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愛將兩人分離/エッグスタンド》
月村奎
第 1 章
銀色蛋杯

  從背後的洗手台傳來一聲「啊」的簡短哀號。

  森住宏一手中的探針離開年幼患者的嘴巴,回頭看個究竟。

  「怎麼回事?」

  在牙科診所的看診器材中,有些東西會因為使用方式而產生危險。以他姑且身為負責人的立場來看,如果有人在診所裡受傷,也是一件麻煩事。

  「唉,真是討厭。」

  未滿二十歲的年輕助理茫然看著自己的手掌,然後抬起頭,一臉抱怨。

  「因為要洗牙所以我才把手鏈拿下來,沒想到就被水沖走了。唉,該怎麼辦啊?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

  「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你吧。」

  較年長的助理站在宏一旁邊。她操縱著吸唾器,不顧宏一在一旁就插嘴指謫。

  「都告訴過你,工作的時候要把首飾拿下來。」

  「咦?你只有說要拔掉戒指而已,又沒說手鏈也要拿下來。」

  「這種常識用想的就知道吧?真是的,你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很脫線。頭髮也用橡皮筋綁起來嘛,感覺很不整潔耶。」

  「很乾淨啊,我每天都有洗頭髮。」

  宏一嘆一口氣。雖然一個人在打扮上有問題,不過另一人在有患者的地方,說出很像要吵架的話也有問題。這兩人的感情本來就很差,工作時的氣氛總是很糟糕。

  「……總之,兩人都先做好自己的工作。」

  宏一忍住想要立刻開除這兩個蠢蛋的憤怒,壓低聲音命令。雖然他不像年老的醫師一般具有威嚴,但是年輕、單身、前途光明的醫師所說的話,就別的意義上來說,似乎也具有某種強制力。女孩子們閉上嘴巴,回到工作崗位。

  當宏一再次把探針靠近男孩的嘴裡時,男孩的勇氣在治療中斷的期間似乎就已消失殆盡的樣子,不願意再接受治療。

  「很快就好。張開嘴巴,啊。」

  宏一強行壓住男孩的下巴,想讓患者張開口時,男孩卻發出刺耳的聲音哭了。

  !真是的……每個人都給我差不多一點……

  每當聽到遭牆壁反彈的金屬般哭聲,宏一總覺得掛在外面的「牙科.小兒牙科」看板就快要掉落。

  很有實業家才能的理事長,把開業的三家牙科診所的其中一家交給宏一管理。有許多牙醫師都對難以處理的年幼患者敬而遠之,宏一的僱主也是這種傢伙。所以宏一自從前年受僱以來,麻煩的年幼患者就被接二連三送到年輕的宏一手上。

  宏一身為受僱員工也不好對此抱怨什麼。就像雖然他不喜歡助理,但也無法因為自己不喜歡就解僱助理。除了薪水不錯以外,這裡實在不是什麼良好的工作場所。

  不過,平常遺有一位溫和的助理會當和事佬以調解相處不好的兩人,而且很會安撫小孩。但是,這位助理小姐因為昨晚路面結冰,結果跌倒出了意外,被診斷出患了揮鞭式創傷症候群(註1),所以今天請假沒來上班。

  這場東京難得一見的二月大雪,造成的影響還不只這樣。因為交通阻塞,導致技工所要送來的東西嚴重延後送達,看診預定也完全走調。

  即使每一件都是小事,可是不斷發生令人厭煩的事情,這讓難以稱得上是個性爽朗的宏一,變得更加鬱悶。

  「醫生,文乃小姐打電話來。」

  比平常看診時間還晚了許多,好不容易收拾好最後一位患者的病歷表時,助理把電話子機交給他。

  「喂?」

  『啊,是阿宏嗎?抱歉,在你工作的時候打電話給你。』

  「既然知道要道歉,那一開始就不要打電話給我。」

  宏一冷淡地回應妹妹總是清脆爽朗的聲音。

  『什麼嘛,你今天的心情比平常還要糟糕耶。』

  「有什麼事?」

  『嗯,是關於去幫爸爸掃墓的事。』

  「這件事情應該早就談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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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 由於突然的加速或減速,造成頸項如鞭子般抽動,造成頸部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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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談完了,根本連講都還沒講。下禮拜我可以配合阿宏你的休診日請假。』

  「你想去的話,自己一個人去吧。」

  宏一看著助理們走到等候室裡,轉而壓低聲音,憤怒地開口。

  「爸爸在十年前就跟女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什麼我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門去掃他的墓?」

  『阿宏,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別打電話來說這種無聊的事。」

  宏一按下按鈕,中斷妹妹不曉得在說什麼的吵雜聲音。

  面對潮濕的雪,連傘都派不上用場。步伐難走得讓人感到戰戰兢兢,宏一覺得連心情也像雪和泥巴混在一起一樣很差。

  回到公寓大樓後,為了打開自動門鎖,宏一用冷到發麻的手指摸索著鑰匙。此時入口大廳的電梯打開了門,三名高中生雀躍地走出電梯。

  穿便服的小個子少年看到宏一,便輕盈地走向門口。自動門從內部靜靜開了鎖。

  「醫生,你回來啦。」

  少年笑著說,開朗得就像這世界上沒有任何討厭的事情一樣。這名少年叫仲居透,和宏一住在同一樓。宏一也常常見到他那兩位朋友。

  毫不相干的小鬼根本沒理由對他說「歡迎回家」……宏一雖然很想挖苦地這麼回應,不過這麼一來就顯得他太不成熟。

  「這麼冷還這麼有精神啊。」

  宏一開口說著不痛不癢的應酬話,少年邊吐著氣遙笑說:

  「請別開稚內人(註2)的玩笑好嗎?這樣根本還不算冷……哇!」

  少年踩在冰冷磁磚上的腳步突然不穩,身體往後仰。這時,大個子的少年像在抓貓咪一樣,抓住他的衣領扶著他。

  「你怎麼不管走到哪裡都一直跌倒啊?」

  「哎,小透就像小狗一樣,一看到雪就興奮得不得了。」

  宏一和嬉戲喧鬧的少年少女們擦肩而過,走進大樓裡。

  等待電梯的期間,宏一聽著少年少女們用毫無起伏的微妙音調說出口的單字,以及偶爾夾雜撒嬌般的「真的假的」,不禁想著自己在十年前也是這麼蠢嗎?

  少年少女們都是知名私立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換句話說,就學力上而言,他們應該是中等以上程度的優秀學生。然而從二十六歲的現實觀點來看,高中生這種生物,不管哪個看起來都很愚蠢。

  宏一邊放浴室的熱水一邊煮咖啡時,玄關的門鈴突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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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2 稚內定位於日本北海道北端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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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下門鏈、打開大門,見到剛剛才碰面的少年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外。

  少年的長相看起來很端正,不過同年紀的女孩子,似乎十個會有九個稱讚他「很可愛」而不是「好帥」。這時,他一臉尷尬地望著宏一。

  「我回到房間後,廚房裡突然跑出一隻蟑螂。」

  雖然宏一內心抱怨「開什麼玩笑啊」而且感覺很厭煩,但是少年那張凝重的表情實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引人發笑。這個看起來毫不畏懼世上一切事物的少年,沒想到居然也有感到棘手的東西。在這一個月裡,這是他第二次因為蟑螂出現而跑來求救。

  「我不是說過放著不管,它就會死掉嗎?反正冬天的蟑螂都很脆弱。」

  「可是一想到那種東西不曉得躲在房間裡什麼地方,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啊。」

  宏一感到無可奈何,轉身關掉浴室的熱水後出門。

  少年的房間在隔壁,隔間和宏一的房間一樣,都是三房兩廳附廚房。

  「在哪裡?」

  「剛剛還在冰箱前面……」

  「……哦,這個啊。」

  宏一拿起垃圾桶,茶色的東西就跑出來。

  「嗚哇!別過來啊,笨蛋!」

  透一邊逃到桌子旁邊,一邊用哀叫聲牽制蟑螂,但一點用都沒有。宏一則用拖鞋底部輕輕鬆鬆地把蟑螂打扁。

  「哇啊!正中紅心!」

  透就像鬆一口氣般,舒緩了緊張的情緒。宏一見狀,內心湧起不符合年紀的小小惡作劇心理,用拖鞋輕輕撥弄蟑螂的殘骸。

  「!」

  透看見蟑螂就像冰壺競技中的石壺一樣在地板上滑動,忍不住發出不成聲的哀號,跳到桌子上。宏一的嘴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真是敏捷,連猴子都比不上。」

  透全身無力地癱坐在桌子上,用不甘心的眼神瞪著宏一。

  「……醫生都已經是成熟的大人,怎麼還是這麼壞心眼?」

  「彼此彼此。你都這麼大了,還不是一看到蟑螂就唉唉叫。」

  「讓人害怕的東西就是會覺得害怕啊。或許跟習不習慣也有關係吧,我在來東京之前,從來沒看過蟑螂。」

  「北海道沒有蟑螂嗎?」

  「至少稚內沒有。我雖然曾經聽別人說過,但實在很難想像有人會把那麼大隻的甲蟲打扁在室內地板上。真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國家裡的人會做的事。」

  「蟑螂不是甲蟲。況且打死蟑螂也沒什麼,這很普通。」

  宏一用桌子上的廣告紙抓起蟑螂的殘骸,放進垃圾桶裡。

  透看起來終於安心的樣子,從桌子上下來。

  「非常謝謝你。我幫你泡杯茶吧?」

  「不用了,我浴室的熱水才放到一半。」

  聽見宏一冷淡地拒絕,透發出「嘖」的一聲砸著舌。

  「陪陪一個人住的寂寞高中生喝杯茶又沒關係~」

  「你應該是任性才想一個人住吧?」

  宏一有些諷刺地回話。房內的電熱地毯上隨便放著似乎是和先前那些朋友一起吃的零食袋子、空啤酒瓶,還有電玩軟體。

  「啊,被發現了。」

  少年無憂無慮地笑著。

  「真是無憂無慮。跟父母伸手拿錢墮南中生,居然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我已經說過要搬去小一點的公寓,爸媽卻說得住在這個有自動門鎖的地方才行。」

  透一家人起初是在兩年前,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而搬到東京。但他的雙親在一個月前又回到北海道,只有透一個人留在東京。

  原因似乎是透好不容易進入知名大學的附屬高中就讀,如果這麼轉學了實在很可惜。確實,如果想考上東京的大學,留下來會比較有利。

  其實住在都市的高樓大廈裡,往往連隔壁住的人是誰都不知道,不過透的母親曾經是宏一的患者,一家人和宏一都有過一面之緣。

  透的雙親要搬走時,似乎很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因而帶著餅乾禮盒來打招呼,拜託宏一說:「不好意思,請您偶爾抽空過去看看。」

  雖然宏一不是那種因為對方這麼說,就頻頻跑去探望的濫好人,但還是不情不願地幫透處理打蟑螂這種事。

  宏一走向玄關時,透來送他離開。這時,背後傳來輕快的電子音。

  「有電話。」

  「沒關係。常常有推銷電話打來,我都用電話答錄機。」

  電話鈴聲停止,答錄機的語音聲結束後,傳來有些含糊的聲音。

  『小透,是媽媽哦。最近好嗎?』

  透的臉部抽搐一下。

  『別老是吃漢堡還是拉麵這種東西。』

  「唉,不要一直提這種事情嘛。」

  透嘟噥個不停,像是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零用錢還夠嗎?缺什麼就打電話回家吧。』

  換透的父親說完之後,電話就掛斷了。

  透很不好意思,用腳趾踢著玄關的牆壁。

  「真是多管閒事,都不知道這樣讓我很困擾耶。」

  「你不能說這種話。」

  宏一不自覺地發出嚴厲的聲音。透一瞬間有點害怕地抬頭看宏一,接著皺起鼻子。

  「醫生也不必生氣吧?」

  「一看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我就想說說自己的意見。」

  宏一穿上鞋子,把手伸向大門的鏈扣。那不是門鎖,而是裝在牆壁上的橫槓可以扳到門板這邊扣上的鏈扣。一打開門,橫槓就會受到彈簧控制,緊貼著牆壁,不會阻礙通行。不過透房間裡的鏈扣,就算打開了,橫槓還是不會靠著牆壁,似乎有點鬆脫。

