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牢記七月二十五日早晨睡醒過來的情形,那時是七點三十分左右。
白羅站在我的床邊,輕柔地搖動我的肩膀。我看了他一眼,這將我從半意識帶回到本能的清醒狀態。
「什麼事?」我問,迅速地坐起來。
他的回答簡單至極,可是吐露出的五個字卻意味深遠。
「事情發生了。」
「什麼事?」我叫道,「你是說──但今天才是二十五日啊。」
「案件是昨晚發生的。或者說,是在今天凌晨的早些時候。」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地上完洗手間。他簡單地覆述了剛從電話中獲知的內容。
「一位年輕小姐的屍體在貝斯希爾的海灘上被發現。有人認出她是伊麗莎白.巴納德(Barnard),在一間餐廳做女侍,她與父母住在一處新建成的平房內。醫學鑑定表明,死亡時間是在晚間十一點半到一點之間。」
「他們怎能如此確信這就是那樁罪案?」我問道,一邊匆忙用肥皂塗臉。
「屍體底下有一本ABC,打開的那頁正好是去貝斯希爾的火車時刻表。」
我直打冷顫。
「這太可怕了。」
「Faites attention(法文:當心?),海斯汀!我也不想再碰到第二個悲劇。」
我沮喪地洗去下巴上的血。
「我們該有什麼樣的做戰計畫?」我問。
「車要過一會兒才會來接我們。我去端一杯咖啡給你,這樣就不會耽誤出發時間。」
二十分鐘後,我們坐入一輛警車,疾駛著穿越過泰晤士河,駛出倫敦。
克羅姆警官與我們同行,他曾出席過那次會議,現在正式負責此案。
與傑派相比,克羅姆截然不同。他年輕許多,是那種安靜、優越的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善解人意。就我而言,他稍嫌倨傲。最近,他因為破獲一系列兒童謀殺案而獲得許多褒獎。他極具耐心地追捕到那個罪犯,那傢伙現在已經被關在布羅摩爾精神病院。
顯然,他來負責本案,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是我認為他有點自視過高。他對白羅的態度帶著傲慢,好像把白羅當作是個年輕人而不是長輩──以一種相當自負、「公立學校」的方式。
「我已與湯普森醫生好好長談了一次,」他說,「他對『連鎖』或『系列』謀殺案極感興趣。這是一種精神異常所導致的行為。當然,要是個外行,就無法領會箇中巧妙,這要從醫學的角度來體會。」他咳嗽道。「事實上,我上次的案子──不知你們聽說過沒有,那件梅布爾.霍默案,馬瑟爾山的女學生──那個兇手卡珀就是個不正常的人,要給他定罪極其困難,那也是他的第三件案子。而他的外表看來和你我一樣正常。不過倒是可以用許多種測試,如口供誘導,你知道,這是種很先進的方法,當然在你的年代還沒有這樣的技術。一旦你能使一個人露出口風,你就能逮到他。他一明白你已掌握一切,便會開始緊張,之後就會破綻百出。」
「即便在我那個時候,我們偶爾也會採用這種方法。」白羅說。
克羅姆警官看著他,囁嚅說道:
「哦,是嗎?」
隨即是一陣沉默。在我們通過新十字車站時,克羅姆開口說:
「如果你們想了解一些此案的情況,那就請問吧。」
「我猜,你還沒拿到那位遇害小姐的個人資料吧?」
「她二十三歲,在黃貓餐廳當女侍──」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她長得漂亮嗎?」
「那我倒是不太了解。」克羅姆警官有點畏縮地說。他的表情顯示出「真是的,這些外國佬,全都一個模樣!」
白羅的眼中閃現一絲淡淡的歡愉。
「那對你而言無關緊要是吧?然而,對一個女人而言,外貌是最最重要的,這往往會決定她的命運。」
又是一陣沉默。
直到我們臨近七橡樹區時,白羅再次打破僵局。「你是否知道,那小姐是被人用什麼東西、什麼方式勒死的?」
克羅姆警官簡要做答。
「是被人用她自己的腰帶勒死的。我想,是那種厚厚的針織腰帶。」
白羅眼睛睜得極大。
「啊哈,」他說,「我們終於掌握了一項確切的消息,那顯示了一些意義,不是嗎?」
「我倒看不出來。」克羅姆警官冷冷地說。
我對此人的謹慎和想像力貧乏感到厭煩。
