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安多弗

  白羅收到那封匿名信時所產生的預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是我必須承認,二十一日那天到臨時,我早忘了這回事。一直要到蘇格蘭警場的傑派探長前來拜訪我的朋友時,我才回想起這件事。探長與我們早已結識多年,他向我表示熱烈的歡迎。

  「哦,真沒想到!」他驚呼道,「但願海斯汀上尉並非來自於那片荒野(不管你們如何稱呼它)。如今在此地與您和白羅先生會面,真又像是回到以前那些日子。您看上去也不賴,只是頭髮稍微有點稀薄。哦,其實我們以後都免不了,我也一樣。」

  我微微退縮。我原本認為,由於我梳理頭髮時很仔細,傑派所提及的稀疏是很難被察覺到的。然而,傑派一向就不夠圓熟,我只好面呈悅色,聲稱我們都不再年輕了。

  「白羅先生可是個例外,」傑派說,「他的頭髮簡直可以去做潤髮劑的活廣告,臉上的鬍鬚也比以往更加茂密,這使他在夕陽之年仍具魅力。當今所有的著名案件中都會有他的身影,鐵道謎案、空中謎案、上流社會命案……哦,他總是無處不在。自從隱退以來,他是愈發聲名顯赫了。」

  「我告訴海斯汀,我就像那種一再復出的第一女主角。」白羅說道,臉上笑意盎然。

  「如果說有一天你是以偵破自身的死因而結束辦案生涯,我絲毫不感驚訝,」傑派盡情地笑道,「這個過程,該被寫成一本書。」

  「那該由海斯汀來寫。」白羅說,一面衝我擠擠眼。

  「哈,這只是個玩笑,只是個玩笑。」傑派笑了。

  我難以理解這個想法有什麼好樂的,甚且,它根本是個無聊的笑話。白羅這個可憐的老傢伙,年事已漸高,那些有關他接近死亡的笑話,他聽起來一定很刺耳。

  也許是我的神態舉止顯示出感受,傑派轉變了話題。

  「你是否聽說了白羅先生的匿名信?」

  「那天我已給海斯汀看過那封信。」我的朋友說。

  「當然,」我答道,「我都快有點忘了。讓我想想,信中提到的是哪一天?」

  「二十一日,」傑派說,「這就是我來拜訪的原因。昨天就是二十一日。出於好奇,我昨晚打了通電話去安多弗。這封信確實就是個惡作劇。那裡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只是有間商店的櫥窗被砸──小孩子扔石頭,還有就是幾個醉鬼和肇事之徒。我們的比利時朋友這一次又浪費了精力。」

  「我必須承認,我鬆了一口氣。」白羅說。

  「你確實憂心了一陣,是嗎?」傑派關切地說。「上帝保佑你。我們每天都會收到幾十封諸如此類的信件。就是那些無所事事和神經不太正常的人才會坐下來寫信。他們並不會危害什麼,只是尋求刺激而已。」

  「我把此事看得過於嚴重,確實是有點愚蠢。」白羅說,「我是在無中生有。」

  「你把病貓當猛虎。」傑派說。

  「你說什麼?」

  「只是引用一句諺語。我必須走了,隔壁街有點事還要去處理──接收一批失竊的珠寶。我想我該順道來此一轉,讓你安下心來。真遺憾,又讓那些灰色腦細胞白費勁了。」

  在話語聲和衷心的笑意中,傑派離開了。

  「他沒太多變化,這個好心的傑派,是吧?」白羅問道。

  「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我說,「灰灰白白的像獾一樣。」我懷恨地答道。

  白羅咳嗽,說:

  「你知道,海斯汀,有一種小玩意兒──我的髮型師是個天才──你可以把這種玩意兒貼在頭皮上,然後把頭髮梳過去。這絕非假髮,你知道,那是──」

  「白羅,」我吼道,「我永遠不去碰你那位爛髮型師的爛發明!我的頭頂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完全沒有。」

  「根本看不出有禿頭的跡象嘛。」

  「當然沒有,當然沒有。」

  「那裡夏季炎熱,自然會有一些頭髮脫落。我只需帶一些療效顯著的潤髮劑回去。」

  「Preciscment(法文:確實如此)。」

  「再說,這關傑派什麼事呢?真是個無禮的壞傢伙,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如果有人想坐下時椅子恰好被拉走了,他就是那種笑得最大聲的傢伙。」

  「很多人看到那種場面都會笑的。」

  「簡直是毫無同情心。」

  「對於那個要坐下的人來說,那當然是了。」

  「噢,」我從憤怒中回過神來(我承認,說我頭髮稀薄令我惱火),「很遺憾,匿名信最終還是虛驚一場。」

  「在這件事上,我確實犯了個錯誤。關於那封信,我以為自己聞到腐臭的氣味,而實際上卻只是被愚弄了。哎,我老了,已變得像瞎眼的看門狗一樣容易起疑心,即便是風平浪靜,也會嗥叫一番。」