  「這個鬆了嗎?」

  「是啊。不過上鎖也沒有問題,所以我就不管它了。」

  「如果放著不管,在開關門的時候被夾到就會壞掉哦。找人來修理吧。」

  「找誰?」

  透一臉吃驚地詢問。

  「找誰……一般都是找建築裝潢公司,或者是管理維護公司。」

  「什麼是管理維護公司?」

  「就是負責二十四小時的保全等等,管理這棟大樓的管理中心。」

  「是哦……嗯,我不太懂這種事情。」

  少年聽起來很愚纛的回答讓宏一目瞪口呆。

  高中一年級的涉世程度或許就是這樣,一直以來都是把麻煩的事情交給父母親處理吧。

  如果沒辦法一個人趕走蟑螂,也不知道該怎麼修理壞掉的門鎖,父母會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少年沒有一個人居住應該有的態度和責任感,反而只有完全享受獨自一人的快活,呼朋引伴、飲酒作樂這種程度的想法而已。

  宏一實在很吃驚,心想現在的小鬼還真是自私自利。

  「非常謝謝你!」

  在像是要劃破天際的開朗聲音送行下,宏一離開透的房間。

  宏一突然察覺到,他剛回到家時那種焦躁不安的心情已經消失。看樣子當他對少年的愚蠢感到驚訝的期間,疲勞感也已一掃而空。

  ◇◇◇

  下雪的隔天吹著強風,這幾乎可說是既定的天氣型態。風從路邊凝結的雪攝取寒氣,讓人冷到覺得發疼。電線被吹動而發出的「咻咻」聲讓人覺得更冷了。

  結果頸部受創的助理請假休息一個禮拜,剩下的兩人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因為芝麻小事而起的口角。宏一受不了工作難以進行下去,下班時把兩人叫過來教訓一番:「沒辦法區分私人感情和工作,實在是幼稚園兒童的行為。」

  女孩子們聽見宏一的冷淡言語後露出受傷的表情,但是他無法選擇言詞,讓她們覺得舒服一點。他根本沒想過要讓別人對自己有好感,覺得自己是好上司。讓她們把自己當成頑固的男人、和自己保持距離,反而還比較輕鬆一點。

  宏一非常討厭人際關係的包袱,所以他才會選擇現在這個比較不用煩惱交際應酬的工作,而非當個普通的上班族。但不管是哪間牙醫診所,醫師為助理們頻繁的爭執感到頭痛不已似乎才是現狀。

  宏一回家後,當他和昨天一樣正要泡咖啡的時候,玄開的門鈴響起。

  這棟大樓裝備電子鎖功能,沒有鑰匙的外部人士無法進入大樓裡面。因此,只有大樓管理員和住戶才能按下和內線電話不同聲響的玄關門鈴。

  宏一心想「又是蟑螂啊」,擅自認定對方就是透並且打開大門。

  「晚安。好冷哦,我都快凍傷了。」

  一臉理所當然溜進屋內的人不是少年,而是文乃。

  她穿著黑色的合身套裝,再加上灰色長大衣,不管長靴還是包包也都是黑的。她這身外出服裝就像剛參加完葬禮一樣,但是在肩膀上搖晃的淺色鬈髮,和配戴在身上的華麗首飾,則以黑色為背景強調自身的存在。

  「你是從什麼地方潛進來的?」

  「別說潛進來這種難聽的話嘛!因為剛好有人要出去、打開了大門,我可是擺出一臉『我住在這裡』的表情,光明正大地走進來。就算是自動上鎖系統,也是有機可乘喔。」

  文乃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解開長靴的扣子,宏一冷淡地瞪著她。

  「別隨便跑到人家家裡。如果是之前談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和我沒關係了。」

  「今天是其他事。媽媽拜託我送東西過來。哎呦,這個好重哦。別一直站在那裡,過來幫我拿嘛。」

  「這是什麼?」

  「米糠醬菜、燉肉、東坡肉、雞蛋,還有相親的照片。」

  文乃就像唸咒語一樣,一口氣說完。

  「……這究竟是什麼組合?」

  「阿宏你前一陣子不是說很容易嘴破嗎?所以媽媽就把有效治療嘴破的東西通通放進去了。雖然對口腔專門醫師說這個是我多管閒事,不過,嘴破的原因是維他命B攝取不足哦。」

  「這和相親照片有什麼關係?」

  「大概是媽媽覺得,如果要有正常的飲食,就趕快討個老婆吧。」

  宏一隨便把紙袋放在餐廳的椅子上。

  「媽媽自己還不是已經受夠結婚這檔事了。她到底在想什麼啊?」

  「對呀。而且,她還跟我這個女兒說『別和想把女人當家庭主婦的男人結婚』,卻希望嫁給兒子的媳婦能做飯給兒子吃,你不覺得這很矛盾嗎?媽媽真是太任性了。」

  文乃一臉理所當然地坐在沙發上,環視整個房間。

  「不管什麼時候來,這個房間都很乾淨耶。比我這個女人還喜歡整潔,就連煮飯做菜也很厲害,這樣阿宏根本不需要討老婆嘛。」

  「還不是因為你買太多衣服,所以收納的時候才會呈現飽和狀態吧。」

  宏一以前曾經看過妹妹的公寓,衣服掛滿在裝設於其中一面牆上的長桿子,整個房間幾乎呈現收納櫃的狀態。

  宏一把剛泡好的咖啡分別倒進兩個杯子裡,冷淡地把其中一個杯子遞給文乃。

  「喝完就回去吧。」

  「嗚哇!你這個人比今天的北風還要冷耶。這世上唯一的妹妹偶爾來探望你,你也該意思意思地請我一下吧。」

  「又不是我叫你來的,為什麼我得請客?」

  當宏一愛理不理地回嘴時,玄關的門鈴又響起。

  「咦,有客人……該不會是女的吧?所以阿宏才會叫我快點回家啊。什麼嘛,原來是這樣。」

  文乃擅自做出結論,跟在宏一後頭。

  「我要搞破壞,絕對不允許阿宏老是得到幸福。」

  宏一一打開門,文乃就勾著宏一的手臂,故意貼得很近。

  客人是宏一最初預想的透。透穿著制服外套,外面再罩上雙排扣大衣,背著背包,看起來還是上學的打扮。大概又是跟那群朋友出去玩之後才回家吧。

  透有點害怕的樣子,來回看著手臂勾在一起的文乃和宏一。

  「啊……呃……那個……打擾了。」

  文乃則是一臉吃驚地上下打量著透。

  「阿宏,你是什麼時候改變性向的?」

  「你在說什麼?」

  「我對這種事情是沒有偏見啦,可是未成年還是不太好吧?現在不是有很多問題嗎?什麼青少年保護育成條例的……」

  「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啦。」宏一對文乃說完,重新看向透,粗魯地說:「她是我妹。」

  「等一下,哪有這麼冷淡的介紹方式啊,至少要完整說出名字吧?」

  「你很囉唆耶。」

  宏一甩開文乃的手臂。

  「又是蟑螂嗎?」

  「不是。玄關的門打不開了,好像是鏈扣從裡面鎖起來的樣子。」

  「那種東西是怎麼從裡面鎖上的?」

  宏一反問的同時,想起透房間的鏈扣橫槓已經壞了。

  「我回來以後打開門鎖,把鑰匙收回口袋裡的時候,突然有一陣強風把門關起來。看樣子應該是當時的震動把鏈扣扣上……」

  「都是因為你沒修理才會這樣。跟管理員說了嗎?」

  「管理員好像已經回家。」

  宏一看看時鐘,發現現在已經超過九點。

  「你就幫幫他嘛。」

  文乃從旁邊插嘴。

  「那個東西就是不想讓人從外面打開才裝設的啊,不然裝鏈扣就沒意義了。不是專家絕對沒辦法順利打開。這種時間建築裝潢公司應該也休息了,只能聯絡管理中心。」

  「那麼,你能告訴我電話號碼嗎?」

  宏一邊看時鐘邊稍微思考著。管理中心位於新宿,就算立刻趕來這裡也得花一個小時才能抵達。開鎖作業也不是五分鐘、十分鐘就能解決的事,這段時間他還得順勢陪著透才行。一想到這裡,宏一就覺得很麻煩。

  「你明天星期六不用上學吧?」

  「呃,對。」

  「那你就在這裡住一晚吧。」

  「咦?」

  透不斷眨著眼睛,看起來很吃驚。

  「就算是工作,但對方要在這麼冷的晚上被叫出來做這種事也很可憐。既然你明天不用上學,那就請他們明天白天再來吧。」

  「呃……這樣不會打擾到你嗎?」

  「完全沒問題啦,進來吧進來吧。」

  文乃擺出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把透拉進來俊關上門。

  「總覺得我看到了難得一見的景象呢。」

  文乃感嘆似地說道。她看著透放下書包,走去洗手台洗手。宏一邊義務性地收好母親給的慰勞品,邊冷淡地問:「什麼事?」

  「阿宏居然會照顧別人,甚至還讓別人留宿一晚,這不是很罕見嗎?你明明嫌麻煩,超討厭這種事情。」

  「這種時間還得陪著工人修理門鎖才比較麻煩。」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仲居透。」

  「名字叫透啊。他一個人住嗎?」

  「嗯,因為父親調職的關係,他的家人要搬到北海道。他的雙親臨走前跑來拜託沒有任何關係的我,多多照顧他們家兒子。」

  「幫一下忙也好啊,阿宏跟別人多少有點往來會比較好。」

  「你身為妹妹還說得這麼了不起。」

  「嗯,戶籍上我雖然是妹妹,可是雙胞胎沒有所謂的哥哥或妹妹之分啊。」

  「你們是雙胞胎嗎?」

  透從洗手台回來,露出一臉感覺趣的表情加入對話。

  「是啊。看起來不太像吧?」

  透像是監定物品一樣,來回看著宏一和文乃。

  「是俊男美女這點很像。」

  「哎呀,年輕歸年輕,嘴巴倒是很甜嘛。」

  文乃邊笑邊戳了戳透的胸膛,透的視線落在她的手指上。

  「戒指很漂亮呢。」

  文乃的臉立刻亮了起來。

  「我喜歡你。身為男孩子,眼光倒是很不錯,真令我高興。碎鑽又被稱為鑽石的碎片,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石頭。不過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戒指呢,謝謝你的稱讚。」

  「沒什麼。」

  「哎,你對珠寶有興趣嗎?啊,雖然男孩子應該是不會戴這種東西啦,不過女朋友應該會要求你買吧?現在也有推出價格上能讓高中生買下手的商品哦。」

  文乃從包包裡拿出名片,遞給透。

  「KUDOU珠寶,吉祥寺店店長,森住文乃。」

  透一臉認真,念出名片上的字。

  「文乃小姐是店長嗎?真厲害。」

  「因為店裡的主要客群都是年輕人,所以才會派年輕人當店長。但從高中生的眼光來看,二十六歲已經不年輕了吧。」

  「沒這回事,而且文乃小姐看起來很年輕啊。」

  「謝謝。可是被人說看起來很年輕,就是我已經上年紀的證據囉。應該不會有人對國中生還是高中生說『你看起來很年輕』,對吧?我已經變成阿姨了。」

  文乃笑著,身體往透的方向靠過去。

  「哎,如果將來要幫女朋友挑禮物的話,請一定要到我的店裡哦。我可以看在你認識阿宏的分上,給你員工價的優惠。」

  「謝謝。」

  又不是已經得到折扣,透卻微笑著道謝。

  「也可以分期付款哦,每個月只要付三千圓左右。雖然未成年人需要監護人蓋章同意,不過三千圓這種金額就像是零用錢一樣,應該可以輕鬆拿出來吧?」

  「我不是說過,別在我的地盤做這種惡劣的推銷嗎?」

  宏一從透的手裡搶過名片。

  「只是給張名片而已,有什麼關係。況且,這才不像阿宏說的那麼惡劣咧。」

  「不就是搞惡劣推銷手法的三流店嗎?」

  「所謂的惡劣,應該是把便宜的假貨說成高級級品,再抬高價錢強迫推銷出去吧。我們家才不會用那種推銷手段,我們家是便宜賣便宜貨的三流店!」

  文乃風趣的反駁讓透笑了出來。

  「……真是敗給你了。」

  宏一嘆一口氣,把名片還給透。

  「吃晚餐了嗎?」

  「啊……還沒。」

  「我也還沒有!」

  文乃像小孩子一樣舉起手。她仰望著宏一,露出理直氣壯的微笑。

  「你又沒說只請透,叫我回家。」

  「……想吃的話,就來幫我加熱食物。」

  「咦?我才不要,會弄髒衣服。」

  「……別用那麼蠢的方式說話。」

  「啊,那我來幫忙吧。」

  透輕輕站起身,脫掉上衣。

  雖然自告奮勇地說要幫忙遺挺難能可貴的,但是無知愚昧的少年只會造成妨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

  宏一把燉肉加熱,用雞蛋和冷凍炒飯製作蛋包飯。

  「好厲害哦,就像西餐廳做的蛋包飯一樣。」

  「沒錯,真虧阿宏可以做得這麼漂亮。阿宏的手真的很靈巧呢。」

  看著莫名感慨不已的兩人,宏一不禁覺得很不爽,心想為何自己得討這兩個傢伙的歡心不可?

