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藍霍然抬頭。
「關於你父皇的死因,」太史闌看著他的眼睛,「我感覺你一直知道,只是你那時太小,記憶太可怕,你下意識封住了那段記憶,所以每次觸碰到那件事的時候,你會害怕,會拒絕,會在夜半的時候偷偷哭,醒來自己卻忘記。」
景泰藍臉色慢慢發白,良久道:「可是麻麻,你為什麼到今天才告訴我。」
「因為你太小,因為你不願。」太史闌溫和地道,「會被主動塵封的記憶,一般都是對本人傷害極大的事。你那麼小,我怎麼忍心告訴你真相,逼你自己再面對?你一旦面對,你自己也知道,你將面臨最為難的抉擇,你必須去考慮要不要殺她為你父皇報仇,你將不得不徹底以她為敵,這對你來說太痛苦。如果今天不是你提出要去問她,我還是想等你再大一些,再提醒你。」
「可是……」景泰藍怔怔地道,「這樣也是在姑息她啊……」
「我只是猜測,真相在你自己腦中。」太史闌傲然一笑,「另外,我有信心保護好你,哪怕她居心叵測。」
「麻麻……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那本《太后秘史》……」
「李秋容有提到這事,但是很含糊。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任何實證來證明真相。唯一的真相,在你自己那裡。」
太史闌拍拍景泰藍的手,發現他的手已經冰涼,順勢將他的手揣起來擱在自己懷裡。
宗政惠當年的孽,也該讓景泰藍明白了。雖然她還是憐惜他太小,但這些年他的擔當和作為,讓她很滿意。孩子長大了,肩膀已經可以嘗試承擔更多。
宗政惠已經和景泰藍徹底撕破臉皮,如果不把她的惡跡揭穿到底,讓景泰藍徹底對她失去眷戀之心和幻想,她怕將來景泰藍還是難免受傷。
景泰藍將腦袋埋在她懷裡,還是和當年樣,用大腦袋來蹭她,她伸手撫摸著他光潤的髮,懷中的孩子已經長大卻又沒有長大,她覺得如今她比當年更愛他。
良久他抬起頭來,小臉乾乾淨淨,道:「我想好了,麻麻。」
她凝視著他,知道他一定偷偷哭過,但是完全看不出痕跡。她心中酸楚又欣慰。酸楚的是她的半路兒子現在已經不再扭在她懷裡大哭,欣慰的是他至今仍只在她懷裡哭。
「看著我的眼睛。」她輕輕地道。
他抬起眼,眼前不是她的眸子,是一口深井或者是宇宙深淵,天地昏暗,星光浮沉、飛旋、爆裂……
舊夢浮沉,塵封記憶,那一夜黑暗的宮室飄飛的帳幕,那一夜沉厚的地毯昏黃的燈火,那一夜滿地潑灑的藥汁……女子驚惶的臉……男子憤怒的臉……尖聲嘶叫……掙扎……伸出向天的痙攣的手指……噴在床榻上的黑色的血……
「啊!」
景泰藍忽然一聲尖叫,一蹦而起,蹬蹬蹬地就衝出門去。
太史闌一躍而起,緊跟其後,並厲聲阻止聞聲趕來的驚慌的宮人,「站住,原地等候!」
他在前頭狂奔,小小的身影似逐夢而去,又似要將噩夢甩在身後,路過的宮人躲避不及,驚惶地張望著他的背影。
景泰藍忽然停下,仰頭看著頭頂的匾額。
「承御殿」。
皇宮正殿之一,先帝舊日起居之所,當初先帝就是在這裡駕崩。
景泰藍怔怔地走了進去。
承御殿之前一直封殿,景泰二年太后吵著要回宮,為了逼走她,容楚使用了承御殿,之後承御殿受到了一定的破壞,修理後再次封閉。
景泰藍潛意識裡,不願意接近這宮殿,除了那次太后回來呆了一陣,其餘時間他從未來過。
