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8 章
急追

  是夜,永慶宮。

  在容楚還沒接到消息之前,永慶宮裡閃入一批黑影,當先一人直入宗政惠寢殿。

  寢殿裡的宮人事先已經被屏退,一片黑沉沉的,宗政惠卻沒有睡,幾乎在那人剛剛落地,她便掀簾坐起,急問:「如何?」

  「成了。」響起的是喬雨潤,「您準備好了嗎?」

  宗政惠微微有些猶豫,「我們真的要離開嗎?至於如此嗎?我畢竟是太后,是皇帝的娘,當朝以孝治天下,他不敢對我怎樣的,這一走,可就不一樣了……」

  「陛下是不敢對您怎樣,可是,太史闌回來了!」喬雨潤冷笑,「她可對您沒有一絲情分!她行事也向來沒顧忌!馬上季宜中要反,第一個就會對上太史闌,太史闌必定猜得到此事與你我有關,你說她會怎麼做?」

  宗政惠打了個寒噤。

  「陛下因孝道不能動您,她卻可以有一萬種理由對您下手。」喬雨潤陰惻惻地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您比我清楚。她能抗下朝中潮水般的彈劾,一殺就是一萬俘虜,怎麼會受困於輿論,放過一個您?她可以假稱保護您,動大軍包圍永慶宮,她可以安排刺客來刺殺您,然後再帶領軍隊來給您收屍……」

  「別說了!」宗政惠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她坐在床上,臉色蒼白怔了半晌,幽幽道:「我現在只恨當初,沒有立刻殺了她……」

  「後悔已遲,現在我們要做的是絕地反擊。」喬雨潤冷冷道,「我們必須現在出城,投奔於季帥。您安全了,才是太后。季宜中確實對皇朝一腔忠心,便是看在先皇的份上,他也一定會保護您的。」她唇角忽然綻開一絲冷笑,「何況他現在對太史闌滿心憤恨,必殺她報仇。但這麼做,他也算背叛了一生所忠,晚節不保。他心中一定也因此猶豫痛苦,您一去,您是皇室最高女主人,他敬奉著您和皇帝做對,就不算背叛,他一定會用盡全力保住您。」

  宗政惠不再猶豫,親自拎起身邊包袱,「走!」

  喬雨潤身子微微一讓,露出身後一個人,道:「一起吧。」

  那人慢慢抬起頭來,宗政惠一驚,「老李!」

  她神情驚駭。李秋容還是那年她回宮時,當晚受了容楚算計,之後以在宮中刺殺為名被下獄,容楚下令殺了他,三公卻勸阻了,說李秋容生平並無大惡,罪不至死,最後議定廢了他的武功,終生囚禁。宗政惠一開始也試圖救他,後來聽說他沒了武功,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這些年有時各種不便會想起這個人,但也不過是想著他的武功和忠心罷了,對於這個人,她大多時候都已經忘記了。

  然而此刻看見李秋容竟然還活著,只是如同蒼老十歲,滿頭黑髮已經全白,如一片霜雪撲入視野,她心中也不禁一陣唏噓。

  唏噓之餘也有些驚訝,想不通容楚怎麼會留李秋容活命,按說他該第一時間殺了老李才對。

  她心中忽然一動——或許,容楚對她還有幾分眷顧之情,所以才不忍殺她的親信……

  「老奴……」李秋容聲音嘶啞,「……回來了。」

  「我派人救了他。」喬雨潤道,「太后,李公公精通天下武功,為人機警,你需要他。」

  「老奴武功雖廢,」李秋容慘笑道,「好在我們這一門武功,與眾不同,在關鍵時候,還是能用一兩次的。」

  他說了幾個字,就慢慢咳嗽,多年牢獄之災,他除了失去自由,並沒有受多少苦,只是身體卻慢慢衰頹下去,他想許是年紀大了,經不得武功被廢,傷了元氣,又或者是牢獄的飯食太粗糙,總有種說不出的苦味。

