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斯頓,位於布里史漢和另一邊的潘頓與托基中間,佔有托貝海灣。大約十年以前,它還是一個高爾夫球場,球場下面是一片芳草萋萋的鄉郊地帶,一直綿延到海邊,其間偶爾有一兩處農家房舍。近些年來,在徹斯頓與潘頓之間有了些大型建築物,而海岸邊只是零星有些小農舍、平房、新修築的公路等。
卡邁科.克拉克爵士在此地購置了大約兩英畝的土地,將這裡的海景一覽無遺。他購買的房子設計挺現代化的,白色的長方形則有點兒煞風景。除了兩間放置收藏品的大房間外,這所房子並不太大。
我們大概是早晨八點鐘到達那裡的,當地的一位警官來車站接我們,並向我們講述了大致的情形。
卡邁科.克拉克爵士似是有晚餐之後出門散步的習慣,當警察打電話去的時候──那大約是在十一點之後──他還沒有返回家中。由於他外出散步時總是謹循同樣的路線,所以搜查隊伍不久便發現了他的屍體。他是被人用重物猛擊後腦致死,有一本打開的ABC鐵路指南,朝下放在屍體邊。
我們約莫八點鐘抵達康比塞(這是那所房子的名字)。開門的是位年長的老管家,他的雙手顫抖不停,一臉哀色,明顯看出這個悲劇對他打擊很大。
「早安,德夫里。」警官說。
「早安,韋爾斯先生。」
「這幾位是從倫敦來的先生們,德夫里。」
「這邊請,先生們。」他招呼我們進入一間狹長的飯廳,桌上仍擺放著早餐。「我去叫富蘭克林先生。」
一兩分鐘後,一位高大的金髮男子走進屋內,他的臉龐曬得黝黑。
他的態度堅毅、精幹,是個善於應付突發事件的人。
「早安,先生們。」
韋爾斯警官做介紹。
「這位是蘇格蘭警場的克羅姆警官,赫丘勒.白羅先生和──呃,海特爾先生。」
「海斯汀。」我冷冷地予以糾正。
富蘭克林.克拉克和我們每個人輪流握手。每次握手的時候,他總會用滿懷洞察力的眼神看著我們。
「請你們一起來用早餐吧。」他說,「我們可以邊吃邊談。」
沒人表示異議,我們立刻大口品嚐起那些烹製精美的雞蛋、燻肉和咖啡。
「剛才,」富蘭克林.克拉克說,「韋爾斯警官已告訴我昨晚發生的大概情況──儘管如此,我要說,這是我所聽過最野蠻的事。克羅姆警官,難道我真得相信,我那可憐的哥哥是某個殺人狂的祭品?而且這已經是第三樁兇殺案,還有,每次案發時都會有一本ABC鐵路指南放在屍體旁邊?」
「情況確實如此,克拉克先生。」
「那是為了什麼?就算發揮最病態的想像力好了。這種罪行究竟會帶來什麼好處?」
白羅點頭表示讚許。
「你真是直指要害,富蘭克林先生。」他說道。
「現在還無法查清兇手犯罪的動機,克拉克先生,」克羅姆警官說,「那是精神病專家的事情──儘管我對精神錯亂的犯罪有過一點經驗,我可以說,其動機大體上都不充分。他們亟欲展露風頭,在公眾的眼中引起轟動──他們想成為大人物,不想一生籍籍無名。」
「白羅先生,是這樣嗎?」
克拉克面露懷疑之色。他轉向這個年長者垂詢,讓克羅姆警官有點難堪,他皺了一下眉頭。
「千真萬確。」我的朋友答覆道。
「無論如何,這樣的人是不會一直逍遙法外的。」克拉克沉思著說道。
「你這樣認為?啊,他們可是挺狡猾的,這些人啊!你必須牢記,這種人通常都是貌不驚人的類型,他屬於那種會被人忽略、受人忽視甚至嘲笑的人!」
「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一些線索,克拉克先生。」克羅姆突然間插話。
「當然可以。」
「我想知道,昨天你哥哥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是否正常?有沒有收到過特別的信件?沒什麼事使他心煩意亂嗎?」
「沒有。我必須說他昨天與平常無異。」
「沒有心情煩躁或是焦慮?」
「對不起,警官,我可沒那樣說,我可憐的哥哥平常就挺煩躁焦慮的。」
「為什麼會那樣?」
「你可能並不了解我嫂子克拉克夫人的情形,她身體違和,坦率地說,也就在我們之間說,她已得了不治的癌症,活不了太長時間了。她的病情使我哥哥憂心忡忡。我自己才從東方回來不久,看到他身上的變化,我十分震驚。」
