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舟手拿著書,抬眼看向她,喬雨潤迎著他的目光,並不動身,忽然道:「最近雨水真多,這地上雖然鋪了氈毯,也總感覺陰濕陰濕的。」
李扶舟將手中書緩緩放下,並沒有低眼去看氈毯,反而看了看她。
喬雨潤這回倒不接他目光了,若無其事去看自己手指。
半晌,李扶舟笑了笑,緩聲道:「我忽然覺得,你我確實有合作的理由。」
「我想也是。」喬雨潤輕聲道,「昭陽城的時候你便救過我,如今又有什麼理由不理會我呢?」
李扶舟沉默,隨即緩緩站起。
他一起身,血紅的長袍頓時如血河蔓延,隨即袍擺底部,忽然發出了哧哧的聲音,深紅的錦緞面上微微起了褶皺,轉瞬不見。
他並沒有看自己的袍子,忽然一抬手。
幾道烏光從他雪白的指尖射出,「嗤嗤」數聲,光線忽然一亮,牛皮帳篷乍破,烏光刺出,隨即帳外響起慘呼。
尖利的慘呼,連同大片的陽光和大片的鮮血,同時自裂開的帳篷縫隙裡潑進來,剛才還陰暗迷離的帳篷內部,忽然充滿了迷幻的光芒和腥羶的血氣。
喬雨潤坐著,一動也不動。
幾個守在帳篷外的中越刺客倒下——他們全心催動自己的殺手,雙手都攏在大袖中,李扶舟出手又太突然,他們根本沒聽出帳篷裡有任何異常動靜,殺機便到了頭頂。
他們甚至沒能來得及抽出手,栽落的姿態僵硬而古怪。
大批的李家武軍衝了過來,領頭的人聲音驚怒,「中越!這是中越族長一族才會的音控馭蟲之術!」
李扶舟聽著,並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只道:「在附近搜索。」
「是。」
喬雨潤也沒什麼表情——中越那位小妾當家的夫人,正在附近等消息。至於她能否逃過李家搜索,她不關心。
「我忽然想知道,喬指揮為什麼改變了主意?」李扶舟轉向她。
喬雨潤眨眨眼,「哦?難道我不是一開始就忠於李家主您嗎?」
李扶舟望定她,溫和地笑了笑,不知為何,喬雨潤覺得這笑容依舊是諷刺的。
「不。」他道,「你沒有。」
喬雨潤沉默。
溫和寬容李扶舟,骨子裡犀利如故。確實從來是她瞭解的那個他。
她原本真的是和中越一個打算,她真的很想得到他,哪怕用一種強迫的方式。
然而要怎麼告訴他,她掀簾而入時,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的震動?
要怎麼告訴他,看見那一襲紅衣,她忽然明白,一個人要推翻自己的一切所愛,會有多麼無奈和沉重?像歷經時光打磨的名硯,光澤質樸,溫潤如玉,然而抵達那樣的境界,之前要經過多少戰火磋磨,人間顛覆。
他曾喜愛質樸的藍,然而如今他穿妖艷的紅。
他曾厭惡戰爭,自挽裳死後他不再涉足戰場,然而如今他是一軍主帥。
他曾愛過一個人,然而最終他舉起反旗,將和她大軍對決。
喬雨潤憎惡這些,卻終於明白——這個人已經失去很多,他只是在做他要做的事,如果將這最後一個機會都剝奪,他會失去生的興趣。
她得到他的時候,也將是她永遠失去他的時候,哪怕她窮盡手段,也不能挽留。
是捆他一刻看他死,是放開手留他活?她在看見他那一色灼灼紅衣時,便知道一切都過去了。
這是善嗎?她不知道,一生裡唯一一次,對錯她不知。
或許下一刻,李扶舟會殺她,事到臨頭她會不會後悔,她也不知。
外頭有喧囂奔跑之聲,李扶舟親自送她出去,對湧上來的五越聯軍頭領道:「這是天節軍喬軍師,今後將同我們共同作戰。」
她唇角淺淺一勾,似乎是笑,微帶蒼涼。
……
李扶舟並沒有送她出營,喬雨潤望望他微微沉鬱的眉宇,也沒說什麼。她在護衛的保護下向回走。一邊走一邊注視著來往士兵,營地很大,五越士兵有人還養異獸,為了避免互相影響,帳篷拉得很開,一般這種情況會導致巡哨士兵多走路,難以覆蓋整個營帳,但這裡這個問題不存在,她看見巡哨士兵騎著一輛前後有輪的古怪車子,在營地裡飛快地轉來轉去,車頭還有燈,將前面一塊地面照得雪亮,老遠就能發現人影。
營地裡還有人推著小車,車子很輕巧,卻繃著很多箭,看數目已經超過床弩能達到的極限,重量卻比床弩輕很多。
本朝已經開始使用火藥作為武器之一,但還沒正式進入熱兵器時代,火槍粗陋,火藥穩定性不足,炮彈常會自炸走火,所以現今的重要武器還是箭弩,喬雨潤盯著那小車走不動路,心想床弩殺傷力巨大,但體型笨重,移動困難,戰場上機動性不足,這小車如果能有床弩的箭矢數目和效果,又輕便好推,可謂重要作戰武器。
落後的,更重於異術的五越,什麼時候出了機關人才?
