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雨潤從議事廳中走出來,進了李秋容養病的屋子。
將領們注視著她的背影,心中頗有幾分敬佩,覺得這位軍師不僅足智多謀,而且心地厚道。那個李秋容,好幾次瀕臨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計挽留住了性命。
真是難得。
喬雨潤進李秋容屋子前,看了遠處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門扉緊閉,沒什麼動靜。
她進門的時候,看見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床側,這幾次李秋容將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來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喬雨潤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照做了。
不過她也發覺,李秋容生機已絕,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過讓他苟延殘喘罷了。
她邁進門檻,李扶舟側身收起金針,喬雨潤忽然看見李秋容身邊的袍子被李扶舟帶起,露出一張微皺的紙。
她心中一動,快步上前,在李扶舟發現那張紙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隨即笑道:「勞煩家主了。」
「不必客氣。」李扶舟一笑,「他左不過就這幾日了。」
喬雨潤看著他似乎溫和,其實遙遠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輕輕道:「不知你……」
李扶舟已經站了起來,道:「好好照顧他。」頭也不回出門去。
喬雨潤呆坐著,看他深紅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門扉,卻再照不進任何多情的眼眸。
良久,她將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剛才坐過的地方,輕輕撫了撫。
指尖冰涼,能抹平褥單的皺痕,卻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
她只是怔了一會兒。
隨即收回手,臉上恢復冷漠,她轉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抽出一張紙來。
看見紙上內容,她眼眸一縮,神情驚詫。
呆了半晌後,她忽然慢慢露出一絲笑來。
……
山坳裡的楓林,因為隱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聯軍佔據,更沒有雜人。
此時卻有一條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
從背影看這是女子,穿著普通布衣,還拿著個筐,看上去像是個撿柴的。
不過這女子走路的步態,卻有些奇異,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著,走在這滿是雜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闕金宮。
日光在林間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臉上。
飽滿臉頰,大眼櫻唇。赫然是宗政惠。
尊貴的皇太后,多年來第一次穿上僕婦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楓林邊探看。
這邊楓林稀疏,一覽無餘,埋伏什麼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終於走進林中。
她手中抓著一枚小小的玉夾剪。
那個人從最初展示這信物開始,斷斷續續給她發了好幾次聯絡信號,她一開始還不敢,漸漸便耐不住了。
喬雨潤越來越勢大,對她越來越不尊敬,令她越來越有危機感。她想要擺脫傀儡的命運,需要有外力的幫助。
或者,他就是一個契機。
她在林中站定,輕輕發出一聲口哨。
身後嘩啦一響,她大驚轉身,轉身時已經握住了袖子裡的刀。
一個人從一堆灌木叢中鑽出來,抖抖身上的刺,輕輕道:「惠兒!」
她顫一顫。
林間日光如金紗,一片朦朧裡,立在那裡的男子,似乎還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兩撇精心修剪的小鬍子,在楓林中風度翩翩地衝她笑。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詩酒唱和的好年華,她和他在閒暇之餘,扮成普通富家夫妻,車馬出城,一路踏紅,在人間最美的楓林中穿梭,在最溫暖的溫泉中含笑相對。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幾步,隨即站住。
不,不是了。
這裡的楓林沒有那般爛漫的美,這裡的溫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還是長身玉立,仔細看頭髮卻已微白,面容已蒼老,一身錦袍雖然還是很華貴,但卻太新,像是剛換上,穿在他身上再無當年王族氣度,倒顯出幾分憋屈和不自在來。
而她自己,也不過一身布衣,手執籮筐,驚惶畏縮如農婦。
她的心沉了下去,隱約覺得,希望將破滅。
康王的神情倒是極為驚喜,張開雙臂,道:「惠兒,我可算等到了你!」
宗政惠心中一暖,這幾年她過得憋屈,很久沒有遇見這樣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禁不住心動,正要上前,忽見剛才康王鑽過的灌木叢又是一陣搖動,悉悉索索一陣響,又鑽出一個女子來。
她臉上變色,開始後退。
康王急忙解釋,「惠兒,這是我的女護衛,跟我很多年了。我這些年先流落西番,後流落東堂,只有她一直跟著……」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聲,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頭站著,容貌姣好,尤其兩條長腿修長筆直,看得出來是練家子。
她的臉沉著,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性子,訕訕地搓著手解釋,「……惠兒,此行秘密,我來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帶人,想來想去也只能帶她一個,好歹你得讓我有人保護不是?」
他這說的倒是真話,這些年他流落西番東堂,一開始西番拿他奇貨可居,曾想過以他做人質來讓南齊退兵,結果這招還沒來得及使,西番將士就被太史闌絕然沉河。他一直身處看守之中,漸漸被人遺忘,想盡辦法逃出,卻又被東堂的人抓獲,東堂也看守了他幾年,沒看出要拿他做什麼用,後來東堂換了主子,在考慮和南齊議和,新任掌權者對他毫無興趣模樣,他才又有機會出來。身邊這個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陳請,西番允許她跟隨他,卻不允許她太過接近他,直到現在,他來見宗政惠,身邊還有東堂的人監視,只是他再三說明宗政惠的多疑,東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隱身一邊,由這女子跟著他就近保護。
康王不敢帶太多人,卻又不敢身邊沒有人,看來看去,只有這個在他失勢後依舊不離不棄的女子,可以信任了。
宗政惠也知道情勢今非昔比,要康王這種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帶一個女人來見她,已經很難得了。想必他冒險此來,也決不是為敘舊的。
「和你這叛國賊子,有什麼話好說?」她冷冷道。
「惠兒,」康王嘆氣,「容楚太史闌的話,你也信?我當時是什麼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們一條心,逼我到靜海送死,在太史闌的地盤,什麼還不是她說了算?她高興起來說我殺了皇帝,你也信?」
宗政惠臉色一變,嘴角抽搐一下,「別亂開玩笑!」
「好,好,不說,不說。」康王好脾氣地賠笑,「惠兒,你是知道內情的人,過去的話就不說了。如今你處境,我瞧著也不大好,所以我來幫你了。」
「你幫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過去,語氣刻薄,「就憑你這樣兒?」
康王還在笑著,如今他的脾氣當真見好,臉色絲毫不變,「惠兒,我雖然不是王爺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私下裡,還是有一批死忠的……」
「你現在哪還來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喬雨潤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臉色一變,「你說的幫手不會是西番東堂吧?你果然叛國?」
康王一頓,暗罵此刻這女子倒驚人敏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你說的哪兒話?喬雨潤憑什麼接收我全部的人?我當了那麼多年王爺,當真一點家底都沒有?」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著他。
「我聽說喬雨潤現在和五越關係好,還是天節軍的實際掌權者。」康王憐惜地瞧著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過吧?」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康王盯著她的眼睛,「我們……去把她殺了好不好?」
宗政惠沉默,隨即道:「然後?」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統皇家血脈。你殺了喬雨潤,天節自然要向你效忠,你從此掌握了天節軍權,便可以把我引入天節軍,然後我會另外助你,和五越聯軍談判,許他們復國自治之權,和他們合作奪取南齊半壁江山。」康王聲音低而誘惑,「憑什麼讓喬雨潤一個出身平凡的殘廢竊據大權?你我才是這世上身份最高貴,最該獲得權力的人啊。」
宗政惠依舊沉默,康王說話含糊,但語氣裡的意思,隱然還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後,很可能還是東堂或者西番。
看他現在那潦倒模樣,如果說背後沒人操縱,她死都不信。
她很需要權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覺,需要將喬雨潤那個越來越狂妄的賤人踩到腳下……
康王微笑望著她,神情十拿九穩。他太瞭解這個女人對權力的慾望——瞧她此刻臉上心動的神情。
然後他聽見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驚得眼睛一睜,連那一直站在一邊,垂頭不語的女子,都愕然抬頭。
宗政惠臉上激動的紅潮已經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蒼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孫後代發誓,在此過程中,你絕不借用任何敵國的力量?」她譏嘲地盯著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騙我,你生子世代為盜,生女世代為娼?」
康王臉色大變,怒道:「你——」
「你果然是個叛國賊。」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國賊合作。」
「你!」
「我愛權,我愛虛榮,我愛這世上一切尊榮華貴的東西。你一點都沒猜錯。」宗政惠輕輕地道,「但是,這些東西,必須是我的,不是異國敵人施捨的。施捨來的榮耀,不是榮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個最高掌權者,必須先有國,再有自己。有國才有尊嚴,有國才有榮耀,有國,才有存在的意義。國都不愛,談何擁有天下?國都賣了,何來權勢地位?那是虛假的泡沫,看得見,觸不著,啪一聲破了還濺一身水,惹人厭棄。」她冷笑,「所以,兒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沒想過……」康王不可思議地道,「你們看似現在節節勝利,其實危在旦夕。皇帝無論是軍力還是將領,都遠勝於你,太史闌和容楚聯手,天下無人可擋。五越在太史闌面前,並無任何優勢。而皇帝既然已經昭告天下廢了你,對你也就再無顧忌,所謂孝道逼迫也難以阻止他的決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將來,只有一個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聲,頓了頓,道:「但,這是我的驕傲。」
這是我的驕傲。
便用盡手段,做盡惡事,有些事,依舊是底線,是不會讓步的原則。
真正的驕傲。
康王臉色慢慢發白,用彷彿不認識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道:「那麼,殺喬雨潤,你樂意的吧?」
「那當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還能有本事殺了太史闌,我會更樂意相助。」
「那是以後的事。」康王不耐煩地道,「我知道喬雨潤身上也是有寶甲鮫衣的,行刺不容易。不過你和她如今關係相互依附,她對你應該防範較小。我這裡有一把特製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藥物,可以刺入任何的護體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過來,手中一個錦緞包裹,康王示意她拿過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還是不信她,當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緊了袖子裡的刀,盯著那女護衛,此刻楓林看花的心境全無,有的只是厭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過來,走到她面前,提前將手中錦緞一抖,刀露了出來,刀尖是向著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氣。
那女子忽然將錦緞往地下一拋,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後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聲是刀尖破了軟甲的聲音,第二聲是刀尖入肉的聲音。
康王正轉身向林外看,萬萬沒想到這一刀竟然衝自己而來,此時身子剛剛半轉,滿臉驚駭。
宗政惠也大驚,踉蹌退後。
那女子牙齒咬著黑髮,眉宇滿是絕然之色,霍然拔刀。
又是一聲奇異的叮聲,隨即,刀出!
雪亮化為深紅,曳出紅綢般的軌跡,唰一聲灑遍楓葉,來年脈絡如血。
宗政惠臉上噗一聲,撲上一溜血點,斑駁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臉,滿手的血,驚得腿一軟跌倒在地。
同時跌落的還有康王。
他痙攣著,雙手緊緊摀住脅下那個血洞,那一刀極深,隱約可見白骨內臟,可見下手之人的決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經散了,依舊滿滿不可置信,拚命仰頭望著那女子,「你……你……怎麼會……怎麼會……」
這些年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唯有這女子,他從未懷疑過她的忠心。若無那忠心,怎麼可能千里迢迢在異國尋到他?怎麼可能雪地裡長跪求見他一面?怎麼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難下,做盡苦役,只為每日遠遠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邊六年,追到異國,長跪雪地,吃盡苦頭,為的就是今日!」女子舉起血淋淋的刀,悲憤長笑,「你這奸賊,小心太過,從不讓人單獨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這樣,哪有今日單獨隨你來的機會?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劇痛淹沒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該說什麼,該想什麼,一生警惕,步步為營,他總能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保護好自己,就算淪落到敵國,他也多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過是天意。
「還記得當初被你滅門的形意門嗎……」女子猶自大笑,「爹!娘!師兄!我報仇了!」笑聲未絕,熱淚滾滾而下。
形意門……康王漸漸混沌的腦中,掠過模糊的字眼,卻怎麼也覺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剷除的門派太多,很多門派,在他這裡,只是屬下匯報時的一個輕飄飄的字眼,掠過貴人的耳朵,換一句同樣輕飄的「誅」,再不留一絲痕跡。
最後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覺得那刀,似乎並不是自己準備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鉤鎖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會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傷害,然而現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鎖。
「想知道這刀怎麼來的麼?」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臉暢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晉國公。這把刀,他五年前就給我了,今日總算用上!」她望望極東方向,「當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訴我的……聽說他也來了?其實只要他在,你死是遲早的事,所以我得快點下手,好親手報仇!」
她和容楚聯絡還是幾年前的事,之後一直在國外,並不知道容楚已經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聽見「晉國公」三個字,咽喉裡發出似哭非哭的嗚咽聲響,他艱難地挪動頭顱,似乎想要看看那個方向,看看那個草灰蛇線,伏延千里,真正將他致死的畢生大敵,然而他的腦袋只轉了半圈,便不動了。
他死了。
最後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轉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漸漸冰冷的康王。
萬萬沒想到,他來這麼一遭,竟然是來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約。
眼前的人死狀痙攣,身體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她怔怔地看著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愛,也曾在景陽殿重重帷幕後微笑相對,在滿眼楓紅中攜手尋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春宵慢渡,聯琴共筆,……
然後,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驚覺此刻自己的處境——康王已死,殺手猶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驚恐地向後縮去,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是那女子對手,心中萬分後悔怎麼就糊塗了,竟然真的一個人前來赴約。
那女子卻沒有動,站在康王屍首邊,冷冷看著她。
「看在你最後那番話份上,我不殺你。」她轉身就走,「你好自為之。」
宗政惠直到眼見她身影消失,才反應過來,那女子竟然放棄了殺她滅口。
想著剛才她最後一句話,宗政惠心中五味雜陳,在地上愣了半晌,緩緩爬起,看見丟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為什麼,那女子竟然沒把刀帶走。
或者她大仇得報,驟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記了身外物。
宗政惠連滾帶爬地過去,將刀揣在了懷裡,心中這才定了下來,隨即她起身,踏著一地枯脆的楓葉,蹣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楓紅如血,日光漸漸斂去,在地面投下靜默的光斑,那一具無人收拾的屍首,永恆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陽城下。
黑壓壓的大軍鋪天蓋地而來,萬馬奔騰,踏動大地,震得整個上陽城都似在嗡嗡作響。
南齊和五越聯軍的最大一次正式對戰,終於拉開了帷幕。
早在前幾日,各自為戰的太史闌和容楚,各自橫掃了上陽兩翼的城池,將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奪回,今日終於再次在上陽城下聚首。
十五萬折威由容楚指揮,十萬天順,五萬蒼闌由太史闌和邰世濤指揮。三十萬大軍提馬過陽水,直逼上陽城。
折威黃,天順藍,蒼闌黑金,三色大軍方陣整齊,正中黃羅傘蓋飄揚,傘下是一身小小戎裝,御駕親征的皇帝。
左側珍珠白,戰場上依舊錦繡風流的,自然是愛漂亮大帥容楚。右側黑金,中規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經和容楚齊名也睡一個被窩的女帥太史闌。
這一場戰爭,不是南齊動用兵力最多的戰爭,卻是南齊至今級別最高的。皇帝首次親征,名將齊出。
南齊將士們志氣很高昂,心情很興奮,都覺得能參與這一場戰事,此生不枉。
城頭上喬雨潤季飛,以及五越聯軍的統帥們,臉色卻不大好看。
原本以為憑藉五越的神異,在戰爭初期打南齊一個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穩腳跟,佔據一定地盤之後再來和南齊討價還價,那時候就算太史闌來了,也不能全數奪回。
誰知道南齊竟然皇帝親征,士氣大漲,容楚又似乎早有準備,折威和天順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經秘密調軍,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戰場。
自負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認,他們對容楚的實力還是估計不足。
不過五越和天節,這次也將全部軍力壓在了上陽城,不想再後退。再退,他們就只能退往極東深處乾坤山了。
黃羅傘蓋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幾乎立刻,震耳欲聾的攻殺聲便淹沒了上陽城。
所有的戰爭都一般殘酷,不過是生死絕殺的週而復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換成月光一輪又一輪,照映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上陽城牆,和城前護城河裡無數死去的聯軍士兵的屍首。
戰爭最激烈,眼看南齊士兵將要攻上城牆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
鏖戰未酣,城頭上忽然鳴金收兵,南齊士兵剛愣在那裡,就看見城頭上飄出一張紙。
隨即這樣的紙飄出很多張,有人抓下來一看,臉色就變了。
這赫然是一份納妾的婚書!
