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二封信

  「如何?」我渴切地問道。

  我們坐在只有我們二人的頭等車廂內,那是一班剛剛駛離安多弗的快車。

  「這件案子,」白羅說,「是個中等身材的人幹的,他長著一頭紅髮,左眼有輕度斜視,右腳微跛,肩胛骨下長著一顆痣。」

  「白羅!」我驚叫。

  起初我完全受其蒙騙,然而看到他眼中一抹光采閃爍,我頓然醒悟。

  「白羅!」我再次說,這一次滿懷怨恨。

  「我的朋友,你要我怎樣呢?你那樣忠誠專注地凝視著我,要求我像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樣發表見解!說真的,我並不清楚兇手長得什麼模樣,不了解他住在哪裡,也不知道怎樣去逮獲他。」

  「要是他留下些線索就好了。」我低聲說。

  「是啊,線索,誘人的線索。可惜他不抽煙,沒留下煙灰,沒穿著底紋奇特的鞋踏步進來。不,他才不會如此循規蹈矩。可是至少,我的朋友,你還有鐵路指南這一線索。那本ABC就是本案的線索。」

  「你認為他是錯把冊子留下的嗎?」

  「當然不是,他故意留下它的。指紋告訴我們,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可是冊子上一點指紋也沒留下啊!」

  「所以我才這樣說。昨晚是什麼天氣?炎熱的六月之夜。一個人是否會在這樣的夜晚戴著手套四處閒逛?如此一來當然會引起注意。既然ABC上沒留下指紋,一定是有人小心翼翼地把它抹去了。一個清白的人必定會留下指紋,而犯下罪行的人則不會。所以我們的兇手是故意留下這本冊子。可是不管如何,這仍是一個線索。那本ABC是某人購買,某人攜帶來的,這總是開啟了一扇窗口。」

  「你認為我們可以從這個線索獲得某些訊息?」

  「坦白地說,海斯汀,我不抱任何希望。這個人,這個無名氏,很顯然地在炫耀他的能力,他是不會留下讓人直接追蹤的尾巴的。」

  「所以說,實際上ABC對破案也沒什麼幫助。」

  「不能這樣說。」

  「那是有囉?」

  白羅並未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我的回答是有。我們碰上的這個無名氏,他藏身在暗處,而且想繼續潛伏在黑暗之中。可是理所當然的,他多少會洩漏點底細。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對他一無所知;但在另一種意義上,我們已經了解了許多情況。我漸漸看到他的模樣在形成──他是個能用打字機打出清晰字體的人,他購買高級信紙,極端地渴望展示個性。我瞧見他可能是個被忽視的小孩子,懷帶著內心的自卑感長大,飽受犯罪欲望的侵擾……我瞧見那種內心的衝動,要表現他自己,要把人們的注意力聚焦在他身上,這種衝動變得越來越強烈,但許多事件和環境則在碾碎這種衝動,可能,這反而在他身上堆積起更多的羞辱。在他的心靈深處,有根火柴正等待著點燃火藥庫……」

  「那純屬猜測。」我反對道,「這不會給你任何實際的幫助。」

  「你就是喜歡什麼火柴頭、香煙灰、敲了釘的靴子!那種東西不怕找不到。可是我們起碼得問自己一些問題,為什麼會有ABC?為什麼會是阿雪爾太太?為什麼要發生在安多弗?」

  「那婦人的過去看起來很單純,」我思索道,「和那兩個男人的會面也令人失望,他們沒說出更新的線索。」

  「老實說,在那方面我並沒有期望太高,可是我們也不能放過兩個可能是兇手的嫌疑犯不管。」

  「你不會以為……」

  「至少兇手可能生活在安多弗或它的附近。我們若問『為什麼會選在安多弗』,那便是個可能的答案。有兩個人在那天那段非常時刻進過商店,兩人都有可能是兇手,何況毫無跡象表明他們不是兇手。」

