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我親愛的女兒:自你決定去撒哈拉大漠後,我們的心就沒有一天安靜過,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擔心你難以適應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來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對生活充滿信心。物質上的缺乏,氣候的驟變,並沒有影響你的情緒。我想可能是沙漠美麗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陽中的蜃樓,一望無垠的黃沙,一向是你所神往。一旦投入其中,誰能體會?誰能領略?
所以,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親都沒有阻止。明知道這是何等崎嶇艱苦的道路,但是為了你的志趣和新生活的嘗試,我們忍住了眼淚,答應下來。孩子,你可知道父母的心裡是如何的矛盾,如何的心酸!這一時期,我差不多常常跑郵局,恨不得把你喜愛的食物或點綴佈置的小玩意兒,統統寄上,藉著那些小小的禮物,也寄上我們無限的愛和想念。
有一天,你告訴我們,已擁有了夢中的白馬王子,我們萬分喜悅接納了我們淳厚的半子──荷西。你孤單的生活將告一段落,從此有人陪伴你,攜手共度人生漫漫的歲月。重重的叮嚀,深深的祝福,難表父母的心聲。我的女兒,願你幸福快樂,直到永永遠遠。
在你完全適應荒涼單調的沙漠婚姻生活後,你很想動動久已擱起的筆桿,希望哪一位副刊的主編先生能慧眼識英雄(小貓也),提拔一下,讓你樂一樂,以後才有信心再寫。我每晚祈禱求神拭一拭那位主編的眼睛,能使他看中我們三毛的文章,真的,那天早晨在聯副上看到你第一篇文章《中國飯店》(《沙漠中的飯店》),我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起來,爭閱你的故事,大家都非常高興。家中沒有香檳,只好買豆漿代替慶祝,心中十分感激那位主編先生。(後來才知道是平鑫濤先生,大概是受了上帝的催眠。)從此你打開了寫作之門,一篇比一篇精采,一篇比一篇生動。你把我們每一個讀者都引進了你的生活,你的故事好像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左右,有笑也有淚。自讀完了你的《白手成家》後,我淚流滿面,心如絞痛,孩子,你從來都沒有告訴父母,你所受的苦難和物質上的缺乏,體力上的透支,影響你的健康,你時時都在病中。你把這個僻遠荒涼、簡陋的小屋,佈置成你們的王國(都是廢物利用),我十分相信,你確有此能耐。那時,許多愛護你的前輩,關懷你的友好,最可愛的是一些年輕的熱愛你的讀者朋友們,電話、信件紛紛而來,使人十分感動。在《白手成家》刊出後,進入最高潮,任何地方都能聽到談論三毛何許人也,我們以你為榮,也分享了你的快樂,這是你給父母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是你犧牲多少夜晚及日常生活中的辛酸換取的代價。雖然你在寫作上剛剛起步,但在給我們父母的感受上卻是永恆。
我的女兒,在逝去的歲月中,雖有太多的坎坷,但我們已用盡愛的金線,一針一針經緯地織補起來,希望父母的巧手神工能織得像當初上帝賜給你的一樣,天衣無縫,重度你快樂健康的人生。孩子,請接受父母的祝福和祈禱,願主賜恩。
你車禍的消息,一直等你出院後,你姐姐才告訴我們(瞞得好緊)。當時我腦中一片茫然,整個世界彷彿都在旋轉,淚含滿眶,默默無語,心碎片片,千水萬山,無法親臨照顧。
孩子,你怕我們傷心難受,教姐姐慢慢再講,這是你的孝心,但你可想到,我們知道了一樣地神傷,擔憂焦急,一直到收到你的錄音帶與照片後,仍未能釋然。看到你消瘦無力的樣子,更耿耿於懷;每次午夜夢迴,你可曾聽到母親依依的呼喚?天涯海角,不論離我們有多麼遙遠,我們的心靈總是彼此相通。尤其是你父親,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憑依。前一陣他患眼疾,視力衰退,你每信都殷殷問候,思親之情,隱於字間,讀後常使我們泫然淚下,思念更深。最近雖然你沒有提及任何不妥,但在家信中常感覺到你又在病中。
撒哈拉的一段生活,使你虧損太多,等荷西找到了新的工作,安頓好家,快快地回來吧,讓我們好好地看看久別的女兒,是否依舊神采飄逸。
夜已很深,春天的夜晚仍有寒意,請為父母多披上一件外衣,珍重複珍重。千言萬言,難訴盡母親的心語。我的女兒,願你快樂健康!
順祝平安
母示一九七六年四月一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