殿宇高闊,日光從承塵上的窗戶射下,光柱裡無數浮塵游動若舞,殿宇中所有器物,都用黃綢覆蓋,看上去明明暗暗,像一群等待被驚醒的獸。
這只獸,叫記憶。
景泰藍腳步停也沒停,直奔寢殿而去,大片大片垂地的帳幔被他用力掀起,騰起一陣淡淡的煙塵,撲在隨後的太史闌臉上。
景泰藍最後停在那張雕龍鑲鳳十二幅燒瓷江山圖的琉璃榻前。
榻是先帝駕崩時睡的榻,榻上的用具自然早已換過,換完就鎖了宮,床上平平整整,什麼也沒有。
景泰藍毫不猶豫,呼啦一下掀開了那層厚厚的金色繡龍鳳呢絨毯。
花梨木的寶榻邊緣,靠近枕頭的地方,赫然有一處較深的印子。
太史闌蹲下身,聞了聞,雖然時光久遠,她還是憑經驗敏銳地感覺到,這是血印。而且看這顏色這麼深,說明血當初流出來的時候,就是黑的。
多年前,流在榻上的黑血印……
景泰藍靠在床頭,手指慢慢摸上去,太史闌這才注意到,模糊的光線下,差不多位置,木榻上還有一些深深淺淺的印子,看上去像是被尖利的東西劃的,縫隙裡還有點發亮的東西,仔細看是金粉。
太史闌明白這是什麼印子了。
是宮中婦人常戴的甲套,前端尖利,宛如匕首,很多甲套飾以寶石金粉,不過一般這些東西不會掉,除非……劇烈運動。
尊貴的宮眷們,有什麼機會劇烈運動?還運動到這床榻邊緣?
景泰藍的聲音,有點空洞地傳來。
「那天晚上我去看父皇,晚飯吃多了,父皇怕我肚子脹著,出門吹風生病,就讓我在裡間榻上睡覺,讓人把門掩上。我睡到一半,忽然被聲音驚醒,就赤腳爬下床去看……」
宮室灰塵拂去,黯沉退卻,時光瞬間倒流,彷彿還是華光熠熠承御殿,久病的皇帝,在榻上歪著,面前坐著他寵愛的貴妃,貴妃在給他餵藥,餵完了兩人喁喁低語,沒有注意到殿後一角探出的小腦袋。
「……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難為君瑞是你的孩子,你卻毫無私心……」他欣慰地握住她的手。
孩子聽見自己的名字,更加努力地向前湊了湊。
「臣妾未敢為一己之私,忘卻國家大義……」年輕的貴妃在輕輕拭淚,「臣妾自己……一開始也轉不過彎來,只是一直在讀前朝史書,看到先明聖太后親子愚而養子賢,她力排眾議,毅然立了養子,當時那句『社稷之重,有甚於一人榮華矣』,臣妾久久不能忘……」
「你顧慮得很是,」皇帝緩緩道,「君瑞資質瞧來是平庸了些,體力也弱於常人,而且性子驕縱……朕也很有些擔心……」
貴妃低頭啜泣,有意無意撫了下自己的肚子。
「好在你腹中還有一個……」
貴妃臉上飛過一抹紅雲。
「既然如此,」皇帝似終於下了決心,道,「朕還是留個提醒吧……來人,召晉國公……」
「陛下。」貴妃按住了他的手,溫柔地道,「此事實在不宜太多人知曉。」
皇帝略一沉思,點頭,「你說得也是,朕自己來。」說完披衣起身,貴妃親自伺候筆墨,皇帝寫幾行,停一停,又嘆口氣。
孩子在角落裡,瞪大眼睛,並不知道此刻對話事關自己命運,只是看著母妃燈火裡微帶焦灼卻又維持溫柔的臉容,沒來由地有些不安。
他向後縮了縮,忽然碰到一個人的身體,他險些驚叫,那人一把摀住他的嘴,他回頭,就看見一雙帶著不安之色的細長眼睛。
「噓。」她在他耳邊道。
他眨眨眼,認出這女子穿的是低等宮眷服飾,可能是哪個被傳來侍寢的低等嬪御。
殿內,皇帝已經寫完,長嘆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拍了拍床頭。