  「這個也超好吃的。」

  「很好吃吧。那是我媽媽做的。她賺錢的方式是當料理老師,廚藝可是貨直債實的好。」

  「是伯母在維持家計嗎?」

  「是啊,我爸在半年前去世了。」

  「這樣啊。」

  不諳世事的少年一副不曉得該接什麼話的樣子,露出一臉平靜的表情喝著湯。

  「對啊。偏偏阿宏卻連掃墓都不肯去,這種兒子真的會遭天譴。」

  透吃驚地看著宏一。宏一沉默不語,什麼話都沒說。

  大概認為這不是應該說出口的話題,透沒有繼續深究。

  「哎,你會不會覺得口渴啊?」

  「嗯,有一點。很想喝點啤酒之類的。」

  「我這裡沒有讓小鬼喝的啤酒。」

  宏一簡短地駁回,文乃開玩笑地說道:

  「別說得那麼誇張嘛。你就老實說這個房間裡,根本沒有半滴酒精飲料。」

  「森住醫生不會喝酒嗎,」透很高興地說著:「感覺還真是意外。沒想到醫生也有弱點呢,哼哼。」

  「小透有弱點嗎?」

  「這傢伙一看到蟑螂就又哭又叫。」

  「請別亂說。我雖然是有大叫,可是我沒有哭哦!」

  透噘嘴反駁,重新看向文乃。

  「文乃小姐的弱點是什麼?」

  「嗯……有很多啊。像是不喜歡去水族館啦,也不喜歡香菇內側的皺褶。」

  「啊,那個我也不喜歡。還有,看到像青椒種子那樣一團的東西,你會不會覺得很噁心呢?」

  「會啊會啊,看到螞蟻的隊伍也覺得不舒服。」

  「沒錯沒錯。」

  宏一放任聊起無關緊要話題的兩人不管,往沙發移動,點燃駱駝牌香菸。

  平常只會聽見時鐘秒針滴答響的安靜房問裡,迴蕩著文乃和透開朗的笑聲。

  雖然宏一覺得這些傢伙實在很吵,但是,如果他們沒有囉嗦地和自己攀談,這種程度的吵雜倒也不會讓他覺得不自在。

  吃完飯後,透用有點笨拙的動作在流理台清洗碗盤。

  「放著就可以了。」

  「不,這點小事我還會做。」

  「如果你想道謝,那就麻煩你什麼都不要做,快點去洗澡睡覺吧。你也趁時間還不算太晚之前,趕快回家。」

  「你這個人真是一點也不親切耶。小透,下次我們別管這個扭捏的男人,兩人一起去約會吧。」

  透不好意思地微笑,乖乖地進入浴室。

  「那孩子真可愛,個性開朗又沒煩惱。」

  「感覺就是被雙親捧在手心裡疼惜不已,典型不諳世事的孩子吧。」

  「也就是和我們完全相反呢。」

  文乃一邊穿起大衣,一邊開玩笑似地笑說。

  「媽媽還好嗎?」

  「很好很好。在雜誌上連載的料理專欄,好像已經集結成冊了。」

  「喔。」

  「真的很厲害耶。我到了那種年紀,還能像那樣子發出光芒嗎?」

  「你有跟媽媽講過爸爸的事嗎?」

  「沒有,我沒說。媽媽現在過得很充實,所以我認為,別讓她知道那些事情會比較好。」

  「……那也別告訴我啊。」

  「因為要我一個人一直憋在心裡不說,負擔實在太重了。」

  文乃這時像是想起什麼,手伸進包包裡。

  「這是深雪阿姨給我的,爸爸好像一直帶著的樣子。」

  從父親的外遇私奔對象手中拿到的是一張照片。就像浸泡過紅茶一樣,照片褪色了而且有著細細的皺褶。照片中,以有鐘樓的西式樓房為背景(那大概是旅館),年幼的宏一和文乃坐在父親兩側笑著。從青翠草地上的清晰影子推測,時間應該是盛夏,但宏一想不出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拍的照片。

  「真像是沒價值的肥皂劇。」

  「唉,我也覺得有點吃驚。如果爸爸那麼珍惜這張照片,就應該好好珍惜家人吧。不過,我也覺得爸爸好像有點可憐。」

  「不需要同情他吧?你明明差點被他殺了。」

  「那是因為他喝醉,並不是當真的。」

  但就算是喝醉了,宏一也無法原諒父親居然掐住自己孩子的脖子。

  父親經營一家生產針織品的小公司,工作不順利後就開始遷怒施暴。在宏一記憶裡的父親,總是憂鬱地哀嘆嘆氣,不然就是喝醉酒後發酒瘋。真虧媽媽受得了那樣子的父親,他相當佩服母親的忍耐力。

  那一天,從公司回來的父親醉得很厲害,心情相當不好,想把在客廳裡寫功課的宏一和文乃趕回房間。

  『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麼?』

  然後,父親突然抓住文乃的手,粗魯地拉著她。

  『以前人家就說男女雙胞胎是畜生腹(註3),會帶來不好的事情。我會這麼不順,也是因為你們帶衰的關係吧!』

  父親說完不講理的話,掐住文乃的脖子。宏一咬住他的手,阻止父親的行動,卻被摑了一巴掌,頭撞到桌角而受傷,現在傷痕遺留著。

  宏一十五歲的時候,父親跟年輕母親十歲的女性工作員,不曉得消失去哪裡,之後了無音訊。對一家子而言,父親的存在已成為過去。所以就算宏一知道,和父親私奔的對象通知文乃關於父親已經過世的消息,宏一內心也沒什麼感覺。

  雖然宏一和文乃確實都度過很悲慘的兒童時期,但這種程度只能說是很普通的不幸而已。當他們小學六年級時,班上有六名同學都是來自單親家庭。雙親離婚並不是什麼稀有的事,而且被捲進雙親的爭執,也不是什麼特殊的不幸。

  現在,宏一已經沒有厭惡或憎恨父親這種作戲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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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3 過去認為龍鳳胎是殉肯男女的投胎轉世,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又另指女性一次生兩個孩子以上。是辱罵該女性或者多產女性的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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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靠獎學金和打工,順利地唸到大學畢業,現在也能完全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他是待在寄養家庭裡的時候,才能判斷出雙親的本性,甚至是自己的本性。現在他評價自己時,在意的是「自己是誰」而非「雙親是誰」。

  父親的存在帶給宏一的唯一影響,應該就是讓他把那種男人當成極端負面的教材,警惕自己別變成那種男人吧。

  雖然每天令人厭煩的事情像山一樣多,但是,他在牙醫師這份踏實的工作上擁有相當的自尊心。他有信心,自己會走上和父親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是,我到現在這個年紀就有點明白了。我想,爸爸在做了那種事情之後,是不是比被那樣對待的我們還痛苦呢?」

  「如果你有空去憐憫死掉的傢伙,倒不如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人生。」

  「阿宏似乎很不滿意我的工作呢。是啦,跟了不起的牙醫師相比,在三流珠寶店從事強迫推銷的妹妹,看起來就是個廢物。但我真的覺得,這是我的天職哦。」

  「……不只是工作。還有那個男人的事。」

  文乃一邊扣上大衣的鈕扣,一邊抬頭望著宏一。

  「那個男人……是指石田嗎?」

  「跟有婦之夫的中年男人交往實在是很不像話,快點跟他分手吧。」

  「很不像話嗎?」

  「當然很不像話。會搞外遇的男人,肯定不是什麼正經的好傢伙。他只是覺得你很好利用而已。」

  「……我真羨慕阿宏這種正確的態度和堅強。」

  文乃輕輕笑著。

  「我大概是跟爸爸一樣的人吧。就算知道那是很愚蠢又不正確的事,還是被慢慢牽著走。」

  「我能夠理解爸爸的軟弱和沒出息,有時候也還挺討厭這樣的自己。」

  宏一不瞭解父親的心情,也不瞭解能夠感同身受的文乃其心情。

  既然知道不正確,只要努力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就可以。不管是穩紮穩打地讀書、當上牙醫師,或者日常生活中幾乎滴酒不沾,這些都是宏一為了不讓自己步上父親的後塵所做的努力。

  「幫我和那個可愛的男孩說,下次來我的店裡玩吧。」

  文乃開玩笑般地笑著說完,踣上歸途。

  ◇◇◇

  「昨晚多謝你的照顧。」

  透在中午休息時間來到宏一的工作場所。平常和透一起行動的另外兩人,在大門那裡等著。

  「鏈扣打開了嗎?」

  「是的。因為醫生出門時幫我打了電話,十點左右管理中心的人就來了。雖然花費一小時才順利打開鏈扣。」

  「那就好。」

  「不過,修理費要一萬四千圓耶,真是嚇人。」

  「那就當成是學費吧,從下次開始注意一點。」

  「是。啊,這個是謝謝你照顧的謝禮。」

  透遞出往下垂的紙袋。

  「這是Grand Cru的水果塔,醫生可以吃甜食吧?」

  「……」

  「咦,難道你不喜歡嗎?亞美、修司,他不喜歡吃甜食啦。」

  透回頭朝大門的方向大聲說道。看樣子是他的兩個夥伴,幫他出這份謝禮的主意。被點名的兩人看著彼此,不禁露出苦笑。

  宏一壓低聲音不讓另外兩人聽見。

  「既然是學生,就不必學大人這麼世故。要妥善使用父母給的錢。」

  宏一在學生時代不得不過著相當拮据的生活,所以對他而言,實在是無法忍受這種備受疼愛又不瞭解金錢可貴的人。

  宏一也不是不懂透的家人想疼愛孩子的心理。因為透會激起別人的保護欲,讓人無法憎恨他。

  正如文乃所說,宏一在私人場合不喜歡和別人在一起。除了他本來的個性就是如此之外,他從學生時代開始就獨自居住長達八年,所以他已經習慣獨自一人。

  然而,讓透留宿並不會令宏一感到困擾。這名少年並非安安靜靜、讓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反而是毫不顧慮,一點也不像是來借宿的。