納妾的,是榮昌郡王容楚,這妾……
竟然是衛國公,援海元帥,已經給郡王生了兩個孩子的太史闌!
一時間很多士兵都愣在城頭,被忽然冒出來的五越士兵挑下城牆。
太史闌和容楚也接到那樣一張紙,兩人臉色齊齊一變。
太史闌身後花尋歡怒道:「什麼鬼玩意!喬雨潤瘋了?連這種伎倆也玩?誰信?」
她自從上次怠忽職守,致使晏玉瑞被殺,引發天節反叛,自知罪過深重,在皇宮前長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闌府前,自請卸職戴罪立功,太史闌原本不同意,覺得她這五越身份還是有隱患,景泰藍卻從小和她關係好,當即把她一捋到底,著她只在軍中效力,從小兵做起。花尋歡也無怨言,當真以小兵身份隨軍,衝鋒苦戰。只是她寧可接受懲罰,也始終不肯說明那夜她到底幹什麼去了。這讓太史闌很有些心結,近日也沒怎麼理她。
太史闌不說話,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皺著眉頭,揉了揉眉心。
這下麻煩了……
這東西一直貼身放袖囊,什麼時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對勁……
「喬雨潤!」太史闌的忠心諸將都在跳腳大罵,「你要臉不?這種東西也能搞出來,能爭多久苟延殘喘?」
城頭上一聲長笑,正是喬雨潤的聲音。隨即一張紅紙緩緩落下。
「這裡是正本!有你們郡王和國公的親筆簽名!你們有誰識得他們的字跡?自己上來看!」
蘇亞拍馬就上去了,槍尖一挑將那張紅紙挑回,眼神猶自望著容楚,期盼他說,這不過是個騙局。
容楚再次揉揉眉心,咳嗽一聲。
太史闌根本沒有看那張紙,臉上慢慢地,沒有了任何表情。
似鐵,生冷。
她看過婚書,那簡陋婚書的格式用紙,和現在城上飄下來這份,一模一樣。
那麼簡陋的東西,天下還真找不出第二份。
景泰藍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慢慢也閉了嘴。
不用問,看表情都知道,這事兒,怕還真是真的。
這事兒……也太要命了。
太史闌現在是什麼人?是國公,是總督,是元帥,是即將總攬天下軍權的女將,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家重臣。
如今在萬軍之前,以她為妾,這是對她的侮辱,也是對整個南齊軍方的侮辱,更是對南齊的侮辱。
這東西在這時候拿了出來,南齊軍心大失不說,太史闌以後領兵馭將的威望威信,也會有一定的損害。
雖說她手段強硬,遲早能扳回,但終究因此給了人背後取笑的把柄,還是在天下之前,這讓她如何忍受?
便如萬人之前一個耳光,響亮。
景泰藍看著瞬間巋然成雕塑的太史闌,明白此刻她已經怒到極點。不禁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這般蠢事!
郡王在苦笑,咳嗽。
這只能說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嘗如此?
寫那婚書妾書時,他還沒愛上她,不過一時玩笑之心,想要將來博她一樂,殺殺她的威風,小小來一場逗趣而已。
內心深處,也不無告訴她——此生容楚若娶你,妻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
但如今如何解釋?大錯已成。
「陛下能以賤妾為帥,雨潤卻不屑和這等人對戰,平白降低身份。」喬雨潤永遠不會放過時機火上澆油,「和妾相爭,視為侮辱。請陛下換將再來!」
城頭上一陣狂放的大笑,夾雜著「賤妾,羞恥」之類的話語。
蒼闌軍士兵們渾身發抖,眼神暴怒,紛紛提槍上馬。
太史闌豎起手掌,止住了他們的衝勢。
現在已經不是猛攻時機,無論是惶惑不安的南齊軍隊,還是憤怒沖腦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狀態。鬥志已失,再戰無益。
不過退兵前,她還有話要講,必須將氣勢軍心給撈回來。
「喬雨潤,難為你假造妾書,仿製我夫婦簽名,幾可亂真。」她譏誚一笑,「不過,真本在此。」
她伸手從懷中取出個大紅封套,在掌心一晃,隨即收起。
「如何不敢拿來看?」喬雨潤冷笑。
「你配?」太史闌語氣淡淡,「我是當朝國公,一品元帥。我子為世子,我女為郡主。我的婚書,用得著給你這半人半鬼,肢體不全,專門搆陷他人、陰私謀奪的前西局首領看?」
南齊士兵這才明白這女子的身份,眼神紛紛露出鄙棄之色,將手中撿到的棄書往地上一扔,呸聲道:「低級伎倆!」
喬雨潤氣得臉色發白,隨即冷笑,「如此,祝國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滿,永無齟齬!」
太史闌理也不理,單手一揮,示意退兵。
她駐馬默默看大軍後撤休整,容楚策馬過來,她忽然揚鞭就走。
蘇亞在後頭叫她,「大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闌道,「我好久沒有給我前頭那位寫信,如今我身在戰場,它難免掛記,也該告訴它一聲。」
眾人一傻,景泰藍眼睛睜大。容楚伸手勒住馬。
面面相覷了半天,還是最有資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問:「呃……什麼是……前面那位?」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個,我之前最愛的那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答,「嚴格意義來說,容楚如果能遇見它,該給它敬茶。」
景泰藍想攤上大事了!
「呃……這位,叫什麼名字?」小子認為太史闌不過是氣話,這樣問也算是個提醒。
太史闌毫不猶豫,「么雞。」策馬從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過,「勞駕,讓讓。」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聽見這名字,不禁一怔。
姚基?
這名字,還真的聽她一本正經說起過……
他瞭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說謊。
太史闌頭也不回離去,只拋下一句話,「今晚我要好好寫信,閒雜人等請勿來擾。」
眾人齊齊看向那個唯一的「閒雜人等」。
「閒雜人等」拳頭湊至唇邊,無奈地咳了咳……
……
當晚太史闌在自己帳中睡大覺。
傍晚的時候有人來送飯,她聽著那腳步聲,對蘇亞道:「你去門口接。別讓人進來。」
蘇亞只得無奈地去門口接,把親自送飯的某人勸了回去。
吃完飯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日卻道:「我怕動,蘇亞你打點水給我。」
過了一會她看看門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進來了,放在門口。」
門邊端水的影子頓了頓,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
晚上看軍報的時候有人來送燈油,太史闌道:「不要,夠了。」
送燈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長在帳篷邊緣,太史闌轉過頭。
三更的時候,蘇亞在帳外說送宵夜,太史闌看看影子,道:「不吃。」撲地吹熄了燈火。
帳外傳來一聲長嘆。
太史闌拉毯子矇住頭,還是擋不住他的語聲傳來。
「太史……」容楚的聲音聽來有些猶豫,「我有話和你說。」
她不理。
「不是解釋那件事……」容楚輕輕咳嗽,「我終於基本確定了一件事,想想還是和你先說一聲比較好,雖然未必發生,但……」
她抓起油燈,呼地擲了出去,油燈撞在門簾上,悶悶的砰一聲,將他的話聲打斷。
這人詭計多端,奸詐狡猾,不聽!不聽不聽!
帳篷外終於安靜下來,太史闌維持著半起身擲油燈的姿勢,豎著耳朵聽,沒有聽見什麼離去的腳步聲,但映在帳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經淡去。
容楚雖然待她向來體貼溫柔,骨子裡卻也是驕傲的人,相識這麼多年,她這般發作還是第一次,他應該也有所明白,暫且離開了。
她坐著,眼神發直半晌,霍地躺下,將被子一扯,蒙頭一蓋。
太史闌這一夜沒睡好。
迷迷糊糊總感覺到腳步聲徘徊,聽見他的呼吸,隱約似乎還夾雜著較重的咳嗽聲,仔細去聽卻又沒有。
……
大帥主帳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燈的習慣,早早地熄了燈,眾將領都心裡有數怎麼回事,人人躡足行走,遠遠避開主帳。
花尋歡巡夜回來,正看見容楚負手站在他自己的帳外,注視著對面的零星燈火。
在戰場上,太史闌和容楚是分開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帳。
花尋歡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見容楚腰上,多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將軍。」
花尋歡只得將眼神從那東西上收回來,道:「郡王,我已經不是將軍了。」
「你有過錯,但已經立了更大的功勞,此戰結束之後,會根據你的情形,再重新議定你的處置情況。」容楚溫和地看著花尋歡。
花尋歡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這人睿智而洞徹的眼神之前,沒有什麼事會被埋沒。
她抵制了誘惑,狠心放棄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絕了二娘的蠱惑,成全了自己的氣節和對太史闌的忠義。這樣的事沒法對人說,她也不打算對誰說。
只是這樣,她就只能是一個「身負嫌疑,有負主帥,臨陣脫逃,引發大戰」的戰爭罪人。
她咬牙留在軍營中,背負著眾人的排斥懷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無法解釋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釋——我是忠誠的!我沒有對不起誰!
便縱最後馬革裹尸,埋骨沙場,換一場清白人間。
然而當有人真的知道,並且理解她,感謝她,她心中終得安慰。
「郡王。」她終於誠懇地道,「放心,今天的事會過去的。我瞭解大帥,她越對你使性子,越丟不下你。」
容楚笑了笑,頷首,「我知道。」
隨即他道:「我剛剛接到軍報。中越首領謀刺五越聯軍主帥李扶舟,被發現。刺客三人當場被殺,中越琳夫人倉皇逃奔,據說可能現在在上陽山南麓一帶。」
花尋歡眼睛一亮,容楚饒有深意地注視著她。
花尋歡猶豫半晌,終於開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暫時告假,離開軍營。」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過,你會回來嗎?」
「會的。」她堅定地答。
「去吧。」
……
天將亮的時候,花尋歡將一封信塞在太史闌帳篷下,背著一個小包袱,獨自離開了大營。
她的背影長長地拖在北地經霜的地面,步伐卻短而快捷。
……
天快亮的時候,太史闌起身,發現臉上兩個大黑眼圈。
她匆匆洗漱,在帳篷底下看見那封信,匆匆打開。
「大帥。我是花尋歡。我去解決我的事情了。做得好,應該也能幫到你。相信我,於定做錯的事,我不會來第二次。」
「又附:郡王的新佩,圖案吉祥,隨身佩戴極好。」
太史闌目光在第二行上掃了掃,將信紙收起。
鼓聲又擂了起來,攻城戰第二波。
雖然第一輪南齊沒有攻下上陽城牆,但懸殊的死亡數字,還是讓聯軍統帥們的臉色變了。
昨夜上陽行宮也燈火不熄,將領們議事到深夜,當他們走出行宮的時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歸不解,該執行的,就一絲不苟地被執行。
第二次天亮的時候,連宗政惠都趕上了城牆,注視著萬軍陣列的城下,她身後站著氣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執意要跟著保護她。
城下景泰藍一眼就看見了宗政惠,臉色立即變了。
這個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幾乎毀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虛假的血緣聯繫,他還一次次放過了她。
悔不當初。
太史闌看見他攥緊的拳頭,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時。」
景泰藍重重點頭。
容楚在景泰藍另一側,眼光不住飛過來,太史闌目不斜視,臉色如鐵。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當沒看見。
城下士兵看見一個鳳冠紅袍的女子出現,隱約也猜到她身份,都漸漸安靜下來,仰頭看看城牆之上,再看看皇帝,心裡也為八歲的皇帝感到難過。
景泰藍已經平靜下來,只是在袖子下握緊了拳頭。
太史闌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為她和宗政惠,總該有一場生死對決,或者發生在金殿之上,或者發生在城下,然而數年之後,她攜兵而來,軍臨城下,那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卻已經不配做她的敵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頭上,喬雨潤俯視著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過來,抽出劍,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嘩然,太史闌眼睛一瞇。
容楚卻只盯著宗政惠背後,搖搖欲墜的李秋容,微微皺起眉頭。
景泰藍憤怒地冷哼一聲,他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了。
「陛下,」喬雨潤柔聲道,「您親自來接您的母后了嗎?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輕彈劍刃,錚然有聲。城上城下,落針可聞。
「太后已經廢為庶人。」景泰藍大聲道,「她叛國叛朕,自廢於皇室,已經不是太后。朕既為萬方之主,怎可踐踏法紀。一介庶民,身懷重罪,朕憑什麼救她?」
容楚將他的話遠遠傳送開去,萬軍呼嘯,聲浪一波波衝上城頭,「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舊是您的母親。」喬雨潤笑容不改,「血脈牽繫,生恩如海,母子親情,刀劍難斬。陛下,您真的要在萬軍之前,致死您的母親?從此後讓南齊軍民都知道,您是個絕情絕性,連自己親生母親都不顧的獨夫?」
景泰藍小臉煞白,渾身顫抖——他知道會是這樣!他就知道會是這樣!那賤人的事情,不能公佈於天下,那麼她就永遠頂著他「母后」的名頭,永遠可以拿「孝道」來壓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鴉雀無聲,喬雨潤笑得得意,頭頂的旗幟撲撲響動,拂得她鬢角發癢,她單手挾持人,又斷了一臂,無法自己拂開,忽然便想起那日麗京城頭,容楚給太史闌拂開臉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為自己捲起臉上旗幟……
心念一動,隨即她眼角掃見一抹深紅衣角,她心中一顫,半回頭,就看見李扶舟如一抹紅雲,無聲無息已經降臨了城頭,四面的五越聯軍將領,齊齊躬身。
李扶舟很少親自上戰陣,然而他此刻站在那裡,五越將士恭謹萬分,連季飛等人都下意識讓出一步。
韋雅一身勁裝,永遠站在他身後三步的距離。
喬雨潤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覺地便帶了期盼,然而瞬間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頭,眼神遙遙遠遠,穿過她,穿過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闌身上。
此時太史闌亦抬頭。
四目相對。
一瞬間鬱鬱青春踏波來,載歌載舞,都是好年華。
好年華裡春日暖陽新柳綠。
好年華裡綠柳蔭下少年春。
好年華裡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華裡並肩談笑論前塵。
好年華裡攜手逃奔過鹿鳴,含笑相逢二五營,好年華裡一路相護,歷練風波,山林禦敵,酒樓狂奔。
好年華裡,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圓的月亮,是北嚴城下穿萬軍而來的身影,是青灰城牆上一朵花,堞垛後共食的一碗飯。
好年華裡,有顫顫巍巍的吻,猶猶豫豫的指尖,最後一見暗黑大殿裡,深紅如血禮服盡頭,他淡淡長長的呼吸。
一瞬間流年過,一霎那流年遠。她人生裡記載萌動和溫情的第一次,心深處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終於被那一抹紅影,悄然覆蓋。
彷彿昨日還在北嚴城頭共禦西番,如今卻已一個城上,一個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讓我活。
命運寒苦,從來如此。
城下太史闌的眼神,從往昔迅速奔回,依舊冷峻堅執,如見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結束在空茫。
喬雨潤慢慢地扭過頭,被那眼神燒得連血都冷了。
容楚依舊看著太史闌,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喬雨潤聲音更冷,劍鋒往宗政惠脖子裡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嗎?」
景泰藍抿緊唇,盯著她。
「退兵。」喬雨潤道。
「陛下。」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在景泰藍身邊響起。如一塊堅冰,將他的怒火壓滅,他想起之前太史闌和容楚的一些囑咐。
「來人。」他吸一口氣,聲音已經平靜,「把東西拿過來。」
有人送來一個杏黃色,裹著錦緞的長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驀然一緊,下意識探頭——她認得,這是她那個早產孩子的小棺材!
