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今日之內,五越定然有攻擊,北定城已經開過缺口,他們的重點定然是那裡,今日徵用城內所有士紳武裝,連帶總督府全員,拆除所有非居住建築,上城築防……」極東總督一邊匆匆下樓,一邊披掛上血跡斑斑的戰甲,一邊急急給身邊的將官下令,還沒說完,就聽見遠遠地一聲巨響。
這聲音如此驚人,震得滿城都似在嗡嗡作響,極東總督腦中的熱血也似砰一下衝上來,這樣的聲音不用問也知道是什麼聲音。
城門被攻破了!
「快!」極東總督快馬前馳,掠過慌亂的長街,滿街都是紛亂哭喊的人群,瘋狂地和他逆行,試圖躲入自己的家園,而不遠處,喊殺聲已經如潮水般灌進來。
這一霎亂世的紛涼,極東總督雖然仍在前奔,心卻慢慢沉了下去,前方城門在望,城門守軍還未放棄,在破了一個大洞的城門前拚命加固反擊,而隔著那個大洞,他忽然看見那個人。
紅衣人。
一匹白馬,一身紅衣。
衣色如血,髮若烏木,整個人在日光中似一塊巋然千年的血玉,遠望去不見容顏,只令人覺得膚色極白,在一色的艷中若霜雪。
整個戰場是亂的,五色洪流按照他指尖所向,流向城門,黑土地上是一片一片斑斕跳躍的色彩,炫到人眼花,他卻是一片絢爛裡那一處靜,巋然不動,唯有血色衣袂偶爾在風中一展。
極靜也極艷,整個戰場唯有他穿紅,千萬人裡第一眼看見他,千萬人退卻如背景,唯有他如血玉現於蒼藍背景。
極東總督一震,知道那揮手令萬軍,談笑合五越的武林之帝,終在眼前。
如此風華,不負虛名。
他看見那人手慢慢抬起,心中一緊——下一個瞬間,就是雲合和極東的歷史……
那人的手,卻忽然頓住了,隨即他轉身。
此時極東總督也聽見了一陣異常的聲音,像是遠處推進而來的海嘯,夾雜著武器鏗然銳響。
此時李扶舟那隻手落了下來,卻是一個「全軍後陣變前陣,迎戰」的手勢。
尖利的哨聲響起,已經將要撲入城門的五越聯軍不得不立即休整陣型,先迎向背後的敵人,城門處死守的士兵得到喘息,急忙匆匆填補城門。
極東總督大喜過望,下馬三步兩步奔上城頭,遠遠看見平原之上,萬馬奔騰,一線黑色如利劍般插向五越聯軍的後翼,最前面,一副紅色大旗獵獵招展,狂馳而來。
極東總督渾身一震,熱淚滾滾而下。
……
景泰六年九月二十八,天順軍邰總將馳援雲合,在雲合城下力挽狂瀾,和五越聯軍交戰不分勝負,隨即五越退向雲合之西武源城,和雲合形成對峙之勢。
景泰六年十月初三,剛剛安定的雲合城,稍稍恢復了些活氣,有人眼尖地注意到,總督府竟然掛出了兩盞紅燈籠。
總督府廳堂裡,極東總督正陪著邰世濤在喝酒。
戰時無酒,不過極東總督剛剛知道,今天是邰總將的生辰,他感激邰世濤快速援救,想要為他擺壽宴,被邰世濤堅決拒絕,無奈之下,總督便乾脆個人陪邰世濤小飲幾杯素酒。
這個邰世濤倒沒拒絕,哥倆就在正堂裡拉開桌子,就著幾盤小菜,隨意喝上了。
許是都心中有壓力,也都酒量一般,不多時兩人都有些醉了,醉了的人越醉越想喝,越喝越想說,極東總督稱呼邰世濤,一開始還是規規矩矩的總將,現在已經成了「老弟」。老哥老弟談著說著,先說些軍務,極東總督才知道天順軍能提前趕到,是因為麗京戰事一起,容楚就立即下令天順軍開始往極東移動,所以天順軍幾乎是和五越聯軍同時出發的,所謂「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行。」