「這提供了我們兇手的特徵。」我說,「用受害小姐自己的腰帶,那表明兇手非常之兇殘。」
白羅朝我瞥了一眼,我無法揣摩其含意。表面上,它像是一種帶有幽默的不耐煩。
我想,他的意思是在提出警示,要我切勿在警官面前直言不諱。
我繼續保持靜默。
刑事主任卡特在貝斯希爾迎接我們,與他同來的還有一位名叫凱爾西的年輕警官,他面色友善,模樣機敏,被指派與克羅姆一起偵破此案。
「你們得自行展開調查,克羅姆。」刑事主任說道,「我只能透露給你本案的主要重點,然後你們就著手去查。」
「謝謝您,先生。」克羅姆說。
「我們已將消息告知她的父母親。」刑事主任說,「對他們而言,這絕對是個可怕的打擊。在向他們詢問之前,我讓他們先平復情緒,以便你們可以從頭開始提問。」「她家裡還有其他人嗎?」白羅問。
「有個姐姐,在倫敦做打字員,也已經通知過她了。還有個小伙子──事實上,我想,那小姐昨晚應該是與他一起外出的。」
「從那本ABC鐵路指南有查出什麼嗎?」克羅姆問。
「就放在那邊,」刑事主任衝著桌子點頭,「上面沒有指紋。書打開著,翻到貝斯希爾的那頁。那是本新書,我看,因為這本書看來沒被翻閱過幾次。書也不是在這附近買的,我已去調查過本地所有的文具店。」
「屍體是誰發現的,先生?」
「是一位早起運動的上校,傑羅姆上校。他大約清晨六點帶著狗出門,朝著庫登的方向前行,走在沙灘上。他的狗跑開去,像是嗅著了什麼東西。上校叫喚那狗,可是狗並沒回來,他上前一看,便覺得事有蹊蹺。他處理得很正確,沒有去碰她的屍體,而且立刻給我們打了電話。」
「死亡時間大約是在昨天午夜前後吧?」
「是在午夜與凌晨一點之間,這我們很有把握。我們這位殺手是位言出必行的人,如果他說過要在二十五日行動,那就一定會在二十五日,即便才剛剛過了幾分鐘。」
克羅姆點點頭。
「是的,那確實是他的思考方式。沒有其他消息了嗎?沒人看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嗎?」
「沒有。不過現在還早。只要在昨晚見過一位白衣女郎與男士一同散步的人,不久都會來向我們提供情報。而據我猜想,昨晚大概有四、五百對這樣的組合,我們可能會應接不暇。」
「好,長官,我最好開始進行調查。」克羅姆說,「那家餐廳和那小姐的家,我最好都去一下。凱爾西和我一起去。」
「白羅先生也去嗎?」刑事主任問。
「我與你一起去。」白羅微微躬了一下身體,對克羅姆說。
我想,克羅姆感到有點懊惱。凱爾西以前沒見過白羅,咧開嘴笑著。
遺憾的是,每當人們第一次見到我的朋友時,總是很易於把他視為一個笑話。
「勒她致死的那條腰帶在哪裡?」克羅姆問道,「白羅先生認為它是條極有價值的線索。我想他非常樂意檢視一下。」
「並非如此,」白羅迅即說,「你誤會了。」
「你在那東西上面找不到什麼的。」卡特說,「它不是條皮質腰帶──如果是皮帶,那上面是可能會留下指紋。但這只是條厚厚的針織絲質腰帶,是取人性命的理想工具。」
我感到一陣戰慄。
「好,」克羅姆說,「我們最好出發吧。」
我們即刻出發。
我們首先去黃貓餐廳。這是間常見的小茶館,坐落在海邊。裡面的餐桌上鋪蓋著橙色格子花桌布,坐著難過的編織椅子上亦擺放著橙色靠墊。這間餐廳專門供應晨間咖啡、五種不同的茶(德文郡茶、農舍茶、果味茶、卡爾頓茶和原味茶),還供應幾樣為女士準備的小套午餐,如炒雞蛋、蝦和麵包屑、通心粉。
餐廳此刻正供應晨間咖啡。餐廳的女經理把我們匆忙迎入後邊一間極不乾淨的小房間。
「你就是梅里恩小姐?」克羅姆詢問道。
梅里恩小姐脫口發出一種高揚、極不悅耳的淑女嗓音:
「我就是。這事實在令人難過,太令人難過。我難以想像,這會給我們的生意帶來多大的影響!」
梅里恩小姐身材瘦削,年紀四十歲左右,橙黃色的頭髮十分稀疏(實際上,她長得還真像是一隻黃貓)。她極其緊張地扭弄著衣服上的薄圍巾和褶邊。
「會生意興隆的。」凱爾西警官鼓勵地說,「你等著看,生意會好的連菜都供應不過來。」
「真可惡。」她說道,「太可惡了,這件事令人對人性感到絕望。」
可是,她的眼睛還是在閃著亮光。
「關於那死去的小姐,你能告訴我些什麼嗎,梅里恩小姐?」
「無可奉告。」梅里恩小姐明確地說,「絕對無可奉告。」
「她在這兒做多久了?」
「今年是第二個夏天。」
「你對她是否滿意?」