  「那個無禮的粗漢,里德爾,很可能就是。」我斷言。

  「哦,我倒是可確定里德爾是無辜的。他神情緊張,滿口謾罵,顯然焦慮不安……」

  「那正好表示──」

  「寫那封ABC匿名信的人,性格與此恰好相反。傲慢和自信是我們必須尋找的特徵。」

  「那個人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

  「很可能。但也有些人,因生性內斂和神經質,會把浮誇及自大的個性隱藏起來。」

  「你不會認為那個小巧的帕翠奇先生──」

  「他比較像是那種人,毋庸置疑。他的反應正像那個寫信者會表現的──立刻去警察局,把自己直接推向最前方,並對他的位置沾沾自喜。」

  「你真的認為──」

  「不,海斯汀。我個人認為兇手來自安多弗以外的地方,可是我們不能忽視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儘管我從頭至尾說的都是『他』,但我們仍不能排除女人做案的可能性。」

  「當然不能。」

  「我同意,那種襲擊方式是男人所為,可是匿名信則可能是女人寫的。我們必須牢記這一點。」

  我靜默了幾分鐘,然後說:

  「我們接下去要幹什麼?」

  「海斯汀,你真是精力充沛。」白羅說著,衝我微笑。

  「我才不是。好啦,我們接下來要做些什麼呢?」

  「什麼也不做。」

  「什麼也不做?」我的失望之情明顯可見。

  「你當我是魔術師還是巫師?你到底要我再做些什麼?」

  我轉動腦子,思考這個問題,發現很難做出回答。不管怎樣,我總覺得該做些什麼,應該把握時間採取行動。我說:

  「有那本ABC,還有便箋紙和信封──」

  「自然,那方面的線索已經在追查了,警方正竭盡全力處理這個疑點。如果在那部份真有什麼可挖掘的話,用不著擔心,他們一定會挖出來的。」

  聽完他這番話,我只好被迫放棄。

  在隨後的幾天中,我發覺白羅莫名其妙地迴避談論那案子。每當我試圖重提該話題時,他總是不耐煩地用手勢阻止。

  我認為,我恐怕猜到原因了──在阿雪爾太太這件謀殺案上,白羅遭受了挫敗。ABC向他發起挑戰,而ABC已經獲勝。我這位朋友早已習慣於攻無不破,因此對這次的失敗異常敏感,以至於無法忍受談論這件事。這或許是此位偉大人物的狹隘之處。可是,就算是我輩之中最清醒冷靜的人,也會被成功沖昏頭,何況是白羅這種獨領風騷已久的人。所以他有如此明顯的反應,也不算奇怪了。

  當我理解了這一切後,我決定尊重我朋友的軟弱之處,於是不再提及此案。我自己讀報紙,以了解案情。報紙上的報導很簡略,沒提到那封ABC匿名信,但有不知名人士對謀殺案做出一些判斷。這樁案子並未引起新聞界多少注意,它絲毫沒有誘人或是特別的地方。小街老婦的謀殺案不久便被更多搶眼的標題所掩蓋。

  說真的,這件事在我腦中同樣在淡化。我想,這是因為我怕會聯想──想到這個案子對白羅來說是種失敗。但在七月二十五日,它重新又燃起了火焰。

  因為去約克郡度週末,我好幾天都沒與白羅會面。星期一下午我返回,六點鐘郵差送來了這封信。我記得白羅在拆開那個特製信封時突然急促地倒吸了口氣。

  「它來了。」他說。

  我盯著他看,有點困惑不解。

  「是什麼?」

  「ABC事件的第二章。」

  我難以理解地看了他一會兒,在我的腦海裡,這件事確實已經淡忘。

  「你讀信吧。」白羅說著,把信遞給我。

  與以前一樣,信仍是打字在高級信紙上的。

  親愛的白羅先生:

  哦,感覺如何?我想,這是我的開場遊戲。安多弗的事件已順利進行,不是嗎?

  可是好戲才剛剛開頭呢。讓我把您的注意力吸引到貝斯希爾海濱(Bexhill─on─Sea)去吧。

  日期,本月二十五日。

  這是一段多麼快樂的時光啊!

