景泰四年九月,朝中大事迭生,風雲再起。
天節軍副將季嫦,因為一些齟齬私仇,欲圖對榮昌郡王家的世子和郡主進行加害,無果,其子被擒。
要說季嫦,還真是個膽子超大的渾人,竟然惡人先告狀,連夜奔到太后和她父親那裡,反說是太史闌無聖旨私自回京,擅自殺傷天節軍士,扣押重臣之後。
太后震怒,天節老帥震怒,太后當即下了懿旨,宣太史闌前往永慶宮分說明白。天節軍則稱太史闌無故扣押殺傷士兵,寒了那些為國苦戰的士兵之心,喪心病狂,不可不除。
天節老帥季宜中先後三次上書,對陛下痛斥太史闌行事跋扈,欺壓同僚,要求陛下立即嚴懲太史闌,否則他不依,三軍將士不依,天下萬民不依。全天下都被他代表,和太史闌苦大仇深,大有太史闌和他不能兩立,要麼太史闌罷職,要麼他丟命之勢。
晏玉瑞在京衛牢中也十分囂張,對指揮使破口大罵,打傷獄卒,還大喊大叫說太史闌故意陷害栽贓,說他好好地在麗京玩,就被太史闌和容楚的護衛綁了拖到光武營後山,說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說太史闌身為元帥和公爵,剛剛回到麗京,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跑到光武營去,肯定是和她家兩個小崽子串通好的云云。
雖然那一批被抓獲的人當中,那個光武營護衛總隊長對所有事情供認不諱,但其餘人都死咬著不承認,供詞送到宮中,景泰藍怒不可遏破口大罵,「串通!串他妹的通!晏玉瑞那小賊,自己和他乾媽串通了吧?」當下下令花尋歡繼續審,又嚴詞駁斥了季宜中的上書,駁回了他要求放了外孫的請求。
當夜,位於城西隱秘處的西局總部,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這客人大氅斗篷,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直入西局指揮使的辦公署。隨即院子內外的人都被驅退,窗戶密密地關了起來,將含糊的語聲壓在四面高牆的屋內。
「老帥至今仍在猶豫什麼?這分明是太史闌故意針對,否則她剛剛回京,應該直奔郡王府,如何卻去盯上了天節軍?嫦姐性子直爽,為人誠摯,就算想教訓那幾個小狗,也一定無心要置他們於死地,更不要提玉瑞手無縛雞之力,事先又不知情,又怎麼會出現在那裡?這分明是太史闌的陷阱!」
「……但那又能如何?陛下偏聽偏信,獨寵太史闌,我上書兩次,至今不肯發還我那無辜孫兒……」
「當然不肯發還!正要拿您的愛孫做法,好對天節動手!太史闌行事跋扈步步緊逼,什麼兒女被欺都是藉口,真正要動的是天節的軍權!此計何等毒辣?如今朝中眾臣,以為嫦姐要害自家子弟,都已經遷怒了天節。您再猶豫,玉瑞不保,季嫦不保,天節不保,你季家滿門,都不保!」
「我何嘗不知這道理,卻不願臨到末了,和陛下不能全始全終。所以想請託指揮使,和太后說說,能不能……」
「季帥……你和太后,和我,何等交情,何須你親自請託?我們早已再三為你奔走,奈何對方要的就是你山窮水盡,怎肯放手?太后命太史闌去永慶宮解釋,她去了嗎?她公然抗懿旨,陛下竟然也未曾責她半分……老帥,說到底,我們婦道人家,一無兵二無權,遇事人微言輕,人家若想不利於我,也只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你不同,你坐擁重軍,卻被一個後輩女子逼迫至此,甚至不能保全家族,這不是擁寶山而困餓至死?將來若有個三長兩短,地下回思,豈不悔斷腸?季帥!你何至於此!」