床頭彈出一個暗格,裡頭有玉璽和皇帝隨身行璽。貴妃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即掩飾地低頭。
皇帝蓋上璽印,吹了吹墨跡,貴妃伸手來接,皇帝卻順手將旨意往暗格裡一塞,道:「這東西給你全無好處,先放在這裡,朕還要想想……」他又在嘆息,道:「就算將來要用到這旨意,但望你也多想想,多給君瑞一點機會。」
「是。」貴妃有些失望地看著皇帝將旨意收起。
皇帝正待關上暗門,忽然身子一僵,回身狐疑地道:「你以前從來不讀史書,你說你討厭史……今天的話是有人教你的!」
貴妃身子一震。
「還有,」皇帝蒼白的臉上目光灼灼,「你怎麼進來的?我今天說了不讓人來,密衛呢?你帶了高手——」
貴妃忽然快速地向後退去。
與此同時皇帝身子一仰,噗地噴出一口黑血,「你……藥中有……」
榻上皇帝五官扭曲,猙獰如鬼,孩子驚得渾身一顫,張嘴要叫,身邊女子再次眼疾手快,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覆蓋在嘴上的手冰涼柔軟,也在不斷顫抖,兩人相擁著,在黑暗的殿角抖成一團。
皇帝已經倒了下去,側身臥在枕頭上,嘴角的黑血汩汩地流,浸潤了枕頭和被縟,無聲流入床頭縫隙,貴妃呆怔在那裡,似乎也被驚住,眼看皇帝支起手臂,艱難地要將那旨意揉爛,又試圖狠狠去關暗門抽屜,也不知道動彈。
忽然承塵下降落兩條人影,一男一女,男子青巾蒙面,一身樸素如晴空的藍衣,女子則穿著女官服飾,看見榻上情形,男子身子微微一頓,女子卻毫不猶豫撲過去,壓住了皇帝的手。
「娘娘!」她在榻上壓住掙扎的皇帝,對貴妃低喝,「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貴妃一怔,神情如被醍醐灌頂,也撲了上去,一把扯開皇帝的手,奪過那旨意塞在懷裡,手再收回的時候,已經落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你……」皇帝只發出一陣瀕死的嗚咽。
殿角處,被死死摀住嘴的孩子,也在心底發出一陣疼痛的嗚咽……他的父親……他的母親……
他想哭,想逃,想鑽入地下,永不面對這般黑暗苦痛,然而他似被人施了定身法,動不得逃不得,渾身僵硬如鐵板,他身邊那個年輕女子,和他一般,除了還知道死死摀住他的嘴之外,也已經渾身僵木,像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顫抖地看看她,卻發現她在看那藍衣的少年,眼神裡,比看見剛才那一幕更震驚,更痛苦……
殿前的燭火慢慢躍動,映著匆忙的身影,榻上的人漸漸沒了氣息,兩個女子忙碌地擦拭血跡,收拾被縟,整理遺體,影子被燭光倒映,張牙舞爪四面投射,那少年靜靜地站著,忽然道:「密衛要到了,快點。」
……
景泰藍渾身一震,醒來。
「密衛要到了,快點。」
這聲音忽然撞入耳中,他心中大震。
這聲音,他本該是熟悉的……
他霍然轉頭,看向太史闌,太史闌一直有點擔心地瞧著他,便問:「怎麼了?」
景泰藍顫了顫,隨即搖頭。
不,不要說……麻麻會傷心……
「沒什麼……」他低低道。眼神禁不住在麻麻臉上打量。往事轟然洞開,他如今才想起,那個摀住他嘴救了他命的低等嬪妃,和麻麻有一張很像的臉。