  昨晚,他們熬夜看了以前文乃遺留在宏一家的吸血鬼電影錄影帶。

  透著迷地盯著電視螢幕,不斷問東問西,結果連陪他一起看的宏一也把毫無興趣的電影看到最後。

  如果要比喻透聒噪的性格,應該像是寵物跑來撒嬌吧。雖然會吵鬧,但並不會讓人感到厭煩。

  少年不斷劈里啪啦地說話,結果卻在沙發上睡著了。宏一看著透,內心覺得很不可思議,不曉得這傢伙究竟是怎麼度過一個人的時間。

  宏一是典型單獨行動的人。但是,從透喜歡熱鬧,常常招呼朋友到房間作客的舉動來看,他應該是喜歡待在人群裡的類型。就算是為了升學,高中一年級就開始獨居還是太早了。

  宏一想到自己的過去,原先猜測透或許是有不想和雙親住在一起的複雜家務事,不過大概也不是如此吧。透的頭形和他父親很像,嘴形也和他母親很像,加上雙親都很疼愛透,而透也毫不厭惡雙親給他的關愛。

  唉,或許十六、七歲這種年紀是最憧憬一個人住的時期吧。

  「呿,虧我還買了謝禮,卻反被教訓一頓。」

  透開玩笑似地噘起嘴巴。

  「……我並不討厭甜食。我會跟診所裡的女孩子們一起吃,謝謝你特地送來。」

  宏一道謝,話語很不自然又輕率。

  「太好了。」

  透微笑時,微妙地露出很孩子氣的表情。

  「醫生,你星期六時還得整天工作啊?」

  「是啊。你們小孩子真好,快去玩吧。」,

  「真是失禮。我們之後要去圖書館唸書啦,快要考試了。」

  雖然嘴巴上抱怨著說「真是討厭死了」,透看起來還是很興奮期待的樣子。

  宏一輕輕用下巴指著邊看活頁筆記本,邊不曉得高興地在聊些什麼的另外兩人。

  「那女孩是誰的女朋友?」

  「……還不是誰的女朋友。」

  透邊說邊翻著白眼瞪向宏一。

  「反正醫生一定是認為修司比較佔優勢,對吧?」

  宏一露出苦笑。

  「不要隨便就覺得自己很差,因為世界上的人各有所好啊。雖然十個女孩會有九個選擇他,不過她可能是剩下的那一個人哦。別放棄希望,好好加油。」

  「這種鼓勵方式真讓人高興不起來。」

  透鼓起孩子氣的臉頰,回到夥伴身邊。

  ◇◇◇

  「對不起,今天的看診時間已經結束。如果要預約明天以後的看診,請到這邊。」

  宏一整理最後一位患者的補牙銀粉時,背後傳來助理有些不耐煩的聲音。

  因為明天是星期四休診日,所以今天預定要去參加由理事長主辦的三家診所聯合餐會。理事長比起工作,對於這種事情反倒更為熱心。如果今晚晚到了一定會被他喋喋不休地念個不停,所以女孩子們都開始注意起時間。

  「因為他好像真的很痛的樣子,可以現在看診嗎?這傢伙認識這裡的醫生。」

  有張力的年輕聲音說明著。宏一回過頭,看見透和叫做「修司」的少年在櫃檯玻璃的另一邊。少年利落地行禮,透則站在旁邊,很疲倦地用手按著臉頰。

  「我來看診,讓他進來吧。」

  由於治療已經結束,宏一邊立起診療椅,邊對櫃檯說道。

  修司接過透的大衣和書包,拍了拍他的背,戲弄似地說道:

  「我都說了,治療牙齒又不會死掉。」

  「這次是牙痛啊,你真像是會走路的災難製造機呢。」

  就連宏一開口跟透說話時,他也不太有活力。再加上牙疼,看樣子他真的很不願意來治療牙齒,整個人散發出緊張的氣息。

  「哪邊痛?」

  「右邊最裡面。」

  透無精打采地回答。

  「喔,這個啊。」

  那顆牙齒雖然已經治療完畢且套上牙套,但是,看樣子上一位牙醫師的根管治療並不完善,牙齒四周腫了起來。不先消腫是無法治療發炎的牙齒,總之先拔掉牙套、抽出膿液後,應該就能減輕疼痛。

  宏一邊小心地磨掉牙齒四周,一邊說道:「這個已經腫了不只一、兩天吧?」

  透聞言緊緊地閉上眼睛,輕輕點頭。

  「從半個月前開始,晚上就會有一點痛……」

  「那就趕快來治療啊。」

  「這裡又不是說來就能來的地方。」

  透發出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的聲音,讓操作吸唾器的助理露出古怪的表情。其實,害怕看牙醫的人不只有透,而且令人意外的是大多為男性。

  宏一用探針摘掉鬆脫的牙套,再小心不碰到神經,往裡面稍微鑽出一個洞後,用浸泡過止痛藥水的棉花消毒。

  「漱口。」

  宏一簡短說道,關掉電燈,讓診療椅立起來。透就像全身虛脫一樣回過頭問:

  「已經好了嗎?」

  「今天的份好了。」

  「什麼嘛,船到橋頭自然直就是這麼一回事啊……這麼說來,好像比剛才還要不痛了。」

  透坐在診療椅上,身體往前傾,朝玻璃對面的夥伴比出勝利的手勢。

  「我先暫時幫你止痛,如果又會痛的話就吃藥吧。」

  宏一對助理指示給透五份鎮痛錠,然後又重新面向透。

  「這只是暫時止痛而已,還不算治療完畢。下禮拜我幫你做根管治療,預約時間後再回去吧。」

  「根管治療是什麼?」

  「就是抽掉剩下的神經。」

  「咦?聽起來好痛,我才不要。」

  「會幫你打麻醉,沒關係的。」

  助理像要安撫他一樣說道。

  「打麻醉不是也很痛嗎?而且,一想到必須要打麻醉才能忍受這種疼痛,我就覺得很恐怖。」

  「別感到害怕就逃跑。如果你不來看診,我就到你的房間去治療。」

  「這就更討厭了……」

  透從椅子上起身,這次則對坐在等待室的朋友做出鬼臉。

  「平常都在一起的女孩子今天怎麼沒來?」

  「我們瞞著亞美。要女孩子陪實在太丟臉了。」

  「不管是男是女,沒辦法一個人來看牙醫這件事情本身就很丟臉。」

  「啊,我又不是因為這樣才要修司陪我來的。是因為修司好像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所以我才拜託他陪我來。非常謝謝醫生。」

  透低頭道謝後離開診療室。和櫃檯預約完畢後,透就和朋友一起離開。

  兩位女孩子先離開後,宏一關上門,走到大樓的後門。當他正要從昏暗的緊急出入口離開時,聽見了壓低的說話聲。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反問的是透的聲音。

  從大樓出來後是毫無人煙的停車場,透和朋友正坐在緊急逃生梯說話的樣子。雖然因為外面馬路上的車聲而有所干擾,但兩人的說話聲還是聽得很清楚。

  宏一有點猶豫是否要這麼毫無顧慮地走出去,因而先停下腳步。

  「去鐮倉的時候。」

  「是文化祭之後?」

  「嗯。因為當時透不是被伯母強行帶回老家了嗎?所以我們只好自己去鐮倉。當時就有點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想做的感覺。」

  修司發出有點低沉的聲音後,緊接著是咳嗽聲。

  「我覺得很抱歉。我並不是想先下手……」

  「比起先下手這件事,我覺得你們瞞了我好幾個月這一點比較讓我吃驚。」

  「抱歉。因為一直沒機會說,結果就越來越難以啟齒。」

  「換句話說,我一直在當修司和亞美的電燈泡?」

  這次響起輕輕的「啪」一聲,透發出類似「好痛」的哀叫聲。

  「就是因為你會說這種話,聽起來好像我搶了亞美一樣,所以我才沒辦法說出口啊。不管是我或亞美,我們都覺得三個人湊在一起,會比我們兩人黏在一起還要有意思。因此,亞美覺得一直瞞著你會比較好。」

  「……」

  「但是,這樣子很像在騙你,我不喜歡這樣。我想好好對你說明一切,不然好像是趁你不在的時候,藉機開始跟亞美交往,感覺不是很光明正大。抱歉。」

  小孩子的世界也很複雜的樣子啊……看樣子早在透加入競爭之前,那位女孩就已經名花有主了。宏一不由得露出苦笑。

  雖然這麼笑透好像很失禮,不過,反正國中生、高中生的戀愛故事都很無趣。一旦越深入討論,越會覺得幼稚而讓人不自覺地想露出微笑。

  「沒什麼,反正喜歡一個人跟光明正大什麼的根本無關。」

  透用很乾脆的口吻說道。

  「如果修司喜歡亞美,而亞美也喜歡修司,那麼,不管我有沒有機會,根本都沒辦法讓第三者有機可乘。」

  「透。」

  「況且,如果光明正大競爭之後還輸了,我或許會覺得很丟臉吧。唉,一想到修司不是用什麼狡猾奸詐的小手段獲勝,我想我還是放棄好了。」

  「你這傢伙還真是不錯,我對你改觀了。」

  「呿,我真的是氣得很想把你痛扁一頓耶!但我很討厭那麼難看的模樣,所以還是算了,而且你也陪我來看牙醫。」

  發出類似拍掉衣服灰塵的聲音後,說話聲漸漸遠去。

  透反常不覺得事態嚴重的認輸態度,讓宏一稍微對透改觀了。

  ◇◇◇

  對於幾乎不喝酒精飲料的宏一而言,酒席實在不是什麼輕鬆快活的地方。然而,身為受僱醫生這種上班族,除了忍耐最低限度的交際應酬以外,別無他法。

  並不是宏一喜歡照顧別人,他只是單純無法忍受胡鬧的事情,所以沒喝醉的宏一才總是在做不符合他個性的事情,像是拉開趁心情大好而纏著女孩子的同事,或者幫女孩子叫計程車。

  害怕醉鬼的女孩子們,見到宏一在酒席上完全不失態的端正模樣,便隨意把他美化成清高的男子。這又是一件麻煩事。

  除了因為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所以深知宏一個性很冷淡的兩位助理以外,其他診所的助理之中,有不少女孩子主動前來搭訕,不過宏一都不太理她們。

  宏一的朋友中,也有人常常說沒有戀人實在是很寂寞,但宏一無法理解他們這種心理。他並不想討對方的歡心,去者不追是他的信念。因為他這種淡薄又冷漠的個性,所以交往的關係都維持不久。分手的時候他也不會感到寂寞,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

  「才二十幾歲,就已經感情枯竭啦。」

  雖然文乃常常這樣半開玩笑地說他,但是煩悶的人際關係實在不符合他的個性。

  然而,當醉鬼放開他、獨自搭乘計程車回家時,他也感覺到了冷風吹在脖子後方的寂寞感。

  當人陷入這種感情裡的時候,或許一般正常人會認真思考結婚這檔事。然而,他一想像有什麼人待在房間裡等他回家,就覺得好像有種強迫感而感到厭煩。如果是貓咪之類不會妨礙到他的寵物,或許還可以……

  宏一在公寓大樓的電梯裡思考著這些事情,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這種想法就是現代人典型的溝通不良症狀,似乎可以寫進精神病理的書籍裡了。

  宏一踏出電梯,在昏暗燈光下走向自己家的房門,這時見到有個茶色影子蹲在前一扇門的前方。很遺憾的,那不是貓咪而是透。

  「天氣這麼冷,你在做什麼?」

  「啊……醫生,你回來啦。剛才真是謝謝你。」

  透抬起頭,滿臉通紅,連耳朵都紅了。

  「……你在這種地方喝得爛醉嗎?」

  宏一責難地瞪著透手邊的啤酒罐。只見透似乎沒有力氣抬起頭的樣子,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該不會又被鎖扣關在外面了吧?」

  「今天不是,是我的鑰匙不見了。」

  宏一目瞪口呆,嘆了一口氣。

  「那你是怎麼從大門進來的?」

  「一直到大門為止,我都還帶著鑰匙哦。但就在我回到這裡的時候,鑰匙不曉得掉在哪……」

  「……不是那個嗎?」

  宏一指著掛在雙排扣大衣的鈕扣繩上,有ABC商店商標的鑰匙圈。

  透眨眨眼睛,說:「好厲害喔,醫生,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透用奇怪音調的語氣說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想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裡,卻失誤了好幾次。

  「晚安。」

  透笑了笑,像要掩飾自己的尷尬,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終於打開的門後。

  「門要鎖好啊。」

  宏一喊了一聲,透沒有回答,卻發出有什麼東西掉落的劇烈聲響。

  「喂!」

  宏一打開沒上鎖的門,見到在昏暗的入口台階處,透像是壓在幾個紙箱上趴著。

  「你在做什麼,醉鬼?」

  「我只是被絆到……跌倒了而已。」

  透無法用這種半倒半站的姿勢站起來,不斷掙紮著。宏一打開燈,抓住透的手,把他拉起來。

  三個小紙箱都是還沒開封的宅配貨物。宏一拉起透,無意間看見箱子上的寄件人一欄都寫著透住在稚內的家人名字。

  「……老是寄一些不需要的東西過來,真是煩死了。」

  像是要回應宏一的視線,透用充滿抗拒的語氣說道。

  「你這麼說可是會遭天打雷劈哦。」

  雖然宏一口頭上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斥責透,但他也不是不知道透的心理。畢竟宏一也曾因為母親透過文乃送來的東西,而覺得鬱悶。

  書包掉在地板上,從書包裡還滾出兩罐啤酒。宏一想撿起來時,透像流浪貓一樣迅速從旁邊拿起酒。

  宏一短暫碰觸到的手指就像金屬一樣冰冷。時間應該已經超過十二點,透究竟坐在那裡多久了?