當初她夜半流產,之後被李秋容背著逃奔,當時沒能顧上那可憐孩子的骨殖,事後她讓李秋容安排人,將骨頭拿了出來,裝裹了,葬在永慶宮後的園子裡。
因為心中隱痛,她平日從不往那裡去,為了避免有人惡意損壞墳墓,她也沒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種了一株花樹。
此刻看見這小盒子,她怒發如狂——天殺的無恥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藍君瑞!」她大叫,聲音淒厲,「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親弟弟啊!你殺了他還不夠,你還要挖墳鞭屍嗎!」
女子聲音尖利,幾近破音,聽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說什麼!」景泰藍怒喝,「是你自己棄兒屍骨於荒野,任他零落為野獸所食,還是朕發現了及時收殮的。如今朕就是帶弟弟過來,問問你這狠心母親,為何要當眾背叛大兒,又為何要狠心拋棄小兒!」
宗政惠一呆,「什麼?」
她素來喜歡孩子,雖然對景泰藍不怎麼樣,那是因為在她看來,景泰藍是她孩子的攔路虎,於她自己懷胎十月的那個,她愛如珠玉,懷胎期間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後痛不欲生,半年臥床。
如今聽見景泰藍這句,她腦中便如被利劍劈下,渾渾噩噩了一秒,「什麼……」
景泰藍忽然好像手一鬆,盒子落在馬上,白絹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細看,並不像被野獸抓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因為焦骨心口一個大洞,腦門一個大洞,邊緣整齊,斷骨支出,倒像是這兩塊被特意取出用了。
雖然隔著城上城下,但白絹焦骨,十分明顯,城上諸將都看見了。
喬雨潤忽然短暫地「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宗政惠也「啊!」了一聲。
兩人這一聲出自同時。
喬雨潤立即撤劍後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頭,扭頭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劍鋒割破,鮮血噴出,但同時寒光一閃,她手中忽然出現一把刀,一刀刺向喬雨潤的腰!
「你拿我兒子的骨頭練功!」她痛極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驚撲上。城頭上人影連閃,欲待阻止,李扶舟負手不動,神情依舊淡淡。
「滾開——」宗政惠一刀捅出,喬雨潤一邊避讓一邊冷笑——她穿著太后賜的鮫衣,滑溜無比,可避天下刀鋒!
「嗤。」刀刺入喬雨潤的腰間,她一頓,臉上的冷笑忽然變成驚駭。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帶出一抹血泉,噴了她一臉血跡猙獰,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喬雨潤怒極,一掌狠狠拍在她肩頭,將她打得向後翻去。
宗政惠身子後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喬雨潤胸膛。
喬雨潤出掌之後立即後退,身子忽然一頓——裙角被絆住了!
她驚極怒極,此時來不及回頭看是誰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識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響,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經斷了。
只這麼一愣神,卡嚓一聲,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湧出的掌力也將宗政惠再次後掀一把,落向城下!
萬軍驚呼,景泰藍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閃,是虛弱的李秋容,拚死衝上,趴在城邊,拚命伸手一抓,竟然險險撈住了宗政惠的腰帶,「你別……」
「老狗!」宗政惠掛在城邊,瘋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頭給她練功的!是你!除了你沒人知道他在那裡,是你給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掙扎,腳蹬在城牆上還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驀然嗆咳,一口血噗地噴出來,「不……」
「去死!」宗政惠腳終於蹬到實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聲,最近已經瘦如燈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頭,風箏般墜落!
萬軍嘩然。
宗政惠卻在李秋容身子越過自己頭頂時,聽見他最後一句淒呼。
「惠兒……」
她渾身一震,如遭雷擊,霍然回首,正看見四肢攤開墜落的李秋容,一雙眼睛至死死死盯著她,眼神裡並無仇恨,只有疼痛不捨悔恨無奈絕望……翻騰奔湧,電光石火。
她忽然從頭頂涼到了腳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話。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護佑忠誠;她予你一生低賤,予你臨終陌路,至死相殺……」
霹靂一閃,寒光徹體。
她渾身顫抖起來,自己都不知道顫抖的來由。
「砰。」李秋容身體重重落地。
南齊軍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
只是很輕微的一晃,隨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傾,以肘靠在馬頭上,不動了。
此時眾人都緊張地注視城頭上,無人在意此處異常,而太史闌,從昨天到今天,就沒掃過他一眼。
城頭上宗政惠聽見那一聲「砰。」只覺得心也似被重鎚鎚過,喉間腥甜,似有血。
她此時也顧不得去想什麼,瘋狂過後,求生是第一慾望,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牆麻石咯得生痛,牆磚斑駁有血。
忽然頭頂上雪光一閃,隨即當地一響,鋼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劇痛。
她尖叫一聲,再也攀不住城牆,落下!
最後一眼,看見喬雨潤撲過來的獰笑的臉,她胸前的刀已經拔出,正血跡淋漓舉在手中,胸口一個血洞汩汩赤紅,將城頭草染紅。
循環報應不爽……
這是她最後一個模糊的念頭。
「砰。」
一霎前的聲響再來,這回換她撞擊大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看見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屍體,至死,臉都向著她的方向。
……
喬雨潤趴在城牆上,艱難地回首,想要找到那個關鍵時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見韋雅,面色平靜地站在她身後。在她身邊,是面色更為平靜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靜,同時封住了她人生最後的光和熱。
……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
人人渾身僵木,提刀拿槍,卻不知接續動作。
剎那驚變,翻生到死,不過轉眼,城頭內訌,首領死傷。
連那名義上最尊貴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墜落塵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噓,生出滄海桑田,生命無常的寂寥。
景泰藍屏住了呼吸,看著那靜默扭曲的軀體。這個女人折騰了帝國,折騰了皇室,折騰了幼小無辜的他,折騰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後,她折騰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榮華尊貴,天下第一,到頭來她只做了第一獨夫,連唯一的忠誠者,都親手殺卻。
一地塵土,半生終結。她追逐華衣美服,錦繡珠玉,然後在泥塵中,骯髒地死去。
用力太過反自傷,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藍緩緩閉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報,終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禱告了半晌,他籲出一口長氣,歡快地睜開眼睛,道:「郡王,國公,我們可以攻擊了……咦。」
他怔怔地注視著靠著馬頭,微閉雙目,臉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邊一陣風掠過,太史闌忽然搶了過來,她一眼看見容楚,臉色忽然也如雪。
此時周圍將官已經發覺不對,都將狐疑的目光投來。太史闌緊緊盯著容楚,並沒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蘇亞立即下令親信將士變動陣型,將這一處地域遮住。
太史闌策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藍緊張地盯著她的手,發現她指尖在微微顫抖。
他忽然覺得窒息。
太史闌的手一觸及容楚的頸項,驀然一僵。
眾人變色。
容楚的身子一觸及她的手,忽然一傾,倒向她懷中。太史闌眼神茫然,下意識扶住。
隨即她渾身也顫抖起來,她抖得如此劇烈,似要把自己抖下馬去。
她……她……剛才好像沒有摸到脈動……
再一看他臉色,眼眸緊閉,白到透明,她手指顫顫落在他唇上,隨即驟然滑落……
「麻麻……」景泰藍驚嚇之下,連稱呼都忘記,「公……公公……公……」
太史闌霍然仰起頭,渾身金甲巨顫。
這一刻她很想一個雷下來,劈死自己,或者將時光劈回原先軌道,好讓一切重來。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是這樣?
為什麼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為什麼他會忽然……停止呼吸?
他為什麼會這樣?他什麼時候這樣的?他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剛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為什麼?
「麻麻……」景泰藍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對勁,驚恐慌急,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冰涼的淚珠打在她手上,她一驚,稍稍回覆幾分清明。
回頭看看城上,紅衣在淚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頭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著這方。
容楚毫無聲息靠在她肩頭,她只覺肩頭重若千鈞,她將臉拚命地湊過去,想要感覺一切可能的生命體徵,而他那般安靜,長長的睫毛垂落,看起來也就是一場睡眠,可是沒有呼吸,沒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驚恐,幾乎瞬間要將她壓裂,她眼前一黑,腑間劇痛,五臟六腑都似被瞬間絞緊,渾身汗若湧泉,忽然力氣全失,幾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馬下。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這一刻她才明白這八個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絞過。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響在她耳側。
她渾身一震,咬牙,吸氣,睜眼,看見眾人驚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碼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藍這麼小,一定會失了方寸,南齊必敗!
五越最後的殺手鑭,五越敢於據城以待的底氣,就在這裡!
他們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驟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動,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動搖軍心。
他是怎麼做到的?
而她又怎麼能就此倒下,拖曳著南齊軍隊墜落塵埃,辜負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間,那裡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截銀色細鏈子。
就是這截連著馬鞍的銀色細鏈,在他驟停呼吸的那一刻,穩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闌看見這鏈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熱的疼痛從指尖燒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裡,卻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來。
她抬頭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時,眾將退後,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據城垛。
他迎著她的目光,臉色一樣如雪,烏黑眉睫染城頭霜色,唇卻艷若深櫻。
是一尊失卻人間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過來,他目光似有波動,隨即嘴唇輕啟,輕輕說了幾個字。
牆頭上紅影如雲過,再轉眼他已不見。
萬軍肅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視著這密密遮擋的一角,感受這一刻沉默的巨大壓力,不知道這一霎,巨變陡生,南齊雙帥失其一,太史闌正在遭受一生裡最大的恐懼和摧心之苦。
風從黑壓壓的人群頭頂過,呼嘯若哭,平原在顫慄中靜默,一輪殘陽,血一般從天際瀉落。
太史闌收回目光,咬牙,齒間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齊對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戰,平局。
雖然容楚停止呼吸卻不倒,雖然太史闌絕望崩潰卻不倒,雖然南齊軍心未墮,但當士兵攻入上陽城時,卻發現這是空城,只有一地屍首,滿城狼藉。
而當時太史闌身處巨大悲慟之中,沒能及時進入城內,只發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擊,大軍全部呼嘯入城,到處搜尋敵人,深入城中內部,直到太史闌聽聞入城異狀,發覺不對,當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開始出現疫病,短短數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齊軍隊被迫撤出上陽城區域,正式進入和五越的對峙僵持期。
……
這一日,上陽山南麓的崎嶇山路上,一個女子背著一個人,在艱難地趕路。
她身上那個人,破爛的衣衫間露出滿身的瘡疤,那些瘡疤深紅青紫,邊緣交錯,像是被什麼毒蟲毒獸咬嚙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發出腐爛的臭氣,難得那背她的女子,絲毫不嫌棄的模樣。時不時還關切地問一聲:「你現在如何?」
「尋歡……」受傷女子眼神裡流露感激,氣喘吁吁地道,「多謝你不計前嫌,千里迢迢趕來救了我……」
「二娘說的哪裡話來,咱們雖然有些舊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來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顧,如今你落難,我怎麼能令你死在外頭?」花尋歡站直身體,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鎮,「穿過這個小鎮,咱們就能回到中越地盤了,只是二娘你這身上……」她想了想,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實際掌權者,以小妾之身奪中越權柄多年的琳夫人,虛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謝。
她聯合喬雨潤刺殺李扶舟,結果喬雨潤雙面間諜臨陣反水,她被李家武軍追殺,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傷,眼看必死,卻忽然被花尋歡所救。這個救命恩人讓她始料不及,但此時她也沒有更多的力氣去猜疑或者拒絕,無論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絲機會活下去才是要緊。
花尋歡背起她,走入市鎮,披風擋住了傷痕和臭氣,沒什麼人發現這對女子的異常。花尋歡走入一個冷清的茶館歇腳,買了點茶水和餅子慢慢吃著。
然後她就聽見了南齊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驚,一抬眼看見對面的琳夫人正緊緊盯著她。花尋歡立即收斂了心情,做若無其事狀,轉動著茶碗。
「……聽說南齊上陽城下敗了一場……」
「本來不該敗的,但是據說榮昌郡王在戰場上忽然暴斃……」
「真的?」
「應該是真的,之後就發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齊的兵力,以榮昌郡王和衛國公的能力,這場戰爭沒有失敗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麼會暴斃?好端端的怎麼會瘟疫?」
「嗤。你忘記對敵的是五越?最詭異的民族。他們的統帥,那個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簡單角色,據說彈指殺人便可千萬……」
花尋歡的心,咚咚跳了起來。
容楚死了?怎麼可能?
對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聲,喃喃道:「……突然暴斃?系魂之術吧……」
「什麼系魂之術?」花尋歡立即問。
她少年時即從中越出走,並沒有系統地學過五越的異術。
「咱們中越長老以上,才可以學的一門異術。」琳夫人懶懶地道,「不過已經失傳了。」
「為什麼?」
「這是死術。」琳夫人道,「同歸於盡的做法。練這門功法者,需要全身經脈盡毀,隨後以畢生功力成就毒丹,發功時週身血液帶毒,只要沾染一絲,就會令對方和他成為『毒共體』,他弱則對方弱,他痛則對方痛,他死亡,則對方死亡。」
「有沒有解的辦法?」
琳夫人抬眼看花尋歡,花尋歡醒悟自己顯得有點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沒用了。人都死了。」
「當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術,必死無疑。」
花尋歡心中又是咯登一聲。
「不知道是哪位長老施展的異術,居然滅了容楚。」她忙轉移話題。
「不是我中越現今的長老,他們現在都在境內。」琳夫人語氣斬釘截鐵。她想了一下,臉有驚異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長老?」
「怎麼?」花尋歡問。
「這是被逐出族中的長老,因為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釋道,「他被逐出的時候你還小,所以沒有記憶。這位據說是和麗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規矩,將他閹割了逐出族,之後這人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
「麗京的夫人?閹割?」花尋歡眼睛睜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艷福。」琳夫人冷笑一聲,「也不明白麗京的夫人怎麼看上他的,據說還是位出身極其高貴的夫人。也許,他使了什麼手段罷。」
花尋歡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沒有法子可解麼?」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為什麼肯來幫我?南齊對你不好麼?」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花尋歡不悅,「他們對我好什麼?不肯信我,降我職,我從雲端跌入地獄,現在只是一個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憐憫地道:「你對他們忠心耿耿,他們倒辜負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後你就是中越的公主,榮華富貴就是你的。」
這話這幾天花尋歡已經聽了很多次,臉上照樣露出歡喜神情,只是難免有點不耐煩之色。
「其實嘛,這系魂術,也不是完全沒法子可解……」琳夫人沒注意到她神態,拉長聲調思索。
花尋歡這回忍住了沒問。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雖然是李家搶去的地盤,但那裡本就是南齊術法大能者的專修之地,又經李家代代術法合一,可能有辦法解天下一切異術。否則李家憑什麼敢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瞇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們中越了,說到底這是中越的異術,要解也是咱們才是行家。不過這得回去才能解決……」說完氣喘吁吁地看花尋歡。
花尋歡默了一默,明白這個精明的女人,又在尋求保證了。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藥,是這個意思吧?