「……可憐我季家滿門忠義,多年來守衛麗京殫精竭慮,從不負先帝請託,難道到最後……」
「老帥!君子欺之以方!豈不聞飛鳥盡良弓藏乎!」
……
深秋風瑟瑟過,捲起地上枯葉,撞在木質窗欞上,葉梗發出一聲細微裂聲,碎了。
……
次日,季帥的第三封上書急遞日宸殿,奏章到時,景泰藍正和容楚一家在一起。
仔仔細細將密奏看了,景泰藍嘴巴一撇,遞給太史闌,「老傢伙耐不住性子了。」
太史闌和容楚將密奏看了,太史闌冷笑一聲,道:「所謂忠義不過如此,抵不過自傢俬情。」
容楚則笑道:「嗯,季宜中急了。雖然語氣恭謙如故,但隱然已露出威脅之意。確實,他以往標榜的『純臣』也不過如此。」
「人都有私心,這天下有多少純臣?和那些滿嘴忠義節孝的所謂純臣比起來,我更欣賞不掩飾自己所想所要,但又擁有一定底線的真小人。」景泰藍笑嘻嘻地答。
容楚和太史闌都讚賞點頭,用一種「吾家子已長成」的眼神看著他。
「不過話說回來,」景泰藍笑容一斂,「這次我再駁了,季宜中八成就要反了。他一反,麗京中樞難免動盪,京衛人數遠遠不及天節,麻麻你的蒼闌軍還在路上,你們瞧著,該怎麼辦?」
「反叛何等大事,季宜中向來以忠義標榜,一心要做兩朝全始全終的名臣,除非被逼急了,萬萬不願晚節不保,毀一生聲名。」容楚搖頭,對太史闌道,「好生關照花尋歡,務必看守好晏玉瑞,不能讓他出事。這個活寶貝要出事,季宜中保不準要瘋。」
太史闌點點頭,道,「所謂忠義,也是建立在他覺得皇帝對得起他的份上,一旦他覺得皇帝對不起他,反起來也就沒什麼猶豫了。」
容楚又嘆息,「可惜季嫦在天節自己軍營裡,我們沒辦法。如果季嫦出事……」
「無所謂,」太史闌冷冷淡淡地道,「我早已做好和天節硬幹一場的準備。季家不可能順利交卸兵權,天節不交,天下軍權永不能大一統。只要天節依舊獨立存在,時日久了,其餘兩軍也會生出異心,到時候,我們苦心幾年收攏的軍權,又恢復原狀。天節已成毒瘤,該剜必須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容楚一笑。也沒反對。說到底,放不放晏玉瑞是小事,但如果真這麼毫無結果處置了這事,以後再想收天節軍權,就不可能了。
「就醬紫!」景泰藍一拍大腿,「該堅持就堅持,能和平解決就和平解決。不能和平解決,揍他個殺馬特!」
太史闌「噗」一聲,心想這是個什麼詞兒?想了半天才想起來,「SMART!」
一邊一直靜靜聽三人商議的叮叮噹噹,忽然問:「皇帝哥哥,什麼是殺馬特?」
景泰藍氣壯山河一揮手,「腦殘!」
「麻麻!」叮叮立即將譴責的眼神投向太史闌,「你沒教叮叮這個單詞!」
太史闌端端地坐著,和容楚商量,「我覺得叮叮噹噹上那個皇族學堂,沒什麼作用,不如回家自學好了?」
容楚立即微笑點頭,深有同感,「是極,叮叮噹噹受的教育,不適合學那些之乎者也。」
「哎哎哎!別呀!」景泰藍立即垂頭如小狗,可憐兮兮趴到太史闌腿上,拚命調整荒廢已久的四十五度天使角,「別呀,我以後不再教叮叮噹噹罵人了……好麻麻,別讓他們回去嘛……」
皇族學堂在前殿,他忙完了就可以溜過去找叮叮噹噹玩,這要兩隻不上學堂了,他到哪再去找那兩隻又可愛又奸壞所向披靡的大玩具?
叮叮也立即諂笑,抱住太史闌另一邊大腿,「麻麻,我覺得那個學堂很好啊,同學們都很友愛,很聽話……呃不很善良,我好喜歡他們的,我們要是不去,他們會想我們的……」
太史闌低頭看女兒毛茸茸的大眼睛,水汪汪笑盈盈,露出的眼神無辜純淨,誰見了都覺得甜到心底,覺得這丫頭說的定然每個字都發自肺腑。
天曉得!
