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白羅發表看法

  富蘭克林.克拉克第二天下午三點到達,他絲毫沒有旁敲側擊,談話直入主題。

  「白羅先生,」他說,「我很不滿意。」

  「是嗎,克拉克先生?」

  「我絕不懷疑克羅姆是個很有效率的官員,可是,坦白說,他令我厭煩透了。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當你朋友還在徹斯頓時,我就向他暗示了我的某些想法。可是我得把哥哥的事務都處理好,所以直到現在才有空閒。白羅先生,我們應該即起即行──」

  「海斯汀一直就是這麼說的!」

  「那就趕快進行吧。我們該著手應付下一場罪案了。」

  「你認為會有下一次謀殺?」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當然不是。」

  「那麼好,我這就去動員。」

  「能否詳細告訴我你的想法?」

  「白羅先生,我提議建立一個特殊的行動團體,是由那些遇害人的朋友和親戚組成,聽從你的命令行事。」

  「Une bome I'dee(法文:這是個好主意)。」

  「我很高興你表示同意。通過群策群力,我們才可能掌握些什麼。而且,當下次警告來臨的時候,只要趕赴案發地點,我們其中一人──我沒說一定沒問題──或許可以認出曾在上次案發現場附近出現的人。」

  「我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也贊同,可是你必須記住,克拉克先生,其他遇害人的親戚朋友和您不屬同一個生活圈,他們都有工作,儘管他們可能有一個短暫的假期──」富蘭克林.克拉克打斷他的話。

  「那就這麼辦,由我一人負擔費用。這倒並不是因為我格外富有,而是我哥哥去世時財產頗豐,這些最終歸屬於我。如我所言,我提議成立一個特別團體,裡面的成員可以獲得與平日工資同等的報酬,當然,還有額外的費用。」

  「你認為該由誰去組成這個團體呢?」

  「我已開始籌辦此事。我寫信給梅根.巴納德──實際上,這有一部份是她的主意。我建議成員包括我自己、巴納德小姐、與那位遇害小姐訂過婚的唐納德.弗雷澤先生,還有一位是安多弗被害人的外甥女──巴納德小姐知道她的地址。我不認為那個丈夫對我們會有什麼用處,聽說他經常喝醉;而我認為巴納德夫婦──死者的父親和母親──參加這樣的行動可能年事嫌高。」

  「就沒有別人了嗎?」

  「嗯,還有格雷小姐。」

  當他說出這一名字時,臉上微微泛紅。「哦,格雷小姐嗎?」

  這世上再沒人能比白羅更完美地把這點微弱的諷刺融入話中。富蘭克林.克拉克彷彿一下年輕了三十五歲,他看上去像是個害羞的小男生。

  「是的。你知道,格雷小姐跟我哥哥做事已有兩年多了,她熟悉鄉野村郊的人們和一切事物。我自己則是離開了一年半。」

  白羅憐憫起他來,於是扭轉話題。「你去了東方?是去中國嗎?」

  「是的。我負責巡迴各地,為哥哥採購貨品。」

  「那一定有意思極了。好吧,克拉克先生,我非常贊同你的主意。我昨天還對海斯汀說,我們需要和相關人士敦睦邦交呢!我們很有必要集中記憶,比較各種說法,然後進行討論、談話,談話,再談話。從某些不加修飾的詞語之中,也許會有足夠啟發的線索出現。」

  數天之後,這個特別團體在白羅的屋子裡聚會。

  他們圍坐著,順從地望著白羅,白羅則像是董事會主席,坐在桌子的一頭。我自己則一一掠視他們每個人,確認和修正著我對他們的第一印象。

  那三位小姐全都容貌驚豔──索拉.格雷美麗脫俗;梅根.巴納德黝黑濃烈,臉上帶著一種印第安人的沉穩;瑪麗.卓爾身著整潔的黑色上衣和裙子,漂亮、機敏。在三個男人當中,富蘭克林.克拉克身材高大,銅黑色皮膚,挺健談的;唐納德.弗雷澤則沉默寡言,相當安靜,兩個人之間形成有趣的對比。

  白羅當然不肯放過機會地講了一小段話: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知道我們在此碰面的原因。警方正在盡力追查罪犯,我呢,則以不同的方式進行調查。在我看來,讓那些與此案具有個人關係的人──也可以說,那些對死者有個人了解的人們──再進行接觸,可能會獲得外在調查所無法獲取的結果。