  「別好死不死挑牙齒發炎的時候喝酒,會變得更痛哦。」

  「剛剛已經吃藥了,沒關係。」

  「……難道你是配啤酒吞下去的嗎?」

  「是啊。」

  少年若無其事地說道,令宏一嘆一口氣。

  「下次別這麼做。」

  「知道啦~~」

  透一說完就打開新的啤酒罐。但宏一奪走啤酒,一口氣喝下去,然後捏扁啤酒罐。透見狀,露出有點酒醒的表情。

  「醫生還說自己不會喝酒……」

  「我只是不喜歡喝,又沒說我不會喝。」

  宏一再拿起一罐啤酒,放到自己大衣的口袋裡。

  「就算是失戀,也不能這樣任性地喝悶酒啊。」

  透瞬間睜大眼睛,接著鬧彆扭般地緊咬著下嘴唇。

  「……醫生聽到了嗎?」

  「我正要回家的時候,你們剛好在那裡,所以我也沒辦法出去。」

  「……反正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悲吧。」

  「我沒有這麼想,反正女孩子又不是只有她一個,振作起來去找下一個吧。」

  宏一心想,真虧自己說得出這麼刻意又沒幹勁的安慰話語。果然,透聞言立即用充滿懷疑的眼神仰視宏一。

  「像森住醫生這種人,根本不可能瞭解我的心情。」

  「所謂像我這種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醫生長得又高又帥,再加上還是做牙醫師這種社會地位很高的工作,一定也很有錢,女人可以隨便你挑……」

  真是不像話。

  「你這樣只是在胡亂遷怒吧?你的女朋友被搶走,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的也是……」

  透再次緊咬嘴唇。低下頭的前一瞬間,他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層眼淚。宏一不自覺地在那一瞬間感到內心一緊。

  透和修司說話的時候,感覺還挺泰然自若,沒想到實際上他是出乎意料地受到嚴重打擊。

  透低著頭轉身走進房內。幾秒鐘後,再次從廚房傳來不曉得弄倒什麼東西的劇烈聲響。

  「真是的……」

  宏一嘆一口氣,脫下鞋子進入屋內。

  宏一覺得很吃驚,沒想到自己竟然能這麼照顧他人,根本不像自己的個性。他打開暖氣,把茶壺放在爐火上。隔間相同但是家具完全不同的房間,讓他有種不可思議的奇妙感覺。

  透一臉醉醺醺地呆坐在地板上。宏一也因為一口氣喝下啤酒的關係,覺得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膨脹。雖然體質上是可以喝酒精飲料,但因為平常不怎麼喝酒,偶爾喝一次就有點醉了。

  宏一隨意翻了翻廚房,泡了即溶咖啡。當他把冒著熱氣的杯子放到透面前的時候,透按著因為第二次跌倒而撞到的額頭,一邊緩緩抬起頭。

  「這是咖啡。可以取暖,也能稍微解酒。」

  「對不起。」

  透乖巧地用雙手捧起杯子,吹了吹熱氣。

  「你明天還要上課吧?身體暖和之後快點去睡覺吧。」

  「……醫生要回去了嗎?」

  透隔著熱氣往上看站起身的宏一。平時精神百倍的模樣隱藏在暗處,透一臉沒精神的樣子。宏一看到他那張稚氣未脫、十分靠不住的臉,不禁覺得他有點可憐。

  宏一並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事情就覺得不甘心,也認為因為一見鍾情而神魂顛倒實在很蠢,不過,或許年紀已經到二十歲後半的人,是無法理解十五、六歲少年的內心感受吧。

  「我知道你的內心受到很大的打擊,可是別因為一個女孩子,就露出這種可憐的表情啊。」

  宏一拍了拍透的頭。

  「這世上有很多人一直覺得很難過、痛苦。如果像你這種不管是家庭方面、身體健康狀況,或者經濟方面都很幸運的人,還露出一臉不幸到極點的表情,可是會受到懲罰的。」

  「是啊。我真的……很幸運呢。」

  透輕輕笑著,低下頭。

  「不管是爸媽還是姐姐,他們都很疼我。」

  透開始低聲說起往事,話題也像醉鬼說話一樣很跳躍。

  「明明我一個人留在東京,會讓我們家的生活費變得很吃緊,可是我一說自己想考東京的大學,他們就答應讓我留在這裡。一個禮拜還會打兩通電話給我,擔心我吃不好、穿不暖,送很多東西過來……我真的很幸運。」

  透仰望著宏一,因酒醉而有些朦朧的眼神露出膽怯的神色。

  「他們這麼重視我,我也很重視他們。可是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會背叛他們,都會對他們感到歉疚。」

  「什麼意思?」

  透再次低下頭。

  「他們明明這麼疼我、愛我,還把我養到這麼大……我卻喜歡上修司。」

  瞬間,宏一不太瞭解透的意思。

  透把臉埋進膝蓋裡,用含糊的聲音繼續說道。

  「不只是修司。我一直……從一開始,讓我心動的對象就都是同性。有遠遠看著就結束的人,也有像修司一樣變成朋友的人。可是,我都知道結果是什麼。像這次一樣,我只能咬著手指,看著對方變成女孩子的男朋友。」

  宏一心想原來是這樣,他終於抓到重點了。

  「……只要試著去告白不就好了嗎?」

  但宏一說出這句話後,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很蠢。透抬起頭,眼睛紅紅的。

  「你是認真的嗎?光是想像跟對方說了以後他會有什麼反應,我就想死掉。」

  「……」

  「醫生也覺得很噁心吧?」

  「不會。」

  透露出一臉不相信宏一的模樣,輕輕吸一口氣。

  「你知道嗎?我很害怕會被喜歡的對象說感覺很噁心,或是嘲笑我……同樣的,我也很害怕被家人知道。在這麼開朗的家人面前,我一直配合他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也一直很內疚自己並不普通。所以不管怎樣,我都想早點和家人分開。」

  「……」

  「不過,就算分開,他們還是會擔心地打電話過來,還寄很多東西給我……每一次都讓我覺得很歉疚,覺得自己真是骯髒的壞人。」

  喜歡別人這種應該受到祝福的事情,對透來說,卻似乎常常讓他受到良心的譴責。不但無法說出自己的心意,甚至被罪惡感折磨,無法對其他人訴苦,只能獨自往肚裡吞。

  「如果是一個人獨居,我就不必擔心會被發現,還覺得有點鬆一口氣……不過,一旦一個人獨處,我的思考就會不知不覺漸漸往壞的方向思考……像是在深夜,一想到我只能這樣獨自活下去,就覺得很害怕……」

  宏一還以為透是任性地想要享受獨自生活的樂趣才獨居,沒想到他居然有這麼陰沉的想法,讓宏一有點吃驚。

  因為是很複雜的問題,令宏一無法輕易說出安慰的話語。

  沉默一陣子後,透輕輕動了動身體,揉著眼角。

  「……你會跟別人說嗎?」

  雖然因為喝醉,才給了透擺脫束縛的機會,一口氣說出實情,不過他似乎很快就開始後悔。

  「我不會跟別人說。」

  「……對不起,跟你說這麼噁心的事情。」

  「我剛剛也說了,我不覺得噁心。」

  「不必勉強自己。不管是誰,一定都會覺得噁心。我知道的。」

  可是,宏一並非裝模作樣才那麼說。

  他無法理解對同性抱持戀愛感情的情緒。如果對方的心情是衝著自己而來,老實說他或許會覺得厭惡。但是,透並不是喜歡宏一。況且在這樣的孩子面前,根本沒什麼好覺得噁心的。

  透害怕受到傷害的露骨威嚇,就像貓咪拚命弓著背嚇唬敵人一樣,總讓人覺得很可憐。宏一隻想撫摸他的喉嚨,好好安慰他,一點也不覺得厭惡。

  「感覺噁心的,不是你自己嗎?」

  雖然不想傷害對方,但是對方偏激的想法,讓宏一不自覺地想多嘴。

  「你是覺得想跟朋友發生關係的自己很噁心吧?」

  透瞬間連耳朵都變紅。

  「我才……沒有、想發生、什麼關係。」

  「可是,非友情的『喜歡』不就代表那種事情嗎?」

  「……不可能因為喜歡,就跟那種事情畫上等號吧。」

  「那麼,你喜歡那個朋友,究竟是希望怎麼樣?」

  透癱坐在地板上,視線在地板上游移著。

  「在開學典禮的新生說明會上,我第一個說話的對象就是修司……我也說不出我喜歡他什麼地方,可是當我察覺到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他了。」

  除了透是男的以外,宏一還挺能理解當時的情形。修司這名少年不但外表好看,也很會照顧別人,他在學校一定頗受歡迎吧?就單相思的對象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類型。

  「我……我並不是希望會怎麼樣……」

  透帶著哭聲說道。

  「我知道了。抱歉,說了那麼奇怪的事。好,快點去睡吧。你一直坐在那個地方會感冒的。」

  宏一想為這個話題畫下句點,抓著透的手臂拉他站起來。透背靠著牆壁,靜靜地開口。

  「……雖然我還沒意識到這種事情,但是……也許正如醫生所說的。」

  「什麼?」

  「或許,我就是喜歡修司……想和他做那種事情……我真是太低級、太噁心,真想死掉算了。」

  透交疊著雙手遮住眼睛,身體靠著牆壁緩緩滑下,再次跌坐在地上。

  這傢伙發酒瘋的模樣還真難看……宏一瞠目結舌之際也覺得透很可憐。如果自己就這麼放著他不管,他可能一整晚都會沉浸在自我厭惡的鬱悶情緒裡。

  「你是不是有點太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你的潔癖太嚴重了。不管是誰都會有這種渴望或慾望……或許對象是同性這點是有點罕見,但是,你這樣逼迫自己不太好哦。」