同學們很友愛,很善良,會想念他們?這是那群紈褲子弟麼?
很友愛?只對叮叮噹噹友愛吧?
很聽話?被揍聽話的吧?
很善良?和叮叮噹噹比起來,確實挺呆萌的。
至於後面那幾句,算了,太史闌可以確定,他們要是不去,那群紈褲會立即放鞭炮。
叮叮噹噹交換個眼色——不上學堂了,到哪去找那麼多又呆萌又聽話又殺馬特的大玩具啊!
叮叮還要再講,噹噹搖搖頭。他覺得麻麻只是懲罰景泰藍哥哥而已,不會真的不讓他們上學。
姐弟倆眼神齊齊逼向景泰藍,暗示他可以表態了,景泰藍瞬間接收完畢,摟住太史闌的腰,甜甜蜜蜜地道:「麻麻,你放心,我會監督好那個學堂的,絕不會讓任何不良分子污染我家純潔的叮叮噹噹……」
叮叮噹噹顫了顫,容楚笑吟吟聽著,一點都沒有違和感——他家叮叮噹噹,本來就無比甜蜜純潔。
太史闌一把將他的大腦袋推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景泰藍縮縮脖子,心想莫不是弟弟遇上咪咪的名言,給麻麻知道了?說起來怪慚愧的,那個不科學,會誤導純潔的騷年的。下次給弟弟妹妹科普正統性知識好了,比如受精卵是如何戰勝無數敵人,披荊斬棘過關斬將,從幾十億同伴中脫穎而出,和卵子結合,造出叮叮噹噹的……
「麻麻。」容噹噹一向擅長用不同的辦法解決問題,比如此刻他決定轉移話題,以免出更多紕漏,「那天噹噹看見你用一根刺刺了那個總隊長,然後他就說真話了,那是什麼東西?」
「哦。」太史闌得了提醒,伸手入懷摸出人間刺,兩個孩子被漂亮的人間刺吸引,都好奇地趴在她腿上。
容楚在一邊摸摸下巴——他怎麼覺得好像兩個孩子更崇拜討好太史闌些?是不是那天她出場過於英雄威武,在孩子心中造就高大形象的緣故?唉,明明他更親和,表現更好呀,怎麼就不討孩子歡心呢……
容郡王一點也不記得,他和容噹噹初遇時,把小子折騰了個死去活來的往事了……
太史闌給兩個孩子介紹了人間刺的功用,說到人間刺的由來時,她忽然有點發怔。
她想起了邰世蘭。
這些年,她忙碌公務之餘,並沒有停止對當年一些疑惑的思索和追查。到得此刻,再想起那個女子,以往很多模糊不清的事情,漸漸已經清晰,只是擦去那層浮游在歲月深處的霧氣,在真相的鏡子那頭,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她忽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只這麼一愣神,身邊容楚,膝上叮叮噹噹,乃至對面景泰藍,都將關心的眼光投過來。
太史闌立即清醒。
現在身邊的這幾個人,最為聰明,也最為關心她,所以能第一時間探知她的情緒。
他們放她於心上,他們也是她心上的筋肉和血脈,無法脫離,失卻即亡。
人情有親疏,世事有輕重,只為他們,她也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人,拔劍捍衛,毫不猶豫。
只為,他們。
她輕輕籲一口氣,唇角一扯,對面幾個人立即放心地垂下眼光。
「叮叮噹噹,」太史闌忽然有了個決定,「人間刺,你們誰要?」