  「在此我們有三樁謀殺案;死者分別是一位老太太,一位年輕小姐,一位老人──只有一件事把他們三個人聯繫在一起,那就是,殺害他們的是同一個人。那也表示,有同一個人曾在三個不同的地點出現,並可能被一大堆人看到過。無需多說,他必定是個有狂躁症且病入膏肓的瘋子。同時很顯然的,從他的外表和行為舉止絕看不出他具有這些症狀。這個人──儘管我說的是『他』,但要記住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有著惡魔般的瘋狂、狡猾。到目前為止,他成功地掩蓋自己所有的行跡。警方掌握了一些模糊的線索,可是他們還是無法據此採取行動。

  「無論如何,一定存在著一些清楚而明確的線索。舉一個特別的比方,那個兇手,他不可能是在半夜抵達貝斯希爾後,便碰巧在海灘上發現一個以B為姓氏開頭的年輕小姐──」

  「我們一定得探究那一點嗎?」

  是唐納德.弗雷澤在講話,那些話從他口中擠出來,透著內心的苦楚。

  「我們有必要對每件事都探究一番,先生。」白羅說,轉身向著他。「你不能為了感情救贖而抵制回顧,我們有必要探究此事,對這些細節重新審視。如我所說,ABC並不是機緣巧合碰到貝蒂.巴納德,他一定經過刻意的挑選,再進行預謀。也就是說,他必然事先對這個地方進行過偵察。他已獲得了一些資訊,譬如在安多弗做案的最佳時間,貝斯希爾的環境,卡邁科.克拉克爵士的習慣。就我來說,我絕不相信會完全沒有──沒有一點細微的線索,可助我們識別他的身份。

  「我假設有某個人──或者,也可能是你們每一個人──知道某些他們並不認為自己知道的事。

  「由於你們的聯合,遲早會有線索顯露出來,展現出料想不到的特殊意義。這就好比拼圖遊戲,你們每個人可能只是握有毫無意義的小紙塊,可是這些小紙塊重組起來以後,會將整個畫面的特定部份顯現出來。」

  「盡會說話!」梅根.巴納德說。

  「嗯?」白羅疑問地望著她。

  「你剛才說的,都只是些空話,完全沒有意義。」

  她講話的方式十分強烈,我認為這與她的個性有關。

  「語言,小姐,是思想的外衣。」

  「哦,我倒認為這有道理。」瑪麗.卓爾說,「小姐,我真的是這樣認為。當你在談論事物的時候,你可以逐漸把理路弄清楚,這是常有的情形。有時,你做出了判斷,可是並不了解那是如何產生的。談話能以某種方式引導出許多事情。」

  「人說『多言壞事』,那與我們這裡追求的恰恰相反。」富蘭克林.克拉克說。「你認為如何,弗雷澤先生?」

  「我倒挺懷疑你那些說法的實用性,白羅先生。」

  「你怎麼想,索拉?」克拉克問。

  「我認為多加討論這種做法頗能奏效。」

  「就假設,」白羅建議道,「你們已整裡過案發前的回憶。克拉克先生,你先開始吧。」

  「讓我想想。卡邁科遇害那天早晨我出海去,捕了八條鮎魚,海灣風景非常怡人,我在家吃午餐,吃的是愛爾蘭燉肉。在吊床上睡午覺,然後喝茶,寫了幾封信,錯過了郵遞時間,便開車去潘頓寄信。然後是吃晚餐,我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我又重新讀了一遍E.耐斯比特的書,那本書我在孩提時代就很喜歡。然後電話響了──」

  「可以了,克拉克先生。現在回想一下,你那天早晨去海邊的路上碰到什麼人沒有?」

  「碰到許多人。」

  「你能記得一些事嗎?」

  「什麼也不記得了。」

  「你確信嗎?」

  「嗯,我想想,我記得有個相當胖的女人,她穿著條紋的絲綢外衣,我納悶──哦,她還帶著小孩──為何兩個年輕人帶隻狐狸狗在海灘上扔石頭。哦,是的,那個長著黃頭髮的小姐在沐浴時尖叫。真好笑,這些事情是如何回想起來的?簡直像是在沖印照片。」