  「因為……不管怎麼想,我都太特殊、太異常,又很奇怪!像醫生這麼正常的人才不可能瞭解我!」

  「你又知道我很正常?人類或多或少都認為自己是特殊又異常的。」

  透用濕潤的發紅眼睛往上看著宏一。

  「……醫生也很特殊又異常嗎?」

  之後想想,或許不只有透,連宏一也有點醉了,畢竟他在餐會上意思意思地喝了一些酒,剛才又一口氣喝下一罐啤酒。

  像是受到仰視自己的眼睛之誘惑,宏一內心交雜著類似疼愛無力生物的感覺,以及煩躁又殘酷的衝動。

  宏一伸手抓住透的肩膀,把透壓在牆壁上。

  「……醫生?」

  宏一另一隻手的掌心伸進透的制服外套裡時,透的身體連動也不敢動。

  「把我當成他吧。」

  透搖搖頭。他的身體被夾在宏一和牆壁之間,行動完全被封鎖住。

  「如果這樣做,我一輩子都沒辦法見修司了。」

  「……那你就閉上眼睛,默數到九十九吧。」

  宏一的手掌往下移動。透發出哀叫聲,指甲抓著他的手腕。

  「不要……」

  「不要緊的。」

  「什麼……為什麼……」

  「你只是被特殊又異常的男人封住抵抗的能力而已。你是被強迫的,這不是你的錯,所以你根本不必感到歉疚。」

  如果現在是大白天,宏一和透也沒見過幾次面的話,他大概不會這麼輕易就強迫對方。但處於半夜的特殊精神狀態,再加上酒精,在這兩者的交互作用下,似乎能產生特殊的磁場。

  宏一用和治療牙齒時同樣的秀氣手指碰觸著透。

  透顯然感到一片混亂,雙手抓著應該遠離的對象之脖子。

  「不要緊。」

  宏一在透耳邊,像唸咒一樣反覆說著。

  「沒有人在看,你不必覺得有罪惡感。」

  透搖了好幾次頭。然後,他的身體有點癱軟,似乎終於解放了。透吞嚥了好幾次口水,呼吸也加快,小小的身軀顫抖著靠在宏一身上。

  就像不要讓未成熟的少年有機會湧起無益的罪惡感或者羞恥心一樣,宏一用手帕迅速善後,清潔透的身體。

  「看吧,根本沒什麼,這種事情才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嚴重。」

  「……丟臉死了。」

  透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抽抽搭搭地哭訴。

  「我根本沒這麼想過。」

  實際上,宏一一點也不覺得討厭。他原本是為了消除透內心根深蒂固的自我厭惡才碰透,但是一見到透壓低聲音忍耐的模樣,他甚至覺得自己似乎變得很奇怪。

  酒醉的時候還被別人做出這種事,透就像全身無力一樣,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

  「你的房間在那裡嗎?」

  因為隔間相同,所以宏一大致上能猜到,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透從沉重得快合上的眼皮深處,投射出類似膽怯的怒視。

  宏一聳聳肩,說:「我還沒有那麼多管閒事,並沒有想過要換個地方繼續。」

  大概是酒精的關係,宏一抱起透體溫有點高、癱軟無力的身體,把透抱進他猜測的房間裡。他把透放在少年該有的簡單床鋪上後,透就像蛤蠣潛進沙子裡一樣,穿著制服躲進被單裡。

  從外面上鎖後,宏一暫時保管透房間的鑰匙,接著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

  如果宏一說自己因為喝了兩罐啤酒還有幾杯小酒就宿醉,文乃一定會捧腹大笑吧——這是隔天當他睜開眼睛覺得頭重腳輕時,浮現在腦海的念頭。他看了看時鐘,時間已經接近九點。

  結果宏一回到房間後,喝了從透那裡沒收的啤酒,一邊讀著厚度幾乎可以拿來殺人的推理小說,一直到天亮都還醒著。

  雖然他把昨晚對透做的事情歸咎於酒精飲料和夜晚氣氛的關係,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但是過了一晚,他試著在乾燥白天的陽光下回想事情的經過時,卻覺得那怎麼想也不像是正常大人應該做的事。

  他洗把臉、換好衣服,出門前也姑且按了一下隔壁玄關的門鈴,但是沒有人應門。看樣子透應該是去上學了,讓他暫時鬆一口氣。

  宏一隻在平日的休診日去銀行或郵局處理事情。辦好後,當他拿著清洗完畢的衣物回家,時間都已經過了正午。

  兩名高中生站在入口大廳的一側。從制服的顏色來看,光從背影就知道那是透的兩位好友。

  當宏一走過他倆旁邊時,原本站在內線電話前、近距離面對面的兩人突然抬起頭。

  「請問醫生今天有看見小透嗎?」

  這位名叫亞美的女孩子一點也不怕生地問道。

  「不,我沒看見。怎麼了嗎?」

  「今天要考試,他卻沒來學校。我猜可能是他牙齒還在痛的關係。」

  修司回答,按了按門鈴。

  「看樣子應該是不在。」

  「都是因為修司說了奇怪的事情啦!哎喲!我明明就跟你說要保密的。」

  「你少臭美了,他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沒來上課。」

  宏一聽著兩人談論,也在意了起來,迅速打開自動門鎖。

  他用昨晚鎖上大門後暫時保管的鑰匙,打開透房間的大門。入口台階還是跟昨天一樣,宅急便的箱子隨便亂放。

  沒有人的餐廳和廚房也跟昨天一樣。

  然後,他打開昨晚抱透進去休息的房間。房間裡的溫度比走廊還要冷,床鋪上的鼓起物動了動。

  「小透?你怎麼還在睡?你應該沒有忘記今天要考試吧?」

  「……亞美?」

  遲了三秒才反應過來的聲音有些嘶啞。

  「你的聲音是怎麼了?」

  修司一臉驚訝地靠近。

  「……天亮的時候,我覺得喉嚨很痛,頭痛得要命……」

  透邊說邊注意到宏一,瞬間愣了一下。

  宏一無視透的反應,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感覺滾燙得幾乎可以發出「滋」的一聲。宏一這才想起昨晚碰到透的時候,就覺得他的體溫有點高,而且他又牙齒痛。身體狀況差的時候確實很容易發高燒,再加上昨晚他坐在門外好長一段時間,這肯定也是導致發燒的原因。

  宏一幸運地找到會在星期四到府看診的內科醫師。他也經常給這位醫師看診。

  透的症狀看樣子是今年流行的流行性感冒。女醫師一邊在餐廳的桌子上寫下處方箋,一邊用下巴指了指在流理台旁邊的垃圾桶並且露出苦笑。

  「因為營養狀況不太好,所以抵抗力很差。告訴他,別常吃那種東西哦。」

  宏一看著一個一個疊起來的杯麵容器和便利商店的便當盒,不由得皺起眉頭。

  當宏一要送醫師離開而經過透的房間前時,聽見了亞美的聲音。

  「或許就像修司說的,我真是太臭美了,居然以為小透會請假是因為我的關係。」

  透發出輕笑聲。

  「老實說,我真的覺得好可惡。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畢竟打從一開始就實力懸殊。」

  唯一知道為何實力懸殊的宏一,不禁有點同情透。

  透咳了好幾次,從床上坐起身子。

  「抱歉,讓你們擔心。我已經好多了,你們兩個快點回家唸書吧。」

  「不行不行,你一個人根本連飯都不會好好吃。我今天留下來吧。」

  「我都說沒事了。」

  「我也留下來,要唸書不管在哪裡都可以。」

  「就說沒事了嘛。」

  宏一走進房間時,見到透露出懇求幫忙的眼神。

  「我會看著他,沒關係的。」

  「醫生今天休息嗎?」

  修司問道。

  「星期四是我的休診日。你們現在考試吧?要是在這麼重要的時候被傳染到感冒,反而會讓他過意不去,你們今天先回家吧。」

  宏一的話讓兩人思考一陣子後便站起身。

  兩人說了「還會再來」後,宏一送他們離開。他一回到房間,就看見透連頭都用被單蓋著。

  「醫生也回去吧,我沒事了。我之後會還醫藥費。對不起,讓你費心了。」

  透毅然決然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宏一看了看這個沒有暖氣的房間,稍微思考一下後走到床邊。

  「這個房間裡沒有暖氣嗎?」

  「……」

  「……抱歉,昨天對你做出那種事情。」

  「……」

  「你還能走嗎?」

  「……」

  透頑固地不肯回答,令宏一焦急得發脾氣,打算把人連同被單一起抱起來。但是透不斷掙扎,扭動著身體。

  「放開我啦!」

  「你再亂動,我就繼續做昨天沒做完的事情哦。」

  用低級的台詞恐嚇後,透咳了咳嗽,放棄掙扎。

  「這個房間太冷了,我還得跑過來也很麻煩。去我家吧。」

  連宏一自己都感到驚訝,他什麼時候變成濫好人呢?不過,他也沒辦法放著少年不管,因而強行帶透回到自己的房間。

  宏一要透把起皺褶的制服換成睡衣後,就到附近的藥局拿藥。

  雖然透充滿警戒心,但似乎仍敵不過身體虛弱。宏一回到家時見到他已換好衣服,乖乖躺在床上。

  「想吃點什麼嗎?」

  透疲倦地搖搖頭。無計可施之下,宏一就用加入許多牛奶和砂糖的紅茶,讓他吃下藥。宏一接著打開腳邊的電熱器。為了讓暖氣平均散佈,已經事先打開隔開餐廳和房間的門。

  透整整半天不斷翻來覆去,這是身體不舒服時常常發生的事。到了晚上,大概是藥效發揮作用,羽絨被的沙沙聲音終於停下來。

  宏一瞧了瞧冰箱,見到文乃帶來的三盒雞蛋並排在裡面。他拿出一顆雞蛋,用有手把的小鍋子,做了類似雞蛋粥的簡單料理。

  獨自居住好幾年的人多少會做一些菜,而且宏一算是比較勤勞的人。一直吃重口味的外食會讓他覺得反感,所以他自然就會自己做些簡單的東西來吃。

  自從母親擅長料理的技能成為維持家計的手段後,因為得專心在職場上發揮所長,所以當宏一還住在家裡時,他就得和文乃分擔家事。拜此之賜,他有自信大部分的家事都能做得比半吊子的家庭主婦還要好。

  「稍微吃一點也好。」

  宏一端著托盤踏進臥室。透還是保持警戒,蓋著棉被背對他。

  「……我已經說過,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對。你都這麼大了,別為了這點事情就鬧彆扭啊。」

  宏一雖然覺得他說的話實在是很自私自利,但如果說著笨拙的辯解,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是不是別有居心,而讓透更加提防自己,所以他才會選擇這種說詞。

  透把棉被弄得沙沙作響,很不好意思地露出臉。

  「……其實你在內心嘲笑我吧?」

  「什麼事情?」

  透聽見宏一反問,激動得面紅耳赤,生氣地說道:

  「只因為這樣……這麼簡單就有反應……真是個小鬼、真像個變態……」

  看樣子透似乎對自己的性向有根深蒂固的情節。

  「我並不覺得這樣就是變態。人各有興趣與喜好。開門見山地說,我對其他人的性向完全沒興趣。你是不是有點被害妄想?」

  「……」

  「而且,我雖然不太想說這種對自己不利的話,不過,其實更應該擔心昨晚事情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宏一把托盤放在床邊。

  「就算你是同性戀,這種事情也不違法,但是你如果提出控訴,說我對未成年人做出猥褻行為,那麼我在社會上的立場就很危險了。」

  透皺起眉頭,像在思考宏一的話。

  「你可以用這個威脅我。」

  「威脅?」

  透抬頭看著宏一,眼神有探視的意味。

  「那麼……我不告你,但是相對的,你得答應如果我來拜託你,你一定會過來幫我趕走蟑螂。」

  宏一不自覺地露出苦笑。

  「這種事情,你就饒了我吧。」

  「一定要喔!不管你是在睡覺、看電視或洗澡,都得不厭其煩地過來。」

  「真拿你沒辦法。好吧,交易成立。你多少吃一點東西。」

  透已經有精神許多了。他雖然在咳嗽,但還是從床上坐起身。

  透舀起冒著熱氣的雞蛋粥,送到嘴邊,接著露出柔和的表情,發出宏一許久沒聽見的開朗聲音。

  「超好吃的!」

  透展露出旺盛的食慾,像是突然想起自己還餓著肚子。

  「你還在成長階段,別太常吃那種垃圾食物。」

  透咬著湯匙,聳聳肩。

  「可是我根本連煮飯都不會。」

  「你只是不想做而已吧?」

  「不是這樣。就像運動神經不是與生俱來的嗎?就跟那個一樣,我根本不行,完全不行。而且在我心裡,吃東西的優先順位是最低的,只要能填飽肚子,不管是什麼食物都可以。」

  如果考慮到透的年齡,比起對飲食有異常的挑剔或偏好,有什麼就吃什麼還比較可愛,不然太過偏食也是個問題。

  「真意外,醫生居然擅長做菜。明明醫生看起來就像是會叫女人去做菜,然後自己悠閒坐在後面看報紙的那種人。」

  「你說話還真沒禮貌。」

  宏一面無表情地抗議,透輕輕笑著。

  「啊,不過修司雖然看起來是那副模樣,但也挺會做菜的。他來我家的時候,會用冰箱現有的東西,很快地做出一些料理。這種出乎意料的反差也很棒呢!好像……」

  透說著說著,似乎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聲音的音調降了下來,說到一半的話也就不了了之。