喬雨潤微微皺起眉,她知道李家代代傳機關工巧之術,但問題是李扶舟沒有繼承,現在五越還是有人會做這個,那這人是誰?
她想了想,又聽了聽四面士兵走過時說的話,忽然摀住肚子,對負責帶路的人道:「對不住……我忽然肚子痛,這個……」
對方立即機靈地道:「那邊樹後無人去,你可以在那處理一下。我會為您看守。」
喬雨潤感激地點頭,命自己隨從留下,匆匆去了樹後,卻並沒有蹲下來。
她看看四周,很自然地轉過樹後,從一邊一座營帳後轉了出去,走過一個下坡,一直行到一處小河邊。
小河邊龍朝正在洗手。
喬雨潤站在前方一個草坡上,靜靜注視著他,她剛才聽路過士兵說了一句「這車子鏈條怎麼壞了?得去找阿龍去修。」另一人答,「他在河邊試什麼新出來的鳧水器呢。」便尋到河邊,果然沒有錯。
龍朝將一個東西推進水裡,又等了一會,皺皺眉搖頭道:「還是不成……」忽然回首。
他和喬雨潤都怔了怔。
喬雨潤看見他的臉,眼神一閃,若有了悟之色,隨即恢復正常,很親切地對他笑了笑。
龍朝臉色卻頗有些古怪,他是認得喬雨潤的,當初北嚴太史闌和喬雨潤鬥法時,他也在,只是他習慣低頭,又不到喬雨潤面前去,當時滿腹心事的喬雨潤沒注意過他。
此刻看見喬雨潤,他有戒備之色,隨即想起來現在今非昔比,喬雨潤馬上就會成為本族盟友了,否則也不能出現在這裡。
「喬指揮使您好啊。」他咧開嘴笑了笑,將那水中的器物又往下按了按。
喬雨潤見他認得自己,眼中詫色一閃而過,隨即一笑,道:「我剛才過來,看見你製作的車子,十分驚艷。請求李家主同意後,特意詢問到你在此處,特來求教。」
「那車子是本族不傳之秘,」龍朝立即搖手,「我不會教給你的。」
「是嗎?」喬雨潤款款下坡來,難得她瘸腿又斷手,卻依舊走得風姿楚楚——她的瘸腿以寬裙掩飾,現在上衣也穿得寬大,沒有了半個手臂的衣袖,迎風獵獵,反多了幾分嬌弱的韻致。
她從來就是個善於將劣勢掩飾,甚至化為優勢的人。
「我覺得你那車子也沒什麼難的。」她站在龍朝不遠處,笑道,「只是有一兩點疑問處不太明白,如果能搞明白,我想我也能做出來。」
龍朝本來想後退,聽見這句立即不服氣地撇頭,反而上前一步,「怎麼可能!」
「不過這點疑難我也不用問你了。」喬雨潤巧笑倩兮,「我和李家主先前仔細琢磨了一陣,已經想通了。」
龍朝更加訝異,又上前一步,「不可能!」
喬雨潤伸手入懷,笑道:「怕忘記,我還記下了心得,你瞧瞧是不是這個道理?」
龍朝立即探頭過去,道:「我看看……」
他語聲忽然頓住。
「哧。」一柄尖刀,忽然從喬雨潤胸前刺出,直插他的雙目!