極東總督再次對容楚的未卜先知驚為天人,由此也對戰局更有信心。話題漸漸便放了開來,老哥和老弟說家中婆娘的潑辣,老娘的多事,兄弟的不省事,妹妹的挑剔難嫁。老弟和老哥說家族的敗落,兄弟親族間的傾軋,父兄的自取滅亡,唯一留在身邊的弟弟身體極差……在老哥因為好奇,再三詢問天紀軍到底是怎麼到他手裡,他和太史闌到底有什麼關係的時候,邰世濤終於也忍不住,說了一些和太史闌的舊事,醉醺醺地告訴老哥,「她是我……是我義姐……是我這輩子……最敬重的人……」
老哥看著年輕有為重感情的「老弟」,越看越順眼,越看越糾結,想起昨日老娘的一番囑咐,便醉醺醺地勾住了他脖子。
「呃……老弟,」他道,「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家中……可曾娶妻?」
邰世濤皺皺眉,喝一口酒,「沒。你知道……我家族已經敗落……哪個好女兒會跟我?」
「扯……吧。」極東總督一笑,「你家族和你……從來沒什麼關係……你現在年紀輕輕,已經是一軍總將,一等子爵,將來軍國重臣,必有你一席之地……你……」
邰世濤輕輕推開他,眼神已經恢復清明,「我不想提這個。」
極東總督酒卻未醒,盯著他的眼神,只覺得這雙眼睛痛苦而深邃,似藏著許多和年齡不符合的情緒,忍不住脫口而出,
「年近三十還不娶你為了誰?」
邰世濤畢竟有了酒意,臉色一沉,重重擱下酒杯,「關你屁事。」
「你弟弟既已不中用,你家族算起來便只剩下你一個,傳宗接代宗族承續,由不得你逃避推卻。」極東總督拍他肩膀。
邰世濤冷冷不屑,「關我屁事。」
「你已經是朝廷柱石,一方主將,天下三軍,你握其一……」極東總督灌一口酒,終於將話說了出來,「家母一直盛讚你少年有為,願將舍妹許配你。」
邰世濤將酒壺一放,霍地站起,身子晃一晃,一句話衝口而出,「關你媽屁事。」
極東總督暈暈地也跟著站起來,終於也有了點怒氣,一把拉住他衣袖,盯著他越發痛苦的眼睛,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醉話脫口而出。
「…你不會是在想著太史闌吧?」
「她是我姐!」
「你姓邰,她姓太史,哪來的姐弟?」
「她是我姐!」
咆哮聲過,一陣沉默,極東總督酒醒了些,看著邰世濤瞬間發紅的眼睛,終於明白今日大醉,似乎無意中觸及面前人深藏於心的秘密。
邰世濤衣袖一拂,酒壺落地,他頭也不回向外走,極東總督看著他微微踉蹌的背影,想著這青年率軍急援,千里驅馳的情義,終究不忍他如此自苦,忍不住要提醒一句:「太史大帥已經和榮昌郡王有了兒女,她不會嫁給你。」
「她是我姐!」
「…你是不是只有靠喊著這一句話,才能按捺住你自己,不要瘋跑去向她求親?」
邰世濤站定。
青年背影筆直,衣袖無風自動,語聲卻沒了剛才的失態和狂躁,忽然靜若深水。
「…你錯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向她求親。她是我姐,這是命運的安排,也是命運予我的,我和她最終而最近的距離。從少年到白頭,從開始到結束,不可斬斷的緣系。想到這,我就覺得好歡喜,真的,好歡喜。」
他抬頭,向淒冷的上弦月,哈哈一笑。
「好歡喜。」他道。
步履聲遠去,長長石徑在模糊月色下如落霜,他的步聲輕而空洞,一步一落痕,一步走一生。
……
景泰六年十月初一,宗政太后昭告天下,稱君主無德,請先帝遺旨以廢之,並將另擇皇室宗室子弟為帝。
昭告一出,天下嘩然,眾人完全不明白,這一對母子,是怎麼走到公然反目這一步的?