  「你起了個好開頭。那天晚些時候,你在花園,還有去郵局的情況呢?」

  「園丁在澆水……去郵局的情形?我幾乎撞上一個騎腳踏車的人,那個笨女人遲疑不決,對著一個朋友大叫。我想,那就是全部了。」

  白羅轉向索拉.格雷。

  「格雷小姐?」

  索拉.格雷用她清晰、生動的聲音回答:

  「我早上為卡邁科爵士處理郵件,見過管家。下午我想是在……寫信和做針線活。回憶起來挺困難的,那是蠻普通的一天,我早早地就上床休息了。」

  令我感到驚奇的是;白羅沒有再問。他說:「巴納德小姐,你可以回想起最後一次見你妹妹的情形嗎?」

  「那大概是在她死前兩週。我回去過週六、週日。天氣很好,我們去哈斯丁游泳。」

  「你們大部份時間都在談些什麼?」

  「我給她一些忠告。」梅根說。

  「還有什麼別的嗎?她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手頭拮据,因為買了一頂帽子和幾件夏裝。談了一會兒唐的事……她還說不喜歡米莉.希格利,就是那個餐廳裡的女孩。我們又嘲笑了那位開餐廳的梅里恩……我記不起還有些什麼……」

  「她沒有提到她可能要與什麼人會面?請原諒,弗雷澤先生。」

  「她不會對我說的。」梅根沒好氣地說。

  白羅轉向那個一頭紅髮、下頜方正的年輕人。

  「弗雷澤先生,我希望你能暫時回到過去。你說過,發生命案那天晚上你曾去過餐廳。你的主要目的是在那兒等待,好看著貝蒂.巴納德出來。你能否想起你等在那裡的時候,注意到誰嗎?」

  「前面有許多人在走動,我什麼人都記不得了。」

  「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努力想一想?人無論腦子裡在想著什麼,眼睛總是在機械性地進行注視──不需用智力,卻相當準確……」

  年輕人固執地重覆:「我什麼人也不記得了。」

  白羅歎口氣,轉向瑪麗.卓爾。「我猜你接到過姨媽的信?」

  「是的,先生。」

  「最後一封信是在什麼時候接到的?」

  瑪麗思索了一會兒。「兇案前兩天,先生。」

  「信中怎麼說?」

  「她說那個老魔鬼不斷騷擾她,她狠刮他一頓鬍子──抱歉,先生,用詞不雅──氣走了他。她還說希望我星期三過去,那是我的假期。她說我們去拍照,因為我剛好要過生日了,先生。」

  想到某事──可能是那未及舉行的生日歡宴──瑪麗的眼中湧出淚花。她哽咽著抽泣,然後又表示歉意。

  「請原諒,先生。我也不想如此失態,我知道哭是沒有用的。我只是想起了她,而我很期盼那次聚餐。想起來就令人傷心,先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富蘭克林.克拉克說,「那些小事情,比如聚會或是一件禮物,常會令人產生各種情緒及聯想。我有一次見到一個婦女被車輾過,她剛買了些新鞋。我看到她躺在那兒,擦破的包裹內露出那些古怪的高跟鞋,使我吃驚的是,它們看上去竟那樣哀婉動人。」

  梅根帶著渴切的暖意說:

  「的確如此,確實如此。貝蒂死後也一樣。媽媽買了些長統襪想做為禮物──就是出事那天買的。可憐的媽媽,真是身心崩潰了。我看到她在那堆襪子前哭泣。她一直說:『我是為貝蒂買的,我是為貝蒂買的,可她從未穿過……』」

  她聲音微微顫抖,身子向前傾斜,直勾勾地看著富蘭克林.克拉克。他們之間有一種陡然產生的憐惜之情,一種患難與共的友誼。

  「我能理解,」他說,「我深刻理解,它們已成為難以消受的往事回憶。」

  唐納德.弗雷澤不安地挪動身體。

  索拉.格雷則轉變話題。

  「我們不是要做些計劃嗎,為了即將來臨的事?」她問。

  「當然。」富蘭克林.克拉克神色恢復正常,「我想,一待那時刻來臨──那第四封信到來時,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在那之前,我們每個人都得去試一試運氣。不知道白羅先生認為有什麼需要重新調查?」

