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武帝江山

  天亮了。霧氣似乎在一刻間散盡。

  在城下佇立如鐵的季宜中,慢慢抬起頭。

  城頭上遠遠出現一個人影,行色頗有匆匆之態,正是太史闌。

  她立於蹀垛之前,雙手握緊嶙峋灰石,看著城下抱著人頭的季宜中,同樣臉容如鐵。

  緊趕慢趕,終究晚來一步,或者,這就是命。

  遠處季宜中,懷抱人頭的姿態如此愴然,太史闌閉上眼,微微一嘆。

  自從她有了兒女,昔日如鐵內心已經軟化,已經很能明白,痛失愛女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遠處季宜中忽然抬頭,向她看來,隔著這麼遠,目光依舊厲烈如劍,似要跨越蒼穹,將她刺穿。

  太史闌心中一震,有不好預感。

  隨即她便看見整個天節大軍,在旗號指揮下,開始穩步上前,黑色方陣發出沉悶的嚓嚓聲響,震動大地;看見天節旗幟緩緩升起,將那一抹淒艷朝霞染亮;看見大旗下,季宜中慢慢抬起長劍,劍鋒所指,是她。

  她聽見老將悲憤沉雄的聲音,響徹晨曦。

  「季宜中一生為國,從無一刻背叛之念。今日陳兵城下,只為誅殺竊權惑君之佞臣。求陛下立斬太史闌,慰我天節將士之苦!」

  他身後,千萬將士步步推進,齊聲大喝,喝聲捲起獵獵大旗,湮沒霞光中巍巍雄城。

  「求陛下立斬太史闌!」

  「求陛下立斬太史闌!」

  喝聲裡,紅日射萬千光芒如血,在天際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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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泰六年九月十二,天節反。

  季宜中陳兵城下,劍指城頭。不過老帥口口聲聲不承認反叛,他打著皇太后的旗號,要求麗京交出太史闌。他表示太史闌多年來把持軍權,為人跋扈,又身為女子,絕非天下總帥之選。更兼行事張狂,殺人如麻,若重用亦絕非國家之福。而陛下多年來對其寵愛逾恆,令其越發驕狂,行事不遵臣子之道,若令其繼續竊據重權,手握南齊重兵,必將給南齊帶來不可挽回之絕大禍患。

  而他季宜中作為三朝老臣,受先帝之命以天節捍中樞,為人臣子不能為周全自身而避讓於天朝大患,季某人為陛下萬年江山計,當不惜此身,誓除此獠。並表示,若陛下斬殺太史闌,他必立即退兵自縛請罪於御前。若陛下依舊不明此中利害,一力袒護奸臣,他也只能行非常手段,受皇太后之命,先為陛下剷除此害。待太史闌伏法,他亦會立即退兵,交出兵權,自刎於城前——有無反心,可以此為證。

  季宜中更請飽學鴻儒,列《梟臣太史罪狀二十一》,昭告天下,其中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擅權專制,剷除異己;勾黨斥逐,不容正直;不尊師道,伏殺總院;奪取光武,納為私軍;殘暴不仁,淹俘上萬」等等。

  所謂淹俘上萬,說的自然就是當初太史闌下令處死耶律家族私軍之事;至於伏殺總院,奪取光武,說的是當初太史闌回二五營,和二五營總院發生衝突,之後乾脆殺了總院,二五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之後得了自由,跟隨太史闌到了靜海,最後成為她的親信私軍,是為蒼闌軍前身。這倒是很少人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季宜中從哪裡挖掘得來,此事早已沒有證據,想必多半出於猜測。