喬雨潤入懷的手,根本沒有拿東西,而是直接刺出了藏在懷裡的刀!
龍朝正低頭下視,沒想到這殘廢的人渾身都裝滿了可以立即刺出的刀,眼前晶光耀目,寒氣逼人,冰冷刀尖,似已觸及眼皮!
「叮!」忽然一聲銳響,一道流光飛射而來,擊在刀尖,卡一聲刀尖斷,擦著龍朝鼻子落下。
龍朝似乎嚇傻,腰彎著不動,喬雨潤一咬牙,竟然用唯一完好的手劈手抓住他腰帶,齒間一咬——
「喬姑娘!住手!你不想我五越和你聯合了?」驀然一聲厲喝,從山坡上傳來。
喬雨潤一停,抿了抿嘴,止住了齒間暗器的發射,回頭莞爾,「老家主。」
山坡上,立著面若寒霜的李家老家主。
「喬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冷聲問。
「沒什麼意思。」喬雨潤居然還對他笑了笑,「試探一下而已。」
老家主臉色微變,冷哼一聲。
「我一看見他,就覺得親切,覺得很有故事。」喬雨潤笑道,「所以我想聽老家主給我說說故事,我想老家主一定是知道的。」
「此事和你無干。」老家主聲音生硬。
「日後我們是盟友,盟友一切,我都很關心。」
老家主默然。
「如果您不答應,也許我會失望,我一失望,也許……」她笑笑,抓住龍朝的手毫不放鬆,「您知道的。」
老家主目光變幻,半晌冷冷道:「你要怎樣?」
喬雨潤定定地望著他,眼神複雜,忽然露齒一笑,「真的很在意他性命啊……真的願意為他違背家主意志啊……看來我這個人質是試探對了……我的猜測也對了……」
老家主默然。
山坡角度傾斜,上頭有一排樹,還有些胡亂堆著用來坐臥的石頭,潔白的石面,倒映著深紅的影子,乍一看像是霞光的映射,此時卻沒有霞。
「我忽然想聽聽老家主的故事。」喬雨潤拉著龍朝,竟然在旁邊的山石上坐下來,不急不慢地道,「比如,這位兄弟的這張臉,是怎麼回事?」
「與你何干?」老家主答得生硬。
喬雨潤忽然不說話了。
老家主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喬雨潤保養良好的臉上,肌膚緊繃,眉目也深冷,那般的冷卻又不像對待世人,只不過在譏嘲自己。
「是,與我何干?可我就是想知道,就是不放心,就是要搞明白……」她冷笑一聲,「真賤。」
也不知道她罵的誰。
老家主看她一眼,感覺這女人是個瘋子,瘋子不可得罪,因為她們做事沒底線,他無奈,只得道:「你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喬雨潤慢悠悠地道:「不會再從我口中出去。」
龍朝原本有驚慌之色,此時臉色微冷,站直了身體。
「龍朝是我的兒子。」老家主一句話開門見山,喬雨潤和龍朝卻都沒有震驚之色。
神韻那般相似,這結果意料之中。
山坡上山石如鏡,倒映的那片晚霞般的紅影,也一動不動。
「我……」老家主有點難以啟齒,終於咬牙道,「年輕時和妻子,感情不佳……因為心情煩悶,便獨自出外遊歷,在南徐雲塘村,遇見了翠翠……」
喬雨潤唇角一撇,龍朝身子抖了抖。
山坡上山石間,紅影如雲一般靜靜逶迤。
「我們……我們一見鍾情,我和她一起呆了快一年。當時我還沒有承繼家主之位,父親還是家主,我出門,據說父親暴怒,但也沒有找我。直到一年後我接到家中傳訊,說是家中有變,才急忙往回趕,臨別的時候翠翠已經有孕。」老家主痛苦地閉一閉眼睛,「我許諾她半年後她臨產,會回來陪著她。但是回去之後,我才知道,我那妻子在我負氣離開的時候,也已經懷孕,生孩子的時候她不讓其餘屬下通知我,獨力生下了孩子,但是孩子未滿三月,就被仇家所奪失蹤。」
喬雨潤冷哼一聲。
「我回去後,發現妻子衰弱,孩子失蹤,父親不知何故,也已經油盡燈枯。我回去後不過幾天,他便催著我接替家主之位。他強撐著在乾坤殿傳承於我,因為他已經先衰竭,傳承功力不夠,導致我無法得到乾坤杵,無法接收乾坤殿的神力,險些被反噬,最後關頭是父親救了我,他也撒手而逝……」
老家主住了口,想起那紛亂哀傷的一日,一直保養良好容顏如玉的父親,只一年不見,忽然滿頭白髮,憔悴如老翁,他詢問過所有屬下,都說沒有發生仇家尋仇,家主也沒有出現練功走火事件。那麼,如何憔悴至此,以至於傳承之時無法接續,直接賠上父親性命,甚至影響了後來他的功力,導致李家在後來二十年裡漸漸衰微,險些被聖門等勢力逼迫傾毀?