難怪自己當初一看見麻麻就覺得親切,忍不住要跟著她。其實他托寄於小廟時,不乏一些姑娘婆婆對他好,要收養他,可他都覺得不安,卻堅決地跟了一個對他一開始根本就不好的太史闌。
原來如此。
潛意識裡,他覺得她是好人,救過他,和他共過患難的好人。
只是如今他也大了些,再回頭看那事,忽然覺得,那個救了他的嬪妃,似乎也不是那麼簡單,雖然當時她是應召而來侍寢,但是按理說也要先經過通報,根本不能這樣直接進入內殿。
景泰藍微微吸一口氣,轉身,撫摸著那片黑色斑痕。
父皇臨死時,該有多痛苦……
那夜,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從噩夢中醒來,人都走了,連身邊的那個低等嬪妃也走了,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去看父皇,父皇在榻上僵硬地睡著,他撲過去,趴在他胸膛上,他胸膛上有點淤血,是被壓住的印子,他撫摸著那印子,學著奶娘,輕輕地吹著,「父皇……不痛了……睡著了就不痛了……」
父皇寂無聲息,或許他真的不會再痛,所有的痛都留給了兩歲的兒子。他抬起頭,看見飛龍藻井旋轉著撲下來,忽然覺得恐懼,赤腳一氣衝回後殿,搖醒自己睡得懵懂的嬤嬤,讓她帶自己趕緊回日宸殿。
再後來……再後來他就忘了。
那血色深濃,隱藏無數心機和秘密的一夜,被兩歲的孩子,用帶血的手絹折了,裹了,藏進記憶深處,永不願喚醒。
他跌坐在地上,表情空白,一場回憶,用盡一生力氣。
太史闌憐惜地看著他,不用問,從他的表情就知道,她的猜測是對的。
她俯身抱起景泰藍,景泰藍忽然扒住她的肩,輕輕道:「麻麻,我很冷……讓叮叮噹噹今晚來陪我睡吧。」
太史闌憐惜地撫摸著他的頭髮,頓了頓,道:「好。」
太史闌從宮中趕回來的時候,聽容楚說,十八容榕她們快到了,頗覺欣慰。
此時天色已晚,她還未及說起將孩子送進宮陪伴景泰藍的事,老夫人就派人來請吃飯,她想正好在桌上說了也好,便跟著容楚過去。
她一路心思重重,想著如何讓景泰藍打消御駕親征的主意,也沒注意到容楚步子有些慢。
吃飯的時候她依舊在想這事,又想該如何開口,容氏老夫婦並不願她和皇帝過於親近,更不願孫子孫女和皇帝過親近,生怕他們小小年紀被召進宮中做伴讀,所以太史闌在考慮,如何說比較合適。
換成以前,以她性子,自然是答應了就做,誰都不打招呼就把孩子送過去,但自從為人母之後,她漸漸明白了隱忍和寬讓,懂得儘量考慮他人情緒也是一種愛護,這份愛護,她願意給容楚父母。
因為分神,她也沒注意到容老夫人在慇勤詢問容楚身體,「……你最近臉色似乎不好?……嗯?……沒什麼問題?真沒什麼問題?來……這湯多喝些……」一邊說著,一邊還瞟著她。
太史闌當然信號屏蔽,她向來思考一件事極其專注,不會分神。
想定了,她一擱筷子,道:「陛下要考察叮叮噹噹課業,等下我就把他們送過去。」
叮叮噹噹立即歡呼,站起身準備收拾自己的小箱子。
「不行。」容老夫人臉色原本就有些不好看,聞言立即擱了筷子,道:「哪有晚上去皇宮的道理。這考察課業,明天白天也可以吧。」說完便看容家父子,意思是他們去婉拒。
太史闌心想這其中原因哪裡能和她說明白,再說景泰藍從來不是隨便提要求的人,他難得開口,定有他的原因,她不能拒絕。
「陛下旨意,不好違背。」她淡淡道。
「皇宮晚上不能去。」容老夫人壓低聲音,「對孩子不好。」