  這算是太史闌比較有非議的兩件事,確實從側面證實了她的冷酷決斷,難為季宜中蒐集罪狀這麼全面,可見是用了心,必要她身敗名裂,身死城下。

  景泰藍自然不會同意這樣的要求,朝中難得此次也全部贊同他的意見,一方面,皇太后不是皇帝,就算季宜中扯著她的大旗,依舊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有離間天家母子的味道——哪有奉著母親和兒子做對的?無論如何,陛下才是皇朝正統,無論如何,季宜中有委屈,也只能請求或接受,而不是陳兵城下,以大軍相逼。如果朝廷這樣答應了他的要求,那麼陛下顏面何存?朝廷顏面何存?以後擁兵大將個個都學著來這一手,南齊焉有寧日?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太史闌本身也是擁兵大將,她的主力雖然不在麗京,此刻卻正在星夜趕來,京衛指揮使也曾經是她的舊屬。人都是很現實的,如果太史闌不掌軍權,此刻近在咫尺的天節反水,保不準眾人也就一繩子捆了她去退兵了。

  雙方在麗京城門下對峙,整個南齊都在惶惶不安。

  此刻,極東,乾坤山,乾坤殿。

  往日肅穆卻人來人往的乾坤山,最近行人少了很多,道路側,房屋旁,殿宇邊,看似一切如常,仔細看的話,卻常能看見一掠而過的黑影。整座山的氣氛充滿壓抑和神秘,佈局外鬆內緊,似滿弓的弦在慢慢拉住。

  山下托庇於李家的住戶,近日也少了很多,一部分人被轉移到山上,一部分人離開。

  而山頂乾坤殿周圍,則更是崗哨密佈,不見人蹤。

  殿中卻明燭高懸,坐滿了人。

  不年不節,武帝世家平日裡很少人來得這麼齊全,此刻滿殿高冠,人人正襟危坐,肅穆相對。

  大殿最上頭雙龍屏風,龍首猙獰,雙眸幽紅,冷然俯視天下。前列古銀寶座,座上五種異獸,分別飾以黃藍黑青紫五色。

  座上有紅衣人,單手托腮,似聽非聽。

  紅色衣袍如血河,自古銀寶座上流下,色澤濃重妖艷,熠熠若有血光。衣服的肩頭,袖口,袍角,腰側,以及背心,有五處獸形刺繡,也分別是黃藍黑青紫五色,繡工精緻,形貌猙獰妖異,殿中有風過,紅衣微微起伏,那些獸似也聳肩咆哮,要騰躍而出。

  衣裳妖異,那人袖口露出的手腕卻潔白,手指修長如玉,指上一枚深黑色泛著藍光的戒指,光澤幽深,襯得那半張臉臉色極白而唇色極紅,眼眸深若靜水。

  武帝李扶舟,高踞座上,聽著底下長老們的爭論。

  「麗京已經被天節軍圍困,季宜中的天節,歷來是外三家軍中最為武器精良,彪悍善戰者,他一反,如今正是我等大好時機……」

  「季宜中似乎只是欲報殺女之仇,只針對太史闌……」

  「就怕他虎頭蛇尾,被朝廷勸退,那時我等起事,也難以令南齊朝廷左右受制。」

  「朝廷要如何勸退?交出太史闌?這不可能!聽說小皇帝對太史闌言聽計從,絕對不捨得拿她的命換平安。再說太史闌本身也手掌兵權,她的蒼闌軍已經緊急北上……」

  「既然如此,我等為何不立即起兵?難道要等著朝廷解決了季宜中之後再出手?」

  聽到「起兵」二字,李扶舟神色不動,只眉尖隱隱跳了跳。

  埋在內心深處的想望,周密執行了多年的計畫,數代人窮盡心思的追逐……他曾以為這是命是定數,他曾期待這一生能夠親見廢墟重建那一日,然而忽然一日,心思翻覆,到如今,當這個詞終於走到面前,他卻已不復當年熱血,只覺心驚。