其間原因,他隱約猜到很深很深,深到他不願去猜……
「家裡亂成這樣,我臨危受命承繼武帝之位,實在無法抽身再去見翠翠,便派親信前去照顧。」老家主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大半年後我的親信來信,說……說翠翠生下一個女孩,難產而死……」
龍朝臉色如鐵,扭頭看著潺潺河水。
「我……我聽說是女孩,也就放了心。我們李家,世代只能有一個兒子,生了一個兒子之後,再有兒子也處死或送走。多年前外間傳言說我們李家受了詛咒,其實這不過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因為乾坤殿的傳承非常複雜浩大,而且並非我李家所創,我李家當年用五越異術壓服乾坤陣,據為己有,當時動用了五越皇族後裔的血烙,之後,乾坤陣認了李家人,卻變成只要有李家血脈的人都認。換句話說,除了負責傳承的上代家主,下一代繼承人外,如果有別的李家子弟進入乾坤陣,一樣可以得到傳承,而傳承是有限的,只適合給一個人,如果分給了兩個人,則兩個人很可能都難以接受傳承,或者幾乎沒有任何進步。這對於需要壓服整個武林的武帝世家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災難。」
喬雨潤和龍朝,齊齊冷笑了一聲。
明白了,為什麼只能有一個兒子。如果有別的兒子,機會在前,怎麼能忍住不去乾坤殿?傳承不分對象,得到乾坤殿認主,那就是下一代武帝,這又是何等誘惑。叫那同為兄弟的人,如何能抵抗?
「之前幾代,有過雙子或者三子,結果在傳承時,多半發生了未被選中的兒子,悄悄進入乾坤殿,導致傳承出岔的事情。這也是我李家為什麼十幾二十年就要出一次變動,元氣大傷的原因。這或者,就是乾坤陣在被強行收取後,對我李家的報復。」老家主苦笑一聲,「這樣的事情發生多了,祖宗終於下定了決心,決定李家世代只能有一個兒子,多生的,處死。」
一時四野無言,都為這冰冷的二字起栗。同為血脈,一個貴為武帝,一個連基本生存權力都無。
山坡上紅影如雲,微微一顫。
「所以當我聽說翠翠的孩子是女兒時,真的鬆了口氣。因為我那妻子,生的就是兒子。當時我那妻子也纏綿病榻,兒子又失蹤,我還在到處找孩子,只得命那親信速速帶翠翠的女兒回來。」他忽然頓了頓,「但他沒有回來,一直沒有回來。」
「然後你就不找了,反正是個女兒。」龍朝忽然冷冷道。
「不!我找了!」老家主立即抬頭,「我……我命人找了很久,最後得到線索說這他們遇到了山崩……」他聲音忽然哽咽。
龍朝不說話了,臉色繃緊,發白,連身上五彩的袍子,都似暗淡了下來。
「朝兒……」老家主顫聲道,「你原該叫李弄潮……是我當初和翠翠商量好的名字……」
「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的另一面吧。」龍朝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面無表情,「翠翠在家苦等你不得,懷胎十月,生下兒子,卻在生產那夜,被一群蒙面人追殺,她並沒有難產,卻因為產後受驚大出血而死。」
老家主「啊」一聲,張大嘴驚住了。