是時候將它傳下去了。她曾想過不讓叮叮噹噹入仕,可看樣子,這兩個孩子,擁有他們父親的強大天賦,永不會被平庸淹沒,他們也不甘於淡泊。
那就讓他們更強大,永遠站在最高處。
誰知道叮叮噹噹都搖頭。
「叮叮不想知道別人的秘密,」容叮叮奶聲奶氣地道,「知道太多,很累的。」
容叮叮大小姐,寬容大氣,瀟灑自如,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麼事,需要用力去「遺忘」「吐真」。至於回魂,又不能真正讓人活,何必把人再拉回來折騰一回呢?死前很痛苦的。
「我想知道的,都會知道;我想讓人忘記的,他會忘記。」容噹噹薄唇一撇,「何須外物?」
景泰藍托腮,嘆了口氣。
這兩個小傢伙,太可怕了。
他忽然好像預見了自己悲慘的未來……
太史闌和容楚相視而笑,為人父母者,最欣喜看到的事,就是兒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不過,」容噹噹忽然伸手,拿過人間刺,塞給了容叮叮,「姐姐拿著。」
「不要,」容叮叮嫌棄,「好累。綁在手上好重,萬一沒綁好,刺破我的水嫩肌膚怎麼辦?」
太史闌無奈地撫額。
她小心翼翼保存的人間至寶,到了一對兒女面前,不如垃圾……
「我覺得你適合,」容叮叮正色道,「看你這樣子,以後桃花會很多的。你看學堂裡那堆殺馬特……你又對這些事不上心,將來一個個試驗你一定嫌煩,拿著,戳一戳,看真心。」
太史闌扶額——為毛助她縱橫天下、幫她解決無數難題的人間刺,到了兒女這裡,就成了未來老公試金石?
人間刺,你有沒有在哭泣?
容楚的關注點卻不在人間刺,唰地挑起眉毛——嗯?學堂殺馬特?一堆?
遠處,那群學堂的小子,忽然都打了個寒噤,愕然看天——變天了?
一旁景泰藍卻笑得咧開嘴——哈哈哈哈哈好啊,啊哈哈哈哈哈戳啊戳啊,用力戳那群殺馬特啊!戳得沒人敢再追她才好呀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也打個寒噤……
太史闌無奈地把偉大的人間刺,傳承給女兒試未來丈夫。頗有些悻悻地站起身,只覺得這對兒女的事,怕是以後都不用自己管了。
她立在窗前,聽身後兒女笑鬧,看身前皇城上空,密密彤雲翻捲而來,轉眼覆蓋了半個皇城,將那些玉堂金闕,琉璃朱柱,遮沒。
「要變天了……」她喃喃地道。
---九月初八,第三次被皇帝駁回請求的季宜中,自覺被逼到極限,忍無可忍,悍然動大軍盤踞西城門下,要求釋放無辜軍士和其外孫晏玉瑞,太史闌自縛自天節大營請罪。
滿朝文武瞠目,對太史闌的禍星程度歎為觀止——麗京內外兩軍平衡之勢已有數年,從來安安穩穩,太史闌一回來,竟然就引得天節動怒,眼看硝煙將起。
所謂殺星,名不虛傳。
太史闌本人則完全無所謂,她下令跟隨季嫦的隊伍,擒下晏玉瑞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在她看來,麗京目前這種局勢,也該到打破的時候了。
季宜中出兵第二天,百官彈劾天節軍的摺子,已經淹沒了龍案。
季嫦的出手,危及了在場所有的貴族官員子弟性命,這些人豈肯甘休?