「咱們走吧。」她裝上乾糧,再次任勞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軍中疫病蔓延得越來越快,這天早晨,連景泰藍都開始咳嗽。
軍中軍醫趕緊給皇帝灌下一大壺藥湯,再次把他的皇帳消毒,把生病士兵遷往更遠處。
每個人都在忙碌,每個忙碌的人,在經過主帥大帳時,都不禁憂慮哀傷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開。
太史闌把自己和容楚關在大帳裡,已經幾天。這幾天裡,她不見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聞訊急急趕來的邰世濤。
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大帳不點燈火,不掀門簾,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人敢於去打擾,甚至沒有人敢於去說一聲「大帥,郡王該下葬了。」
一開始眾人也在等著復活的奇蹟,人們總是無法相信,那麼強大的,絕慧的,天縱英才的榮昌郡王,在無數次朝爭戰場暗殺之中都屹立不動的名臣,會莫名其妙,這麼輕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間。
內心深處,他們覺得太史闌在等,他們也在等,懷著暗暗的希望,想著這也許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謀。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再大膽會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絕望地承認——世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按常理,奇蹟,沒道理每次都幸運降臨。
似乎現在只剩下了太史闌一個人,堅持著等待,或者說固執地不願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還有一絲熱度。眾人無聲地在牆角嘆息「她定然整日將郡王抱著,如何沒有一絲熱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對這樣的情況早有預知,所以他一定會自己找到醒來的辦法。
但時間似乎不肯印證她這樣的推論。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在幹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沒幹什麼。晚間的燈火會將她的影子投射在帳篷上,人們可以看見,她盤膝打坐,緊緊握著容楚的手,似乎在將自己有限的那點真力傳給他。
南齊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闌是唯一一個不會武功的大帥。她經脈不通,好容易調整好些之後,卻因為後期受創太重,終究毀了體質,之後再怎麼練,也不過練就一點粗淺的內氣。
好在她自有天生勝人之處,光輝不損,反因此更成傳奇。
然而此刻眾人瞧著她努力將那點稀薄真氣不知疲倦地輸送,想要喚醒自己的愛人,都覺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開,不忍再看。
此刻,大帥心中一定蒼涼,像午夜孤身醒來,看見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無能,不能練就雄厚的內力,為挽回愛人生命多一份寄託和希望。
其實眾人都知,有內力也救不了詭異異術,南齊軍中何嘗沒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彌補的終生之憾。
暮色蒼茫,雲天四合,人們仰望著陰霾的頭頂,看不見微光和雲路,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
「二娘。」花尋歡看著前方村莊中越民族的標誌,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身後琳夫人也長長舒出一口氣,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為她已經看見了出迎的隊伍。
她的腐爛已經蔓延到了臉上,以至於那一笑嘴角險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馬已經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見她,驚呼,第二眼看見花尋歡,又是一聲驚呼。
「族女!」領頭一個老者一臉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駁的臉色陰沉下來。
五越繼承人向來不分男女,花尋歡少年時個性開朗,武功出眾,待人心誠,在族中人緣極好。她當年為了弱弟破門而出,留下所有親信護衛護持弟弟,族中長老都心中有數,讚她誠孝友愛,如今見她忽然回來,頓時連琳夫人的重傷都忘記了。
花尋歡倒是淡淡的,將琳夫人送回去,情況簡單一說,族中長老有的皺眉有的憤怒,花尋歡看在眼裡,頓時明白,中越族內,立場依舊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參與族中議事,站在門口,慢慢打量族長府的一花一木。
闊別多年,今日重來,再見著已經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僕傭們,很多人用驚喜詫異交織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報以微笑。
她並沒有要求第一時間見弟弟。反而等著琳夫人和長老議事完畢,親自扶她入後院治傷。
琳夫人的毒傷,其實已經救無可救,大夫搖頭嘆氣走開,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著。
花尋歡走了進來。
琳夫人敏銳地注意到,她的護衛並沒有阻攔這位名正言順的族長大小姐。
這令她心中咯登一聲,勉強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視著她。
「你總是這個樣子。」花尋歡不屑地注視著她,「你防了我一輩子,如今都快死了,還防什麼?」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藥?」
「嗯。」花尋歡目光在屋內掠過,「你說我送你回來,就給我解藥,另外,我還要能解決南齊士兵疫病的解藥,別說你沒有,中越最擅毒。」
「騙你的話,你也當真!到底是當初沒好好學!」琳夫人忽然笑起來,「系魂之術,在沒完全發作之前,是有可能改變,但一旦施術者死亡,那麼,回天無力,必死無疑!」
花尋歡臉色一變,隨即冷笑,「是嗎?」
她忽然跳起來,三步兩步就奔上了榻,一把當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藥!」
「沒有!」琳夫人怒得臉上肌肉扭曲,腐爛的皮膚灰質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挾持我!來人!來人!」
一隊護衛衝了進來,看見榻上這一對的造型,齊齊怔住。
「滾出去!」花尋歡頭也不回。
「殺了這以下犯上的賤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門的叛徒……你們猶豫什麼!」
「滾出去!我不說第三次!」花尋歡大喝,一把拔出腰間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撲哧一聲,鮮血飛濺,琳夫人肩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對穿的血洞,可以看見對面的牆壁。
刀出的一刻,花尋歡忽然也打個顫,覺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罵變成慘叫,聲音淒厲,整座府中卻靜悄悄的。
「你們……你們……」琳夫人眼神拚命尋找自己那些親信護衛,卻發現不知何時,人竟然都已經無聲無息退了下去。
「呸!」花尋歡一口唾沫吐在她臉上,「找什麼找!你以為你這麼多年,真的已經把持了府內,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會趨炎附勢投靠你一個妾的,能是什麼忠誠可靠的人?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繼承族長位,憑什麼還替你賣命?」她舉著血淋淋的刀,毫不猶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藥!」
慘叫聲似衝破屋頂,鮮血潑在臉上,花尋歡隨意抹一把,想起當年,一個頭磕在家門,額頭上也曾血跡淋漓。
她覺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沒有……沒有……」琳夫人的語氣已經軟了,「真的沒有……我……我只想騙你送我回來……尋歡,別折磨我,我……我也練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個對穿的洞,看見白骨。
當年她被二娘於飄雪的冬日逐出,臨門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陰寒之日,依舊隱隱作痛。
花尋歡覺得腿又開始痛起來,她怔了怔,抬起頭來。
她手中還舉著刀,刀尖上鮮血淋漓滴下,她低頭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點艱難地吐字,「你也練了……系魂術!」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詭異地笑起來,「……我……我……我要告訴你……你非不給……不給我說……折騰我……也是折騰你自己……」
「你怎麼會練系魂術?」花尋歡盯著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卻又萌發出一絲希望——或許……或許契機就在這裡!
「還不是你那個爹,不放心我,臨死前毀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還是嬌媚的,「我不能沒有一點防身異術,看來看去,也就只有系魂術可以……其實我練這個,也就是心理上一個寄託……未曾想,未曾想最後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氣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著死……我……我挺樂意……」
花尋歡盯著她,半晌,用站滿血跡的手,把紅髮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覺得,不用再受折磨,還可以看著我死,很快意是麼?」她哈哈笑著,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藥!」
琳夫人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慘呼,花尋歡同時也渾身一顫,隨即她就笑了。
「你劇痛,我稍痛,我還是比你上算,再來!」
「噗嗤——」又是一個對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鮮血箭一般衝到花尋歡臉上,花尋歡渾身顫抖,臉上血跡斑斑,猙獰如獸,卻大笑不絕,「解藥!」
「我……我給你瘟疫的解決辦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經》!」琳夫人慘呼,「什麼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術解藥!」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就算現在改體質也來不及……那需要之前長期的服毒和獨門內功的調理,那內功李家的人或許才能做到……沒有……」琳夫人終於淒慘地哭起來,「沒有……真的沒有啊……」
花尋歡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這一刻這女人的話,是真的。
沒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沒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聲細弱驚顫的呼喚,響在門邊。
她回首,便看見門檻上背光模糊,站著一個女子,她還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兩人都用又歡喜又震驚的眼神盯著她。
花尋歡渾身一震,立即將刀向後一扔,袖子匆匆把臉一抹,身子坐直擋住了淒慘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氣,道:「貴喜。阿略。」
「族女……」那叫貴喜的女子,落下淚來。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爺,叫姐姐!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著花尋歡,嘴唇蠕動。
花尋歡怔怔地盯著模糊光影裡的蒼白少年,那一頭熟悉到驚心的紅髮……
她忽然熱淚盈眶,立即昂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道:「貴喜。這裡面不乾淨,別讓少爺進來。你讓人送他回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貴喜有點不解花尋歡為什麼不去見見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尋歡最忠誠的侍女,早已習慣聽從她的命令,忙命別人將少年帶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鹿般驚怯的眼神裡,有著對花尋歡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時候,他才三歲,對姐姐印象不深,然後今天她忽然回來了,這樣一個滿身帶血的,猙獰可怕的女子!
花尋歡端坐不動,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冬日霜林中不見,才長長吁口氣。
貴喜在一邊瞧著,忽覺心酸。
花尋歡回頭對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給她包紮下傷口。」
「這個賤人!」貴喜憤憤不平,「讓她流血死了乾淨!」
「包紮!」
貴喜嚇了一跳,趕緊找藥給琳夫人包紮,下手卻很不輕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尋歡冷冷盯著她,道:「《百草經》在哪裡?」
琳夫人氣若游絲地用眼神瞟了瞟牆後,花尋歡道:「你去開。」琳夫人無奈,只得支撐著,開了屋內的暗室,又給花尋歡指示了位置。
花尋歡步入暗室,發現這裡是個全封閉的空間,極其乾淨和安靜,有一座軟榻,榻前有銅爐一座,榻上小幾有一部書,正是當年爹爹去世後就失蹤的族中聖書。
她看看四周,覺得很滿意。
她脫鞋,上榻,問貴喜,「你剛才看見了怎麼開啟暗室?」
「看見了。」
「好。」花尋歡哈哈一笑,道,「你來,我有幾句話交代你。」
「是。」
「這幾天就不要打擾我和琳夫人了。」花尋歡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這兩三日內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餵狗。至於我……」
貴喜有點緊張地注視她。
花尋歡拍拍她的肩,「如果我還在,我自然會操持之後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別緊張,我是說,其實我也不是太想回來,你知道我的性子,向來一刻鐘三個主意,保不準我看生平大敵死了,沒什麼心事了,就此離開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見我不在,也不必尋找,就這樣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來繼承族長之位?」貴喜顫聲道,「除了您,誰也不行。」
「這麼多年這裡沒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尋歡將《百草經》遞過去,「拿著,我有兩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著這書,去南齊的大營找太史大帥,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給她。」
「好。」貴喜接了,卻又有點疑惑地道,「聽說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帥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嗎?再說南齊現在是我們敵人,她會相信我嗎?」
「你去。」花尋歡斬下一截紅髮,遞給她,「你告訴她,我說,於定做過的事,花尋歡永不會做。請她相信我最後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藥而死亡,則花尋歡身死如此髮。」
貴喜接過斷髮,握緊在手中,忽覺心砰砰跳起來,隱約似有不祥預感。
族女這番話,太奇怪了……像是遺言。
她想問,不敢問。
「第二件,是請你將《百草經》交給阿略。」花尋歡臉上漾出歡喜的光彩,「族中現在只有他能繼承族長位置,如今又有了聖書,有機會治好他的病,長老們再沒什麼話說,以後,他們會盡心輔佐他的。」
貴喜滿心失望,不明白族女為什麼堅持不肯繼承族長位,也只得道:「是。」
「將來……他做了族長,你告訴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屬於五越,也屬於南齊。你讓他記住,永遠不要和南齊作戰,不要和太史大帥作戰。」
「是。」
「你去南齊大營,也幫我帶一句話給太史大帥,就說,系魂,或許李家有點辦法。但……」花尋歡微微出神,想著如果真的是貴喜去大營,那麼,系魂真的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但是,還是不要說,給太史大帥一點希望吧。
她來自奇蹟,但望最後,她依舊能創造奇蹟。
「就這樣吧。」花尋歡笑笑,道,「這裡有幾本不錯的書,我想好好補補我的功法,這幾日不會出來,你讓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進入。」
「是。」
「還有這暗室……琳夫人用的東西,總歸不是好東西,以後也永遠不要再打開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貴喜,「去吧。」
貴喜一抬頭,看見暗室光影裡花尋歡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慟,一句話脫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見見少爺了嗎……」
其實她想琳夫人死後,族女總是要見弟弟的,但不知為何,心裡卻感覺,族女不會見阿略了,這句話便自動蹦了出來。
花尋歡出了一會神。
「他對我記憶很淡,我覺得很好。」她笑道,「就這麼淡下去吧,直到忘記我。」
貴喜似懂非懂地低頭,只覺得心中難受,卻又不明白為什麼難受。
「去吧。」
她抱著書,慢慢退了出去,在門口忍不住回頭,看見族女靜靜盤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著她,她半長的紅髮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艷。
她忽然不想走,覺得這麼一轉身,便將永遠不見。
然而花尋歡已經按動了機關,門扉漸漸合起,她倒退著踉蹌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攏之前,聽見族女大聲道:「告訴她們,我很好。我只是厭倦了這塵世,離開了。從此後浪跡天涯,行走人間,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沒有孤獨煩惱……」
「卡。」門扉合起,牆壁如故。
貴喜緊靠牆前,腳尖頂著牆壁,似乎從腳尖到心底,都徹骨的涼。
她恍惚覺得族女剛才的口氣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還是多年前,她沒有離家時,最愛用的口氣。她總是甩著一頭紅髮,在院子裡大聲地唱,「雲端上的花兒開,霞光落在我的髮,美麗的少年你在哪,伴我雙雙來回家……」
貴喜軟軟靠著牆壁,忽然落下淚來。
……
光影合攏,黑暗降臨,花尋歡靜靜坐在黑暗中。
她討厭黑暗,當初被逐出家門前,她曾在黑房子裡被關了七天,險些發瘋。
沒想到到最後,也許她還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開了暗室門,出門去逼問琳夫人,為自己,也為容楚,尋求生的最後一絲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無力地搖頭,她的呼吸漸漸弱下去,半夜的時候,花尋歡眼看著她的臉色,漸漸化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涼。
希望的花,從來不肯開在命運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沒有再試圖問什麼,她需要最後一點時間,為自己安排永恆的歸處。
她走回暗室,關門,從懷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鋼絲,卡入了暗室的機簧。
這門,以後永遠不能再開啟。
然後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點燃榻前香爐,將一枚鮮艷的紅寶石頭簪,插在鬢上。
「你這紅頭髮,配上紅寶石簪子就很美。」
「這是我給你的……定……」
二十三年歲月,濃縮於此刻紅寶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愛情、幸福、喜悅、孤獨、寂寞、眼淚、離別……都不過是此刻黑暗中紅光流轉,落在她同樣熠熠紅髮。
是年春草蹄下髮。
是年少女顏如花。
是年銅鼓擂新曲,是年無憂彩裙揚,是年雷霆攜霜降,風雨紅塵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盡頭雲海深處,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滿赤裸的雙腳,潔白的腳踝串著閃亮的金鈴。
淨土之上,鮮花之下,無貪戀,無嗔怨,無遺恨,無牽連……人世間種種,不過換我甩髮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來,聽我唱。
聽——我——唱:
雲端上的花兒開,霞光落在我的髮,美麗的少年你在哪,伴我雙雙來回家……
……
次日,貴喜發現了琳夫人的屍體。
她命人來將琳夫人屍首拖出去,然後很失落地發現,族女果然不見了。
她看著那暗室牆壁良久,最終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覺,違背族女的命令去開門,然而門沒有打開。
貴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覺得一定是族女臨走時,將暗室永久封閉了。
她立即帶了《百草經》,風塵僕僕去了南齊大營。果然,她一個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難獲得將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闌的隊伍從來不濫殺無辜,她被帶到蘇亞面前,太史闌最近根本不見人。
貴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蘇亞哪裡敢做主,當即報上景泰藍,景泰藍召集軍醫研究,軍醫何嘗能理解古怪的五越異術,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說這女子可能是對方奸細,趁機再給軍隊雪上加霜。貴喜急了,當即在轅門前嚷叫起來,拿出了花尋歡的紅髮。
蘇亞拿著花尋歡的紅髮,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帳前,猶豫著要不要再試著喚一喚,忽然起了一陣風,將她手中的髮捲起,刮入了帳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闌,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結束。
一開始她死死記住他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相信他。
到後來似乎也沒什麼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著,不吃不喝,等。
在這片永恆的黑暗裡,她想,如他永不醒來,也好,就這麼安安靜靜,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離多,風波不斷,跌宕磨折,或許這就是命,當他們一旦安靜,宿命就到了盡頭。
像冬日裡蠟燭的光,畢剝燃燒之後,終將顫顫熄滅。
她忽然覺得頰側一軟,似有手指拂過,她渾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閃,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軟的東西。
「容楚!」她顫聲道。
然而掌心裡東西細長柔軟,虛虛幾根,是頭髮,不是手指。
她有些發怔,下意識要將頭髮扔掉,忽然心中一慟,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將頭髮湊到眼前細細端詳。
把頭髮湊近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厲害,這麼近,還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覺得臉上繃緊得厲害,幾乎乾得發痛,摸摸臉,能感覺道皮膚在指下繃開,又有點發皺。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給淚水泡的,淚水一遍遍泡過,皮膚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最後被泡得太厲害,就變成這樣子。
她並不知道自己哭,也沒有發出任何抽噎和哭泣聲,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嗎?多久?一直?