  他眸子緩緩下望,滿殿人臉色赤紅,眼眸有光,都沉浸在一種「大時代即將到來,百年夢想,復國在望」的興奮期待之中。

  沒有人如他心驚,沒有人懂他心思翻湧。人人都將「起兵」二字說得口沫橫飛輕而易舉,似乎旗幟一起,國家立成。

  他溫和,卻又有點倦地笑了下。

  罷了。

  勸過,也說過,甚至被警告過,但數百年的執念,豈是區區言語可解。

  就這樣吧。

  ……

  「我等起兵是必須的,但起兵之後便要立國,可先主上的傳國佩還沒有找到,沒有那東西,我們就難以證明自身血脈,就難以令那些族人承認我們的地位,到時候再起反覆,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照你的意思,一日找不到傳國佩,一日就不起兵?如果終生都找不到呢?是不是我們就永遠不起兵?」

  「是啊,這大好機會,怎可不把握!南齊現今四面戰火,正是我等出手最好時機。西番雖然被打殘,但援海軍被東堂牽制,天紀則還留在西北一線,太史闌的蒼闌軍趕赴麗京,即將和天節軍對碰,無論誰有傷損,對我等都有百利而無一害!錯過這次,下次這樣的機會,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可是如果麗京那邊很快得到解決呢……」

  「怎麼可能很快!十五萬天節軍又不是擺設!再說就算很快解決,我等也勢在必行!當初天聖皇帝一統五越,何等豐功偉績,誰知被小人背叛,又被南齊請來的那個神棍壞了一萬陰兵,功虧一簣,天聖皇帝屍首不全,皇室血脈流落江湖,我等和南齊皇室此仇不共戴天!如今我們隱姓埋名數百年,好容易有了機會,便是冒險也應該……」

  「麗京不會很快解決。」一直閉目似聽非聽的李扶舟,忽然開口。

  他一開口,激烈爭論的眾人立即安靜,凝神聽他說話。

  李扶舟卻又不說了,只慢慢轉著手上的指環,指環幽光閃耀,越發映得他眸子深邃如淵。

  一旁的前任家主解釋道:「我等一直和麗京那邊有所聯繫,季宜中確實不可靠,但有人有辦法奪取他的軍權,好歹要在麗京城下多呆一陣子,和我們裡應外合。」

  在場的都是武帝世家高層,明白他說的「那邊」指的是誰。

  當初李家讓李扶舟紆尊降貴去做容府大管家,可不僅僅是為了報恩。

  「傳國佩是個問題。」老家主繼續道,「多方查探,才確定在當初的中越邪主刀氏後代手中,可惜那一支,在我主當年被背叛,五越分裂的那一年,就已經失蹤。這些年扶舟多加查探,得知這一支的後代已經流落到了大燕。」

  眾人微有驚異之色。

  「他們在魯南西北一處深山內隱居,那裡有條古道叫香河,景泰元年我們就找到了他們,但是他們拒不承認身份,也拒絕接受我們的召喚,我們不得已施展了一些手段,他們卻被人所救……」他有點古怪地看了李扶舟一眼,當初關於那件事的回報信息,直接交到了李扶舟的手裡,但李扶舟看完直接焚燬,一直沒有明說,到底是誰護住了那支五越後代。他也就沒法根據線索,再去查那個插手的人。

  李扶舟神色不動,就好像沒有看見他的神情,老家主無奈,自從當初乾坤殿前一變,李扶舟閉關任家主之後,這個兒子性子就變了很多,往昔的溫和到如今成了深沉,千言萬語到了他黝黑烏沉的眸子前,都如泥牛入潭,被吸了乾淨。

  他只好道:「這批人後來便再次搬遷,我們也遍尋不獲,後來又查到線索,說是這些人乾脆帶著族中積蓄,順著香河的路到了南齊,之後一路南下,出海了。」

  眾人發出唏噓之聲,大海茫茫,一旦出海可就真沒法尋了,難道傳國佩已經流落海外?