白羅插話,問了一個問題。
「試想,克拉克先生,如果你哥哥中彈死在懸崖腳下──或者屍體旁邊留下一把左輪手槍,你的第一個反應會是什麼?」
「坦白地說,我會直覺他是自殺身亡。」克拉克說。
「Encore(法文:又來了)!」
「什麼意思?」
「重覆一次。沒什麼重要的。」
「不管怎樣,這可不是自殺。」克羅姆帶著一絲魯莽,說道,「我想,克拉克先生,你哥哥有每晚出去散步的習慣?」
「是的,一向如此。」
「每晚都去嗎?」
「嗯,當然,在下大雨時,他就不出去。」
「這所房子裡的人都知道他這個習慣嗎?」
「當然。」
「外邊的人知道嗎?」
「我不太明白你所謂外邊的人是誰,我就不知道花匠是否了解他這個習慣。」
「村子裡的人們呢?」
「嚴格地說,我們並不是一個村子。在徹斯頓─費蕾斯那兒有個郵局和一些村舍,但並沒有村莊或商店。」
「我猜想,一個陌生人如果在此地走動,他極易被別人注意到吧?」
「恰恰相反。八月份,這個地方總是充滿了鬧哄哄的陌生人。他們每天坐著大車、小車或是步行從布里史漢、托基和潘頓趕來。在那底下有個布羅森(他用手指指那個方向),是個受人歡迎的沙灘,厄布里灣也是,是個著名的風景點,人們喜歡去那兒野餐。我真希望他們別來!你一定無法想像,在六月份和七月初的時節,這塊地方有多麼美麗和安寧!」
「所以你認為,一個陌生人是不會被注意到的?」
「除非一副精神病的樣子。」
「他不會是個外表看來有精神病的人,」克羅姆自信地說,「你該懂得我的意思。這個人必定事先來勘查過此地,發現了你哥哥有每晚散步的習慣。順便說一句,我猜想,昨天並沒有陌生人來見卡邁科爵士?」
「這我倒是不清楚,我們可以問問德夫里。」
他按響鈴,向老管家提問。
「不,先生,沒有人來找過卡邁科爵士。我也沒有看到誰在房子附近打轉,女僕們也不知道,因為我已問過她們。」
管家等了一會兒,然後詢問道:「就這樣嗎,先生?」
「是的,德夫里,你可以走了。」
管家退出,走到門口時身體往後一退,以便讓一位年輕女士進屋。
她進入房間時,富蘭克林.克拉克站起身來。
「這位是格雷小姐,先生們,她是我哥哥的秘書。」
這位小姐有著與眾不同的斯堪地那維亞氣質,我的注意力馬上被她所擄獲。她有著幾乎是無色的蒼灰髮絲和淺灰色眼睛,一身挪威人和瑞典人那種明朗亮麗的白皙皮膚。她看上去有二十七歲,姿態跟她的打扮一樣明快。
「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她說著坐下。
克拉克端了一杯咖啡給她,可是她拒絕了。
「你平常是否處理卡邁科爵士的郵件?」克羅姆問道。
「是的,所有的郵件。」
「我猜想他從未收到落款為ABC的信件吧?」
「ABC?」她搖搖頭,「沒有,我確定他沒有收過這樣的信件。」
「他最近有沒有提到晚上散步時看過什麼人在閒逛?」
「沒有,他從未提到過這種事。」
「而你自己可曾注意到有陌生人在此閒逛?」
「不能說是閒逛。當然,這個季節外面有許多人在所謂的『遊蕩』。你常常能碰到一些人漫無目的緩步穿過高爾夫球場,或走下步道朝往海邊。同樣的,每年此時所見到的人幾乎都是陌生人。」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克羅姆警官要求去察看卡邁科爵士晚間散步的地方。富蘭克林.克拉克帶頭穿過落地長窗,格雷小姐陪著我們。
她與我稍稍落在別人後面。
「這一切對你一定是個可怕的打擊。」我說。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昨天警局來電話的時候,我已經上床休息。我聽見樓下的聲音,跑出來問是怎麼回事。德夫里和克拉克先生正在點燈……」
「卡邁科爵士通常什麼時間散步歸來?」
「大約九點四十五分。他常從邊門進來,然後有時他直接回臥室睡覺,有時去那間擺放收藏品的陳列室。所以若非警察打電話來,他們一定得到早上去叫他的時候,才會發現他失蹤了。」
「對他太太而言,這必定是個可怕的打擊。」