  宏一從透的手上接過食物吃光的容器,把杯子和藥包交給他。

  「吃完藥就快點睡吧。」

  透乖乖地點點頭。

  透持續發燒、咳嗽三天,結果一直到週末都住在宏一的房間裡。本質上相當老實的少年很快就對宏一解除戒心,就像家貓一樣溫馴而接納宏一。

  就算透發高燒到三十八度,他還是沒辦法乖乖躺在床上一整天。畢竟再怎麼說,透還是十幾歲的年輕人。當宏一工作結束回家時,就見到透除了睡衣之外,又穿著一件宏一遞給他的毛衣,隨便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大概是一個人太無聊,透一看見宏一的臉,不像貓咪反而像小狗一樣露出開心的表情,邊搖著不存在的尾巴邊說:「你回來啦。」

  宏一自從高中畢業後就一直獨居,在他的記憶中,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他說「你回來啦」。雖然他並不會因為這種事就感到寂寞,但是好久沒聽見,反而對這種很普通的話感到很新鮮。

  宏一不在家的期間,透只吃宏一準備的東西,連自己煮開水都懶得煮。但是,等宏一回到家開始準備晚餐後,透卻是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從廚房的吧檯旁觀察宏一手上的動作。

  因為宏一在學生時代經濟上比較拮据,所以他在雞蛋料理這塊領域上相當得心應手。早上是炒蛋和荷包蛋,並且先做好給透中午吃的日式煎蛋捲,晚上則是好消化的烏龍麵茶碗蒸。

  ——為了這個半點關係也沒有的小鬼,自己到底在忙個什麼?

  雖然宏一內心這麼想,但是對八年來連一條金魚都沒養過的宏一而言,照顧別人確實是相當新鮮的體驗。雖然他覺得這不是他擅長的項目,也覺得很麻煩,但是,另一方面卻吃驚地發現自己似乎很樂在其中。

  星期六的晚上,修司和亞美來探望透。透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跟平常一樣招待他們。大概是因為在別人家所以有點顧慮,只聊了三十分鐘後兩人便回去。

  「怎麼?還在發燒嗎?」

  兩人回去後,透似乎有點恍惚發呆。宏一看不下去而喊了他一聲,透才抬起頭,露出笑臉打著馬虎眼說:「沒什麼。啊,對了,我回去房間聽聽電話留言。」

  因為被人看見自己毫無防備的表情,透像是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一樣起身。

  「你好不容易感冒好了,別穿這樣在外面閒晃。」

  宏一拉住穿著睡衣的透,把電話子機遞給他。

  「你家的電話答錄機可以從外面聽留言吧?用這個就可以。」

  透乖乖地打電話到自己的房間。聽完留言後,他皺起眉頭結束通話。

  「對不起,我能打電話回家嗎?」

  「可以啊。難道是因為一直都是電話答錄機的聲音,所以家人擔心你了?」

  透點點頭,皺起鼻子。

  「真是的,立刻就鬧得天翻地覆。」

  也不曉得通話鈴聲有沒有響起,電話立刻就接通。

  『小透,你昨天和前天在做什麼?不可以整晚都沒回家哦!』

  透母親斥責的聲音,連一旁有點距離的宏一都聽得見。

  透有點畏懼的樣子,把話筒拿得離耳朵遠一點。

  「我只是感冒,暫時住在森住醫生家裡而已……什麼?不是啦,我沒過得那麼隨便。我真的在醫生家裡,這通電話也是在醫生家裡打的。這樣會花到人家的電話費,我要掛斷了。」

  透想要結束通話,但是話筒的另一端不曉得大聲說了些什麼。面對看不見的通話對象,透用力地搖搖頭。

  「沒關係啦,又沒什麼,你們不必特地過來。我已經好了,沒事啦。」

  眼見少年快淹死在家人濃厚的疼愛中,宏一邊露出苦笑,一邊從後面接過子機。

  「電話換人聽了,我是森住。」

  『哎呀,是醫生啊?對不起,我們家小透受您照顧了。我們會搭明天的第一班飛機過去……』

  透在一旁拚命搖頭。

  「你們不必特地趕過來,他已經沒事。他的情況好多了,我也會多多留意,你們不必擔心。」

  宏一用對患者說明治療方式的冷靜口吻說明。

  『對不起,醫生這麼忙,還得麻煩您。』

  透的母親顯然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但也鬆了一口氣,看來似乎是真的想要來東京探望透。

  掛斷電話之後,透一本正經地說著「謝謝」。

  「令堂真的很擔心你,真是個好母親。」

  透似乎想講些青春期特有的反駁,但是在稍微思考後,他只是點點頭,並且深深嘆一口氣。

  宏一回想著剛剛透的母親叮嚀的聲音,以及依舊放在玄關、還沒拆封的宅急便箱子,不由得同情起透。對於苦惱自身性向的少年來說,家人的疼愛或許反而讓他如坐針氈。

  「這樣就讓你感到痛苦、煩惱,是因為你還是小孩子的關係。」

  宏一的話讓透露出受傷的表情。

  「我這麼說並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說出你的立場罷了。」

  宏一把馬克杯交給透,一邊補充說明。

  「你還未成年,不管是經濟上還是社會上都需要雙親的庇護,因為這樣的立場,才會讓你覺得很有罪惡感。再忍耐個幾年,等你可以靠自己生活的時候,這種心情就會舒緩許多。」

  「……只要長大成人,爸媽怎麼樣都無所謂嗎?」

  「這樣說會不會太露骨了?與其說怎樣都無所謂,倒不如說,是越來越不會受到父母親價值觀的束縛,你就有權利自己對自己負責。」

  「……是這樣嗎?」

  「比你多活了十年的我可以保證。」

  「好像聽見你這麼說之後,我就覺得輕鬆了許多呢。」

  透兩手捧著杯子,隔著熱氣露出沉穩的笑容。

  這世上有一眼就能明了的不幸,也有難以理解的不幸。宏一和文乃小時候的遭遇,就是典型一眼就讓人明白的不幸。父親喝了酒就發酒瘋,喜歡在外面搞女人,在左鄰右舍之間很有名。雙胞胎和孩子的母親雖然常常受到旁人好奇的眼光,但大家也相當同情他們。在這種家庭環境裡,雖然宏一常常遇到許多難受的事情,然而不管好壞,宏一總是身處「被害人」的身份。

  但是透的不幸,卻是難以用眼睛察覺的不幸。生在幸福的家庭裡,備受疼愛的少年其實是同性戀,這樣究竟會有多少人同情他呢?很顯然,同情他的家人、輕蔑透的人,反而佔了壓倒性的多數。

  在這世上,人類難以認同的不幸,出乎意料地多。

  但是,不管是怎麼樣的不幸,等到自己能賺錢了,就能消除小時候的不幸或者煩惱。這是宏一的論點。

  父親是導致宏一不幸的罪魁禍首,他自己也不願回想關於父親的事情。就連聽見父親死了,宏一也沒有任何想法或者感慨。

  雖然透的煩惱和宏一的煩惱在本質上不一樣,但是兩人受到名為家人這層關係的束縛,僅有十年的差距而已。

  到了星期天,透的身體已經大致康復。年輕就是本錢啊……宏一見狀,不由得沉浸在老人般的感慨中。

  「謝謝你的照顧。」

  透活力十足地說道。身體康復以後,他的精神也好了許多。

  「要不要吃完中飯再回去?」

  「好耶!」

  透露出一副雀躍的樣子望著廚房。

  「已經吃蛋吃到膩了嗎?」

  宏一問道,一邊把義大利麵條放進熱好的鍋子裡。

  「完全不會,醫生做了好多種蛋料理給我吃,而且我本來就很喜歡吃蛋。」

  「那麼,為了慶祝你康復,我教你做一道菜吧。」

  「真的嗎?是什麼?」

  透啪噠啪噠地踩著拖鞋走進廚房裡。

  宏一從冰箱裡拿出雞蛋,一臉嚴肅地交給透。

  「水煮蛋。」

  「水煮蛋?這算是一道菜嗎?」

  「哦?那你會做嗎?」

  透無言以對。

  「……我有一次想用微波爐煮蛋,可是雞蛋突然爆炸,超嚇人的。」

  「這是典型用微波爐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宏一目瞪口呆,單手把水倒進鍋子裡。

  「如果會煮飯、煮水、煮蛋,至少還不會餓死。首先,把蛋放進水裡。」

  「不能用熱水嗎?」

  「如果突然把雞蛋放進熱水中,雞蛋會破掉。」

  「是哦。」

  透露出一副佩服的樣子,把雞蛋放進水裡,動作像是要進行化學實驗一樣。

  「等到鍋子底部出現小泡泡,就用筷子稍微攪拌一下。」

  「啊,這個我知道,這樣子蛋黃就會在中間對吧?」

  「喂,別攪拌得這麼快啦。」

  「唉,雞蛋有裂痕了。」

  就跟透自己主動報告的一樣,他似乎完全沒有做菜的天分。

  宏一停下正要打開番茄罐蓋子的手,拿出醋瓶子,把醋滴進鍋子裡。

  「這時候就加入一點醋。這樣蛋白質會凝固,可以防止蛋液從破掉的地方流出來。」

  「好厲害哦!醫生,為什麼你會知道這種事情?」

  「這是常識。你喜歡雞蛋熟到什麼程度?」

  「半熟。啊,可是我絕對不要生的蛋白。蛋白要完全凝固,只有蛋黃呈現糊糊的半熟最棒啦。」

  「你的生活很隨便,唯獨對喜歡的東西倒是挺挑剔的。算了,看這顆雞蛋的大小,等水滾了以後,再煮個四分鐘左右吧。對了,水滾了以後,一定要轉小火。」

  「是。」

  「煮好以後,為了避免雞蛋又受熱,所以要再倒一次水。但是差不多十秒鐘後,就要把雞蛋從水裡拿起來。否則雞蛋會冷掉,這樣就不好吃了。」

  「嗯,水煮蛋也挺深奧的呢。」

  透一臉正經地邊說「還有兩分三十六秒」,一邊直瞪著時鐘的秒針。

  透身上鬆鬆垮垮地穿著宏一的毛衣。因為他似乎很喜歡那件衣服,所以宏一就送給他了。透已經很熟悉宏一的房間。

  宏一一想到今天是照顧這個麻煩少年的最後一天,鬆一口氣的同時,竟然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怎麼度過一個人獨居的時間。他感到相當驚訝,沒想到才短短三天就讓他想不起來。

  義大利麵淋上用鮪魚罐頭和番茄罐頭做成的簡單醬汁,讓透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直呼「比店裡賣的還要好吃」,瞬間就吃得一乾二淨。

