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厲子茜在醫院外的花園找到了顧輕舟。
他坐在椅子上,弓著身體,雙手交握抵在額頭,動也不動。
厲子茜腳步停了停,才朝他走過去,輕輕坐在他的一側。她的動作似乎驚動了他,顧輕舟微微偏過頭,目光只是簡單掠過,便知道是誰。
「醫生怎麼說?」她小聲問。
「這次有些嚴重,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他仍是沒有動。
厲子茜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他的冰涼的觸感讓她眉頭皺起。
「醫生已經盡力了,你也盡力了,舅舅也盡力了,這樣就夠了。」
他苦笑一聲,「其實維持了這麼多年,對誰都沒有好處。只是我們還沒做好準備放棄,尤其是我。」
厲子茜抿唇,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他說,「我總相信會有奇蹟,也希望會有奇蹟發生。我告訴自己不要做壞事,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去幫助更多的人。不貪心、不奢望,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總有一天,這些早晚會凝聚成一個小願望,讓它實現。可是……我似乎還是妄想了。」
「不是妄想,只是命運如此。你已經付出很多了,我相信這幾年舅舅也一定有意識,知道你為他和他的家人都做了什麼,他不會有遺憾的。」
「是嗎?」他抬起頭來注視她的眼睛,似乎要從中找出一些可以讓他依靠、讓他心安的東西。
厲子茜重重的點頭,「小靜剛剛跟我說,她喜歡你這個哥哥。你看,小孩子都能懂你,更何況是舅舅。去送舅舅最後一程吧,我想他一定希望你可以在最後時刻陪著他。」
顧輕舟閉上眼睛,半晌,輕輕地點了下頭。
顧輕舟舅舅彌留之際,厲子茜守候在病房外面,不是害怕見到生死離別,與之相比,她更不捨見到顧輕舟那時那刻臉上的哀傷。
這個世界上和他親近的人不多,如今又離開了一個,他又該怎麼辦呢?
「學妹。」
厲子茜聞聲抬起頭,看到薛家揚匆匆行至她的身邊,神情帶著焦急,「輕舟的舅舅……」
她搖了搖頭。
薛家揚明白她的意思,嘆口氣,坐到她身邊,「幸好,這個時候還有你陪著他。」
厲子茜沒說話,其實她也慶幸,她還在他身邊。
「學長,我除了陪著他之外,好像也做不了什麼。舅舅後事的安排,還需要你幫著多擔待一點。」
「這是肯定的。不過你也不要擔心,輕舟雖然很敏感,但同時他也很堅強。這麼多年他都挺過來了,我相信這一次他也可以的。」
厲子茜點點頭。
舅舅的葬禮辦得並不是很隆重,只請了少數較為親近的親朋好友,除了薛家揚,顧廉也從中幫了不少忙。她的家人也送來了慰問,更讓她驚訝的是,大哥和二哥在葬禮當天還親自出現,這讓厲子茜頗為感激。
還有,不知這算不算值得令人高興的一件事,通過這件事,顧輕舟對顧廉的態度明顯好轉了許多,相處時不再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漠,偶爾也會主動和顧廉交流。
開始那幾天,厲子茜沒有回家,而且在宿舍陪著顧輕舟。他的生活作息如常,也沒太大的情緒起伏,如果換做是一般人也就算了,可如果顧輕舟是這種反應的話,就真的很讓她擔心了。
厲子茜提心吊膽了幾天,甚至還諮詢了一個心理學系的朋友,對方說這是人遇到極為傷心悲慟的事時,大腦自我產生的一種麻痺情緒,就好像一顆球被不斷的擠壓,也許一時半刻還很平靜,但當這種情緒積累得越來越多,到爆發那天也就出乎意料的可怕。