南齊以孝道治國,但父母善待子女也是人倫大義之一。宗政惠拋棄才八歲的親子,已經為人所不齒,但百姓得知她竟然帶著十五萬天節軍,攻擊麗京不成後直接北上,去和五越聯軍匯合之後,更是憤怒異常,紛紛斥責她叛國無道。
十月初二,景泰帝在神武壇祭告天地,公佈母后皇太后數十罪狀,其中有「把持政權,違反祖制,縱情娛樂,伺先帝不力,致先帝暴亡」等字字驚心詞句。
在此之前,朝堂曾經發生激烈爭論,關於皇帝是否應該激烈反擊太后,以及太后罪狀到底在哪裡,大多數大臣有不同意見。很多人認為,宗政太后一介女子,很難主持軍務,也不太可能想到帶領叛軍北上,保不準這是天節軍挾天子以令諸侯,假太后之名行事。天子應該寬憫為懷,善體母后皇太后為難苦痛,早早和天節軍談判,解救太后為是。
景泰藍聽著這些迂腐之言,很想一人一個兜心腳踢死算完。正恨得牙癢,太監傳報衛國公,靜海總督,援海元帥太史闌求見。
一聽到太史闌的名字,眾人齊齊閉嘴,一些持「援救太后」意見最激烈的人,開始往人群後鑽——他們怕太史闌打人。
太史闌戎裝上殿,並沒有打人,連看都懶得看這些迂貨一眼,直接扔出了一疊紙。
「昔日大總管李秋容親筆認罪書,請諸位觀賞。」她道。
眾人傳看,看著看著,汗就下來了。
這自然是當年太史闌用人間刺逼老李寫下的《太后秘史》,這些年中,她和容楚很用了些心力,在推斷求證太后秘史上的那些含糊的詞句,並一一加了旁註。
現在給眾臣看的,就是這部足可媲美甄嬛傳的宮廷黑暗史煌煌巨著中,能被眾人看見的那一部分。
就這一部分,也已經足夠驚掉世人眼珠。其中包括太后當初如何殺姐,如何博取先帝注意力,如何代姐進宮,進宮後如何害人,又如何因為害人被黜落,再如何因為害人被起復……甚至包括她如何暗害當初的皇后,使她纏綿病榻,以及後來她又是如何對待景泰藍,一心想把他培養成紈褲,好讓肚子裡那個上位的打算。
這麼一大堆看下來,眾人盡忙著擦冷汗了——這何止是惡婦?簡直是舉世無雙的毒婦。
也有人表示疑惑,認為這些東西太誇張了,莫不是誰捏造?
太史闌冷笑——這些還算誇張?真正誇張的還沒給你們瞧呢。她順手又扔出幾本本子,卻是當初李秋容任大總管時的一些簽名筆錄,宮中記注。
一對比便知,那紙上字跡,確實是李秋容所為,仿造也仿造不到那程度。
這下眾人沒話說了,人人都知李秋容對宗政惠的忠心,那條凶悍而又忠誠的老狗,太后讓他撞牆死,他就絕不會去跳河死。
群臣啞口,也無法再阻止景泰藍昭告天下和太后決裂的決定,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景泰藍得太史闌教育,向來以牙還牙。
昭告定太后此舉為謀反,廢太后為庶人。卻對天節軍進行了勸告和警告,表示他們不過是被迫跟隨,天節之名,以節為上,多年忠義,不可踐踏,不可將天節之名毀於一旦,將來如有反正之心,朝廷將只除首惡,既往不咎。
這是景泰藍的想法,他認為天節軍向來受正統思想熏陶,大節上其實並沒有太大問題,只是一直忠於季家,下意識跟隨罷了。現在最有威望的季宜中已死,季飛兄弟三人難以服眾,喬雨潤宗政惠又是心思叵測的陰人,眼瞧著太后也已經不是太后,還要和五越聯合,天節軍高層內心未必願意。這時候朝廷的表態就很重要,是狠狠燒上一把火,絕情絕義不留退路,逼得天節不得不一反到底,投入五越的懷抱,還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考慮對方難處,給對方留下一條退路,換取對方醒悟機會,從而儘量避免戰爭局勢擴大,求一個安寧?