  「別的也罷了,中越那些人向來難辦。」一位長老苦著臉道,「這些年,其實我們已經隱隱能控制五族,五族分裂多年,受盡南齊傾軋,被逼得地盤日漸萎縮,生存艱難,如今有了機會,大家大多是情願的。唯獨中越,向來多智,又位居中樞慣了的,自然不服忽然多個主子。如果沒有這個傳國佩,只怕難以令他們臣服……」

  「那就打,」李扶舟忽然淡淡道,「活物怎可被死物拘住?中越一族向來桀驁,有了傳國佩,也可能尋出其他理由抗拒,真要不聽話,打了便是。」

  眾人默然,想著也只有這樣了。只是名不正則言不順,五越又向來重血脈傳承,徹底找不到傳國佩也就罷了,如果傳國佩落在別人手裡……那就麻煩了。

  李家,承當年五越之主血脈。五越之主當年被屬下背叛,身死於南齊派來的高人手中,南齊的高人也受反噬身死當場,臨死前受五越長老詛咒鎮壓,收魂於祭器之中。外間傳言都說五越之主暴斃,沒有留下子嗣,其實當初還是偷偷走了一個兒子,在家臣保護下遠走江湖,改姓為李,以五越之主留下的異書為基礎,加以修改完善,成就一套新的武功,漸漸在武林嶄露頭角。而乾坤山,正是那位當年滅了五越一萬陰兵的南齊高人的根據地,五越之主的兒子便奪了這山,就勢在此處建立宮殿,將陣法保護在內,利用陣法的天地靈氣,為李家護法。

  在乾坤殿深處,保留著五越之主半截遺骨,和當初五越分裂時,大戰之中死去的所有家臣的牌位骨灰。五越人相信,先人遺骨,可以護佑後人。

  大殿也留存了當初將這座山真正主人收魂的祭器,以先人遺骨,鎮在大殿深處。

  而李扶舟身上這一襲紅袍,正是當初五越之主臨死時穿在身上的禮服,是他為五越終於一統而制的典禮正服。衣裳以特殊質料製成,在五越十八種相輔相成的奇特藥草中浸潤數月後晾乾,永不脫色永不陳舊永不毀壞,可護體,也可傷人。五越之主精心做這一套袍子,本就打算流傳後世,作為代代大典禮服。

  當初乾坤殿裡,李扶舟被聖門門主逼迫,拿出了那兩套禮服和太史闌拜堂時,李家老家主就下定了決心。

  禮服重現,是為天意,李家世代肩負的使命,也該到完成的時候了。

  何況乾坤陣這些年,越發不穩定,有時候沒有人啟動,也會自己發動,將身在附近的李家子弟震傷,這些年李扶舟為了李家安危,不敢離開乾坤山一步。李家高層雖然對此保持沉默,但內心深處也不無擔憂——搶來的東西,終究是搶來的,而且先祖搶來之後,做法又不那麼光明地道,鎮壓了太多兇殺怨毒之氣。經過這麼多年,也許這天降神蹟,終於忍耐到了盡頭。

  李扶舟一直認為,再在乾坤山呆下去,或者這一天地輪轉的大陣,就會成為李家的魔咒。越依賴,越無力,一旦對方反噬,或許面對的就是全軍盡滅的結局。

  李家,得乾坤陣托庇多年,也被乾坤陣牽制多年,是時候該去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地盤,和乾坤陣一拍兩散了。

  這些年,李家從未放棄過對五越的收攏,五越散民經過長期各自為政的生活,也開始覺得難以支撐,正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護佑他們。

  大殿裡繼續在商量,終於一致認為,如今確實是極好的時機,趁著南齊四面烽火,舉起義旗,不求佔據南齊江山,也要為五越族民爭得一方安穩地盤,和自治之權。

  李扶舟很少說話,一直到眾人基本意見統一,才站起身。

  「九月十六,是為佳日,是日祭旗,以告天下。」

  他聲音靜而沉,一雙眸子,溫和沖淡地遙望遠方,似在俯覽這蒼山四海,又似只看著眼前那一方幽黑的殿門。

  深紅的袍角遠遠地曳出去,如血。這無垠大地,亦將填滿深紅溝渠。

  無數家臣,此刻拋武林身份,肅然下拜。

  「謹遵我主之令!」

  ……

  山呼海拜之聲未絕,他已經轉入屏風之後,似乎對這歷史一刻,熱血沸騰此時,並無太多感觸,將那群激動得老淚縱橫的從屬,拋在了殿外。

  深紅的衣袍逶迤出一片血色霞光,在雪白的雲石地面上緩緩漾開,他直入內殿,在前殿甬道盡頭的五獸圖騰四足方鼎前,微微一停。

  時隔數年,那圖騰之下下垂的劍尖之血,越發飽滿鮮艷,似要隨時滴落,而色澤沉黯的四足方鼎,似乎也隱隱發出一陣呼嘯之聲,似有什麼東西,要掙破這百年鎮壓,沖牢而出,吞噬日月。