太史闌啼笑皆非,皇宮晚上對孩子不好?那景泰藍怎麼過來的?忽然想到今天的事,心中一痛,想著皇宮晚上果然是不好的。
心疼景泰藍,她越發堅定要將叮叮噹噹送去的決心,唇角一扯,道:「夫人,這話還是別說的好。皇宮是天下最為安全的去處,您盡可放心。」
「太史闌。」容老夫人按住兩個孩子,吸了口氣道,「我這心裡惶惶不安的,能明天送去嗎?皇帝的旨意別人不能抗,你還是能的,你去和皇帝說……」
「不行。」太史闌打斷她的話,努力放軟口氣,「陛下很需要他們……」
容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
「夠了。」她道,「陛下需要叮叮噹噹,他們就該大晚上送進皇宮。國公,你心裡眼裡,是不是只有陛下,沒有你的夫君和孩子?」
「母親!」容楚立即皺眉,「您累了,回去休息吧。」
容彌也道:「婦道人家沒見識!東拉西扯的做什麼?不過就是陛下年紀小,想叮叮噹噹,送他們進宮陪一夜,你想到哪裡去了?」
「別攔我!」容老夫人將筷子一擱,「分茶,先送少爺小姐回房!」
「爺爺奶奶爹爹麻麻。」容噹噹坐著不動,「我認為,既然事關我和姐姐,我們有權利旁聽。」
「是呀是呀。」容叮叮毫無被驚嚇模樣,還是那笑瞇瞇的樣子,「叮叮覺得,叮叮在這裡,應該會對你們有幫助喲。」
眾人都默一默,對這對活寶無可奈何。太史闌也不反對,反正等下他們要進宮。
「那就走吧。」她對叮叮噹噹道,「也不必收拾了,宮裡什麼都有。」
她有心繞開話題,不必再爭執下去,卻不知這樣的態度,看在容老夫人眼裡更是獨斷專行,火上澆油。
「站住。」容老夫人上前,一把甩開想要按住她的容彌,冷聲道,「我忍了很久了,可是我實在忍不下了!」
「母親!」容楚起身。
「夫人!」容彌瞪起眼,伸手就拉她,被容老夫人再次狠狠甩開。老傢伙倒愣了。
太史闌看一眼,反而坐下了。
既然忍了很久,不爆發也是毒瘤。
「那就請說。」她淡淡道。
「你還記得你當初的話麼?」容老夫人問她,「當時也是在這廳裡,你說的關於夫妻的那一番話?」
太史闌點頭。
「我承認我當時沒說什麼,其實心裡是贊同你的,我也相信你是能做好的,就算不是一個世人眼裡的合格兒媳,你應該還是能對阿楚好,所以我放開了。」
「母親!」容楚站起身,太史闌立即道,「讓她說。」
容楚只得嘆息,有點後悔自己怕父母年老受不住,沒將有些事先說明。
「結果我發現我錯了!」容老夫人怒聲道,「言猶在耳,你甚至當晚就……就……」
「就什麼?」容叮叮興致勃勃地問。
「就好事成。」容噹噹薄唇一撇。
太史闌和容楚齊齊揉眉心,老兩口則呃地一聲。
容老夫人也不管了,再不說出來,她也覺得壓抑,這個媳婦很好,但是對所有人都好,唯獨對孩子夫君不夠好,這不行。
「結果第二天你就扔下他遠走靜海,你可知你前一天驚世駭俗鬧那一場,然後第二天大張旗鼓離開,你讓他丟盡了臉,成為麗京笑柄?」
太史闌怔了怔。
叮叮噹噹飛快地轉著眼珠子,決定回頭要好好打聽。
「就這樣也罷了,你一個女人,非要逞能,拋下夫君去做那總督也由得你,只可憐他和你聚少離多,日日等待,為見你一面還得斷腿自傷。好容易有了兩個孩子,你竟然沒讓我們看上一眼,就把他們送去了極東,一別就是四年,四年裡我和容楚都去看過,你這個做母親的,一心為陛下的天下操勞,竟然沒去看過他們。四年裡你不給他們用我們送去的禮物用具,不給他們太多零錢零食,堂堂國公府公子小姐,什麼事都自己做,一雙小手都不夠嬌嫩。如今他們回來了,你還是日夜操勞這天下,很少噓寒問暖,不顧孩子也不顧夫君,容楚病了你不知道,這冬天大晚上的你還要把孩子送進宮去!」