或許是一直,從這間帳篷關閉開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雕像般沉默,無聲流淚數日夜,傷到視力,她竟不知。
頭髮在指間顫動,她認出這是花尋歡的紅髮。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帳篷,天光一亮,沒想到她真的出來的人們,喜極而泣。
歡喜之後是低低的啜泣聲,人們驚愕地瞪著她的鬢角,神情震動。
她只盯著對面的女子,那不是尋歡。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縮,似乎想不到傳說中的女帥這般憔悴,半晌才將花尋歡的交代一一說了。
太史闌注視著那本《百草經》,和那一截斷髮。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髮斷般身死!」
她忽覺心中發堵,緩緩揮了揮手,「按她的方子試。」
貴喜喜極而泣,覺得終於完成族女囑託。方子上草藥並不難尋,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於毒,令人不敢使用,不過太史闌既然發了話,自然有人踴躍試用,當時蕭大強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給他灌了一服,一碗藥下去,眼看著就退了燒。
營中歡聲雷動,皇帝當即下令全軍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闌命人將貴喜禮送出營,臨別時道:「只要中越以後不與我南齊為敵,我將全力維護中越全族。」
「謝大帥。」貴喜深深躬身。
太史闌看著她一身輕鬆地離去,自己卻茫然不知哪裡去,還是回到帳篷裡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見憔悴的趙十八,臉上泛著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從容楚倒下,趙十八也瘋了,在軍營裡狂喊亂叫,要去找五越拚命,被蘇亞打昏了,捆在帳篷裡也好幾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著太史闌,讓人再次懷疑他是不是又瘋了。
「他沒死!」他第一句話就道。
追過來的蘇亞等人頓時覺得他果然瘋了。
太史闌立即停下腳步,大聲道:「對!」
所有人又覺得,這下大帥和十八都瘋了。
「他和我說過!我之前忘記了!剛才看見五越人忽然想起來,他和我說過!」趙十八顴骨和眼睛都赤紅,激動至語無倫次,「他說過!」
太史闌這一刻倒分外冷靜,連聲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說過,說的什麼?」
「他叫我記住那一晚的對話……他說……他說他的身體不奇怪……」趙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說了說,大聲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為什麼叫我記住那晚的話!」
蘇亞嘆了口氣,搖搖頭。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會發生意外,他會提前提醒太史闌,他怎麼捨得太史闌受這樣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動。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確定到底會發生什麼,他有所預感,卻難以認定結果,結果又太驚悚,他不願意太早結論牽動太史闌心緒,戰場上心緒不寧是會出事的。
正因為不能確定,所以他給了趙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後確定了沒有?如果他確定了,他為什麼沒有告訴大帥……
蘇亞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闌發作生怒,他在帳篷外徘徊,當時她就守在不遠處,聽見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帥說什麼,卻被油燈砸斷。
會不會……
太史闌已經在問,「你說他問你宮牢安排的事,什麼事?」
「主子曾經對李秋容很有興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懷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詭異,多半有異術,主子雖然尊重三公意見沒殺他,卻覺得他或者是個可以利用的契機,所以那幾年便讓我安排了送飯的人,在李秋容的飯食裡持續下藥,藥方來自我們的人蒐羅的古五越的一些藥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麼變化……」
「然後呢?」太史闌目光發亮,立即追問。
趙十八的臉色有些頹喪,搖頭道:「其實沒發現什麼異常……」
太史闌的激動之色卻沒有消減——容楚之前沒有受過什麼傷害,唯一受過的傷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後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說明他的問題肯定和李秋容有關。
現在得知,李秋容當初吃了很多各種藥物,有沒有可能更改了他的體質,影響他的術法功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預感,但是不能確定,畢竟這種術法古老且失傳已久,他不願說出來動搖人心,可能內心裡也希冀李秋容體質被改,有些事不會發生,何必早早說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闌忽然想起貴喜轉告的花尋歡的囑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許有辦法!」
「大帥!」趙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宮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萬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帥!」火虎忽然奔來,「軍報急傳!五越自立!武帝將於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舉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這一日沒有太陽,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場煙雨。
即將舉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佈置肅穆森嚴,卻沒有多少人,大部分軍隊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領和長老們。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卻並沒有往前殿去,說是閉關,卻在後殿靜立。
他負手殿前,出神地看著面前一尊雕塑。
他對面的整面牆上,有一個巨大的奇怪的符號,非蛇非龍,身有五爪,面貌猙獰,最前面的那隻爪,抓著一把式樣奇古的劍,劍尖向下,還滴著淋漓的鮮血。血滴下方,有一個巨鼎狀的東西,四方鼎肚,卻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著那東西,一動不動。
韋雅走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他靜靜的背影,紅色衣角長長鋪開,長髮在浮沉的光線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韋雅頓了頓,有些恍惚。
似乎……從未這樣稱呼過他,哪怕她已經成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見他糾正過她的稱呼。她微微出神,覺得自己應該歡喜,但不知為什麼,心中卻無一絲喜色,只覺得淡淡寂寥。
或許,是他語聲太溫和,溫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順地道,「我來是告訴你,喬雨潤死了。」
喬雨潤那日城頭並沒氣絕,李扶舟也人道主義帶她一起走,然而她終究受傷太重,苟延殘喘幾日,生命還是走到了盡頭。
李扶舟並沒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練武速成的,多半沒有好下場。
喬雨潤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語氣彷彿在說明日天氣不錯。
韋雅微微猶豫,才輕輕道:「她有東西……托我帶給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錦囊。
本來不想來說這一遭的,但最後,看到喬雨潤哀憐絕望的目光,她還是接了下來。
想著那女子於人生末途,也著實淒慘。到得最後,無人託付,竟然只能托半個仇人的她。
韋雅記得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隱隱的淚光。
那也許是那個人一生裡,唯一的一次真心淚吧。她想。
生於陰暗,長於毒土,開出最妖最惡的花,但最後深埋土地的根莖,依舊留存一絲新綠。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彷彿還是在說明日天氣不錯。
韋雅的手頓了頓,沒有再說什麼,默然將錦囊拋於一側火盆。
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縮,扭曲,化灰。無人知道那裡面,曾經裝了什麼。
或者也不用猜,不過是一個人一生唯一的愛罷了。
韋雅怔怔地看著那錦囊在火舌輕舔下,縮成彎彎的一卷,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似這般被燎過,捲成一團。
今日他人之結局,就是異日她的收梢。
在追逐愛的路途上,她們是一對背靠背的絕望戰將,唯一的勝者,卻在天涯。
「韋雅。」
她回神,恭謹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痴怨愛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間化為無形。
她想,這就是孽。
他已經緩緩回身,溫和眉目間是溫和笑意,「有機會,離開這裡吧。看看這天下河山,風物四海。我相信你總會遇上,屬於你的那一處。」
韋雅心中一震——為什麼這句話這麼像告別……
「扶舟……」她忍了忍,終於輕輕道,「你為何如此蕭瑟……我很久沒有見你真正笑過……你即將復國,即將擁有五越的天下……你還有什麼……」
「我什麼都有。」李扶舟打斷她的話,「所以,什麼都沒有。」
韋雅噤聲。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輕輕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們的貴客,快要來了。」
韋雅緩緩退下,無意中一抬頭,卻見他並沒有望向前殿,卻看著乾坤陣後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頂乾坤陣。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濕滑,生著青苔,顯見得少有人行,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條密道。
密道中有一條影子,看起來有點龐大,行路也有點艱難,時不時滑一腳。
太史闌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負著容楚。
她來赴李扶舟之約。
清醒之後,她揣摩出城頭上,他最後說的,是「來參加我的登基典禮。」
太史闌在安排好軍隊事務後,就獨自一人,驅車來此。
人帶多了沒有用,她明白,這是她和李扶舟最後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軍隊來解決。
在他撫過的城頭,她看見一個小小的五越五獸標誌,她將標誌收起,出來後掛在車馬上,果然一路上無人阻攔。
她來過乾坤山,走過那條密道,一路過去,十分順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著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來。』
不為南齊,不為極東,不為她自己,只為容楚。
太史闌停住,將背上容楚放下來,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壺,先給他潤了潤唇,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臉,眼神憐惜。
不知道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藍就曾期期艾艾地問她,要不要趕緊把郡王送回麗京,不然遲了就……
就什麼,景泰藍沒說完,她知道他說的是「遲了就腐爛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說罷了。
她當時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麗京做什麼?」
當時景泰藍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瘋了。
其實那幾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寫著「她傷心瘋了」幾個字。
所有人都認為,容楚死了。
雖然死因不明,甚至沒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確認容楚的死亡。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一開始心口還有一絲熱氣,漸漸身體也冷了。
壯年者猝死,這在南齊並不鮮見。尤其將領,壓力大,熬夜多,受傷多,壯年猝死不在少數。容楚這樣的情形,眾人雖然驚訝哀慟難以接受,心裡卻是認了的。
經過趙十八那一層解釋,眾人又抱了一絲希望在等,期待著郡王能自己醒來,睜開眼笑說不過一場玩笑。
然而時光分秒過,對生者漫長,對死者永恆。
太史闌卻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會有結果,保不準真的等來的是一場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她該和命運再次做賭。
老天送她來,就是來搞破壞的。
至於別人認為她受不住也好,哀慟過度也好,瘋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嗎?」她撫了撫他嘴唇,「我現在和你說話了,你開心不?」
她在他身邊坐下,拿起水壺灌了一口。發呆。
時光如果能倒流,多好。
她如果能學著更成熟一點,多好。
那麼就不會有那天的生氣,不會有那晚的冷遇,不會讓他徹夜徘徊,徹夜嘆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後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過;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還在惴惴不安偷窺自己,找機會尋求原諒;想到他輕輕往馬頭一靠時,最後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憤怒;想到他至死都沒能得到自己的原諒,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淚湧上眼眶。
不,不,沒有這事,他沒有事,他沒死,這不過是龜息之術。是他因為惹了自己生氣,故意做出的姿態,好教她原諒他——
然而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呼喊:不,不是這樣的,他不是不顧大局的人,他不會在那個時辰來這麼一手,他會很清楚這會導致南齊大敗,他更不會捨得她受這樣的傷害……
這聲音越喊越響,她的心越喊越涼。
她輕輕蹲下身,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氣了。那事情過去了。做你的妻,還是你的妾,我都樂意,以後都我一人做了……我還和你保證,就算你是開玩笑嚇我,我也不生氣,我絕對不會怪你騙我耍我害我傷心,我發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擔心了,我都這麼低聲下氣哄你了,你可以馬上醒來了,你醒來吧,醒來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頭抬到一半停住,一轉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從來就不聽我的。」
一低頭,一滴淚落下來。
青苔慢慢浸潤著一片灰綠的色澤,一路腳印,一路逶迤的水聲。洞裡似乎有悠遠的嘆息,仔細聽卻是腳步的回聲。
她慢慢地走著,忽然手指觸及他腰間垂下的玉珮。
是那枚古佩,她在靜海集市上給他淘來的海貨。
本來這佩他沒有戴,因為她說要等黃花閨女戴幾年,盤活了再給他,但叮叮噹噹回來後,他怕這對小淘氣亂玩東西,砸了他的佩,便帶在了身上。
花尋歡留信給她,要她繼續讓容楚戴著這佩,她也就沒有取下來。
想到花尋歡,她微微出神。
看樣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強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爭奪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許桀驁的中越,以後能稍稍安定些。
想到紅頭髮的女族長,她冰冷的心稍稍溫暖——尋歡也是苦人兒,如今終於回到親友身邊,但望她以後和美如意,終知人間溫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說,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沒有孤獨煩惱……「
這樣也好。
只是可惜也許難有機會當面謝她了。
謝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為了贖那少年當年的罪,是嗎?
人生,總有那麼多的背負,那麼多的無奈,那麼多的沉重,那麼多無法抉擇的為難。
……
她最終停在那青銅門前,按照往昔的記憶,按動門環三下。
門開了,並沒有如上次一般,有飛針掠來,也沒有熟悉的氣息盤旋浮游,她恍惚想起,這次乾坤陣沒有開啟。
天光一亮,驟然從暗至明,她有點不適應地閉了閉眼睛。
然後她就看見面前的廣場上,很多人,人們扭頭,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
她背著容楚,平平靜靜走過去,仰頭對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牆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狀,圓形的穹頂上永遠風雲盤踞,旋轉著神秘的漩渦。
大殿深處有禮樂之聲,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後還有廣場,還有高台,高台上方是乾坤陣眼,下方是萬丈懸崖。取天地靈氣,納人間煙火。
她緩緩走向大殿,有人迎上來,取出武器。
劍光遞來,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撥弦。
無數劍尖在她指尖幻滅,化為天地齏塵,那些瀰漫的金屬粉末,遮蔽了那些驚異的眼眸。
人群愣怔,隨即有人大叫」妖術!「四散湧開。」
她覺得有點好笑,問他,「喂,最擅長妖術的五越之族,竟然說我是妖術,好不好玩?」
等了一會沒有回音,她斂了笑容,道:「下次給你說更好玩的。」
身後忽然有喧囂聲傳來,隱約有人大叫,她聽得聲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見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衝來。他身後還跟著火虎趙十八等人。
她一驚,認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藍,「你怎麼來了?」
「我本來就跟著你。」景泰藍撇撇嘴,「我讓火虎給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沒人注意。」
「沒人攔你?」太史闌覺得有點不對勁。
「沒有。我們仿製了一個你那樣的五獸標誌,一路上也沒遇上什麼人攔截。」
太史闌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麼防護如此稀鬆?
還是他另有打算?