「當時一群蒙面人逼著你那親信,寫下了那封假消息傳遞給你,還想殺人滅口時,你那親信拚命搶回了孩子逃走。但他也受了重傷,臨死前將孩子託付給一個過路的打漁人,並留給了他一封信,還有一本機關術,那是你當初留下給未來孩子的禮物。」
「漁民不識字,把孩子抱了回去,但因為家窮,養不起孩子,在他三歲時又把他送去給村裡財主的兒子當伴讀和小廝。那孩子在那家苛刻的人家,早起晚睡,吃冷飯受毒打,三天兩頭替少爺挨打,身上永遠都是層層疊疊的傷疤,有時候受不住了哭著跑回家,再被養父打一頓送回去,養母還算心疼他,也不過留一碗冷飯給他。」
老家主微微顫抖起來,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龍朝,山坡上的紅影,無聲無息地鋪開來。
「長到七歲,養母去世,將那信和書留給他。那麼多年如果不是養母一直藏著,也許這東西就被養父拿了去燒火。當時那孩子雖然號稱伴讀,但大部分時間都在給財主家幹活,一進書房就會挨打,根本沒能學到幾個字。為了能讀懂那信,讀懂那書,他不得不每天再晚睡早起,把所有活幹完,好跟著少爺進學,多學幾個字。他原來每天可以睡兩個時辰,自從想唸書之後,就只能睡一個時辰。就算這樣,財主家還不滿意,認為他白天讀書就是怠工,打得更勤,而夫子勢利,又厭惡他身上破衣爛衫有臭氣,往往進門就打,有幾次,他寒冷臘月挨打,險些丟了命。」
對面老家主呼吸粗重,龍朝只是淡淡的。
「這日子過了五年,也幸虧財主家兒子蠢笨,書一直讀下去,讀到他好容易斷斷續續學全大部分字,看懂了那信那書,那信之乎者也,他有些迷糊不確定,那書卻有很多圖,他很有興趣,早早地就開始研究。也漸漸能做一些小玩意。直到十二歲那年……」
他忽然停住,住了口,漂亮靈動的臉上,露出憎惡的神情。
「那財主家的兒子,不知道怎的,竟然好男風……」他冷冷道,「我用我自己做的暗器,殺了他,跑了。」
他說漏了嘴,其餘人也不說話,老家主忽然摀住了臉,喬雨潤也譏誚憎惡地看了他一眼。
「之後便是流浪,做過小工,幹過雜耍,甚至曾經做過妓院的迎門龜公。」龍朝攤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吃不飽穿不暖什麼的難免,好在自由,所以我覺得後來的日子還是不錯的。那些年我走遍了天下,西番東堂都去過,一開始還有點想回李家的想法,後來在江湖上苦頭吃得多了,想起當初我娘遭遇的一切,覺得李家勢大,實在招惹不起,還是不要送上門給人撕咬的好。再說我行走江湖久了,也算見識多,聽過李家所謂的每代只能一子的說法,那就更加不能去了。」他撇撇嘴,「誰知道運氣不好,兜兜轉轉,竟然還是回來了。哎,不過我這人性子好啊,順其自然,回來就回來了唄,日子還是一樣過。」他忽然瞪了瞪眼,問老家主,「喂,我沒有進乾坤殿搶傳承哦,我也不知道這回事,你不會要把我這個多餘的兒子除掉吧?」
老家主咬緊牙關,神情淒涼,半晌道:「朝兒……」
「別。」龍朝就好像忽然被吐沫噴了一臉,立即嫌惡地擺手,「千萬別這麼稱呼。我在山上五年了你一直叫我龍朝,以後還是這麼叫。太親熱了我怕折福。」
老家主噎住,臉色煞白,喬雨潤冷冷一笑。
這位也算薄涼典範了。當初乾坤殿前龍朝開了天池,其實已經等於說明了身份,他居然還是保持了沉默,給了龍朝物質待遇卻沒給身份待遇,始終讓他處於一種「妾身不明」的尷尬地位,就沒想過這個兒子的感受?