「我還是當初那句話!」她怒氣衝衝地道,「你做女帥做官做到了極致,但是做妻子不夠格!現在我還要加上一句,做母親也不夠格!」
太史闌只聽見了一句話,「容楚病了?」
「你看,」容老夫人立即道,「他病了你真的就不知道!」
「我有什麼病?」容楚立即道,「沒那回事,母親,你操心太過了。太史不是……」
「你當然護著她!」容老夫人泫然欲泣,「可她哪裡把你放在心上過?你也好,孩子也好,在她心中都要排在軍隊和陛下之後……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們,當初那事算是我狠狠得罪了她,她這次回來,你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好好待她,可是我送去的湯水她不喝,我等她回來她不在,她不理會我也罷了,大晚上送孩子進宮也容不得我說一句話?都說孩子太小不適宜在宮中過夜,當初威國公的媳婦在宮中多呆了半天都失了孩子……」
「母親!」
「夫人!」
容家父子齊齊喝止。表情無奈。
太史闌皺起眉頭,她送過湯水?等過她回來?她怎麼不知道?
回頭想想,自己一直操勞軍務,府裡送來的補品很多,她也沒空吃,都囑咐侍女自行解決,大概老夫人誤會了。
不過她此刻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容楚,你病了?」
兩個孩子她倒沒在意,她知道他們不會多心的。
叮叮噹噹低低笑起來,嘰嘰咕咕地道:「麻麻不關心爹爹嗎?不是吧?」
容彌聽見,嘆口氣,瞪妻子一眼——孩子都比她清醒。
不過做母親的更心疼兒子,覺得媳婦做得不到位也正常。容彌搖搖頭,內心也覺得這媳婦還是太冷淡了些,對皇帝似乎比對兩個孩子還上心,對容楚也不見得多在意。
容彌微微嘆口氣,他雖然對太史闌沒老夫人那麼多怨氣,相反還很驕傲欣賞,但當初太史闌直接把孩子送走,沒讓他們見著,他心中也難免遺憾。
「你也別管容楚了,孩子的事也請你放放手,他們也是我們的孫子,我們有權愛護他們!」容老夫人將叮叮噹噹摟在懷裡,「你這樣的媳婦,我算是認了命,不求你關心誰照顧誰,只求你不要拿孩子作為進身的台階!」
「母親!」容楚霍然站起,目中有怒色——這話重了。
「太史她……」
「行了,不必再說,」太史闌打斷他的話,看看天色,「這事之後我會向您解釋,不早了,先進宮。」
「你——」容老夫人沒想到她軟硬不吃,氣得眼前發暈,「我沒你這……」
「母親!」又是一聲喝,卻不是容楚聲音。聲音嬌脆,眾人聽著熟悉,赫然轉頭。
「姑姑!」叮叮噹噹立即飛奔過去。
「榕兒!」容氏夫婦又驚又喜。
站在門口的,正是風塵僕僕的蘇亞趙十八和容榕,蘇亞臉上有怒色,趙十八神情尷尬,容榕臉色複雜,接住了叮叮噹噹,摸了摸他們的頭。
「避一避好不好?」她和兩個孩子商量。
「不好。」容叮叮立即道,「姑姑,來抱抱!」
「不好。」容噹噹道,「姑姑你有話講,噹噹要聽。」
容榕嘆了口氣,微微出神,隨即道:「也好。以往你們韋雅阿姨,告訴你們。你們有最偉大的母親,但怎麼個偉大法,你們不知道。今天,就一起聽聽吧。」
她沒有降音量,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容老夫人皺著眉,道:「榕兒你說什麼?」