陛下當即下旨,說明事由,怒斥季嫦行事喪心病狂,季宜中偏聽偏信行事昏聵,要求天節立即退出京畿範圍。太史闌下令急調蒼闌軍入京。
現今的蒼闌軍,經過先後兩次擴軍,現軍力五萬,雖然在外四軍中人數最少,卻是如今聲名最盛,以一當十的虎狼之師,也是太史闌最為死忠的嫡系。
九月十一,容楚親自押晏玉瑞上城頭,和天節老帥季宜中談判,說明了當日發生的事,要求他立即退兵回營,赤膊請罪,交回天節軍權。朝廷會法外容情,放回晏玉瑞,輕處季嫦,並依舊給予他晚年安穩,保他家族榮華不衰。
容楚城門三勸,一勸老帥萬不可一時衝動,晚節不保;二勸老帥一生忠義,勿負先帝之恩;三勸老帥退一步海闊天空,保季家安穩百年。
季宜中猶豫,全軍後撤一里,卻並沒有離開城門範圍。他沒有再要求太史闌出面請罪,卻要求將晏玉瑞立即放歸,次日他會帶諸子入宮,向陛下剖明心跡,交出兵權。
容楚並沒有立即答應他的要求,回宮去和皇帝商量,約好第二日答覆。
是夜,無星無月。
永慶宮燈火掩在重重簾幕後,望去如一閃一閃詭秘的星。
簾幕後亦有模糊的語聲傳來,聽起來幽幽遠遠,句讀間卻短而乾脆,帶著凌厲的殺氣。
「老傢伙已經動搖了……」
「他一生愚忠先帝,自不肯晚節不保……可恨容楚巧舌如簧……」
「他三子一女,只有季嫦一個女兒,季嫦又只有這一個獨子,自然將晏玉瑞看得重要……」
「如今我們手中沒有軍權,只有天節是我們的依靠……不能讓他退出!」
「太后……事已至此……你我不能再有婦人之仁……」
「……你待怎地……」
「該殺人了!」
「……誰?」
室內靜了靜,隨即有人緩緩轉過身來,淺紅的裙裾遠遠地曳開去,和垂地的深紫厚重宮幔層疊。
燈光幽幽,照亮那人的臉,五官平常,妝卻化得精緻,彌補了先天的不足,倒顯出幾分的秀麗來,只唇角一抹笑意,陰陰沉沉,像開在廢墟和鮮血上的妖花。
喬雨潤。
從靜海回到麗京的喬雨潤,行事更加謹慎隱秘,這幾年她深居簡出,不給任何人任何機會對她下手,真正成為隱在幕後的,一條等待時機隨時衝出來咬人的惡狗。
她對面,坐著宗政惠,和艷到荼蘼的喬雨潤比起來,宗政惠倒比四年前顯得憔悴,眉梢眼角,已經隱隱現出了細紋。
那不是時光鏤刻,是憂思所致。
「太后您放心……」喬雨潤不答她的話題,只輕俏地一笑,「總之明日,季宜中,會發瘋,會推翻他的諾言……」她笑容漸冷,「他要保晚節,也要看我願不願意。」
宗政惠默然,時至今日,她身邊也只剩了喬雨潤一個親信,不信她還能信誰?
「太后,」喬雨潤還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您且安睡,待明日一早,便有好消息了。時辰不早,微臣告退。當然,也請您一定做好準備。」
宗政惠注視著她慢慢離開的背影,忽然發覺她走路姿態平穩了許多。
景泰元年喬雨潤和太史闌鬥法,瘸了一條腿,景泰二年太史闌生產時她去攪合,腳趾又碎,瘸得更厲害,可今日宗政惠瞧著,她慢慢行走時,已經看不出顛簸。
「微臣早些日子,得了一個好東西。」喬雨潤轉身,笑容有得色,「用了之後,果然不同。如今功力更上層樓。此事,於太后也可喜可賀。」
宗政惠看著她的笑容,總覺得她笑得詭秘,令她心中發堵。她隱約知道喬雨潤用童骨練邪功,心中作嘔,也不肯多問,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眼看喬雨潤的背影消失在宮廷黑暗的長廊間,宗政惠神情怔怔,輕輕撫摸著腹部,那裡,曾經孕育一個小生命,然後,他沒了,她也什麼都沒了……
良久,帳幕間傳來夢寐般的喃喃低語。
「孩子,如果你還活著,多好……」
……
這一夜天黑如蓋,沉沉地蓋在天節軍營的上空。
軍營氣氛很壓抑很沉重,大家心裡都明白,老帥這次幹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們此刻,都是提著腦袋,陪著他瘋狂。