景泰藍選擇後一種,容楚非常讚賞,下朝後對太史闌道:「君瑞已經長大,你我從此可以安心。」
太史闌微笑贊同,滿面光輝。
景泰藍親自動筆,對天節軍下發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舊日天節書》,文筆雖稚嫩,言辭卻懇切,讀者多半動容。但這一舉動又遭到一群迂腐夫子的勸阻,這群之前對太后表示寬容的臣子們,這時候卻又對天節軍表示了極大的不寬容,認為這是叛賊,是逆軍,必須全力剷除以儆傚尤,怎可輕輕放過?這要以後人人都以為造反無事,該怎麼辦?
景泰藍對朝中那群迂夫子的思維邏輯非常的不能理解,他們時而寬容時而凌厲,時而軟如棉時而硬似鐵。不過他現在也有瞭解決的辦法,那就是三個字,「哥屋恩!」或者一個字「滾!」
……
景泰六年十月十五,喬雨潤宗政惠所帶領的十五萬天節軍,來到距離武源城三十里的習水城。習水城和武源城遙遙相望,中間隔一條習水,這處地形也是極東要塞之一,離西凌行省距離已經不遠。
她到來的當天晚上,並沒有先去給李扶舟的五越軍去信求見,她的營地也戒備森嚴,氣氛緊張,似乎連五越聯軍都戒備上了,看起來並沒有絲毫和李扶舟聯合的打算。
當夜她有訪客。
來者一行十人,大多身形彪悍,最前面的人卻披風遮滿全身,看不出男女和身形。只是走動起來,上身不動,下身披風如裙角微漾,漾出漣漪般的弧度,婷婷裊裊,說不出的風情韻致,看得那些飢渴的天節士兵,眼珠發直,拚命嚥口水。
他們在轅門前求見,只說是軍師故人,並取出了一方西局標記。士兵通傳後,喬雨潤親自接了出來。
「沒想到您親自來了。」她笑盈盈將那行人帶入自己營帳,和那領頭的披風人寒暄。
那人輕輕點頭,並不說話,一雙眸子,四處流掠,似在估猜天節的兵力。
這一行人在路上遇見散步的宗政惠。
宗政惠自然不是這麼巧合,偶爾散步就遇上喬雨潤接待客人,她先前聽聞有人求見喬雨潤,當時心裡便有些不舒服——她才是這個軍營身份最高的人,為什麼來人求見的不是她?如果是喬雨潤的朋友或聯絡的勢力,喬雨潤為什麼不告訴她?
她在自己帳內等了一會,等喬雨潤過來向她請示這事,結果沒等到人,心中氣悶,便出來「散步」,果然看見遠遠地喬雨潤帶人進了轅門。
宗政惠一眼就看出那領頭的竟然也是個女子,身形步態那般風韻,可是風韻到了這種程度,又似乎不是大家出身。
她心中好奇,便遙遙站下,等著喬雨潤帶著客人來向她參見。
她站的位置是必經之路,喬雨潤自然看見了她,微微一怔,隨即坦然走過來,先是對她微微躬身請安,又對身邊幾人介紹她的身份,宗政惠心中稍稍有些滿意,正在考慮,如今不比從前,是不是該更平易近人些,比如在對方拜見後,親手攙扶對方起來,甚至可以寒暄幾句,也好探探底什麼的。
她雙手交叉於腹,擺出最尊貴矜持的姿態,嘴角一個笑容將展未展,也是矜持又親切的弧度。
對方看了她一眼。
點了點頭。
隨即走了過去。
……
宗政惠有一瞬間愣在那裡——他們難道沒有看見她?