  他手指在鼎上慢慢撫過,隨即忽然被彈開。

  他默默,日光轉側入高窗,照見他如玉下頜,臉上的神情藏在陰影中,是一片風雨欲來的暗色。

  身後有腳步聲,他不語,直到老家主的語聲響起,「乾坤陣……越來越不穩了。」

  「所以我們需要戰爭,和出路。」他一笑,笑容是溫和的,卻依稀幾分諷刺。

  老家主微微沉默,「聽說你前幾天,讓蘇亞趙十八容榕等人悄悄離開。」

  「嗯。」

  老家主又停了一停,終於沒忍住,「你該留住他們的……」

  「留住他們,做人質?」李扶舟還在微笑,笑得越發諷刺。

  「也不必說得這麼難聽……」老家主語氣深深,「必要的時候,有個掣肘也好……你萬事清醒,這事為何如此心軟?你當初要救容家雙生子,不也是為了今日……」

  「您以為我要救叮叮噹噹,是為了今日容楚太史闌讓步?」李扶舟打斷他的話,忽然回身。

  「難道不是嗎?」老家主愕然。

  李扶舟望定他,半晌,唇角慢慢一勾。

  春風花月,日光煦煦,老家主卻忽然顫了顫。

  「不。」再開口的時候,李扶舟語氣溫和,「不,從來都不是。」

  「那你是……」

  「我只是為了,我自己。」李扶舟再次轉身,雙手結印,按在圖騰下方的長劍上,那鼎中呼嘯的聲音,慢慢掠去。

  「我做過太多不該是我做的事,」他輕輕地道,「到最後,我想單純地為我自己,做一次。」

  我想做一次我自己。

  我想拋開一次復國重任,家族榮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做一次李扶舟該做的事。

  我想唯一一次卸下那許多算計權衡,利弊定奪,以李扶舟的心和人,去為她做一件沒有任何目的和雜質的事。

  如此,而已。

  「容榕她們已經下山,不必去追了。」他不再回頭,轉過長廊,「五越復國的野望,不需要靠挾持幾個婦人小孩來完成。民族、家國、將來……我負責。」

  天光在他血色袍角中收斂,老家主怔怔望著他烏髮垂落的背影,忽覺蒼涼而空茫。

  ……

  九月十六,極東武帝世家忽然爆出驚天消息。當日乾坤山敞開,武帝在乾坤殿前焚香三柱,昭告天下李家身世,宣佈即日起五越獨立,以極東、鄂西兩行省為國土,召集天下五越族民,重建五越帝國。

  當日李家武軍一萬,自乾坤後山出,直襲極東首府。所經之途,五越族民紛紛加入,當大軍包圍雲合之時,李家軍力已有十萬餘,一日之間,連下極東三城。

  與此同時,原龜縮於五越住地,或零散居住於漢人境內的五越族民,開始向大軍聚攏,向乾坤山聚攏。李家作為名動天下的武帝世家,本身代表著強大和武力,他們一旦以五越之主後裔身份發出詔令,立即喚起了五越族民和昔年遺民的希望,舊部震動,聞者景從。

  ……

  九月十七,西凌,臨近極東的景羅山,以往的五越駐地,無數人流開始向極東方向匯流,道路上到處都是倒提武器,眼神桀驁的五越族民。這批彪悍矯健的族民,無論男女,大多草鞋披髮,衣裳單薄,露出的胳膊健壯有力,眼神四處掃射,充滿復國的驕傲和欲待找麻煩的戾氣。