  喬雨潤瞟他一眼,她現在也練習武功,自然知道武功廢了就是廢了,所謂還能再用一次,往往拼的就是性命。

  不過她沒有說話。

  「那樣最好。」宗政惠喜道,「我們快走!」又問喬雨潤,「你可安排好道路?我們以什麼方式出城?」

  「光明正大的方式。」喬雨潤道,「我把准了時辰,永慶宮離西城門又極近,這個時辰容楚和皇宮都還沒有收到消息,您以太后身份出城,無人可以阻攔。」

  宗政惠想想,確實也是這個辦法最有效最快,不過她還是有點猶豫,「花尋歡是個軟硬不吃的炮筒……」

  「沒事。」喬雨潤古怪地一笑,「微臣都安排好了。」

  宗政惠盯著她的眼睛,臉色也微微一變,隨即點頭。

  喬雨潤帶來的人都是西局親信。她韜光養晦多年,這些年西局在容楚壓迫下毫無作為步步忍讓,就快淪為一個掃地衙門,那是為了先活下去,不給容楚任何機會拔除西局,但私下裡,她從未停止過對私人的培養和訓練。

  今晚西局將傾巢出動,在全城各地搞事,勢必要搞得京衛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好讓她有機會和太后一起出城。

  「雨潤。」宗政惠在上車前,忽然道,「我曾賜給你一件靜海鮫衣,你帶著沒有?」

  喬雨潤微微一怔,這東西還是多年前太后賜給她的,說是可以美容還可以防刀槍,早些年她有穿,後來殘廢了,想起這事心中憎恨,就沒再穿,之後防身是穿金絲軟甲。

  她想了想,記得那件鮫衣是連身的,防護範圍比金絲軟甲更多,也動了心,道:「太后所賜,十分珍貴,微臣沒敢穿在身上。既然您提起,正當非常時機,微臣馬上回去拿了穿上。反正咱們也經過微臣府邸。」

  宗政惠點點頭,道:「我穿了一件,覺得甚好,你如今一身擔負重任,務必要保護好自己。」

  喬雨潤原本有點詫異她怎麼忽然關心起人來了,聽了這話立即釋然,說到底,宗政惠不過還是怕她自己沒人保護罷了。

  這才符合太后自私的性子。

  車馬轆轆而出,出城之前,喬雨潤拐進自己府邸,匆匆取了那鮫衣帶走。一行人很自然難免遇到京衛的巡邏隊伍,京衛確實曾接過不許太后出宮的命令,但是也沒接過如果太后要闖可以格殺勿論的命令,就算真讓他們格殺勿論,他們也不敢,當宗政惠言疾言厲色要闖,他們也只得退讓,並匆匆急報指揮使衙門。但是指揮使偏偏不在,其餘統領都在排解當晚各處不算大,卻無處不在的亂子,剩下的小頭目,對這麼大的事不敢做主,急報上級。等到京衛其餘統領處理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聽說太后出城大驚失色,趕去報告皇宮和王府時,已經遲了一步,容楚已帶人親自出府去追。

  馬蹄踏踏,將月色踏碎,濺開一地深秋的夜霜。

  容楚深黑的披風捲在肩頭,珍珠色的衣袂也如一道月光轉眼移過。一路上關卡哨卡,在王六等人遠遠出示令牌後便凜然退下,眾人凜然望著奔去的快馬,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大事,勞動郡王府趁夜出行。

  皇朝郡王,夜追逃奔的太后——這樣的事兒,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

  容楚伏在馬上,微微降低身子,不必迎面割面的寒風,此刻心急,卻知急也無用,宗政惠走或不走,不過都是命,他此時難得有些恍惚,白馬的鬃毛似雪一般被風拉直,撲在他臉上,涼浸浸,彷彿還是多年前那一場雪。

  往事已經記不清,還記得那場雪少見的大,她約他出外賞雪,他拒了,那時兩家隔鄰,關係極好,後院子有門通著。她又那般恣肆放縱,聽說他不去,竟然揮鞭打開了相鄰的小門,騎馬踏雪奔入他家中後園。