怎麼可能,這麼大一個活人。
喬雨潤唇角掠過一抹淡淡笑意,隨即隱去,一邊繼續和對方寒暄,示意他們往前先走,一邊側身低聲對宗政惠道:「太后。您別介意。這批人化外之民,不懂禮數。稍後我好好教他們……」說完追著那些人,匆匆去了。
宗政惠看著她快步走開的背影,前頭那個領頭披風女子正回頭,親熱又不失尊敬地挽住了喬雨潤的手。
宗政惠一動不動,交叉的雙手,慢慢從腹部移到了袖子裡,雙手在袖子裡擠啊絞啊扭啊擰……骨節發出一陣低低的格格響聲。
……
「剛才那個是你們太后?」在喬雨潤帳內,那女子終於坐下,一邊脫披風,一邊輕描淡寫地道,「倒是很有架勢的。」
言下之意,架勢十足,底氣不夠。
她掀開風帽,露出一張年輕的,微帶媚態的臉。一雙眼睛秋水般瀲灩,明明不算小,卻總是似乎半睜不睜,便透出幾分慵懶和風情來,讓人想起秋季裡掛霜後反而分外艷的果子,連同她胭脂深濃的唇,亦給人一般感受。
仔細看其實也不年輕了,眼角眉梢已經有了細細皺紋,不過不損容貌,更見風韻。
很標準的情婦或小妾臉。
「好歹是我主子。」喬雨潤笑,「禮數我還是要有的。」
「什麼主子。」女子紅唇輕輕一撇,「兒子也不認她了,皇宮也不屬於她了,她現在不過是托庇於天節軍的庶人,到現在還認不清自己身份,可笑。」
喬雨潤溫和微笑,不語。
世人一向輕鄙他人而寬待自己,好比眼前這位,不過是一個邊荒民族的族長之妾,身份足可算微賤,卻在那嘲笑別人認不清自己身份。
好歹宗政惠還做過國母。
但世事就是這樣現實。宗政惠現在無兵無地位無依靠,這個妾,卻掌握著一族的兵。
「我出來一趟也不容易,咱們長話短說。」那女子笑道,「不知道喬姑娘如今可打算好了?」
喬雨潤慢慢喝茶。
「還沒多謝夫人前期對我及西局的幫助。」她感激地道,「如果沒有你提供藥物,我無法在失去權柄後,控制西局屬下們那麼多年;如果沒有你提供的黃金和糧食用品,我們也很難衝出麗京。」
女子一笑,神態傲然,道:「中越一直是五越五族中最強盛的一支,給你提供這些,舉手之勞。再說咱們當初也不是沒有條件。」
「是極。」喬雨潤道,「我因此答應,一旦我有任何機會對朝廷進行打擊,都會與中越配合。只是奈何,你們中越卻不與我配合啊。」
女子臉色一變。
「花指揮使不肯背叛。」喬雨潤攤開手,「我在麗京城下等了三天,眼看快要等到被前後夾擊,無望之下只得拔軍遠走,這可怪不得我。」
「那賤人……」女子悻悻地道,「大抵是苦頭沒吃夠!」她貝齒咬著紅唇,想了想道,「她不幫就不幫,她的事暫擱著,我總有法子治她。如今你既來到這裡,我們不妨換一換合作計畫。」
「好啊。」喬雨潤笑吟吟地道,「不過條件,就要從頭計算了。」
女子一怔,「這……咱們當初不是說好的……」
「當初是當初的說法,」喬雨潤搖了搖手指,「當初你們給我幫助,幫我控制手下,潛伏生存,我答應的回報是將來配合你們,攪亂南齊中樞。對此,我已經回報過,我的回報就是冒險在麗京城下多等了幾天。最終你們那邊的人沒配合,那不是我的責任。至此,咱們前一個諾言,已算結束。您如果再想有什麼新的要求,自然要條件重新談。」
女子眉毛一挑,似有怒色,喬雨潤唇角微笑不變,優雅抿一口茶。