「克拉克夫人靠注射大劑量的嗎啡來維持生命。我想,她太虛弱了,無法了解周遭發生的事。」
我們走出花園的門,繼續朝向高爾夫球場。轉過球場的一個彎道後,我們穿過一扇旋轉柵門,走入一條險峻蜿蜒的小徑。
「這條道路通向厄布里灣,」富蘭克林.克拉克解釋道,「可是在兩年前,他們修築了一條新路,從主要的公路通向布羅森,然後再通向厄布里灣,因而現在這條小道實際上已廢棄不用。」
我們沿著小路往下走。小路底下有一條小徑,小徑兩邊長滿荊棘和蕨草,直達海邊。轉眼間,我們已置身於一片青草蔥鬱的山脊,俯視著大海和一片熠熠閃光的白色卵石沙灘。四周全是墨綠色的樹木,樹林一直延伸到海岸邊上。這個地方的景色沁人心脾,潔白、深綠和寶石藍交相輝映。
「真是太美了。」我驚呼道。
克拉克熱切地轉向我。
「可不是嗎?人們為什麼要老遠跑去里維拉(Riviera,法國東南部和義大利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遊憩勝地),他們可以到這兒來嘛!我花大半輩子遊歷了世界各地。我可以向上帝起誓,你絕對找不到比這裡更美麗的地方!」
然後,可能因自己過份激動而感到有點慚愧,他趕緊換用一種平實的口吻說:
「這裡就是我哥哥每晚散步的地方。他一直走到這裡,然後回到那條小路,向右轉後,穿過農場和田野,再回到家裡。」
我們繼續前行,來到田野中央近樹籬旁的一個地方,屍體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
克羅姆點點頭。
「這太容易了。那個人站在這兒的陰影當中,你哥哥無法注意到他的任何舉動,直到襲擊降臨。」
我身邊的小姐突然一陣戰慄。
富蘭克林.克拉克說:
「堅強點,索拉。這事確實挺殘酷的,可是沒必要對事實避口不談。」
索拉.格雷──這個名字倒是蠻適合她的。
我們步行回到那幢房子,屍體已在拍完照後運回到屋裡。
當我們邁步登上寬大的樓梯時,醫生從屋裡走出來,手中握著黑提包。
「有什麼情況可告訴我們的嗎,醫生?」克拉克詢問道。
醫生搖了搖頭。
「這案子極其簡單。我會把技術層面的問題留待驗屍審訊時再講解。不管如何,他倒是沒有感到任何痛苦,可能是在瞬間就死亡的。」說完他便離開了。「我要去看看克拉克夫人。」
一位護士從房間中走出來,沿走廊走遠,醫生與她並排而行。
我們走進那個醫生剛剛出來的房間。
我極快速地便又走出來,索拉.格雷仍然站在樓梯口。
她臉上帶著一絲害怕的表情。
「格雷小姐──」我停住腳步,「有什麼事嗎?」
她望著我。
「我在想,」她說,「關於D的事情。」
「關於D的事情?」我笨拙地望著她。
「是的,下一場謀殺。我們一定要做點什麼,必須阻止它。」
克拉克在我身後也走出房間來。
「什麼必須阻止,索拉?」
「這些可怕的謀殺。」
「對。」他的下頜高揚起來,「我想與白羅先生聊一聊……那個克羅姆先生,他行嗎?」他出人意料地脫口而出。
我回答說克羅姆是個非常聰明的警官。我的語氣可能不太真誠。
「他的態度真他媽的官僚,」克拉克說,「好像他什麼都懂。他其實知道些什麼呢?就我看來,他是一無所知。」
他沉默不語了一會兒,然後說:
「白羅先生才是值得我花錢的人。我心中有個計劃,我們隨後再談此事。」
他沿通道走去,敲敲醫生進去的那扇門。
我遲疑了一會兒。格雷小姐盯著前面看。
「你在想什麼,格雷小姐?」
她把眼睛轉向我。
「我在想他現在在哪裡……我是指,那個兇手。案發到現在還不到十二個小時噢,有沒有一個真正的千里眼可以看到他現在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
「警察們正在搜查──」我說。
我的陳腐之言喚醒了她。索拉.格雷打起精神來。
「是的,」她說,「當然。」
接著她便從樓梯上走下去。我又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腦中默記著她的話語。
ABC……
他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