「夫人。」容榕跨進門,一手攬一個孩子,輕輕道,「您責嫂嫂,責錯了。」
容老夫人臉色一變,隨即冷笑,「你也怕你嫂嫂。」
容榕搖搖頭,「這天下,誰都可以責嫂嫂,唯獨我容家人,絕對不可以。」
「為什麼?」容老夫人揚起眉。
容榕望定太史闌,太史闌轉頭。
「當初,她是難產。」
容老夫人神色震驚。
「這……」
「穩婆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容榕聲音清淡,「我在場,我說,保大人。」
四面沉默,容楚道:「榕榕,多謝你。」
「但嫂嫂不肯,」容榕轉眼看太史闌,眼神佩服,「她說,無論失去大人還是小孩,哥哥都會傷心,她不要讓哥哥傷心。」
容楚霍然站起,看看太史闌,又坐了下去,臉色一瞬間白了。
這句話,她竟一直沒和他說過。
太史闌默默吃菜,剛才她沒能吃飽。
「沒辦法生下來,又不能棄任何一個,當時群敵環伺,四面楚歌,刺客來自不同勢力,足足有三四撥,從各處展開攻擊,近在咫尺,嫂嫂卻決定,剖腹生產。」
容彌忽然竄了起來,容老夫人向後一倒,被伺候的嬤嬤扶住,嬤嬤的手,也是抖的。
滿堂伺候的人面面相覷,眼神震驚——活活剖腹?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容老夫人虛弱地道。
「當時幸虧李家送來很好的藥物器具,嫂嫂一力堅持開腹,是我……是我請纓出手。」容榕閉了閉眼睛,似乎還沉浸在那一刻的驚恐裡,「……是我剖開了嫂嫂的肚子……取出了兩個孩子,她竟然沒暈,一直沒暈,她怕我嚇傻了,耽誤了孩子……當時四面都是敵人,她還掌著我,直到把兩個孩子拿出來,噹噹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呼吸……」
容噹噹張開嘴,很有點接受不能的樣子,他一直以為,自己出來的時候,必然是英明神武,哭聲嘹喨的。
容叮叮也張著嘴,她是對那個剖肚子拿娃娃接受不能,那得多痛啊?還有,剖肚子出來的時候一定血跡淋漓,她和這世界打招呼的第一面,那得多醜?
所有人都雕塑一樣,容老夫人望著容榕,臉上血色盡失。容彌手指顫抖,想喝茶掩飾,一口灌下去才發現茶已經涼透。
容楚什麼人都沒看,只看著太史闌,他一直覺得太史闌對兒子偏愛,心知一定有原因,原來如此!
「當時我們都以為孩子死了,準備將他葬了……是嫂嫂不放棄,將孩子倒提責罵,逼出了堵住他咽喉的淤血……」容榕撫摸著噹噹的頭髮,「當當,你要永遠記得,如果沒有你母親,十個你也死了。」
容噹噹默然,良久道:「我知道。」
小小人兒,臉色嚴肅。
「我也知道。」容叮叮軟綿綿依著太史闌,摸她肚皮,「麻麻,還痛嗎?」
太史闌忙著喝湯吃肉,胡亂嗚嗚點點頭,她今天忙了一天還沒吃飯,餓壞了。
一室靜寂中,容榕拋下了最後一個炸彈。
「直到孩子安然無恙,我給嫂嫂縫合後,我才知道……那麻藥,沒有作用。」
容老夫人如被針刺了一般跳起來,四面發出抽氣聲。
有種經歷,無法想像,眾人都撫住肚子,彷彿自己肚子也一抽一抽地劇痛。
容榕眼底浮現淚花,緊緊盯著她,道:「夫人。這天下誰都可以責嫂嫂。唯獨哥哥不可以,容家不可以,您,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