對方還說,以顧輕舟的性格來看,他極有可能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諮詢完後,厲子茜心臟都要被嚇停掉了。
到了晚上,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子裡都是顧輕舟一個人躲在漆黑的房間裡,自我傷害的畫面。最後忍無可忍,厲子茜抱著枕頭被子敲開顧輕舟的房門。
過了一會兒,顧輕舟來開門,顯然,他也還沒睡,穿著T恤和長褲,頭髮還是濕的,似乎剛洗完澡。
他掃了一眼厲子茜懷中的東西,不解,「你宿舍停電了?」
他記得她怕黑。
厲子茜搖搖頭,也不管他,徑直走進他的臥室,將他的枕頭和被子放到一側,自己的則放到另一側。顧輕舟站在門口,對她的舉動愈發不理解。
「你準備睡在這裡?」
厲子茜鋪好床後,回過神,回答他的問題,「對,我怕你一個人睡不好。」
顧輕舟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明白她的意思,「你不會以為我……」
他還沒說完,厲子茜一陣心悸,那個畫面太可怕了,就好像是真實存在的一樣,就連他提一句,她都受不了。
厲子茜跑過來,直接扎到他懷裡,「我不會允許你傷害自己的,我會二十四小時盯著你。你傷害你自己,就等於在傷害我,你如果你捨得,大可以這麼做。」
聽她說的這麼嚴重,顧輕舟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片刻後,才嘆氣,伸出手環住她的背。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實驗課和專業課都那麼糟糕了,原來你的小腦袋瓜成天都裝滿了胡思亂想。」
「我才沒胡思亂想!」她狡辯。
「這還叫沒有?」顧輕舟哭笑不得,「我舅舅已經臥床好幾年,對於這個結果我在他剛開始病發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悲傷是一時的,因為我需要時間接受他離開我的事實。可現在我沒事了,這麼多年的心理建設並不是完全沒有用。我還會繼續過我的生活,不讓已發生的事情影響到我的。」
「你沒騙我?」她從他懷裡抬起頭,將信將疑。
他笑著揉揉她的發,「是真的,我沒事。」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他的笑容還是那麼清澈明亮,厲子茜觀察他許久,總算相信了他的話。
不過——
「我朋友說了,你現在說的話極有可能是為了不讓我擔心而欺騙我的謊話。我得先觀察你幾天才能算數。」
顧輕舟挑眉,「所以,你還是要睡在這?」
厲子茜不理他,直接走到床邊坐下,鄭重其事的告訴他,「沒錯,而且我還要很遺憾的通知你,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顧輕舟直搖頭,卻也沒再說服她,應該是她下定了注意後,是很難被說動的。
「下次不要聽你那些不靠譜的心理學朋友亂說。」他要求道。
「她們才不是不靠譜!」
「不和病人面對面交流就妄下診斷,根本就是在嚇唬你,那還算靠譜?」
厲子茜咬唇,語塞。
反正她不管,至少,她現在有了霸佔他一半床的理由,這就夠了呀。
厲子茜覺得,每天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自己所愛的人,這世間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就算後來幾天,顧輕舟讓她搬回宿舍,她都沒答應。
好吧,她承認,為了生米煮成熟飯她都已經走火入魔了,可是那位顧同學怎麼還是無動於衷呢?