  他是武將世家,園子寬大,只一角種了些梅花,她策馬而入,踏一地碎瓊亂玉,直闖他的院子,揚鞭揮打地面亂雪,在他院前轉悠,清脆大叫,「容楚,來追我呀!追我呀!」

  他們當時年紀尚小,兩家有通家之好,家人阻攔不得,又覺得她嬌憨可愛,都站住了笑,看著他,用眼神示意他去追,又勸她「宗政小姐小心。」

  他捧茶,立在窗前,心中只覺厭惡。

  直率嬌憨都是好的,直接嬌縱卻是過了的,這裡畢竟不是她的宗政府,這裡的花是他母親精心栽就,卻被她一頓鞭子亂揮,毀了不少。

  「容楚!」她低下臉,精緻的紅唇一翹,「你來追呀,你來追呀,你來追,我就……」

  「啪。」他忽然關上窗。

  不算重的關窗聲,卻將她興致勃勃的聲音割斷。

  屋內爐火熊熊,屋外一片死寂,一時間什麼聲音都沒了,他轉身,平心靜氣畫一副崖上紅梅圖。

  他彼時還年輕,還沒想過太多未來,卻也明確知道,自己的終身不能伴這樣的女子。

  他要的女子,不必精緻美貌,不必富有家世,不必珍貴嬌弱,不必如這世間一切女子般,嬌痴嗔怨惹人憐愛,但卻一定要堅韌、獨立、寬廣且善良。

  要抗得風雨,受得冷霜,經得起高山之上雲翻霧卷,歷四季遞嬗不改顏色,如這崖上紅梅夭矯滄桑。

  如此,方能伴他一路迎風雪去,看盡風物蒼蒼。

  多年後,他遇見這樣的女子。

  乍似不經意,其實一眼定終生。

  記得那日庭院裡久久無聲,他甚至沒聽見蹄聲,很久以後打開窗,看見滿地泥濘狼藉,人早已不見。

  他皺皺眉,繼續回去作畫,以為情誼到此為止,誰知之後再遇見她,她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言笑晏晏,態度如常,他回思起來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分,幾次欲待賠罪,話頭一開,便被她岔開去。

  那不是原諒,而是內心深處不願承認她曾如此狼狽。擱在心裡,天長日久,便是一懷酸壞的汁。

  他由此知曉她的極度驕傲,越發關閉心門,直到琉璃洞那一日,一生裡唯一一次相擁,再放手便是決絕。

  他記得她傾倒那一刻的三個動作,電光石火。三個動作,葬送了她姐姐的性命,絆住了先帝和他。隨即她軟軟倒在他懷中,如此嬌弱,他當時還沒能完全反應過來,下意識抱住了她,等到反應過來,山洞傾塌眼前一黑,他已經無法甩開她。

  自此後避而遠之,別說追她,他恨不得繞道而行。

  命運極會開玩笑,多年後,他真的來追她,彷彿應了多年前那一句話,卻只是為這南齊天下。

  皇朝傾軋,生死之追。

  他思緒一放便收,頭一抬,看見西城門正在緩緩開啟。

  守城兵士耐不住喬雨潤和太后的壓力,終於開門。

  他終究是遲了一步。

  容楚毫不猶豫,「射!」

  追逐攔人最佳武器就是弓箭,他身後護衛齊齊拉弓,烏黑的箭尖刺破黑暗,在空中呼嘯若哭,一瞬便及她的車輪。

  叮叮噹噹一陣急響,黑暗中濺射開一片燦爛的金花。

  車身微微一震,並沒有傾翻,反而因為眾箭的推力,微微向前滑了滑。

  那車看似不起眼,卻是純鐵的。

  車轅上宗政惠和喬雨潤齊齊回頭,前者有驚慌之色,後者卻神情鎮定,遠遠地可以聽見她的尖利聲音,「快開!有亂臣賊子追逐太后!你們也看見了!還不快送太后至天節營!」

  一句話功夫,容楚已經馳近不少,他在馬上振聲長喝:「前方西城守衛聽著,我乃榮昌郡王容楚,奉聖命前來相請太后入宮商議急事!現太后被叛臣喬雨潤挾持,欲待送往天節營箝制我皇!你等還不速速關門,拿下喬雨潤!」

  開門的士兵傻在那裡,不知道該聽誰的好。

  喬雨潤臉色陰沉——她就知道容楚會反咬一口!