「朝……龍朝,我……我有苦衷……」老家主半晌艱難地道,「扶舟也失蹤了多年,少年之後才歸家,和我一直不親。他身繫大業,在乾坤殿閉關,又要主持五越合併之事,完成我五越皇族數百年的夢想,不能有一絲閃失。我不敢讓這事分了他的心……我是想等著咱們復國之後,再堂堂正正給你……」
「不用了!」龍朝答得堅決,「你沒錯!你永遠想著武帝世家,家國大業,五越復國。女人或者孩子,都是第二位的,這是成大事者必備優良素質,很贊!」
河邊一陣寂靜,水聲汩汩,像人無奈的嘆息。
半晌喬雨潤聲音輕輕,「一個老套卻令人扼腕的故事,一對血脈相近卻遭遇不同的兄弟……李家的故事,果然好聽。」
「你聽夠了,可以走了。」龍朝不客氣地道,「你這麼聰明的人,雖然挾持了我聽到這故事,但一定不會真的殺了我,殺了我,你要怎麼走出這營地?」
喬雨潤垂下眼睫,一笑,「你說得對,我這麼愛自己的人,確實不該現在冒險殺了你,我不會做這麼傻的事,不過……」
她忽然手指一彈,淒然笑道,「可我就這麼傻了!」
「咻。」一點精光飛射,直襲龍朝心口!
「喬雨潤!」老家主怒喝衝上,卻還相隔半丈。
龍朝一聲冷笑,閉目。
「叮。」一聲脆響,晶光改變軌跡,擦龍朝手背而過。
山坡下冉冉降了一朵紅雲。
老家主臉色慘白如死,龍朝睜開眼,眼底一抹哂笑,喬雨潤霍然抬頭,顫聲道:「你……你瘋了!」
她心中亂如一團,恨極怒極,又覺心中空洞,似被他絕情目光穿透,如此淒涼。
做了傻事,依舊是為他。知道了這一段公案,她便怕將來終有一日,扶舟會死在這個巧擅機關的兄弟手上,她必須代他出手解決。
她想好了,十五萬天節軍現在等於是她的,離五越聯軍這麼近,就算她殺了龍朝,老家主也不會和她翻臉,給五越聯軍帶來強敵,這人完全以復國為重,她看得出。
當然,還是可能有危險的,但她願意再為他冒險一次。
她一生裡諸多算計,從來以自身為優先,唯一一次為他人不顧自我,他卻不受。
何其可笑。
「李扶舟……」她咬牙,齒縫裡字字清晰,眼神卻有些恍惚。
對面的男子,是扶舟,又不是扶舟。是當初宮中密議的扶舟,是昭陽小巷裡救下她的扶舟,卻又令她覺得陌生。那個藍衫的,樸素而清朗,溫和如暖陽的男子,如今已換了如血紅衣,濃黑眉目。
誠然他現在更美,膚色極白而唇色極紅,一雙眸子深而廣納,納千萬年星月之光,一色衣紅如雲霞,又或者荼靡花開遍。
她卻心驚,像看見冬雪到來之前花開盛極,是因為知道即將寂滅。
「喬姑娘怎可在我五越營地之內,動手殺我五越將士?」李扶舟似乎根本沒聽出她的意思,語氣淡淡,「這似乎不是盟友之道。」
想到結盟,她忍下心中悶痛,恢復如常,「我不過和龍兄弟開個玩笑而已。」
「如今玩笑可開完?」他問。
「自然。」她伸手將龍朝一推,還笑瞇瞇給他拍了拍肩頭的灰。
李扶舟緩緩上前來,老家主頗有些尷尬,轉過頭去,李扶舟卻神色如常向他行禮。
龍朝則笑嘻嘻盯著他,不道謝也不行禮,李扶舟也不生氣,淡淡瞥他一眼,如平常一般點點頭,便走過他身邊,伸手拋了一個瓶子給喬雨潤,「姑娘臂傷未癒,可試試這個。」
喬雨潤心頭一顫——這還是她第一次收到李扶舟的贈予。急忙將瓶子收起,欲待道謝,忽覺心中酸苦,竟然難以成言。
李扶舟卻輕輕嗅了嗅四周空氣,隨即目光落在她身上,皺眉道:「姑娘身上有種特彆氣味……」