聽完她這些日子荒唐的行為,譚芊芊臉上的表情可謂是豐富多彩,足足兩分鐘過後,譚芊芊才算緩過神兒來,但眼睛還是睜得巨大,「你是說,你們兩個都睡在一個床上了,顧Sir還是沒……那啥你?」
厲子茜嘆氣,「是呀,我是不是對他沒吸引力啊?」
譚芊芊正經百八的打量她一遍,也不懂,「不會啊,我覺得你挺漂亮的啊,就是瘦了點。不過男人和女人的陽光不一樣……」說完,譚芊芊伸手把坐在旁邊那一桌的男朋友叫了過來。
「什麼事,親愛的?」方簡在譚芊芊面前,乖順的像只小寵物。
「你看看,乖乖漂亮不漂亮,你們男人喜不喜歡這類型的?」譚芊芊問。
幾乎是立刻,方簡哭喪著臉,「寶貝,我最近沒做錯什麼事情吧?如果我有哪一點做的不好你要跟我說,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譚芊芊雲裡霧裡,「我讓你看一下乖乖好不好看,你扯到哪裡去了?」
方簡跟變臉似的,立刻嚴肅起來,「所以說,你不是在誠心找我麻煩,而是很認真的在問我?」
厲子茜在一旁已經忍不住笑出來了,譚芊芊翻了個白眼,「對,我是讓你站在男人的角度上,很誠實的給我一個答案。」
「那我說『漂亮』你也不會罵我嘍?」
譚芊芊怒,「你到底說不說!」
「我說我說,子茜當然很漂亮啊,這還用問麼。」
譚芊芊陷入沉思,「那顧Sir怎麼半點動靜都沒呢?」
方簡骨子裡也是個八卦分子,聽譚芊芊這麼說,大致也能猜到,忙問,「你們顧老師不會是……那方面冷淡吧?」
譚芊芊頓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厲子茜無語,「找你們來做參謀真是我有眼無珠。」
厲子茜還在外面和譚芊芊聊天,就接到厲清北打來的電話,他說馬上有個急事要處理,讓她照看糖糖一天。
幸好厲清北還有點人性,擠出點時間把厲子茜和糖糖送回宿舍。
顧輕舟從超市回來的時候,從門外就聽到一大一小的聲音,當時兩人就坐在餐桌前面,糖糖坐在椅子上,厲子茜拿著草莓蹲在小姑娘面前,和藹的問,「糖糖,我是誰呀?」
糖糖眼巴巴的看著草莓流口水,一面吐字不算清楚的說,「姑姑姑姑。」
厲子茜搖頭,拿著草莓在糖糖眼前晃了晃,引誘道,「叫姐姐,以後都要叫我姐姐哦~」
糖糖發聲還在發育當中,簡單的氣音還會,稍微難一點就不行了,看得到吃不到,小孩子嘴巴噘得老高。
厲子茜還在循循善誘,讓糖糖叫自己姐姐,全完不知顧輕舟已經回來了。
正糾正糖糖呢,忽然手上一空,她愣了一下神,再一秒鐘後,顧輕舟已經將她手上的草莓遞給糖糖,糖糖毫不留情,唔昂一口吞進嘴裡。
厲子茜埋怨,「我在教糖糖說話呢,你幹嘛搗亂。」
「你是在虐待她。」顧輕舟瞥她一眼,「而且,明明大人家二十幾歲,竟然還讓她叫你姐姐,你真好意思。」
厲子茜癟癟嘴,「放在國外,大九十歲還互相叫名字呢。」
顧輕舟看她片刻,走過來,笑著問,「那糖糖叫你姐姐,又叫我叔叔,那你該叫我什麼?」
本來想打趣她,誰知厲子茜臉皮比他想像的要厚一點。
厲子茜立刻撒嬌似的搖著顧輕舟的手臂,捏著聲音道,「叔叔,顧叔叔。」
顧輕舟臉一僵,終於懂了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搖搖頭,懶得和她胡鬧,顧輕舟剛準備去逗一會兒糖糖,厲子茜又猛地把他拉回自己面前。
「叔叔,我們也生個小孩子玩吧。」
顧輕舟怔住,以為自己聽錯,「生個孩子玩?」
她漾起笑臉,「是呀!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糖糖可是北北先上車後補票的小意外?」
「所以,」他謹慎的解讀她的句意,「你也想效仿?」
「我家人可都是很開放,顧叔叔,考慮一下吧。」她故技重施,又開始搖他的手臂。
顧輕舟險些吵架不住,他又不是木頭,厲子茜那點小動作他早就察覺到了。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千叮嚀萬囑咐她,才能讓她睡得離自己遠一點,可早上一醒來,她每次都是緊緊窩在他懷裡睡得香甜。
還有幾次,她洗完澡,經常不拿睡意,不是用他洗過掛在浴室的襯衣,就是簡單圍一條浴巾就出來。