  忠實於您的ABC

  「天哪,白羅,」我叫喊道,「這是否意味著這位惡魔還要再犯下一件罪行?」

  「當然,海斯汀。不然你以為會是什麼?你以為安多弗的事件是樁獨立的案子?你難道忘了我曾經說過:『這僅僅是開始』?」

  「可是,這太可怕了。」

  「是的,很可怕。」

  「我們要面對的是個殺人狂。」

  「正是這樣。」

  他的鎮定自若比任何英勇行為更令我印象深刻。我感到一陣震顫,把信遞還給他。第二天早晨,我們參加了一個會議,與會人員都是有力人士。薩塞克斯的警察局長、蘇格蘭警場的副廳長、來自安多弗的格倫警官、薩塞克斯警察局的刑事主任卡特,傑派探長和一位名叫克羅姆的警官,還有著名的精神病學家湯普森醫生,他們齊聚一堂。信上的郵戳是漢普斯特,可是白羅認為這無關緊要。

  與會者就這一事件展開了全面討論。湯普森醫生是位溫和的中年人,儘管學問高深,說話時卻語言質樸,避免使用他那一行的專業術語。

  「毫無疑問的,」副廳長開口說,「兩封信出自同一隻手,是由同一個人所寫。」

  「而且,我們可以公開地推斷,那個人也涉及安多弗謀殺案。」

  「的確如此。我們現在已確切地得到第二樁罪案的警告。那將是在二十五日,就是後天,發生在貝斯希爾。我們該採取什麼措施?」

  薩塞克斯的警察局長望著他的刑事主任。

  「哦,卡特,你有什麼想法?」

  刑事主任陰鬱地搖搖頭。

  「挺困難的,長官。誰會是受害人,我們連一點線索都沒有。憑心而論,我們能採取什麼步驟呢?」

  「我倒是有個建議。」白羅小聲說。

  大家都把臉轉向他。

  「我認為,準受害人的姓名可能是以字母B開頭。」

  「這倒有些道理。」刑事主任疑慮地說。

  「這是一種字母情結。」湯普森醫生說。

  「我只是認為有這種可能性,沒有別的意思。上個月那不幸的婦女被謀殺後,我前去探訪,看到她的店門上清楚地寫著『阿雪爾』這個名字,當時我腦中就突然產生了這一個念頭。而在看到這第二封信中提到貝斯希爾時,我不禁認為,受害人和案發地點可能似都是以字母順序來挑選的。」

  「這倒是有可能,」醫生說,「但另一方面,阿雪爾這個名字也許是個巧合,而這次的受害人,不管她叫什麼名字,或許仍是個開小店鋪的老太太。切記,我們是在和一個瘋子打交道。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向我們透露任何謀殺動機。」

  「一個瘋子還會有動機嗎,醫生?」刑事主任懷疑地問。

  「他當然會有動機,先生。極端的邏輯是敏感性狂躁症的特徵之一。這種人可能認定自己負有神聖的使命,必須殺死教士、醫生或是開煙草店的老太太,而在此背後總會有某種非常首尾連貫的理由。我們不能被字母順序打亂了陣腳。貝斯希爾緊隨在安多弗之後,這可能僅僅是一種巧合而已。」

  「我們至少應該謹慎以待,卡特。要特別注意那些B姓開頭的人,尤其是開小商店的人,要派一個人來監視所有的小煙販和賣報人。我認為這是我們做得到的。可以的話,還要留意所有的陌生人。」

  刑事主任發出一聲呻吟。

  「就在這段學校停課、假期剛剛開始的時候?本星期人們正在大量湧入該地呢。」

  「我們必須盡力而為!」警察局長嚴厲地說道。

  格倫警官發表他的見解。

  「我會監視任何與阿雪爾案件相關的人。那兩個目擊證人,帕翠奇和里德爾,當然,還有阿雪爾本人。只要他們有跡象顯示要離開安多弗,他們就會被跟蹤。」

  大家又提了些建議,進行了一段散漫的對話,會議便結束了。

  「白羅,」我們沿著河堤步行時,我說,「這次犯罪可以被阻止吧?」

  他一臉憔悴地轉向我。

  「拿滿城正常心智的人來對付一個錯亂瘋狂的人?我感到害怕,海斯汀,我非常懼怕。你該記得開膛手傑克的連串惡行吧?」

  「這太可怕了。」我說。

  「海斯汀,瘋狂是件可怕的事物,我很懼怕,我很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