喬雨潤臉色一紅,以為他說自己身上有血腥氣,隨即覺得不是這樣,她想了想,道:「我的臂傷,用了一種藥,是李公公告訴我的,效用極好……」她忽然緊張起來,「這……可是有什麼不對?」
「喬姑娘不必緊張,藥很好,不過這藥……」他偏頭對老家主看了看,神情怔怔的老家主也反應過來,詫然道,「五越人?」
喬雨潤「啊?」地一聲。
「李公公如今可好?」李扶舟問。
喬雨潤便將李秋容的情況說了下,說到李秋容失去武功,卻還能城門傷敵,如今氣息奄奄,看樣子時日不久。李扶舟神情微微一變。
說完後他負手而立,遙遙看向遠方,喬雨潤看著那方向,心中一震——那正是麗京方向。
這一霎他的背影,雖左右有人,依舊令人覺得孤涼。
不過很快他就回首,溫柔地對喬雨潤一笑。
「喬姑娘,」他輕輕地道,「我想,我有取勝的辦法了。」
……
十月的麗京已有冬的氣象,皇宮裡也難免凋零了不少花,那些枯脆的葉子落在廊下,很快被一雙黑色的靴子毫不猶豫的踏碎。
靴子的主人步履匆匆,直入日宸殿,身後,太監尖細的嗓子悠悠傳開去,「衛國公覲見——」
「麻麻!」景泰藍早已等在東暖閣內,看見太史闌就一個猛子撲上去,「你可來了。」又眼珠骨碌碌在她身後找,「叮叮噹噹呢,怎麼沒來?」
「他們有功課。」太史闌一笑,「怎麼,不怕他們找你要壓歲錢了?上次不是被要得滿頭包,叫我再別帶他們來的呢?」
「這個事情,」景泰藍轉轉眼珠,「我後來想通了,完全可以找你幫忙嘛。你也不願意他們那麼財迷對不對?他們要多少,你就給他們保管多少,讓他們看得見吃不著,他們下次就不會要啦。總不能為了怕他們要錢,我就玩不到弟弟妹妹……」
「嗯?」太史闌眼睛睨著奸猾的小子,「玩?」
「哦不,陪玩,陪玩。」景泰藍涎笑,「麻麻,馬上你要去極東打仗了,我寂寞得很……」
「你們都有功課。」太史闌斷然拒絕。
「那麼……」景泰藍忽然不笑了,拉住了她袖子,「你帶我一起去打仗怎麼樣?」
太史闌頓住,轉頭,盯住他,小子縮縮頭,卻沒有放棄,「帶我一起。」
「御駕親征。」太史闌慢吞吞地道,「你急匆匆喊我來,真正目的就是這個?」
景泰藍摸了摸小臉,正色道:「麻麻你當初教過我,為人君者不可高踞寶座之上,不知人間疾苦……」
「我沒教過你御駕親征。」
「你帶過我御駕親征!那時我才兩歲!」
「那叫機緣巧合。」太史闌揮手,「我並不怕你上戰場,我卻怕你那群臣子,一旦知道你要御駕親征,他們得哭成什麼樣?再說這事你能御駕親征嗎?舉起反旗的是你娘!」
說到這裡她一頓,感覺到景泰藍小身子一顫。
暖閣內靜了靜。
「我娘……」景泰藍神情有點茫然,夢囈般地道,「不就為這個,我才想去的麼……」
太史闌盯著他,孩子小小的臉上,竟然已經有了苦笑的神情,這令他忽然看起來,有種超越年齡的滄桑。
「我心裡總覺得,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了。」景泰藍緩緩地道,「我和她已經很久沒見,這次不見,就真的沒機會了。這兩年,我一直很想當面問她一些事……」
「你想問她,你父皇是怎麼死的。你想親口問她,你到底是不是她的親生兒子。」
景泰藍默然點頭,手指摳著衣袖的龍紋邊。
「君瑞。」太史闌忽然喚他的名字,眼中有深思的表情,「如果……如果我說,其實你一直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