  「不要聽容楚的!容楚才是叛臣!他和太史闌一起叛變了!」宗政惠已經大叫起來,「太史闌的大軍已經來了,本宮就是出城和天節老帥商議如何抵擋她的叛軍!你們今日耽誤本宮的事,異日你們就會被太史闌的叛軍撲殺!」

  開門的士兵傻傻地抬頭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眼看見容楚的馬風馳電掣而來,這些人也驚出一身冷汗,萬萬想不到,今日自己這小小守門兵肩上,也會擔上皇朝安危抉擇。太后夜奔,郡王狂追,兩人各執一詞,在這城門前爭執不下,開門或是不開門,影響的竟是南齊的國勢。

  責任太重,人們手指微微顫抖,開門還有最後一道程序,鑰匙對在洞眼,將插不插。

  喬雨潤忽然將宗政惠向前猛地一推。

  宗政惠驚叫一聲跌下馬車,正撞在一個士兵身上,那士兵乍看太后撲過來,也嚇得大叫,這一叫叫出了宗政惠的靈感,驀然將衣襟一扯,大叫:「你竟然敢碰觸本宮!」

  周圍士兵全部傻住,一個護衛掠下馬車,惡狠狠地叫道:「你們竟然對太后無禮!」

  士兵們哪裡經得住這樣的罪名,呼啦一下散開,宗政惠急忙抓起掉落的鑰匙,將最後一道鎖鏈打開,幾個護衛湧上,將門大推而開,擁著宗政惠回到車上,策馬便走。

  宗政惠抬頭看見眼前城門大道被月光照亮,不遠處黑壓壓天節大軍,頓時心中大定,仰頭大笑,大叫:「走!」

  她張開雙臂,迎著那一彎湧入胸臆的月色,金紅色的大袖如血蝙蝠展開,心中滿是得脫牢籠的暢快。

  馬上她就能出城門,得天節軍接應,容楚來不及了!

  忽然風聲一響,厲嘯而來,她身子被人重重一推,喬雨潤厲聲傳來,「趴下!」

  砰一聲,她栽倒在車轅上,只覺得頭頂上風聲如刀過,頭皮一涼。

  「哧。」她眼睜睜看見一個下車推門的護衛,後心忽然爆開一朵血花。

  那位置……正對著她,如果剛才她沒有趴下……

  宗政惠心中一陣冰涼,扭頭回望,便看見那人神容如雪,披風飛捲,手中弓箭卻穩若磐石。

  穩穩地,對著她。

  她愣了有一霎,才反應過來——容楚在射她!容楚竟然真的敢對她出手!容楚竟然要在這城門前,殺了她!

  她只覺得胸中一梗,又一甜,似有血將湧上。驚恐憤怒痛恨絕望不可置信種種情緒,浪濤般在胸間翻捲,以至於有一霎她腦中空白,不知曉身在何處。

  容楚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不做二不休,她敢逃了去覆這南齊江山,他就敢殺了她定這天下!