  也正因為如此,南齊西凌和極東上府軍,都已經早早開始佈防,也警告附近居民,無事不要出城,不要在族民遷徙的路上出沒。所以此刻道路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南齊百姓的影子。

  此時卻有幾個人,在道路側的林子旁低聲商量。

  「怎麼辦,走還是不走?」趙十八憂心忡忡地看著路上長得看不見尾巴的隊伍,「瞧這些五越人的眼神,好像現在就已經復國,恨不得立即宰幾個南齊人出氣,咱們雙拳難敵四手,就這麼走出去怕是有麻煩。」

  蘇亞抿唇不說話。其餘幾個護衛也點頭,道:「聽說麗京也已經被圍,大帥和郡王恐怕無法派人接應我們,我們此刻不太適合出現在數萬五越移民面前。」

  容榕掠了掠鬢髮,卻道:「不行,我們必須立即回去。」

  「要回去,就得從這些五越移民中穿過,太危險!」趙十八反對,「容小姐,我知道你想看到叮叮噹噹,可是……」

  「我們如果停留在這裡,就會遇上更大危險,」容榕輕輕道,「比如,已經昭告天下復國的李家,派來的攔截我們的隊伍。」

  「李扶舟已經讓我們走了!」

  「但其餘人呢?那些以為我們奇貨可居的李家人呢?」

  一陣靜默。

  「走!」趙十八單拳擊在掌心,表情猙獰。

  決定要走了,自然不能就這麼竄上道路,和這群存心想找事的五越移民撞上,立即就會陷入包圍圈,再強的武功,也敵不了這源源不斷的人潮。

  過了一會兒,五越的移民們,發現人群中有十幾個男男女女,呈反方向行進。

  「家裡的一些臘肉忘記帶,回去拿,回去拿。」趙十八光著半個膀子,用新學的幾句五越語,賠笑著生硬地和路過的人解釋,打發掉那些狐疑的目光。

  容榕低著頭,和蘇亞兩人被容府眾護衛緊緊護在中間,她們無法像男人那樣改裝,更無法像五越女子那樣袒胸露臂,只得儘量找了粗布衣服,將頭髮打散編成辮子,塗黑了臉儘量不抬頭。

  五越移民大多數倒也不管,有些人疑惑點,但他們急於趕路,好端端地也不會生事,一群人逆著人流,漸漸也已經快要看到隊伍的盡頭,等到脫離這批五越移民大部隊,後頭的路就好走了。

  眾人正在歡喜,也沒注意到人群裡已經有幾個婦人,在盯著容榕了。

  容榕畢竟是年輕女子,雖然將自己扮髒,也卸了首飾,卻忘記耳朵上還有一對海珠耳環沒有取下,這是太史闌送給她的,上好的粉紅珍珠,指頭般大,圓潤晶瑩,在日光中流轉如霓虹。

  男人不在意這種小玩意,女人,哪怕是天生粗獷豪邁的五越女子,也會第一眼就看見這樣的寶貝。

  「哎你做什麼!」忽然一個胖大婦人斜斜地衝過來,撞開一個走在容榕身邊的護衛,砰一下撞在容榕身上,「你做什麼絆我!」一邊兇猛大叫,一邊伸手就去扯容榕的耳朵。

  容榕猝不及防,給她撞得身子向後一仰,她好歹在乾坤山呆了多年,身形還算靈活,看見對方的手抓過來,急忙揮手格擋,將那女子的手打開。

  她判斷正確,但她身邊的幾個護衛,在這一路行走緊張過度,下意識以為對方是發現了,唰一下抽刀便砍。

  刀一抽,壞事了。

  「長刀!」一個五越漢子眼角一瞥,立即怪叫,「長窄刀!南齊人!」

  南齊的刀多半長而窄,而五越的刀有弧度,這幾乎已經成為兩族武人的標誌。

  只這一聲,所有人霍然轉頭,隨即人潮呼啦一下狂捲而來。

  「南齊人!」

  「南齊的小姐!」

  「那珠子值錢,一定是南齊貴人!抓了獻到乾坤山!大功一件!」

  五越人興奮嚷叫,更多人的返身奔來,趙十八拔刀大吼,「衝!」

  前方路已經不遠,衝殺過最後一段路,還有機會!