天節軍跟隨季宜中多年,對他忠心耿耿,老帥的命令,哪怕後果是殺頭抄家,也認了,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心中沒有想法,最起碼現在,整個軍營籠罩著一股憤懣的情緒——他們覺得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正是季嫦的自私任性造成的。
季嫦此刻正呆在自己的營帳裡,不敢出門,她很清楚將士們的怨氣,更清楚大家可以順從容忍她的父親,卻不一定會容忍她。
季宜中也明白現在的情形,特意派人告誡她不要出門,並安排人守衛她,告訴她忍耐過今晚就好。
季嫦不敢出門,卻不能不去解手,她已經憋了一天,眼看四面燈火都熄,營地內已經無人走動,便悄悄去茅房。
路上黑沉沉的,士兵們都在沉睡,偶有巡夜的人遠遠地經過,這般安靜反而讓她安心。
解了手出來,季嫦忽然看見一邊有兩個黑影,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卻是自己的親信護衛,不禁鬆了口氣。
「站這裡做什麼?」她問。
「老帥讓卑職通知您,方纔他派人把公子救出來了!」
「真的?」季嫦大喜。
「大帥聽說容楚那邊根本沒有誠意,準備明日哄大帥孤身進城,然後一起殺了大帥和公子,大帥先下手為強,乾脆派人將公子救了回來……副將,大帥讓您帶著公子先走。」
「好!」季嫦心急如焚,「快帶我去見瑞兒!」
「好。」那兩人帶著她,行到帳篷之後,那裡有棵樹,密密的樹蔭成了一片死角,不從面前過誰也看不見人影。
樹下空蕩蕩沒人影。
「他在哪呢……」季嫦東張西望,忽覺身後一涼。
她駭然轉頭,身後人立即拔刀,鮮血蓬地散開,遮住了她的視線。
季嫦踉蹌後退,身後卻沒人接著,她砰然倒地,最後一眼看見人影遮沒天空,雪亮的刀橫劈下來。
……
半晌,兩條人影拖著一個袋子,進入季嫦的營帳,在帳中掘坑,將袋子埋了。
袋子裡是季嫦的屍體,但人頭已經沒有了。
人頭已經由人接應,帶出了天節軍營。
與此同時,京衛衙門裡,得到容楚太史闌囑咐,正在安排加緊對晏玉瑞看守的花尋歡,忽然接到了一封信。
她隨意打開看了一眼,霍然變色。
屬下不明白髮生什麼事,都愕然看她,眼看素來決斷的花尋歡臉色陣青陣白,思量半天,跺跺腳,竟然一聲交代都沒有,便出了府。
夜色正濃,花尋歡一人一騎風馳電掣越過長街,此時麗京非常時期,早早實行了宵禁,路邊不時有衛兵閃出身影欲待盤問,花尋歡大氅下手腕一翻,京衛指揮使令牌一亮,對方都無聲紛紛退走。
花尋歡最後停在麗京河西岸,那裡有一片稀疏的綠楊林,河上畫舫彩光迷離,映得河水五色斑斕,一些金紫翠藍的光,射到黑黝黝的林子裡,不覺明亮,反添了幾分幽魅的氣氛。
林子裡,似乎立著一些高高矮矮的黑影。
花尋歡將馬繫在河邊,大步向林中走去,畫舫彩光反射在她臉上,映出她少有的冷峻神情。
林中幾個人看見她,迎了出來。
「少……」當先一人正要開口,被花尋歡擺手止住。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梭巡,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不由冷笑一聲。
「果然是騙局。」她道。
對方在她的目光下瑟縮,隨即道:「我等也是無可奈何……您又為何一直對我們避而不見?」
「不是避而不見。」花尋歡漠然道,「只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再見了。」
「姑娘!」當先一人憤然道,「你這話錯了!我們知道你現在身份不同了,自然不屑於見我們。但你無論如何也不該忘記,你還是我們中……」