  馬車頓了一頓,忽然又瘋狂前竄,只要給這車竄出了城門,他也無法去追。

  他坐姿筆直,抬臂,放手。

  「咻。」

  又是一箭。

  如電而來,瞬間閃現,卻是衝著喬雨潤的前心,喬雨潤一怔,下意識後退,那箭卻忽然詭異一拐,直奔剛要爬起來的宗政惠後背。

  「哧。」

  箭在宗政惠身上一滑,沒有插入她的身體,卻順著她的背向前一哧,插入她肩部。

  宗政惠向前一傾,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倒了下去。

  容楚微微一頓,從他的位置一時看不清箭身軌跡,他也不確定宗政惠死了沒。

  只這一頓,馬車再次狂衝,容楚唇角冷冷一彎,忽然換了一柄黑胎大弓,拉弦飛射。

  這一箭和前幾箭不同,竟然完全無聲,空中只黑芒一閃,那箭已經貼著車身出現。

  意圖裝死騙容楚鬆懈的宗政惠駭然回頭,眼眸裡倒映旋轉的放大的箭頭。

  忽然一條青煙般的人影,自車後閃出,伸手一抄,竟將那箭抄在手中。

  容楚也怔住。

  這一箭所用的材料,是太史闌那天外來鐵,質地非凡,柔韌堅硬又增加速度,用這東西做的武器,根本不可能被赤手拿住。

  黑暗中那人輪廓極瘦,他認出竟然是已經廢了武功的李秋容。

  李秋容的手指在顫抖,這一霎他也感覺出這箭若有靈異,竟在掌中微微彈動,將他掌心割裂。

  而箭上附著的真力,一波波如巨浪,撞在他胸腹,一層、兩層、三層……

  「著!」他忍著胸腹間似要爆裂的痛,忽然躍起,一甩手,箭若奔雷而去。

  箭出手那一霎,他噴血如降虹霓,那箭穿血雨而去,通身變黑為紅。

  箭被李秋容抄住那一霎,容楚已經飛身而起,他深知這箭的厲害,此刻箭頭一閃,從他翻飛的衣襟間擦過,嗤啦一聲袖子撕裂,一樣東西啪嗒掉落。

  箭頭所過之處,容楚袖子一片微紅,那是老李的血。

  砰一聲,李秋容跌落馬車下,似耗盡全部精力,整個人瞬間乾癟若殭屍。

  唰一聲,珍珠白衣袂和黑色披風翻捲如黑白浪,容楚降落馬上,毫髮無傷。

  護衛們正自慶幸,容楚忽然向後一倒,護衛們大驚扶住,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此時忽起一陣狂風,捲得地面飛沙走石,躺在地下的老李不住咳嗽,在風中徒勞地亂抓,忽然抓住一樣東西,似乎是紙張,他正渾身痙攣,下意識緊緊抓住。

  喬雨潤一手抄起他,丟到車上,猛力揮鞭,駿馬長嘶,馬車衝出城門!

  城門外,天節軍士兵狂馳而來。

  ……

  須臾,容楚醒來,劈手奪過護衛手中刀,對臂上一割一挑,一縷血肉顫顫落地。

  那位置,正是先前被箭上老李的血沾著處,此刻血肉已經變黑。

  王六驚駭,「根本沒有傷到肌膚,血氣便有毒,好厲害的毒!」

  容楚連眉毛都沒動一絲,偏頭注視著流出的鮮血自黑轉紅,才舒一口氣,隨手撕一截衣襟,將傷口匆匆一裹,看一眼猶自敞開的城門,和城門前空蕩蕩的白地,閉上眼,微微嘆一口氣。

  「天意。」他道。隨即聲音轉厲,「關城!」

  城外。

  季宜中聽說太后星夜來此,驚駭莫名,連忙匆匆穿衣起身參見,宗政惠一見他,便神色倉皇,不顧身份搶上一步,握住他雙臂,哭道:「老帥!太史闌喪心病狂,殺了玉瑞,還要殺本宮!老帥救我!」

  季宜中腦中轟然一聲。

  ……

  天色彷彿是一瞬間亮起的。

  亮起的那一霎,天節老帥季宜中看見了城門上兩顆鮮血淋漓的人頭。

  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嚎叫聲裡,一輪朝陽掙扎自天際迸出,潑灑一色雲霞如血。

  季宜中瘋了。

  季嫦是他的獨女,當初他南北征戰,妻子早喪,這個女兒一直帶在身邊,在軍營中長大,自幼隨他戰地遷徙,十二歲便操刀上陣,救過他的軍,救過他的命,直到二十歲才離開軍營,次年嫁人。

  所以他對這個女兒的情分,不同尋常,是女兒陪著他一步一步掌握天節軍,走過一段最艱難的路,內心深處,她是他的記憶和依賴。他又憐惜她自小沒有如尋常女兒般安寧享受,還被耽誤了青春,和後來的夫君因為個性不合相處太少,情分也尋常。因此他對她的待遇,也遠遠超過三個兒子,一生秉持正統,卻因為心中愧疚,對這個女兒多加嬌縱,養成了她驕傲跋扈,睚眥必報的性子。

  季嫦三十歲上才有了唯一的兒子,他對晏玉瑞的看重也不同尋常,為此可以放棄軍權,和朝廷妥協。然而就在他準備進宮請罪卸權的這一刻,他看見了城門人頭。

  季宜中死死盯著那兩顆人頭,聲音如生鐵交擦,「射下來!」

  重箭飛射,射下兩顆人頭,季宜中快馬長馳,親至城下,接住了女兒和外孫的頭顱。

  鮮血淋漓的頭顱在他懷中,各自死不瞑目。季嫦髮髻上,還插著一封信。

  季宜中手指顫抖,慢慢打開信。

  「傷我兒女者,雖遠必誅。」

  鮮血寫就,淋漓猙獰,如無數血刀,劈入季宜中眼簾。

  眾人凜然。

  誰都知道,這句話,是太史闌的名言。

  當初她得雙生子消息一傳出,隨之而來的,就是她這句面對天下的昭告。

  這一句殺氣騰騰,決心無挽的昭告,熄了多少蠢蠢欲動的心。

  誰都知道,別人說這句話,那也許是色厲內荏,太史闌說這句話,便是生死之誓。當初那批刺客鮮血和人頭,印證了她的決心。

  而以太史闌行事之霸道,手握軍權之重,她也絕對敢搶在旨意下發之前,先出手殺了敢於動她兒女的人,警告天下。

  季宜中臉色慢慢冷了下去,森然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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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歡。」太史闌在京衛指揮使衙門前停馬,花尋歡已經匆匆接出,太史闌並沒有立即下馬,「為何晏玉瑞會被殺?」