  「我倒是可以提些建議。」白羅說。

  「好,我來記錄。」他拿出筆記本,「請講,白羅先生。第一──」

  「我認為那個女服務生米莉.希格利,可能知道些有用的東西。」

  「第一,米莉.希格利。」富蘭克林.克拉克記錄下來。

  「我建議採取兩種處理方法。你,巴納德小姐,可以試試我所謂的攻勢調查法。」白羅說。

  「我想你認為那符合我的風格吧?」梅根澀澀地說。

  「去跟那個女孩吵場架──說你知道她一直很不喜歡你妹妹,而你妹妹也把她的一切告訴你了。如果我預料得沒錯,那將引起一陣反擊。她會告訴你,她對你妹妹的全部看法!如此一來,有用的線索便會出現。」

  「第二個方法呢?」

  「我是否可以請你,弗雷澤先生,向那個小姐表示些興趣?」

  「有那必要嗎?」

  「不,沒什麼必要,只是一種可以嘗試的調查方法。」

  「那就讓我試試身手好嗎?」富蘭克林問道,「我……有過頗多的經驗,白羅先生。讓我想想看,我與這個年輕小姐能做些什麼。」

  「你已經有自己的事要做了,」索拉.格雷尖刻地說。

  富蘭克林的臉沉下來一點。

  「是的,」他說,「我是。」

  「不過,我認為目前你還無事可做,」白羅說,「格雷小姐呢,她很適合……」

  索拉.格雷打斷了他的話。

  「您知道,白羅先生,我已離開了達文郡。」

  「噢?我不懂。」

  「格雷小姐十分好心地留下來幫我清點物品。」富蘭克林說,「可是她當然比較喜歡在倫敦工作。」

  白羅眼光尖銳地從他掃向她。

  「克拉克夫人怎麼樣?」他詢問道。

  我欣賞著索拉.格雷微微泛著紅暈的臉頰,幾乎沒聽到克拉克的回答。

  「她狀態極差。順便說一句,白羅先生,我在想,您是否能去達文郡一趟,去看看她?我離開之前,她向我表示她想見您。當然,她常常接連幾天都不能見人,不過,您如果願意碰碰運氣──當然,費用由我支付。」

  「當然願意,克拉克先生。就後天去,如何?」

  「好,我會通知護士,她會把藥準備好。」

  「至於你,我的孩子,」白羅說,轉向瑪麗,「我想你可能在安多弗可以有點成績。接觸一下小孩子。」

  「小孩子?」

  「是的。小孩子不太樂意與外人交談,可是你姨媽的街坊鄰居都認得你。那裡有許多孩子在玩耍,他們可能注意到誰出入過你姨媽的商店。」

  「那格雷小姐和我要幹什麼呢?」克拉克問,「如果我不去貝斯希爾的話。」

  「白羅先生,」索拉.格雷說,「第三封信上的郵戳是什麼地方蓋的?」

  「普特尼,小姐。」

  她想了想說:

  「SW十五區,普特尼,就是那兒,不是嗎?」

  「說來奇怪,這次報紙上居然印對了。」

  「那似乎顯示ABC是倫敦人。」

  「表面上看來,是的。」

  「我們應該引他出洞,」克拉克說,「白羅先生,我去刊登一則廣告怎麼樣?內容如下:『ABC,急告,強大氣壓。你的行跡已被密切追蹤,給一百鎊讓我閉嘴。XYZ』。這樣做的確十分莽撞,但是,可能會引他出洞。」

  「這倒是有可能,沒錯。」

  「可能會誘使他襲擊我。」

  「我認為這很危險,也很愚蠢。」索拉.格雷尖聲說。

  「您認為如何,白羅先生?」

  「試一下也無妨,我認為ABC太過狡猾,不會回應。」白羅微笑。「我覺得,克拉克先生,你其實──如果我這樣說並未冒犯的話──本質上還是個孩子。」

  富蘭克林.克拉克看上去有點窘迫。

  「噢,」他說,趕緊查閱他的筆記本,「我們有個開始了。事項一,巴納德小姐對米莉.希格利。事項二,弗雷澤先生對希格利小姐。事項三,安多弗的孩子們。事項四,廣告。我並不覺得這會有什麼成效,但在等待的過程中總得找些事做。」

  他站起身來。幾分鐘後會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