「我沒忘記,是你們忘記了。」花尋歡眼睛一瞪,「你有臉和我說這個?我身份高了不見你們了?你們怎麼不說我身份高了所以你們來找了?之前我在二五營當教官時,在南齊流浪時,你們怎麼從來沒出現過?」
氣氛陡然沉默,林子有緊繃的呼吸在高低起伏。
半晌有人沉沉地道:「事情都過去了。少主人,你出來這麼多年,如今也該回去了……」
「別叫我少主人。」花尋歡冷笑,「你們的少主人,是我弟弟。」
「小少主……身體不行。」那人道,「族中的未來,還需要你主持。」
「族中有什麼未來?」花尋歡道,「族中一切都很好。二娘當初逼我出門時,說過只要我離開,她會保住弟弟性命,保他做族長,一世安寧。她自己不能生養,弟弟體弱,正好適合做她傀儡。我當年破門而出,改名換姓,永久放棄了繼承權,已經不算族中一員。你們趁早給我滾回去,保護好我弟弟。記住,他要有任何閃失,我必定滅了你們。」
「夫人現在已經想通了。」當先一人躬身遞上一封書簡,「這是她給你的信。」
花尋歡眼角斜挑,不接。對方只得將信當她的面展開,花尋歡就著月光草草一瞄,臉色變了。
……
半個時辰後,花尋歡再次風馳電掣地趕回府,卻得到一個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消息。她離開京衛府不多久,晏玉瑞遇刺身亡,人頭被割。
……天快亮的時候,容楚和太史闌接到了晏玉瑞死亡的消息,兩人齊齊道一聲「糟了!」立即起身。
容楚一邊穿衣匆匆出門一邊吩咐身邊趙五等人,「立即通知麗京府和京衛關閉九城城門,不允許任何人出入。通知上府即日起進行宵禁,通知都督府將前期軍械運往城門,通知麗京光武總營嚴格把守,所有學生無三公及我手令一律不得出營,通知京衛前往皇城守衛,並嚴控西局動向……」
「主子。」王六匆匆趕來,「外衛有報,說今晚京中各處事端不歇,京衛疲於奔命。本來這些事都是小事,不夠級別上報您和三公。但方纔大家瞧著有點不對,事端太多了,著屬下來和您報一聲。」
容楚停住腳,臉色微冷,停了一停,道:「這是太后要出城!你們該早些報我才是!」
眾人震驚,不知他如何便有這推斷,耳中聽得整座城都似隱隱喧囂,心也砰砰跳起來。
「來不及了。」容楚吩咐手下,「備最好的馬,我親自去追!」
「去哪裡?永慶宮?」
「直接去西城門!」容楚毫不猶豫,「京衛那邊……」
「京衛那邊我去。」太史闌跟出來,「我關照過尋歡好生看守晏玉瑞,不能出任何問題,她這是怎麼了?莫要有什麼變故,我得親自去看看。順便坐鎮京衛。」
「只怕就算保得晏玉瑞,也未必保得天節軍內部平安。發生在他們內部的事情,我們鞭長莫及,而那才是最要命的……」容楚嘆口氣,頷首,「也好。蒼闌軍大概幾時能到?」
「約莫七天左右,另外十八和蘇亞容榕她們即將回來,可不要正好被堵在城外。」
「天節向來忠心耿耿,所以擁兵十五萬卻能駐紮在天子之側,一旦天節反水,麗京前期承受的壓力極大……」容楚嘆息一聲,「希望事情沒有那麼糟……」
太史闌默然,明天就要和天節元帥談判,這時候晏玉瑞卻被殺,朝廷這邊百口莫辯,季宜中必然悲憤若狂,更要命的是,對方既然出手殺了一個晏玉瑞,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做些更可怕的事,激得季宜中徹底瘋狂……
她心中嘆口氣,不知道花尋歡是怎麼了,這要緊關頭,怎麼會讓晏玉瑞出事?
容府其餘人也被驚動,容氏夫婦急急披衣而出,看容楚和她一左一右,便要分道而行,容老夫人忍不住道:「太史闌你何必出面?家中和孩子,終究還是需要……」
「我是軍人,危急之時以身當之,何況此事因我而起。」太史闌打斷了她的話,翻身上馬,「火虎,保護好府中諸人。」
「是。」
容老夫人嘆口氣,看著兩條人影分馳而去,默默雙手合十,仰望天際。
天邊,啟明星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