「這也太危險了,你趕緊藏入密道裡去,我想辦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別。」景泰藍忽然若有所思地轉身,「是我自己想來的。我最近常常做夢……我覺得這裡有聲音在呼喚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闌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藍也曾有過詭異經歷,她還記得他曾抓過一把骨灰樣的東西。
她心中一動,跟上景泰藍,身後有人追上來,冷笑道:「你們就算有我主標記,也不能再亂闖!今日乾坤殿門已經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長老無法進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來,看見景泰藍忽然把小手往門上一抹,那兩扇閉緊的門,忽然無聲開啟。
這下連太史闌也一愣,因為她忽然看見殿內已經變了佈局,大門開啟處,竟然就看見那條原本應該在殿深處的長廊,還有長廊盡頭的猙獰圖騰,滴血長劍,以及長劍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閃,景泰藍毫不猶豫地奔上,太史闌怕他受傷,也背著容楚快步追上。
殿門在她們身後無聲闔上,將無數震驚的目光關在門外。
……
李扶舟立於高台宮闕之巔,身後寶座獰龍飛騰,眼眸深紅如血。
他依舊一身紅衣,墨玉髮冠,黑色晶瑩的玉珠垂落頰側,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個更華彩瀲灩。
他身後浮雲翻捲,潔白若羽,卻也分不清那雲色和他臉色,哪樣更白。白到透明,越發顯得唇紅灩灩。
三層高台,每層都是一層斜坡上去,每層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許任何人接近一步。
整座高台琉璃頂,白石地,朱欄玉砌,背後五獸壁猙獰盤旋。風從谷底吹來,雲瀾自山間起,清歌自天地生。
金案玉幾,列五色螭紋龍紐。五獸屏風,雕猙獰盤旋圖騰。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肅穆。
台前黃金闌干前,一個高冠老者,正昂首緩緩將金絲篇章誦讀,聲音抑揚頓挫,遠遠傳開。
五綵衣飾的人群,在他腳下俯伏,按照五越規矩三跪頂禮,起伏的身體,像一波波斑斕的浪潮湧過潔白的沙灘。
高冠老者誦讀完畢,將金絲篇章高高捧起,對著頭頂盤旋的漩渦頂禮三次,另一個高冠老者,捧著五獸五色玉璽,跪地給李扶舟奉上。
李扶舟緩緩伸手去接。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著!」
李扶舟手一頓,廣場上諸人轉首,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時喧嘩!」
那個叫石南的男子,滿不在乎一搖頭,大聲道:「有話便說,我五越沒有那麼多臭規矩!敢問武帝,既然登基復國,如何不見傳國佩?」
眾人一窒。
怕什麼來什麼。
「石南,」老家主冷聲道,「傳國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壓制乾坤陣,怎麼能輕易拿出?這五獸璽,足可做我五越之寶……」
「少在那撒謊!我中越人可沒那麼好騙。」石南搖頭,「什麼傳國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沒有!我五越之主,必須有傳國之佩!沒有傳國佩,這寶座就不該你們李家人坐!」
李扶舟面無表情,靜靜對那人一看,那人語聲一窒,老家主怒極,正要說話,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石南長老!誰允許你說這話的!」
眾人愕然望去,就看見蒼白瘦弱的少年緩緩站起,眾人認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長赤山略。
中越勢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陣子出手刺殺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殺了他們的代族長琳夫人。這次登基大典,本來眾人以為,中越一定不會參與,甚至可能搗亂,雖然這樣算起來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五越合併,有所遺憾,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誰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輕的新族長居然親自帶著長老們來了,眾人詫異之餘,也十分戒備。
此刻見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緩緩道:「略族長,你這自說自話的,何必呢。」
他的意思是先前說話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
赤山略皺皺眉,道:「石南長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那麼赤山族長出面反駁,是贊同我李家提議,合併五越,稱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
「也不是。」少年轉身,並不看變色的李家眾人,只看著李扶舟,「家主,我覺得,五越自立,應該。你們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這麼劍拔弩張,非得和南齊作對?」
「你這話荒唐?」李老家主怒聲道,「我李家何至於非要和南齊作對,但你問問南齊,他們肯讓五越在他們的地盤上自立一國麼?縱觀天下各國各朝,誰肯?」
「沒試過怎麼知道肯不肯?我們要的又不是他們的天下。」赤山略道,「我們只要我們五越在早期的地盤,也就是極東乾坤山之後的這一片地域。這裡南齊人本來就不多,又嫌氣候苦寒,不願在此處生存,多年來早已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和南齊要這塊地方自立,簽訂雙方以後的互不侵擾條約,也許南齊願意放棄……」
「你沒聽過一句話!」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斷他的話,「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南齊再怎麼看不上我們那塊土地,也不會允許它被生生分出去!從此不再屬於他們!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績是開疆裂土,帝王最大的恥辱是喪失土地!」
眾人沉默,紛紛點頭,都知道老家主說的是對的,赤山略畢竟年紀太小,身體弱不愛戰爭,卻沒有想過統治者的心態和所謂的大國驕傲,容不得南齊有絲毫讓步。
五越人希望復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進行戰爭,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擁有自己的國家,求是永遠求不來的,只有硬搶!
「或許……」赤山略也有些猶豫,「聽說南齊現在的皇帝很寬仁……」
「他和你一樣,只是個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還小!根本做不了主!」
赤山略默默嘆口氣——姐姐,對不住,你的囑託,我做不到了。
五越復國之心,灼熱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齊的暫時失利,五越的人們沉浸在復國和自立的狂熱夢想中,覺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為自己博得煌煌國土。這樣蓬勃的野望,難以被任何冷水澆滅,除非經歷一場毀滅般的打擊,才能將他們打醒。
但如果打擊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從此別說立國,連生存的可能都沒了。
赤山略也明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怎麼退其實都是絕路,說談判,也是極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確實只有搏一搏。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賭,去擔保談判一定能成功。
他只能沉默。
倒是先前發話的那個石南長老,忽然又陰惻惻地道:「老家主,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們族長年輕,做不了主?我們族長可是中越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沒資格,還想佔據大位!」
「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後,我們不配,誰配?」
「傳國佩……」石南冷笑。
老家主怒道,「誰說傳國佩根本沒有……」
「你兒子說的!」石南大叫。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無表情。
「看錯方向了!是我!」
驀然一聲大喝,從殿後傳來,眾人回首,只看見一抹黃色的影子,唰一下從人群後衝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後還有輪子,只是速度極快,根本看不清整個輪廓。眾人只覺得一股風掠過,再一眼那影子已經上了高台第一層,哧溜一聲又上了第二層,在每層高台斜坡入口處守衛的衛士,根本還沒反應過來,那骨碌碌滾得極快的東西,已經連上三層,炮彈一般直衝李扶舟撞了過去。
紅影一閃,李扶舟已經浮雲般掠過,上了高台之巔,那東西收勢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後的五獸壁。
那東西衝向五獸壁的時候,老家主變色大喝:「不好,快住手——」
「轟」一聲,五獸壁破,隱約紅光一閃,老家主大喝:「龍朝你瘋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脈者速速避開,乾坤陣發動了……」
五獸壁後,連著乾坤陣的總樞紐,這是李家高層才知道的事情。
「我是瘋了,」那團黃色影子停下來,眾人才看清是龍朝,腦袋已經撞得頭破血流,猶自大笑,「我是你們李家血脈,我不用避開!」
「龍朝!」老家主跌足,「這裡是陣眼,等下氣流湧動,令人難以立足,你沒有武功,不能呆在這裡,走開!走開!」又飛快掠上高台,道:「扶舟,乾坤陣會將非李家血脈者驅逐,非死即傷,但可以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我和你合力……」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卻猶自微微一笑。
「李扶舟!李皓!」龍朝騎在他那古裡古怪,後頭又加了個盒子的兩輪車子上,猶自大笑,「想不到吧?我開了乾坤陣,今日除了李家血脈,其餘人都難免重傷出陣,甚至有人死亡,那麼多長老首領傷損,你這個國還立不立得起來?你這個皇帝還做不做得了?你們這百年宏願,還完不完得成?」
「龍朝!」老家主臉色青白,「你何至於如此……你何至於拿我家族的百年大業作踐……」
「百年大業!」龍朝笑得更響,「正是你們這百年大業,作踐了我一輩子!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一生孤苦,回歸之後仍然不能相認!同樣李家子,為何兩樣人?它先作踐了我,我為什麼不能作踐它!」
「兄弟們,長老們,首領們!」他格格笑著,來回騎動他胯下那古怪又迅速的兩輪車,對台下驚呆的眾人做吆喝攆人狀,「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國立不成啦,李家的夢碎啦,哈哈哈哈哈哈……」
「朝兒……」老家主退後一步,老淚縱橫,「是我的錯……」驀然一轉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壓下乾坤陣……」
頭頂上漩渦越轉越急,高台隱隱顫動起來,連帶整個大殿都開始轟鳴,聲音沉悶若獸吼。外頭廣場的人驚駭地發現,外殿的牆壁,開始慢慢變得透明,而頭頂黑白二色的雲朵開始聚集……這是乾坤陣啟動的徵兆。
……
甬道盡頭,景泰藍直奔那四方鼎爐而去,太史闌怎麼也拉不住,忽然覺得身上有異,她摸了摸容楚的臉。
徹骨冰冷。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點似有若無的熱氣,此刻,怎麼也摸不著了。
伸出的指尖,再觸不著希望的溫度。
她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再睜開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紅,前方景泰藍爬上那圖騰,她也看不清楚,只隱約看見那向下的劍尖忽然掉落,鏗然一聲,什麼東西砸到她腳背。
她心中一片渾渾噩噩,只有兩個字一遍遍如雷滾過,「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報仇報仇報仇報仇……」
之後景泰藍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她一概不記得,等她清醒過來,她已經手持古劍,衝出甬道,奔向後方廣場。
……
「快,快……」老家主拉著李扶舟就要衝下高台,欲待施救人群,龍朝看著天空,血流滿面猶自手舞足蹈,笑聲由暢快漸漸轉為憤懣,淒厲若哭。
李扶舟淡淡拂開了父親的手。
「我已經控制了。」他輕輕道。
聲音淡若風,聽到老家主耳中卻如狂風,他向前衝的動作一停,愕然回望。
龍朝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你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會要你的命……」老家主這一回頭,才注意到李扶舟臉色,神情大變,「你……你的臉……」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後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經被龍朝撞破的殘破寶座上,坐了下去。
「五越復國,是你們的夢想,曾經也是我的夢想。」他仰望著頭頂翻捲的彤雲,輕輕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沒有,乾坤陣這些年越來越不穩,乾坤山靈氣在逐漸消失?」
老家主臉色一變,道:「這不過是一時情形……」
「不……壓制不住了……」李扶舟搖搖頭,「乾坤山,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地方,是我們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飛昇前夕,和先祖鬥法,身死也罷了。先祖卻還將他魂靈骨灰,鎮於這乾坤陣中,五獸圖騰之下。要他日日看著自己曾經觸手可及的勝利和成就,卻永世不能翻身……這用心太刻毒無德,遲早引蒼天之怒。先祖又在此處渡化數萬陰靈,導致此處陰氣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遲早出事,這些年,不過是勉強維持罷了……」
「那又如何,等我們立國,遷都他處,此處棄了便是!」
「談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後世依賴乾坤陣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陣中來。就算乾坤陣不失去控制,爆發傷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陣,實力也必將漸漸衰退。將來要如何鎮服五越?如何壓制桀驁的中越?如何對付強大的南齊?亂世爭雄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到時候李家子弟坐不穩高位,又會是怎樣的下場?位越高,跌越慘……這或許就是當年這乾坤殿主人,留下這座殿的真正用意,讓我們依賴它,然後被它控制……貪心者為貪心所害,從來如是……他,終究為他自己報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觀……」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後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將來。」李扶舟淡笑,眉宇鬱鬱青青,「百里神山崩塌,萬丈紅塵化灰,宏圖霸業轉瞬過,五越終將成為皇帝輿圖之上,一個代表歷史的詞語……」
「那你打算怎辦!」老家主看著天際彤雲,怔怔吸一口氣,「你今日強行開陣,陣每開一次,離崩潰便進一步,你這麼做,不過是將我們衰落的進程加快,有何好處?」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唇角竟然現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為什麼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問。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揮,拂在身後那一團轉動的紅光上,頭頂忽起呼嘯之聲,主殿牆壁全數透明,大片大片雲團湧起,遮蔽視線,隱約有慘叫聲響起,似乎外圍的非李家子弟,被發動的陣法給拋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開,牆壁一層層開啟,被陣法拋出的人狠狠撞在虛空中,被捲起的氣流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滴落在玉階之上,立刻無聲無息浸染開來。
景泰藍仰起頭,張開小嘴,愕然看著天空中飛來飛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台旁邊的大殿內部,此刻雲台震動,牆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捲進甬道,撞上五獸祭台,砰砰數聲悶響後,一些人噴出鮮血,灑在他腳前的階梯上。
雲石的階梯蔓延開一層一層的血紋,像一匹血錦迅速鋪捲到他腳下,祭台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動更劇,連帶上方獸嘴下的血都似濃艷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嘯之聲,隱約聽來竟然像是有人在遙遙長笑,隨即不知哪裡,白光一閃。
白光閃過,景泰藍臉色也一白。
隨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趙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裡拉得住,景泰藍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麼東西吸引而去,趙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攔,剛邁出一步,便被氣流捲動,砰一下趴在地下。
趙十八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觸及容楚冰冷的身體,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聲大哭。
哭這命運離奇,哭主子死得離奇,哭這見鬼的大殿離奇,哭現在該怎麼辦?
他哭聲驚醒了景泰藍,他忽然回頭,伸手去拉容楚。趙十八看他臉上神情無悲無喜,似乎中了術的模樣,仰頭看看天上飛人和地下震動的方鼎,忽然一股憤怒從心中湧起。
「天殺的五越!天殺的乾坤殿!天殺的破鼎!」他大罵,「敢在這礙爺爺的眼!讓出來!給爺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搶救不及,大罵:「你幹什麼!」
隨即火虎愕然看見景泰藍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順手還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
砰一聲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獸嘴下一滴將滴不滴的血色物質,正落在他臉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堅固無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煙塵,散在天地間。
……
「家主,還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僅是立國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闕之上,李扶舟帶笑的聲音,從漸漸瀰漫的雲團間傳來。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著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飛人們,頓了頓腳,只得先返身衝出。
龍朝早已愣在那裡,怔怔地看著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費盡心思,做了這「雲中飛車」,一心要在今日,衝上高台,打開乾坤陣,衝撞登基典禮,毀掉李家的復國夢想。
當初他因為這復國夢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開了乾坤陣,這令他好似拳頭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嘯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悶在心間。
「你邊上站站,」李扶舟居然還吩咐他,「別擋住了我的視線……」
龍朝又一呆,下意識靠邊站站,隨即才反應過來——擋住什麼視線?
他忽然看見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廣場之上,人人向外瘋狂奔逃,卻有一人逆流而上,手執長劍,穿雲而來。
太史闌。
廣場雲遮霧繞,人們慌亂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臉色也是這一刻的雲色,又或者是深海盡頭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遙遠。
她手中劍造型詭異,五獸劍柄猙獰糾纏,眼光卻直而深,像一條通往異世的黑暗通道。
風雲怒號,她執劍而來,劍尖直指高台。
人潮紛亂狂湧,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們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擠跌落在她腳下,再愕然抬頭,看著此刻竟然還能進入大殿範圍內的異族人。
一些人一邊向外衝,一邊驚駭地回頭看她,不明白這一幕怎麼會發生,她怎麼會沒有遭受乾坤殿反噬,遠處李老家主拚命將人群向外驅趕,遠遠望著她,眼神震驚,只是此刻他也沒辦法越過人潮去詢問太史闌,只得被狂亂的人群,推擠著向外衝去。
太史闌沒有將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裡,她手指冰冷,都是剛才容楚離去時的溫度,胸中卻灼熱,那是壓抑著真相,到此刻終於勃然爆發的怒火。
她逆行於人潮,越往裡人流越稀,大家在拚命向外逃命,無人阻攔。
李扶舟始終微笑不動,高踞寶座,看她遙遙而來,他視線前雲團飛捲,薄霧湧動,將那女子堅定面容虛化得迷離飄渺,他時不時抓開一抹雲霧。
很多年了,她總是離他越行越遠,然而今日,終於看到她,奔他而來。
至於她手中的劍,眼中的殺氣……那又有什麼要緊?