  他們開始砍殺,衝擊,對著人群狂奔,怒卷的刀在掌中,不需要分辨敵我,因為身前都是敵人,都是異族的陌生粗壯的臉孔,興奮猙獰的神情,悍然鋒利的眼光,叫嚷狂喊的嘴,還有那些揮舞著各式武器的胳膊……那是人的海洋,人的洪流,人的怒潮,而他們逆流而上,每想進一步,都需要閉眼,掄臂,使盡全力,狠狠揮刀。

  趙十八的外衣很快成了布條,其餘護衛身上也傷痕斑駁,不是他們武功不好,而是對方人太多,戰得久了,誰的防護都不可能依舊密集無隙,總有那麼一鋤頭或一刀,在那些疲憊的間歇,毒蛇般鑽進來。

  現在兩個女子都已經開始動手,連容榕都用她有意無意看到的幾招,來招呼那些欲圖對她不軌的漢子們,她的刀執在手中,刀鋒明晃晃,未能沾著敵人的血,卻映著她滿是汗水的容顏,少女臉上的偽裝被汗水洗去,露出的肌膚欺霜賽雪,細膩如瓷,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亮了,更加奮力地擠過來。

  容榕也發覺自己的存在,已經給趙十八他們帶來更大的危險了。

  她身邊,蘇亞為了保護她,不斷地揮刀,她甚至聽見蘇亞抬起胳膊時,骨節受累不過發出的摩擦聲。

  容榕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她一直沒有慌張,此刻更加沉靜,眼底有種思索的神情。

  生死之境,於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於她心底,也早已認為自己算死過一次。紅塵歷練,人間愛恨,天堂地獄,都曾經歷,之後再活的每一天,都是老天幸運的給予。

  她是整個隊伍的拖累,本來對方看著趙十八等人凶悍,已經露出退卻之色,但當她容顏展露之後,那些退卻的人,立即又如潮水湧上,比先前更多,而且毫無衰竭之色。

  她又是整個隊伍中唯一不會武功的那個,每個人都要多花精力來保護她,如果不是為了遷就她,十八蘇亞應該已經能衝出去。

  她輕輕抿了抿唇。

  四年前,她咬住了領口的毒藥,在臨死前,想著那個少年。

  當時他沒有來。

  今日,她手執鋼刀,再次決定自己的生死,這一刻依舊想著他,卻已經不再是期盼他的到來。

  大戰將起,他統帶天順軍,一直就在西凌附近駐軍,也不知道現在有無接到朝廷命令,開拔來對付五越,五越建國,必定要擴張地盤,首當其衝的,就是他的天順軍。

  但望他不被戰爭狂流捲倒。

  但望這天下,終見和平,她所愛所在乎的人們,人人安好。

  她笑笑,覺得有哥哥嫂嫂在,一定可以的。

  只可惜,見不著叮叮噹噹了……

  她手腕慢慢轉了轉,將刀尖換個方向,她當然不能自殺,十八蘇亞會痛苦終身,她只要把刀遞到敵人附近,讓敵人反彈回來,看起來像是她被刀反彈劈死的就好了。

  此時趙十八忽覺前方人潮略有混亂,隱約有呼嘯之聲傳來,他看準空隙,衝前一步。

  此時蘇亞力竭,正轉個身,避開一柄劈下的柴刀,背對著容榕。

  此時沒有人注意她,時機正好。

  一根棍子迎面擂來,容榕舉刀迎上,卻在刀將及棍子時,手忽然一鬆。

  看上去像是力竭刀脫手。

  四面有驚叫聲,刀被棍子一砸,反彈而回,直奔她額頭而來。

  容榕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