半晌,那女子才吸一口氣,忍耐地道:「如此……你要什麼條件?」
「和之前一樣吧,給錢給糧。」喬雨潤淡淡地道,「還有,你們奪了權,須得隨時出兵助我。」
「好。」
「那夫人又有何要求?」
「幫我毀了李扶舟。」
喬雨潤皺起眉,「你要我在十幾萬五越大軍中殺了他們的主帥?」
「不用你動手,」女子笑道,「你此來不是要和五越結盟麼?你表達了誠意,李扶舟總要見你一見,到時候你帶我們的人前去,只要能想法子近他身,我們自有辦法解決他。」
「然後我怎麼離開?」
「放心,我們不是行刺,我們只是廢了他,你盡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去。」女子笑道,「武帝世家家主必須武功絕頂,否則無法維持乾坤陣,護佑子弟們的安全。他一旦廢了,就再不能做家主。上一代家主在傳承時,武功也已經廢去大半,李家後繼無人,立刻就要傾毀。而我中越便可如當年一樣,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殺了豈不省事?」
「其一:殺了嫌疑太大。五越雖然族散,但向來講究忠誠血性。背叛之類的事,族人難以接受,萬一傳出什麼消息來,將來對我們的統治不利。」
喬雨潤默了一默,「夫人這麼相信我?萬一我臨陣倒戈,把你們的計畫告訴李扶舟呢?」
「這就是另一個不殺他的理由了。」女子款款掠鬢,眼波嫵媚地瞥過來,「他廢了,多半不會在族中再苟延殘喘下去,到時候,就歸姑娘你了。」
喬雨潤撫著茶盞的手一緊。
半晌她笑了笑,「原來夫人連我那點小心事都知道。」
「否則我明知你和他有交情,還敢當面來勸你反水?」女子笑得意味深長,「賣了我,你並無好處,首先錢和糧你都沒了,李扶舟在打仗,要支付龐大的軍費,沒有餘力來支持你,另外,李扶舟不會因此感謝你,就算感謝你,他也不會是你的;但賣了他,他從此就是你的,韋雅算什麼東西?也配竊據武帝夫人之位?」
她笑得從容——如果換成別人,她不敢這麼大膽地做這筆生意,但是喬雨潤……喬雨潤會答應的。
這樣的女子,心性堅硬、殘忍、利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愛上一個人,砍斷他的腿把他終身捆在身邊的事,她做得出。
喬雨潤的眸子,在聽見韋雅名字時,沉了沉。
她出了一會神,輕輕放下茶盞,笑道:「好。」
……
次日,五越大營接到了喬雨潤的飛箭傳帖,求見李扶舟。
半日之後,她收到回信,李扶舟約她營中相見。
喬雨潤很坦然地去赴約,身後只帶了三四個人,經過了五越士兵的盤查,直入大營。
五越聯軍雖然號稱聯軍,不過中越來人極少,還是以其餘四族為主力。誰都知道,中越在五越之中最強,不是那麼容易被收服。
中越人,大膽,桀驁,潑辣,鋒利,一向敢於行常人不敢行之事,有時稍顯得莽撞,但在群體中,這樣的特性很容易突出。
喬雨潤掀開帳簾,忽然怔了怔。
對面,簡樸的營帳正中,坐著紅衣的李扶舟,手執手卷,低頭細讀。