太史闌並沒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沒管高台之上朔風激烈,浮沉呼嘯無數暗器般的飛石,她步步登高,浮雲從身側過,雲台玉闌被山淵霧氣一層層淹沒,湧動於她腳下。
飛簷角風鈴急促地響,如亂世絃歌一曲,肅殺。
最終她奔上高台第三層,他在朱紅闌干前下望,忽然臉色一變,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厲,立即挺劍迎上,劍光如雪潑開,再在他胸前呼嘯凝聚,白光如練,直奔他心口。
「叮。」一聲,一枚被氣流捲動,射向她太陽穴的尖石,被他衣袖捲開,鏗然落在她腳背。
她臉色一變,才知他出手不是對她,此時劍勢收勢不及,她拚命後仰抽手。
「哧」一聲,劍尖入肉悶響,她手一顫,也不知劍尖到底入肉幾分。
此時玉台雲卷,罡風呼嘯,她後仰的身子束髮黑環被風吹落,呼啦一下散開滿身。
而他微微傾身,紅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張揚在朱砌玉欄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開六年前歲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傾身與後仰的男女,各自散開的黑髮,姿態張揚,而眼神內斂。
太史闌慢慢站直,手中劍沒有鬆開,依舊頂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劍尖落處,那一身紅衣遮沒血跡,並沒有顯得更紅,只是沾了血氣,似乎更艷幾分,熠熠似有光流轉。
李扶舟原本一直帶笑看著她,然而當他看清她散開的髮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道:「你的髮……」
他此時才發現,太史闌兩鬢的髮,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時,她大好芳華,竟已生斑駁華髮。
頭髮束緊收攏時不明顯,散開時,那一縷色澤淺淡的髮,雖然不損她容顏,反而顯得更加特別冷峻,卻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闌不答,完全對此無感。
「李扶舟。」半晌,她緩緩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並沒有在意胸口的傷,猶自對她一笑。
笑容溫和,近乎純淨,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雲,剛被天雨洗過。
依稀還是當年,紫籐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來了。」他和聲道。眼光在她身後一掠,「容楚呢?」
她聽見這句,眉頭一挑,剛剛沉澱下來的心緒,似瞬間又灼灼燃起。她閉上眼,靜靜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將那劍向前繼續一挺。
「他來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帳,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願聞其詳。」
「我曾以為,你要復國,也不過是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這麼做。」太史闌淡淡地道,「但現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從來都是你。」
李扶舟輕輕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間,近在咫尺,卻隔著無數霧氣翻騰,以至於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胸前冷冷逼過來的金黃的劍尖。
這竟然是最後,他和她之間,唯一的維繫。
她是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還只是因為厭惡他這個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運從來如此,她就在身側,他卻不能上前,指尖抓撈,不過是虛幻一場。永遠有那許多有形無形障礙,隔絕他探索的目光。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道,「在我來之前?剛開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說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去做管家?」她譏誚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結,你選擇的幫助對象是太后,那時她還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衛,殺了皇帝,得了大權,坐上寶座。」
他笑而不語,似乎很有興趣地看著胸前的劍尖,認出這是祭壇上的五越聖劍,用來鎮壓鼎中的此殿主人遺骨的,劍為五越之主當年所佩,劍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後精血,尋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說,都是天意。
「你在宮中,還有一個內應,是邰世蘭。她愛著你,為你甘願入宮,去做那個細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認識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遊歷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見鍾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將入宮,有心要在宮中培養一個內應。因為你不放心惠妃。」
「世蘭是個好女孩。」李扶舟輕輕道,「那年二月二,花潮鬥艷,她是最美的一個,卻因此被姐妹們欺負,我正巧路過遇見,順手幫了她一把……她當時已經快要進宮,和我說很害怕……我承諾了她不侍寢……」
「你答應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個把握,因為你和宗政惠關係不錯。」
李扶舟默認。
世蘭愛他,他知道,彼時他還為挽裳,漠然相對這世上一切情意,未嘗沒有幾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後,他也受了那般暗戀而不得的苦。
也許,這就是報應。
「至於我為什麼想到邰世蘭和你有關,因為世濤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麼?他那時資質也談不上如何出色,你為的是就近監視邰世蘭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壓。
「世濤自然是因為世蘭認識的,不過世濤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當初給世濤送的書,看樣子他後來沒有翻開?如今邰家已經敗落,府邸都被查抄,看來那書是就此湮沒了。
書是在世蘭回宮後,他送給世濤的,他那時擔心身邊有人跟蹤,不好直接和邰世蘭聯繫,便送書給世濤。世濤和姐姐關係好,得了好東西都會和她分享,那書裡粉末談不上毒,只是會讓人在短期之內痴愚,影響記憶,忘卻從前之事。他想著,那對姐弟日子不好過,等事情過去,將她們接到乾坤山,照顧她們一生便是。
卻不知,各有各的緣法。
「邰世蘭在皇帝駕崩那夜被點侍寢,她之所以能進寢殿之內,就是因為當時你已經剷除了密衛,殿外其實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蘭和你的關係,沒有阻攔她。」太史闌淡淡地道,「你讓她借侍寢之機進殿,是為什麼?」
李扶舟笑笑:「找一樣東西。」
他想著那個活潑又有點憂鬱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著那一個人,再看著眼前這一張臉,時時會令他有恍惚之感,覺得人生何其奇異,一個人的斷層,由另一個人來填補,然後走出一條全新的光輝的路。
然而無論如何相似,他從沒有覺得眼前的太史闌是邰世蘭的延續,太史闌如此特別,她永不會和任何人重合。
獨一無二,世間無雙。
太史闌並沒有問找什麼東西。
「她當晚看見了你們的秘密,先帝駕崩之後被打發出宮,你雖然沒告訴宗政惠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閱宮冊,發現邰世蘭當時有被點往寢殿,卻沒有出現。她為了保密,下令所有嬪妃殉葬。」
李扶舟輕輕嘆息一聲。
「之後便是我遇見你了。你怕邰世蘭手上有和你有關的證據,便趕去安州,邰世蘭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牆,那個人應該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趕到安州,終究遲了一步。
「之後我冒充了邰世蘭,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殺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經進過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東西,但不巧的是,邰世蘭那些手書,被我先發現了。我復原了信紙,發現了一個□的壓印,我當時覺得眼熟,沒想起來在哪見過。後來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見。」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艱難,頓了頓才道:「我一開始以為是容楚,後來漸漸確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誰還會有這印記,直到我去過乾坤山後,才想起來,你也是晉國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這樣就算別人發現,也會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嗎。」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頭看看胸前金黃的劍尖,冰冷的金屬已經在血肉裡被焐熱,但這人生很多東西,卻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發現了。因為當時失火,你只能離開,然後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發,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記憶中美好的初遇,當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經不得一層層剝脫的東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層冰涼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來了一場所謂的追殺,那些箭不過是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讓那信被毀。偏偏我有復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復原了。」
「你怕再動手,會引起我的懷疑,所以假裝受傷,從我眼前消失。之後我被邰家出賣,被西局太監押去殉葬,身受重傷,曾有人予我治療,雖然我一直沒有看見幫我治傷的人的臉,但從氣息感覺,似乎是兩個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後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認,笑意幾分緬懷。
那時候的她啊……倔強勇毅,令人驚心。他不想多管閒事,卻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斷骨支離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緊。
「你再次出現時,是在關押水娘的那個客棧裡,你搶了水娘馬車,越牆而過。」
太史闌停住,想起那夜那個風姿秀雅的蒙面客,劍凝清光,一劍破車,他駕著馬車向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瞬間撲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難忘,一生裡最遼闊的感受和隨之而來的龐大勇氣夢想,都以此為開端。
為什麼他每次予她美好難忘感受,到頭來都不過一場帶著陰謀的戲?
「你當時是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瘋了,為了滅口你便殺了她。之後可能是容楚帶人過來了,你不得不離開馬車,再回頭時,水娘和我已經失蹤。」
「之後你發現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藍,景泰藍在二五營遇刺,是你通風報信。」
「但你行事向來謹慎,因為容楚開始介入保護,你不願再冒險,後來行事就幾乎都避開了我們。只在關鍵時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動,輕輕嘆息,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
「這關鍵時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拚那夜,你出手傷了趙十三,救了喬雨潤。當然,之前那個和她在西局院子裡議事的男子,也是你,當時你受了傷,步伐有些不穩,被司空昱看出來了。」
「不過我真正將你和五越聯繫在一起,還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闌抿緊唇,「我們在後山發現葬五越陰兵的大墓,隨後在後山得你相救。你並沒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裡做什麼?你們對那路那麼熟悉,是不是來過?來那裡能做什麼?祭拜?那天你們剛剛祭拜離開是嗎?司空在祭台下,發現剛剛燃燒過的灰堆。」
「是的。」他終於開口,聲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聰明,所有事,你都說對了。」
「但我依舊沒有明白,你為宗政惠做了那麼多,和她想必有協議,這協議是什麼?」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應你五越復國,你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乾坤陣。」李扶舟答,「乾坤陣有瑕疵,甚至不屬於李家,將來遲早給李家帶來隱患。而乾坤陣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殺了五越之主一萬陰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齊皇室供奉的國師。他在南齊皇宮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緊文字。我幫助宗政惠,就是為了得到那些遺作,解決乾坤陣的隱患。好讓李家世代昌盛,復國夢想終圓。」
「果然還是為了復國,」太史闌冷笑一聲,看看四周,「似乎也沒解決?」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國師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預料到後來之事,留下的遺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錯的。」他有點遺憾地笑了笑,「先帝駕崩之前,我已經有所懷疑,我當時懷疑惠妃故意給了我假的遺作,真本還在承御殿。所以我讓世蘭應侍寢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當時紛亂,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沒能找到……」
「哦?」太史闌看他一眼,「不會留下什麼要緊功法,你沒忍住去學了,然後中招了吧?」
「當然不會。」他微笑,「抱歉,讓你失望了。」
太史闌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輕輕道,「我一直懷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復國,這也無可厚非,我會儘量勸說陛下給你們立足空間,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決的。」
「我果然沒有……選錯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闌並沒有聽清後頭一句話,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給你信任,把孩子送來給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給你勸告……可是你……你為什麼要對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親生父親,當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輕時,在我族中也很是個人物,後來因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親。李秋容那一支,會『系命』之術,但只有廢掉武功之後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廢后,在獄中只練了這一門異術,那晚容楚城門追太后,李秋容最後使用了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時,還是令李秋容的血跡進入血液之中,之後他便開始受李秋容影響,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闌手指一抖,劍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頭看她。
他臉色蒼白,眸子因此顯得極黑,眸光中並無痛苦,卻生出秘密的歡欣的溫柔。
「李扶舟。」太史闌聲音微微嘶啞,「你早知道這些。」
「知道。」
「你早發現李秋容是五越棄民,卻沒有管這事,你知道他在練系魂術,卻沒有提醒我們。你延續著李秋容的命,就是為了將來讓他在兩軍對壘時死去,連帶……令容楚也死去,動搖南齊軍心,從而獲得勝利。」
「嗯。」李扶舟從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練系魂術並不容易,我還令人想辦法幫過他。」
太史闌慢慢吸一口氣,手中劍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這讓我如何原諒你?」
李扶舟笑一笑,並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劍尖,太史闌這才看清楚,劍尖上已經漫出殷然血跡。
他按著她的劍,並不看她,輕輕向後退去,將劍從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傷口中的鮮血立即奔湧而出,順著金黃的劍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腳尖,積下艷紅的一攤。
「我怎麼能讓我自己,死在你手裡呢……」他微笑輕輕道。
她不動,並沒有阻止他從自己劍尖退出,手中劍依舊穩定對著他心口,「只要我願意,我終究能殺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訴你,我並不需要你原諒。」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來,我的,女王。」
太史闌手臂一抖,霍然抬頭。
座上紅衣人,在浮沉雲霧中微笑,身後青崖空寂,飛鳥幽鳴,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陽,伸出的指尖潔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藍的寶戒在他掌心,光澤沉黯而尊貴。
「帶他來,我救他。」他道,「我怎麼忍心你傷心一分?我怎麼忍心你孤寂終身?若我在,我還有信心給你照拂,我離開,他再死,以後誰來愛護你一生?」
太史闌後退一步,連聲音都開始發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麼意思?」
「李秋容最後一段日子,我是在維持著他的生命,好讓他在合適的時候死,為五越尋求一分生機。但同時,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術。他死,容楚會氣機停止,但生機不絕,只要有人願意助他活轉……他還是你的容楚。」
太史闌仰起臉,定定地望著他。
事態如此翻覆,讓她也措手不及,絕望到底她才一劍出手,和李扶舟見血相對,然而此刻,他在說什麼?
對面那人,眼神蒼涼,毫無一絲戲弄之色。
一瞬懵懂過後,就是巨大歡喜,她覺得渾身凍結的血液都似乎解凍澎湃,甚至能聽見心潮拍擊堤岸的聲音。
他——沒——有——死!