  花尋歡仰頭看太史闌,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裡,女帥臉容平靜,說話聲音毫無起伏,連披風衣角都靜垂如鐵。

  一路跟隨她行至如今,她知道太史闌的堅毅與決絕。她給予屬下極大的信任和抬舉,她麾下,現在最差的二五營學生也是一個參將,個個獨當一面。哪怕經過當年於定事件,也沒能讓極度自信的太史闌,從此畏縮不敢用人。

  而她花尋歡,是太史闌麾下,地位最高,得她仕途幫助最多的一位。內五衛合併之後的兵權如此誘人且重要,朝中多少人搶破了頭,最後落於她手,雖說有她自己努力,但更多是太史闌和容楚的栽培。

  她選擇了她,將整個皇城,甚至將自己最重要的人託付給了她,沒有猶豫於她的出身,也沒有考慮過,她當初和於定的關係。

  想到於定,她心中微微一痛,隨即咬了咬唇。

  今日,太史闌會親身來,會當面問出這句話,說明她還信任她,願意給她機會。

  她該和盤托出,剖明心跡……

  「回大帥。」花尋歡聽見自己有點麻木地道,「昨夜晏玉瑞在地牢深處,裡外七重把守。衛士密集得蒼蠅都飛不進去。從頭到尾,也無人闖入,但晏玉瑞在牢中便忽然死了,死後一個時辰才被發現。」

  「為什麼會死?」

  「事後追查,發現牢頂滲水,水中有毒。地牢陰濕,長年滲水,誰也沒有想到,這水竟然有毒。」花尋歡垂下眼,「我們這才回頭查看整個指揮使衙門的水源,發現在地牢上方的水池原先是活水,源頭直通外頭麗河……但要想導致地牢滲水摻毒,應該還是對府中水源做了手腳,是府中人所為,我正在追查府中人昨夜的動靜。」

  太史闌微微搖頭。京位除了昨夜在外執勤守衛和輪休的,當晚在總部的最起碼也有上千人,還有府中的僕役等等,這個查起來太費力,等查出結果,只怕戰爭都打完了。

  「既然前後無人出入,晏玉瑞人頭如何被割去?」

  花尋歡籲出一口長氣,「晏玉瑞被發現身死後,守衛驚慌,當時以為還有救,為節省時辰,將他抬出去尋府中大夫救治,行至半路,經過一處圍牆時,忽然一個守衛一刀砍下晏玉瑞人頭,拋到了牆外,牆外隨即起快馬奔馳之聲。等我們的人追出牆頭,只看見飛馬攜人頭遠去的影子。而那個割頭拋出牆的衛士,也在第一時間,自殺。」

  太史闌抿唇——這種狠辣陰沉的風格,倒真有幾分西局作風。

  這衛士是奸細的事,倒也怪不得花尋歡,數萬京衛,被塞進幾個西局或者永慶宮奸細,實在是誰也無法辨明的事。

  倒是她想往西局和永慶宮塞人,很難,因為對方人少,對每個人審查都很嚴格。

  「府中正在一個個查問……」花尋歡半低了頭。

  四面隨從,齊齊低頭,大氣都不敢出。

  始終沒下馬,面無表情的女帥,讓所有人感受到如山嶽般的壓力。所有人也在暗暗怨怪花尋歡——要查府中所有人,你自己應該首先說明,昨夜為何出外,出外何事。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難道要等到女帥親自開口問?