他不是不喜歡她靠近自己,只是經常伴隨的是克制,對於一個男人,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還要克制,可是非常殘忍的一件事。
現在又聽她提起,顧輕舟再一次確定之前『種種』意外,都是她故意的。
他心臟跳得紊亂,深呼吸後才道,「我答應你哥哥了,在我取得你家人的同意之前,是不會……」
她聽明白了,笑容僵住,厲子茜皺眉,「你什麼時候答應的?答應誰了?」
顧輕舟打太極,「子茜,我是尊重你,尊重我們,也是信守對你家人的承諾。如果我連著一點都做不到,還有什麼資格告訴他們,我以後會讓你幸福呢?」
「可我現在一點也不『性』福。」她嘟囔。
顧輕舟笑了,其實他明白,她也不是隨便的女孩子,一定是自己太木訥,才讓她一個女人在這方面主動。
捧起她的臉,顧輕舟望進她的眼裡,「你對我很有吸引力,甚至,你一個笑容都可以讓我淪陷。你不知道每天早上看到你在我懷裡熟睡,我需要多大的理智才能把你推開。你根本不用刻意做些什麼,只要是你,我已經克制不住自己了,你懂嗎?」
「真的嗎?」他這傢伙也隱藏的太好了,她都差點以為他對她不感冒,甚至還神經病的去請教更不靠譜的譚芊芊。
顧輕舟沒回答她,而是深深吻住了她。
唇與唇交融,她閉上眼睛,聽覺因此更加敏銳,他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第一次那樣清晰的脫了序。
半晌,他鬆開她,厲子茜看到他眼底有未退的情潮,如此不加以掩飾。
「相信我了嗎?」他啞著聲音問。
厲子茜難得臉紅,不好意思了,低著頭埋進他的胸口,她是真的信了他,剛才那個吻……她差點以為他要吃了她。
「那,你不要讓我等太久。」
他點點頭,輕撫她的長髮,「好,我會努力。」
第二天,厲清北過來接糖糖,有了顧輕舟的搗亂,她果然沒有成功讓侄女叫自己姐姐。
厲清北逗弄孩子,趁顧輕舟去廚房給他倒水,厲子茜惡狠狠地小聲對厲清北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懂不懂?」
男人也被妹妹發狠的眼神嚇到,茫然的問,「我又怎麼你了?」
「你自己都沒結婚就把小嫂子騙上床,憑什麼要求顧輕舟要、要……」
該死,她說不出來。
厲清北眨眨眼睛,須臾,領悟厲子茜的意思,噗一聲笑了出來,當然,又得到妹妹一記冷眼。
「我說你最近怎麼越來越憔悴,原來是慾求不滿。」厲清北調侃道。
厲子茜面色仍舊沒有和緩,糾正他,「不是不滿,是從來沒有過!」
聞言,厲清北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不住不在自己妹妹面前笑出聲來。
「哦?他真的這麼聽話?」這倒讓他刮目相看,他可是知道厲子茜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指不定做出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所以他沒想到,顧輕舟真的會信守承諾。
「反正,我不管你做什麼,總之你不許再在顧輕舟那裡嚼舌根,否則我就跟小嫂子說你壞話,你是知道我很會演的。」厲子茜威脅道。
厲清北嘆氣,這時,顧輕舟從廚房出來,厲清北看了厲子茜一眼,說,「我這次來也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顧輕舟問。
「這週六有時間嗎,我爸媽叫你回家裡吃個便飯。」刻意忽略掉厲子茜瞬間發光的眼睛,厲清北繼續道,「還有,這次什麼都不要買。你上次帶的東西都讓我大哥丟給我爸了,我爸現在忙著消滅你那上一批貨忙的要瘋了。」
顧輕舟淡然微笑,「我知道了。謝謝你,厲先生。」
厲子茜站在他一側,厲聲道,「什麼厲先生,叫三哥。」
顧輕舟只是笑,厲清北臉一黑,「你就這麼急著嫁出去,沒良心。」
厲子茜挑釁的楊起臉,「這句話留著二十年後說給你閨女聽吧。」
果然,厲清北臉由黑轉白,一想到這個戀女狂早晚有一天會把女兒送到別的男人手裡,一種復仇的快感充斥了厲子茜的全身,真是太爽啦!
對於這對兄妹之間的『深仇大恨』,顧輕舟還是懂得明哲保身,誰都不偏袒。
不過馬上就要正式拜見厲子茜的父母,說不緊張,那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