  「我若要與你合作,我們必須另外尋找些『好料的』經典案例。」我笑著說道。

  「你是否還記得你那天所說的話?如果你能像點菜一樣挑選案件,你會選擇些什麼?」

  我讚賞他的幽默。

  「讓我想想,我們閱覽一下菜單。搶劫案?偽造案?不,我可不這麼認為,好像太素了一點。它必須是件謀殺案──帶有血腥味的謀殺案,當然,還要外帶些花色配菜。」

  「那自然了。hors d'ocuvres(法文:經典之作)。」

  「誰會是被害人呢,男人還是女人?我想是個男的,是某個大人物。美國籍的百萬富翁,首相,新聞大亨。犯罪現場呢──噢,古老的圖書館豈不妥當?沒有其他地方比它更具備氣氛。至於兇器嘛,必定是把精緻的匕首,或某個鈍器,一具神像石雕──」

  白羅歎了口氣。

  「或者,當然,」我說,「還有毒藥,但那實在太專門了。或者是深夜中左輪手槍的射擊聲,然後會有一兩個俏麗的少女──」

  「有一頭金棕色的頭髮。」我的朋友輕聲道。

  「又是這個老掉牙的故事。當然,其中一位少女必定因為某些誤解受到不公正的懷疑,說她與某年輕男子之間有牽扯。當然還會有其他嫌疑人:一位年長的婦人──是黑心、陰險的那類人、死者的某位朋友或對手、一位溫和文靜的秘書──是個出人意料的人物,還有一位舉止率直的好心人,一對被解雇的佣人或獵場看守人什麼的,還有一位像傑派那樣笨手笨腳的警探。哦,那就是全部的故事情節。」

  「那就是你所謂『好料的』創意,啊?」

  「我猜你不會苟同。」

  白羅傷心地望著我。

  「你已經炮製一個極其完美的故事梗概,它包含了所有偵探故事的元素。」

  「那麼如果是你,你會點些什麼菜呢?」

  白羅閤上雙眼,斜著背靠入椅子裡,聲音從他的唇間愉快地冒出來。「會是個非常單純的犯罪,絲毫不帶錯綜複雜的罪行。是一宗發生於平靜家居生活的罪案……毫無激情,極其intime(法文:隱秘)。」

  「可是一樁案子如何才算是intime呢?」

  「試想,」白羅小聲道,「有四個人坐下來打橋牌,另外一位出局的傢伙,則坐在壁爐火邊的座位上。夜末時分,這個坐在爐火邊的人死了。原來四個人中有一個人,乘著攤牌後的時間,走去謀殺了他,而因為太專注於手中的牌局,其他三位居然都沒有察覺到。啊,這個案子就值得你去解決!四個人中到底哪一位是兇手呢?」

  「哦,」我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刺激之處。」

  白羅譴責地瞥了我一眼。

  「是啊,因為這其中沒有一把精緻的匕首,沒有勒索,沒有一塊從神像眼中盜挖的祖母綠,也沒有無從追尋的東方劇毒。海斯汀,你的靈魂充滿通俗劇的影子。你有興趣的,已不是一件謀殺案,而是連續謀殺。」

  「我承認,」我說,「故事中出現第二件兇殺案時總會令人振奮不已。如果在第一章兇案就已經發生,而一直看到書中的倒數第二頁都只在追查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這樣的故事簡直太冗長乏味。」

  此時電話鈴響,白羅起身接聽。

  「你好,」他說,「你好,我就是赫丘勒.白羅。」

  聽了一兩分鐘電話後,我發覺他臉色大變。

  他的話語簡短且不連貫。

  「是的……」

  「是的,當然是……」

  「是的,我們就來……」

  「自然是……」

  「可能正如你所說……」

  「哦,我會帶上它的。那麼A tout a I'heure(法文:等會兒見)。」

  他掛上聽筒,穿過房間走向我。

  「海斯汀,是傑派打來的電話。」

  「有什麼事嗎?」

  「他剛剛回到蘇格蘭警場,說是有消息從安多弗傳來。」

  「安多弗!」我激動地尖聲呼叫。

  白羅慢吞吞地說:

  「有個姓阿雪爾(Ascher)的老太太,平常開一家賣香煙報紙的小店,被人謀殺了。」

  我想我略微感到沮喪。我的好奇心在乍聽到安多弗這三個字時曾挑動起來,現在卻受到了小小的考驗。我以為會是件多怪誕事件──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一個開小煙鋪的老太太被人殺害,這件事看來不免有些沉悶和無趣。

  白羅繼續緩慢、陰沉地說:

  「安多弗的警方認為他們可以抓到兇手──」

  我再次感到一陣失望。

  「那女人像是和她丈夫關係不佳。他酗酒,是個非常齷齪的傢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揚言要殺她。而且,」白羅繼續道,「鑑於此事已發生,那邊的警察期望能再審閱一下我所收到的匿名信。我已告訴他,你和我會立即動身去安多弗。」

  我的精神為之一振。儘管這一案件看似沉悶,但畢竟是件犯罪案件,我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曾接觸罪案和罪犯了。

  我幾乎沒有去聽白羅緊接下來所說的話,但這句話日後再想起時,卻是意義重大。

  「這僅僅是開始。」赫丘勒.白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