一個聲音在心底呼號,巨大至令她耳鳴,歡喜是煙花綻開,射了滿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從未如此刻激動,以至於渾身發抖,劍尖落在腰側,撞著腰帶叮叮直響。
「李扶舟……」太史闌覺得自己舌頭開始打結,她並不記得李扶舟說的什麼女王不女王,只記著他說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來換取。
「告訴我——什麼要求。」
李扶舟靜靜望著她。
這一刻,浮游的淡白雲團裡,隱約有兩條水跡,順她眼角緩緩流下,如鑽石般一閃。
這是……她的淚。
他悵然而欣喜地瞧著,悵然這一生,她的淚永不會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這一生,他終究見著她的淚。
便當她這淚,是為自己落下。一顆墜破紅塵,落地生菩提花萬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闌一怔,連一邊趴在地上旁聽的龍朝,都驚得忘記言語。
「我把五越交給你了,請你為它尋一個合適的去處。」李扶舟輕輕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藍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風格,只要你傾盡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動皇帝,鎮壓群臣,給予五越永恆的安寧——五越屬於你,才能長長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們怎麼會接受我!」太史闌搖頭。覺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時,我的臉,是朝著你的。」他淺淺一笑,「否則,太史,你以為你怎麼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過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領裡的先祖之血,你的異術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劍,你擁有獨特的氣息,連乾坤陣都不會排斥你,你天生,就該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飛起,長指一指南齊軍隊的方向,「中越救了你們的瘟疫不是麼?挽救了南齊數十萬大軍。這功勛,想必到時能讓你對皇帝開口,說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尋歡的份上,求你眷顧五越。」
太史闌長劍落下,怔怔後退一步。
想了千萬種結局,想過千萬種辦法,沒想到李扶舟用盡心思,輾轉往復,先以瘟疫敗南齊,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這樣打算。
前一刻的死敵,下一刻做他們的主人,這樣荒誕的事情,要她如何答應?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打算很大膽,卻也很正確。五越絕不會是南齊的對手,一味頑抗是群滅,戰敗臣服又打回重頭,境況可能還不如前,只有托庇於她麾下,才能依靠她,爭取一方平靜天地。
李扶舟,是狂熱的五越人中,唯一一個清醒者。
可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不是幸運是悲哀。因為這意味著,他們更早看見可怕的未來,在他人尚自懵懂時,他們已經不得不提前犧牲以換取將來。
「為什麼不早和我說,為什麼一定要用這個辦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開口,她未必不會考慮幫助五越,畢竟還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頭腦,認清一下現實。」他從容地道,「不親眼看看南齊陣容,他們會認為自己依舊強大,將來就算你幫忙給了自立權,依舊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頭來反而會給你帶來更大麻煩。」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細密,為她考慮良多,她越覺得心中發堵。
有時候她寧願面對一個自私的人。
「乾坤陣即將崩毀,你嫁給別人,它也不會反噬你,而你卻可以因此擁有在五越,至高無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陣發動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廣場時,就已經有資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闌眉頭一皺,心中有不好的預感,「為什麼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話石破天驚,「我本就不該做這個家主,我才是這裡最沒資格的人,因為我才是多出來的第二個兒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該處死的那個。」
太史闌一怔,龍朝忽然「啊」地一聲。
「你什麼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說我是第二個嗎……」
李扶舟轉頭,看了他一眼。
一直雲淡風輕,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終於神情複雜。
太史闌敏銳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厭棄、憎惡、痛恨、無奈……種種情緒,卻不像是對龍朝的,他的眸光,穿過了龍朝,落在了遙遠的某一點,卻又空落落沒有著落點,像那些負面的積壓的情緒,四處彈射,最終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揮衣袖,龍朝吭地一聲,眼睛一翻暈過去。
太史闌沒有動——李扶舟真要殺龍朝,十個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適合聽,否則我李家就真的永無寧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著她,「太史,願意最後一次,瞭解我麼……」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術,我很清楚,容楚會安然無恙,一生伴你。」
他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語氣蕭索,卻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酸,退後一步坐下,將長劍擱在膝上。
殿上氣流飛捲,不斷將一些琉璃和尖石撞擊在她膝上長劍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她痴痴地看著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長劍,染了一身胭脂紅,再在粉白的霧氣中飛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還在,鮮血已經激盪在這縱橫的空間,似嘔盡心中血,換一個人人齊全、唯獨無他的終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覺得心中發堵,只能抿唇不語。
「龍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兒子,你是知道的。」他輕輕道,「當然,我必須也是李家血脈,否則無以傳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覺得奇怪嗎?李家,只能有一個兒子接受傳承。」
太史闌沉默——有些真相太殘忍,她寧可他不說,可是他背負了這麼多年,想必,也已經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闌注意到他沒有稱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時經常拋下她,遊歷天下,歸期不定,家母很多時候獨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闌頭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沒有稱呼前前任家主為爺爺,寧可那麼拗口地說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說得很詳細。」李扶舟笑笑,笑意蒼涼,「總之,後來家母懷孕,生下我,當時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厭棄我,命人將我棄至山下雪中,後被私塾先生收養。而前前任家主,並不知道家母棄我之事,因為當時他忙著下令追殺翠翠和她的孩子。」
「當然。等他知道我被棄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沒能找到我,後來趕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時才尋回了我。而之後,家母纏綿病榻,早早離世,前前任家主因為這事……內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將散之際傳位於下任家主,因為功力不足,險些影響他那一代的傳承。」
「也正因為老家主那一代傳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復國大業,必須盡快開始。所以他把全部夢想都寄託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輕輕在寶石毀損的五獸凶睛上撫過,「這個寶座,不該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龍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讓我這不該存在的、唯一多餘的人,用這一生籌謀,最後的心計,來贖還了吧……」
太史闌手指撫在劍上,冰冷的劍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黏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黏膩……掙扎不出……
或許,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來的感受……
「你……」她不忍問,終究還是問出了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開始,一開始他的背負是挽裳,是家國,但絕無這般沉重和淒涼。
「進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靜若黑暗中盛開的般若蓮花。
太史闌捏緊了劍身,忽然恨命運殘忍。
最後一刻,無法回頭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後,他還看見了龍朝。
看見了那個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許有機會擺脫那一切,假如龍朝更早一刻出現,以他的性子,也許直接就棄了武帝之位,交給龍朝,自己飄遊四海。如今倒算一個幸運的結局——得自由之身,棄無窮背負。
然而龍朝卻出現在他已經繼承傳承之後,乾坤陣開啟,時光流過,無法倒轉。
一日間兩個巨大打擊,他也只能挺立,接過那千鈞重擔,因為龍朝的遭遇,因為老家主的偏心,他還得再給自己默默加上一層贖罪的重負。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見,為何忽覺他換了一個人,為何忽覺他眼神沉重蕭索,再不似從前春日暖陽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華,溫潤,完美。皎皎世家子,未來武中帝,雖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損人生輝光。
然後忽有一日,天地顛覆,真相剝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謊言,他才是竊據他人之位,最多餘的那一個。
李近雪從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卻在那一刻,近雪,深涼。
命運於他人,是曲徑通幽迷宮窗花,一色紅艷,循環複雜,但總有豁然貫通處。
於他那窗花一幅,卻是千瘡百孔風中過,處處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緩緩靠在破碎的寶座上,仰起下頜,看重重殿宇在氣流之中浮沉,顫動出迷離的光影——或許這就是人生,再如何堅固美麗,玉砌雕闌,終不抵天地之力,崩毀頃刻。
這世間,真正堅執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願意應了我麼?」
她盤膝坐著,怔怔望著對面的人,他血紅的衣袍在風中揚起,五獸猙獰,只有她看見他內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蕪,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跡,將最不堪帶血展示她前,為的,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安定和獨立的五越。
李扶舟輕笑著,衣袖又一揮,解了龍朝的穴,他俯下身,對上龍朝剛剛睜開的迷離的眼眸。
「記住,你是獨子,這一代的獨子。」李扶舟垂下眼簾,「對不住,鳩佔鵲巢。但到最後,我依舊不能傳位於你,因為你沒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沒興趣。」龍朝冷冷道,「我只想殺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轉向太史闌,「你接了這指環,成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應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點,時辰不多了。」
雲霧忽然散開了點,太史闌驚鴻一瞥,只覺得他顏容越發蒼白。
沒有什麼好猶豫的。為了容楚,她連做太后都敢,區區一個五越之主算什麼。
何況還有扶舟的一番難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環,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並沒有看她,掌心輕握,微微闔眼,唇角忽現一抹笑,淡而遠,飄渺如此刻浮游之霧。
「最後一次……」他輕輕道。
那一年屋脊攜手看月亮,這一年乾坤陣裡做告別。
指尖相觸的距離,有時只到心臟,有時卻到天涯。
他記住她肌膚的柔軟,指尖按觸的輕輕,像攜了雲的風,拂面過,記憶裡便有了春。
指環在他掌心滾動,他拿起,輕輕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隨即她聽見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喂,這個戴戒指的儀式,似乎主角錯了?」
太史闌渾身一震,手一軟,指環落地,李扶舟臉色一變,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現出一條裂縫,指環滾落其中不見。
太史闌早已不管指環,轉身飛奔,「容楚!」
廣場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誰?
容楚身邊,竟然是景泰藍,一身一手的灰,老遠就笑嘻嘻招手對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闌轉頭飛奔,來不及慢慢跑三層高台,在第二層乾脆順著欄杆的弧線一滑而下,遠遠的看得容楚又驚又笑,高聲道「你慢些……慢些……怎麼和個孩子似的……」
然而當他看見太史闌風裡散開的髮,看見她瞬間泛紅的眼眸,看見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過廣場,臉上被碎石割出細小傷口渾然不覺,也不禁慢慢斂了笑容,微微張開雙臂。
砰一聲,太史闌撞入容楚懷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臟,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這麼猴急?回家去隨便你摸……」嘴上調笑,他的手指卻顫顫撫過她的鬢。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哪裡聽他的,一邊亂摸一邊急不可耐地問。
容楚遠遠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紅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體改造異術,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體,讓他根本練不成系魂術。早在李秋容入獄的時候,我就對他的身世發生了興趣,也隱約猜著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裡在他的飯食裡下了藥。不過李秋容的體質,給這樣你調整來他調整去,已經發生了我和李扶舟都無法預料不到的變化……我原以為我應該不會中術,結果還是受了影響,進入了假死狀態……而李扶舟則以為我必得他傾盡功力來救就行,其實我只需要一點引子就能醒來……所以我確實需要前往乾坤山,獲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剛巧景泰藍受召喚而來,解了主殿裡的鎮壓封印,那一滴劍上血落下來,正解了最後的禁制……」
太史闌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發軟,靠在容楚懷裡,竟然起不了身。
「剛才我聽見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樣……打得好算盤……」容楚在她耳邊低低道,忽然一扭頭,「站住!」
幾個欲待圍上來的五越首領腳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舉起手中的東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傳國佩!」驚呼聲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幾乎立即虔誠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闌對視一眼——看不出來這所謂傳國佩,對相當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響力。
這是一個倔強的,固守自己的規則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準是贗品……」容楚低低說一句,太史闌看看那古佩——原來如此!
不過她也深有同感點點頭——哪有那麼巧的事?當然,此時矇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帥!」李老家主擠上來,並沒有問傳國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闌眼神複雜地看著他,隨即道:「他說乾坤陣不穩定,遲早貽害家族,他趁此機會處理一下……」
「胡說什麼!」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陣不該發動時發動,氣流狂亂,脫離約束,如果還想壓制,必然要以人命為引……」
太史闌一驚,「什麼?」
她看出李扶舟虛弱,也聽出他決絕告別之意,原本以為是他發動乾坤陣傷及真元,如果再費力救容楚,可能就會油盡燈枯。所以當容楚恢復,不需要李扶舟動手之後,她也就放下心來,想著李家還有人在,總能幫他維持的。
難道他擔心乾坤陣存在,李家子弟總忍不住要依賴,時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終被乾坤陣害了全族,所以乾脆下定決心,以一己之力,毀了乾坤陣?
難道他看似平靜,其實內心深處,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將五越交託而出,為五越尋找到一分生機,便生趣全無……
她霍然轉身回奔。
……
高台之上,紅衣人影身周雲團湧動,頭頂漩渦越轉越急,黑白雲光投射在他頰上,映得他眼眸迷離,而臉容在變幻的光影裡,靜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剛才決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為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終究沒有一去不回頭,不是麼?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龍朝立即站不穩身體,骨碌碌向下滾去,一邊滾一邊驚駭地向他看——這袖風好比狂風,他的車子都能掀動,他還以為是自己車子兇猛,原來只不過是李扶舟根本沒管……
龍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進來的太史闌,太史闌被龍朝撞得向後連退,剛要站直,就蹬地後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迴旋之力又來,又將她撞向廣場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連連後退。
「李扶舟——」她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揚聲大叫,伸手試圖抓住身邊哪根柱子,好穩住身形,掙扎向前。
雲霧升騰,地面震動,漩渦起風雷之聲,高台玉闕,大殿朱闌都在雲光霧影中顫抖,風將雲團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隨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牽扯,捲起猛烈的地面風,眾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覺地面和腿一起顫抖,身上金屬武器叮噹響聲不絕,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紅光自高台背後電射而出,直奔廣場之外,剎那間似天神出血劍萬柄,誓要將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紅影忽然飄起,只一閃便到了紅光上方,他胸膛傷口終於因為氣流壓迫鮮血激射,炸開一天霓虹,血紅衣袖狂捲倒翻,遠望去如即將涅槃的火中鳳。
最後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闌的方向。
雲天之上,黑白漩渦之下,漫天風暴裡,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風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陣毀,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數崩毀。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闌為主,天節軍陣前降順,重歸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許五越以上陽等三縣為域,實行自治。
景泰九年,東堂與南齊簽訂和平條約,自海峽撤軍。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闌衛國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將軍王,以五越為太史闌封國。
南齊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誕生。
……
尾聲。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麗京,常青樹木雖然濃蔭未改,但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幾分蕭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風凍結成各種精緻的花樣。
不過,麗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內卻春光濃麗,紫籐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托出粉黃的蕊心,在風中顫顫。
仔細一看,卻都是裝飾用的彩花,難得朵朵精緻,宛然如真。更難得這整條街都這樣裝飾,以至於從寒風中瑟瑟下轎的賀客們,一抬頭都不禁愕然,還以為四季倒流,天地變幻,春忽然格外愛撫了這條街。
隨即又不禁嘖嘖讚嘆——這想必是榮昌郡王為大將軍王獻上的新婚賀禮?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張燈結綵,紅毯從巷頭鋪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內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覺地穿新衣,自發地放鞭炮,喜氣洋洋幫忙掃地和迎客。整個郡王府遍地紅錦,滿院彩幔,人來人往,人人衣新履潔,神采煥然。
今天是個好日子。
太史大王終於要嫁榮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終於在第十年快要到來之際,要嫁榮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談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閉目握拳,淚下兩行。
整個麗京幾乎都在忙碌,百姓們有自發的慶賀舞龍節目,官員們忙著備禮,府裡和宮中更是早早開始準備,數月一直忙碌操持這盛大婚禮,新娘子卻很清閒——不過是從西跨院嫁到東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來人往,這天氣已經不暖和,但眾人忙得滿頭見汗,主持這邊事務的蘇亞,只穿了一件綢裙,在門口安排事務。
景泰六年,大戰結束後,蘇亞便嫁了陳暮。那個有點懦弱、有點遲鈍、也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麼多年蘇亞沒有給過他一句準話,而他默默留在麗京,參加會試殿試,中了個不高不低的進士,做了一個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等下去,所有人也以為蘇亞不會嫁給他,然而當那年,蘇亞正打算隨太史闌再度回到靜海時,隊伍裡忽然多了個一道去靜海的縣令。
自請去靜海任職的小京官陳暮,在隊伍裡,依舊有點不安地對蘇亞微笑。
蘇亞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闌微笑將她推走。
三個月後她嫁給陳暮,如今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她有點胖了,說話也流利了,臉上的疤仍在,卻已經沒有人注意到那點瑕疵,她已經是太史闌身邊最為信重的女將,叱吒靜海,和梅花她們齊名,是蒼闌名將之一。
有時候太史闌想,當初二五營初遇,怎麼看蘇亞都像個要陰鬱至死的,怎麼看梅花都似乎該是最終背叛的,怎麼看尋歡都該是叱吒年華的,怎麼看小翠都應該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運走下去,變幻著不同的臉,在最初,誰也看不見誰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閒得要死。
因為閒,太史闌在發呆,發呆地看著天際,今日天氣甚好,天際雲如紅暈,似乎有一道奇異的軌跡,飛快地從天際掠過,穿破紅暈,向這方向而來。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紅光,鋪漫天地,奪取了人瞳仁裡所有的光,幾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無聲坍塌,剎那間化廢墟隱沒於天地間……
人人無法睜眼,只有她仗著練習攝魄,淚水漣漣仰望,隱約看見崩毀的乾坤陣上方,紅色的李扶舟投身之處,忽然有紅色一小點爆射而出,跨天際而過,留下一條流星般的深紅軌跡,穿越天空不見。
那場景,似乎有幾分熟悉……
半個時辰後,光收雲消,乾坤山那圓潤光輝的建築,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後殿,高台已經消失,那裡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風寂寥亂舞,但屬於他的痕跡絲毫都無,連一根髮絲,一片衣角,都沒有留下。
事後無數人裡外搜尋,不相信李扶舟會毫無遺骨,甚至下到之後深淵裡去尋。歷代武帝,也有因無法控制乾坤陣而喪身的,但從來都遺蛻完好。五越人認為,五越之主的遺蛻和精血,對後世有無窮庇護之力。
然而這一代,他們永遠失去了他們的主人。
那個知道一切,卻沉默在歲月深處,無聲獨自背負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為他們最終尋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傾盡一切,拱手天下,再灑然而去,最後回首一抹寂寥笑顏。
太史闌抬頭,瞇眼看著那點紅光,想著那靜水流深的男子,或許那不是結束,只是翻過這段人生的末一頁,或許在那一頁之後,他亦有他的傳奇和軌跡,跨越愛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畫卷另一幀。
乾坤陣天地遺蹟,擁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毀最後一刻,有渡過去與未來。
也好。
此生他已為五越背負太多,那些潛伏和籌謀,隱瞞和殺戮,都只是為了贖罪,贖本不屬於他的罪。
從此後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頭嗩吶聲響,喜娘第三次來催促,說皇帝也已經到了。太史闌懶洋洋嘆口氣,歪戴著那沉重無比的鳳冠,深覺無聊地出門上轎。一堆人跟在她身後,大驚小怪地喊著扶著,太史闌不理,甩開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覺得這場婚禮毫無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這時候再結婚,已經不是熱鬧是笑話,何必拘這個俗禮?省點辦酒席的錢不好嗎?
可惜某人非說要給她一個驚世駭俗,別開生面,轟動麗京,永生難忘的婚禮。纏了她整整半年,以至於她一個半老徐娘,還得裝大姑娘上轎。
早知道東堂一簽和平條約之後他就要結婚,她還不如不簽,繼續打下去吧。
她當然不會承認她原本是願意的,結果一看那長到恐怖的婚禮流程,直接歇菜了……
嗩吶齊鳴,鞭炮炸響,一大群人潮水般擁著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將她腳不點地地送往花轎,如果不是多少還畏懼著她大帥的威名,恐怕這些傢伙就要把這個滿臉不情願,眼神裡寫滿「我要逃婚」,眉毛皺得能夾死蚊子的新娘子,給塞進花轎,加上十八層鎖鏈了。
太史闌無奈地嘆口氣,腳剛要跨進轎子,忽然聽見身後呼地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天上呼嘯迅速接近,聽見眾人驚叫,聽見砰然一聲巨響,就砸在身後三丈處,最後,聽見一聲奇特的,她永生難忘魂牽夢縈的嚎叫。
「嗷嗚!」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頭。
「么雞!」
《鳳傾天闌》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