  然而花尋歡沒有再說話。

  太史闌竟然也沒有說話。

  她沉默了一會,看天邊夜色被曙光一點一點染亮。

  大約半刻鐘之後,她開口,語氣有點蕭索,「尋歡,你沒有話要對我說了麼?」

  花尋歡默了默,她身後屬下焦灼地看著她,要不是在太史闌面前不敢,就恨不得上前一步,趕緊捅她提醒她了。

  難熬的一瞬靜默之後,所有人都聽見花尋歡開口。

  「沒有。」

  語氣竟然也是蕭索的。

  四面有低低的抽氣聲。

  太史闌仰頭——天快要亮了,想必此時季宜中也已經看見晏玉瑞人頭了,如果季嫦再出事,他不可能再忍耐下去。

  麗京,終於要迎來一場直逼中樞的戰爭。

  這是命。

  「那你繼續追查吧。」太史闌最終淡淡地道,「在沒查出結果之前,你就不要出府了。我會讓我的衛士過來協助你。」

  這是將花尋歡軟禁的意思了。

  花尋歡並無意外之色,躬身應是,又道:「卑職稍後會向陛下遞折請罪。」

  太史闌無可不可一點頭,策馬轉身,她還要趕去城上,不知怎的,她有點不放心去追宗政惠的容楚,心裡一直砰砰地跳。

  馬行出三步,她聽見身後,花尋歡忽然低而且堅定地道:「大帥,他犯過的錯,我不會重來。」

  太史闌頓一頓,馬上肩背端平如線,隨即她一揚鞭,乳白色的晨間霧氣在她鞭間蕩散,她的飛馬已經跨越晨曦遠去。

  留花尋歡在原地,靜默佇立如雕像。她身後屬下們,失望又不解地嘆息離去。

  花尋歡沉默良久,慢慢抽出袖子裡一封信。

  信上娟秀字跡,是她生平最厭的人的手筆。

  「……五越之主後裔將下召集令起事,五越合併在即。五越多年來,一直以我中越為主,如何能令遠避江湖多年的草莽竊據大權?如今你既身居麗京戍衛要職,當可為本族盡一臂之力……我等已經已經和西局喬指揮使聯繫……但望你善知時務,與喬指揮使配合,裡應外合,殺南齊雙帥,奪南齊中樞。外有十五萬天節,內有守衛京畿之京衛,麗京,你我指掌之間矣……事成之後,全族迎你衣錦榮歸,為五越公主,我將立誓百年之後,必傳大位於你。另外,聽聞當初傳國佩,被流落在外的刀氏族人攜往南洋,你不妨多加打聽,若能尋著傳國佩,則五越大位名正言順……再另,聽聞乾坤山有雙色靈芝,或有希望治癒你弟弟多年舊疾,此番如能得勝,我定派人拚死取來……」

  花尋歡將信上的字,認真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許諾,誠然都是很誘惑的。

  當年父親早喪,二娘佔據大權,設計將她驅出家族,她受激不過,破門而出,為保體弱幼弟,她留下了身邊所有護衛。自己孑然一身流浪江湖,那些年,當她因為一頭紅髮和五越口音,屢屢被白眼斥逐,衣食無著的時候,當她無數次在冰冷屋簷下,飢腸轆轆和衣而睡時,她也曾夢見過自己衣錦榮歸,夢見自己重新成為中越的族長之女,夢見自己和弟弟趕走了二娘,弟弟也治好了病,從此和族人一起,過著安寧的生活……

  然而醒來,觸及破衣肩頭冰冷的霜花,終知是夢。

  之後,越流浪,越心硬,往事離自己越遠,夢想被摺疊成紙鶴,被那年沉沉的霜打濕。

  很多年後,她喜歡過一個人,以為從此可以拋棄舊日夢,走一段全新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裡沒有嫌棄和排斥,那日子裡有他給她畫眉簪花,說一句紅髮其實也很美。

  再然後,呵出的熱氣,遇上冰冷的冬,終究還是化了迷離的霜花。

  到了如今,很多世俗的想望,在心間已經留存不住,只是那個世間唯一血脈相系的親人……是她唯一的在意。

  她怔怔地,看著那最後一行字,良久,抬頭看前方的街道。

  街道筆直,被太史闌快馬穿透過的晨間霧,留下一道長長的空白,盡頭又是一片混沌。

  如未知的一切前路。

  之前的事已經太清晰,清晰到戛然而止,之後的路,還在自己手中。

  她慢慢低下頭,慢慢地,將信箋折起,一折、二折、三折……

  再慢慢地,撕開。

  雪白的紙,在指間,按著摺痕,慢慢碎去,如落蝶,被晨間五色,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