「她是個很好的女服務生,動作勤快,遵守規定。」
「她長得漂亮嗎?」白羅問道。
梅里恩小姐回了他一眼,眼神中顯示出「瞧,這些外國人」的神情。
「她是位長相姣好、清秀的女孩。」她冷冷地說。
「昨天晚上她是幾點鐘下班的?」克羅姆問。
「八點鐘,我們八點鐘關門。店裡不供應晚餐,所以用不著她們。來吃炒雞蛋和飲茶的人們到七點鐘後就挺少的了。我們的高峰時間在六點半就已結束。」
「她跟你提過她晚上要幹些什麼嗎?」
「當然沒有,」梅里恩小姐強調著說,「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沒那麼親近。」
「有沒有人來找過她?或有些什麼特別的事?」
「沒有。」
「她看上去跟平常是否一樣?沒有特別激動或消沉?」
「這我真的無法回答。」梅里恩小姐冷淡地說。
「你店裡雇幾位女服務生?」
「平時兩位,七月二十日後增加兩位臨時人員直到八月底。」
「伊麗莎白.巴納德並不是新增的吧?」
「巴納德小姐是在職的。」
「那另外一位是誰?」
「希格利小姐,她是位非常可愛的女孩。」
「她和巴納德小姐是朋友嗎?」
「這我真的無法回答。」
「我們最好還是和她談幾句話。」
「現在嗎?」
「如果你答應的話。」
「我會叫她來,」梅里恩小姐說著,站起身來,「請盡量簡短一些,現在是供應晨間咖啡的高峰時間。」
這位貓似的薑黃色梅里恩小姐離開房間。
「真是精明得很,」凱爾西警官評價道,他模仿那女人矯揉造作的聲調,「『這我真的無法回答』。」
一位體態豐滿的女孩猛然闖進來。她微微有點喘不上氣,一頭黝黑的頭髮,臉頰呈粉紅色,黑色的雙眼因激動而圓瞪。
「梅里恩小姐要我進來。」她氣喘吁吁地說。
「你就是希格利小姐?」
「是的,我是。」
「你認識伊麗莎白.巴納德?」
「哦,是的,我認識貝蒂。這是不是太可怕了?它實在太可怕了。我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整個上午都在與同事們談論這件事,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們都知道,姊妹們,』我說,『怎麼可能是真的?貝蒂!成天在這裡的貝蒂.巴納德,被人謀殺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說。我捏了自己五、六次,看看我是否是醒的。貝蒂被人謀殺,這怎麼……哦,你知道我的意思,這實在不像是真的。」
「你很了解死者嗎?」
「她在這裡做服務生的時間要比我長。我是今年三月份才來的,她去年就在這兒了。她是個安靜的人,如果您理解我的意思的話。不是那種愛開玩笑、愛笑的人,但我不是說她是那種真正安靜的人,她有許多自己的興趣,可是她從不……反正,她是個安靜的人,又是個不安靜的人,如果您能理解的話。」
我只能說,克羅姆警官實在太有耐心了。做為一位證人,這位豐腴的希格利小姐實在令人亟欲發狂。她每說一句話都要重覆且修正好幾遍,結果什麼也沒說出來。
她與那位死去的小姐並不親密。我們可以猜想到,伊麗莎白.巴納德認為自己勝出希格利小姐一籌。在工作時,她非常友善,可是同事們和她交往都不深。伊麗莎白.巴納德曾有過一位「朋友」在車站附近的房屋仲介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名叫「考特與本斯基」,可是他既不是考特先生,也並非本斯基先生,他只是位辦事員。她並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不過,對他印象很深。他外表很英俊,哦,非常英俊,而且總是衣冠楚楚。很顯然,希格利小姐內心深處微感嫉妒。
談話終於到此為止。伊麗莎白.巴納德並沒有向餐廳中的任何人透露昨晚的計劃,而希格利小姐則認為,她是去與她的「朋友」會面。她身穿白色外套,「由於衣著新穎,她顯得非常甜美動人。」
我們與另外兩位小姐都小談了一會,可是並沒有獲得更多的資訊。貝蒂.巴納德未曾講過她要做些什麼,當晚也沒有人在貝斯希爾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