日光遍灑帳篷,淡金光芒下紅衣微微閃耀赤光,如巨大血蓮盛開的花葉,袖口露出的手腕越發白如霜雪,骨節精美而清瘦,指尖修長。臉色也是那種打磨過的溫潤的玉色,在日光中瑩潤著,從她的角度,只看見高挺的鼻子下,唇色和衣色呼應,艷到驚心。
還是那張臉,氣韻感覺卻判若兩人,依稀藍衣青年溫和春陽笑顏猶在,轉眼就換了血色裡艷而肅殺曼殊沙華。
喬雨潤似有震動——她未曾見過這樣的他。
隨即她便自如步入,笑道:「李先生一別久矣。」
李扶舟抬起頭來,對她淺淺一笑。
帳篷裡沒有別人,喬雨潤也將自己帶來的人留在帳篷外,一群李家武軍虎視眈眈地盯著。
幾個留在帳外的人,衣著平常,只是袖子分外寬大些,北地九十月天氣已經很冷,他們將雙手抄在袖子裡,越發顯得無害。李家武軍瞧著,也覺得沒什麼問題,漸漸便轉移了注意力。
沒有人知道,寬大的袖子裡,一雙雙手在慢慢抽出一竿笛子一樣的東西,上面也似笛子一樣有著一些孔,卻錯落分開,那東西的兩端,似乎還有什麼活塞,那些手指,慢慢地將活塞壓進去,空氣在「笛子」內部,經過不同孔洞受到不同擠壓,便發出頻率不一的噗噗之聲,聽起來像一首古怪的調子。
當然,這些調子並沒有什麼聲音,就算有一點聲音,也早已被嘈雜的軍營裡的各種聲響淹沒。
隨著「調子」的奏響,他們的袍腳似乎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似乎有什麼極小的東西爬了出來,順著帳篷底下的縫隙,緩緩地爬進帳篷。
五越向來擅蟲獸蠱以及各種異術,所以五越的軍營對此也有準備,李扶舟帳外,有一圈墨綠色的草,比其餘草顏色深一些,在草的內圈,卻是寸草不生——那裡已經繞帳篷,澆過一圈特製的藥水。
這兩層防護,已經足夠令五越大部分的毒物無法進入,四面瀰漫著一種鐵銹般的氣息,人聞著沒什麼感覺,卻是蛇蟲的天敵。
不過此刻,那草簌簌動了動,並沒見什麼東西死在裡面,隨即,帳篷四面八方都動了動,帳篷底下,起了一點肉眼難見的波紋。
幾個人長舒了口氣。
進去了。
那許多中,只要有一隻能令李扶舟中招,今天就成功了。
如果很多只一起上,估計等下眾人掀簾,看見的就是一具骨架。
幾人嘴角浮現冷冷笑意。
什麼承諾,什麼只傷不殺,都是狗屁。中越人做事只看結果,不管天地鬼神。
……
帳篷裡,喬雨潤和李扶舟的商談,已經到了尾聲。
「就是這樣,」喬雨潤信心十足地盯著李扶舟,認為她的計畫一定可以打動他,「你我分則兩害,合則兩利。這等關係你我,乃至國運將來的大事,我想家主一定會懂我心意。」
李扶舟還是那沉靜神情,手輕輕擱在膝上,墨藍色的書卷橫放膝頭,紙張潔白,卻不抵他手指如玉。
喬雨潤無法看出他任何一點情緒。
「喬姑娘的合作提議,我聽著甚好。」半晌他淺淺一笑,「不過如今我們五越內部,對於你我兩軍聯合,還未形成共識。我看,我們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他已經又拿起了書,做出要看的模樣。
喬雨潤盯著他,抿了抿嘴——換成以前那個謙謙君子的李扶舟,不會在客人還未請辭的時候,就做出這麼冷漠的姿態的。
他終究,還是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