  「點心是水煮蛋,真是創新。」

  透高興地笑著,手裡拿著就像曬過太陽的石頭一樣,滑溜溜又暖呼呼的雞蛋。

  「提到雞蛋,就想到森住醫生。」

  「什麼意思?」

  「因為雞蛋不是可以變成很多種料理嗎?醫生也跟雞蛋一樣,有很多種面貌,對吧?雖然我一開始覺得,醫生真是個壞心眼的人……」

  透縮了縮身子,說聲「對不起」,接著繼續說道。

  「但是,實際上醫生很溫柔,還出乎意料地很會做菜……雖然表情很恐怖,卻還是願意聽我說話……」

  透用兩手把玩著雞蛋,視線往上看著宏一。

  「我知道醫生會這麼照顧我,是因為我爸媽拜託你的關係,醫生才會無奈地照顧我。可是,因為我真的很不像樣,所以就算醫生是出自人情義理才來幫我,我還是很高興。」

  如透所言,他露出一臉很高興的樣子笑著。那張笑臉就像是小石頭激起水面的漣漪一樣,一陣陣和緩的波浪打在宏一的心上。

  宏一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他不喜歡依賴別人或者被別人依賴,但是,他並不討厭透這張笑臉。

  「嗯……我要開動了!」

  透像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把注意力轉移到雞蛋上,露出一臉認真的表情,把蛋殼剝掉一半。湯匙一挖進蛋白裡面,蛋黃就緩緩流出。

  「真厲害!真是絕妙的半熟。」

  透露出一臉高興的表情,把銀色湯匙送到嘴裡。

  突然,就像有什麼東西掉到頭上一樣,眼前的景象讓宏一腦海角落的小小記憶浮現。之前文乃留在這裡的那張古老照片,宛如擁有三次元的立體感,開始動了起來。

  「……是逗子(註4)的飯店。」

  「什麼?」

  透抬起頭,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宏一循著記憶中的景象繼續說道。

  「沒什麼……是我老爸工作還很順利時的事情。那時候暑假才剛開始沒多久,我們家依照慣例,到逗子的小飯店住上一個禮拜左右。」

  在陽光的照射下,逗子灣閃閃發亮又平靜的景像在腦海中擴展開來。

  當時,宏二家住在關東地區北端不靠海的縣。如果想看見大海,只能趁這趟一年一次的旅行。

  就像人為操作的表演一般,抵達逗子車站前的電車沿線都看不到任何海景。吊掛在車站裡的風鈴用聲音歡送他們離開,沿著灼熱的柏油路走向飯店的期間,大海依舊隱藏在視野外。但是,掛滿整條商店街的游泳圈散發出來的塑膠臭味,還有被風吹到步道上、堆積在道路邊緣的一層薄薄沙子——不是泥巴,而是乾燥的沙子——都讓人確實感覺到這裡是海邊小鎮。

  小巧別緻的飯店建造於大正時代,一踏進玄關,就有陣陣冷氣吹來,還有老舊絨毛地毯和亞麻塗抹上襁糊的獨特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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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4 位於日本神奈川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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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部還沒看清楚昏暗的走廊,就已經抵達小小的櫃檯。

  這時,立刻就可以從一整片的窗戶看到大海。這一瞬間真是令人不敢置信,讓人雀躍不已。

  現在回想起來,很難說那片海景就像湘南的小海水浴場那樣,即使人山人海也相當漂亮。但是,當自己到了能賺錢的年紀後,就算可以隨心所欲到全日本或者全世界的海邊,卻沒有像那個小海角的海灣一樣讓人印象深刻的景色。

  透似乎很感興趣,聽宏一說著毫無前因後果的回憶。

  「我們總是很期待在飯店的餐廳吃早餐。那其實是很典型的早餐套餐,有兩顆半熟的水煮蛋,一顆放在盤子上,一顆裝在銀色的蛋杯裡。我老爸就像在舉行什麼儀式一樣,會用刀子切開放在銀色蛋杯裡的雞蛋。」

  透頻頻望著雞蛋。

  「這個?可以連蛋殼一起切開嗎?」

  「很容易就能切開哦……當時,因為很想要那個很有歷史的銀色蛋杯,所以我就和文乃兩人纏著我媽要她買。不過她買回來的,卻是有著卡通圖案的塑膠蛋杯。因為父母沒有品味,讓小孩子純真的心靈失望了。」

  透聞言,開心地笑著。

  飯店的餐廳位於別館的二樓,在早上能看見一整片閃閃發亮的大海。隔著玻璃眺望大海,一想到能在沙灘度過一整天,內心就感到雀躍不已,拿著湯匙的手也停了下來。為了把宏一的注意力拉回來,父親會用手壓著蛋杯,切下雞蛋的上方,那技巧就像是魔術師的手法一樣靈活。

  對宏一而言,不管是父親的長相或聲音,都沒有那雙關節清晰的大手來得印象深刻。那是粗糙、乾燥又溫暖的手。

  宏一清楚地回想起來,小時候的自己相當敬愛父親。有著一雙大手的父親,彷彿是全世界的化身。

  只要回想起一件事情,之後就像骨牌效應一樣,各種感情不斷甦醒。

  恨是愛的反面。

  宏一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得知父親的工作不是那麼順利,而且似乎在外面有女人之後,他對父親的尊敬便急速踩煞車。

  父親的墮落代表世界的崩壞,甚至還否定了尊重、敬愛這種人的自己。

  幼小的少年在無意識中,借由憎恨、輕視父親來保護自己,避免自己的心靈崩潰。

  只要他認為根本沒什麼值得回憶的事,也就不會覺得受到侮辱。只要認定父親打從自己出生以來就是個不爭氣的男人,這樣自己就不會覺得遭到背叛,也不會覺得心裡受傷。

  只有小孩子會受到家人關係的束縛,長大之後自然會變得輕鬆——雖然宏一曾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對透這麼說,但他其實一直和這層關係糾纏不清。

  『我真羨慕阿宏的堅強呢。』

  文乃曾經這麼說過,但這是自己的頑固,而非堅強。他只能靠否定、憎恨父親才能保護自己,這反而是軟弱的表現。

  「這是很棒的回憶。」

  透感慨萬千地說,宏一露出苦笑。

  「可是,就像重新閱讀已經知道結局的推理小說一樣,根本沒辦法喜歡上那個是犯人的角色吧?」

  透並不知道宏一的家務事,因而他偏著頭,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宏一笑著拿過雞蛋。

  「托你的福,讓我想起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你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情嗎?」

  透問道,窺探著宏一的表情。宏一稍微思考一下,搖搖頭。

  「並非如此。」

  「那就好。」

  透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

  「醫生。」

  透坐在玄關穿上鞋子,一邊轉頭望著宏一,表情有點緊繃。

  「什麼事?」

  「我躺在床上時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要跟修司說出我的心意。」

  「……這真是明智的決定。」

  「當然,我知道修司已經有亞美了。就算他們不是情侶,如果我跟他告白,我們的關係可能還是會破裂吧……但是,不管我將來會喜歡上誰,我都認為不可以什麼都沒說就結束。」

  「是喔。」

  宏一不說「去做」或「別做」之類的意見,只是簡短地應和。

  他認為透就算去告白,也不可能扭轉任何事。不說或許才能讓事情圓滿結束,但是看透的年紀,應該無法用理智理解這種事情吧。

  本人都認為不做做看會不甘心的話,那不管結果如何,就現況來說,這麼做應該是最好的。

  反正這不關他的事,所以宏一沒有理由表示意見。

  透穿好鞋子後,跳起來站著,有些靦腆地笑說:

  「醫生曾經說過,並不覺得我很噁心,對吧?我聽到後,真的覺得很高興。覺得……好像輕鬆不少。修司的事情也是,雖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結果,但是如果修司也跟醫生一樣,說他不覺得噁心的話,那光是這樣就夠了。」

  「……不是我要潑你冷水,但是對方不一定真的能理解。」

  根據對方的反應如何,或許透還有可能受到嚴重的傷害。宏一多管閒事地說,透最好要有最壞的打算。透點點頭。

  「所以,我才會覺得,要告白就得趁現在。現在是二月半,私立學校已經開始舉辦入學考試,再過不久就要放假。因為修司的志願是理科,所以已經確定我明年就得跟修司分班。所以,即使告白的結果很糟,我們也不會那麼頻繁地見面了。」

  「是嗎?嗯,如果到時候你被拒絕了,我就幫你辦個失戀派對吧。」

  透聞言,嘻嘻笑著。

  「謝謝,到時候就請醫生準備雞蛋料理給我吃吧,那個烏龍麵茶碗蒸真的很好吃呢。謝謝醫生的照顧。」

  透鞠躬道謝,回到自己的房間。

  ◇◇◇

  恢復一個人的生活後,感覺輕鬆悠閒了不少。不過就像是飼養的貓咪跑掉一樣,宏一覺得有點寂寞也是事實。

  新一個禮拜的上半周,宏一完全沒見到透。

  因為頸部受創而休假的助理小姐,在星期四重新上班。

  「我覺得醫生應該已經收到很多巧克力了……不過,這是情人節的義理巧克力,我要為休假一事表達歉意。」

  已經有未婚夫的助理刻意說了一番開場白,接著遞出貼著心形貼紙的小盒子。宏一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

  前天下的雪還沒完全融化,雪混雜著泥巴,在路肩形成有點髒的小山。

  因為殘雪的關係,到了晚上,城鎮就像冰箱一樣冷。宏一拉起大衣的衣襟,快步走回公寓大樓。

  「森住醫生!」

  在入口的大門前,充滿活力的聲音叫住宏一。宏一回過頭,發現在這麼冷的天氣裡,透居然沒有扣上雙排扣大衣的所有扣子。他吐著白色氣息,就像用跳的一樣跑過來。

  「哦,感冒好了嗎?」

  「活力充沛,超有精神的。」

  「有乖乖吃飯嗎?」

  「有啊。為了營養均衡,吃完鮭魚便當的隔天,我就會改吃牛五花肉便當。」

  看樣子還是沒改善。

  「啊,對了,在那之後我想要做做看半熟蛋,可是沒辦法像醫生當時教我的那樣好吃。我都已經算好時間,但蛋白還是生的,感覺真噁心。」

  「如果雞蛋的大小不同,烹煮時間也會稍微有一點不同……幹嘛在這種地方開水煮蛋研討會?外面很冷,快點進去吧。」

  「啊,醫生。」

  「嗯?」

  「其實我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去跟你報告,但是剛好在這裡遇到你,所以就先說吧。前一陣子的事情,我已經在昨天跟修司說了。」

  透把手放進口袋裡,簡潔地說道。

  「是哦……那他怎麼說?」

  「一開始果然是大吃一驚……不過他說,雖然他不會把我當成那種對象,但我還是他的朋友。他說就算知道了我的心意,他也不會改變態度。聽到他這麼說,我真的覺得鬆一口氣,心情很暢快。」

  「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真的覺得當朋友就行了嗎?」

  「如果我說『對』,你會覺得很虛偽嗎?」

  透不等宏一回答,慢慢地繼續說道

  「可是,他都已經知道我的心意,還願意說跟過去一樣就好,令我真的很高興。」

  「如果還是當朋友,那就算你沒有告白,不也是一樣?」

  「完全不一樣。隱瞞自己的心意、繼續裝成朋友的話,總會讓我覺得自己很見不得人。所以就算只是消除這種感受,我心裡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也就完全消失了。」

  「這樣哦。」

  宏一不是不懂說出口就覺得輕鬆的感覺。事實上,如果只看透一臉開朗的表情,那就結果來說,應該算是好的吧。

  他不自覺地感謝,幸好那個名為修司的少年是個不錯的人。不過,自己究竟憑什麼關係得感謝不可呢?宏一在內心笑著。

  「這樣看來,似乎不必開失戀派對了。」

  「什麼!可是我做了自殺行為的事實還是沒有變啊,所以,請一定要幫我開派對嘛。如果再請我吃烏龍麵茶碗蒸,我就會忘記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喔。」

  透加上節拍唱著「烏龍麵茶碗蒸、烏龍麵茶碗蒸」,同時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拿下肩膀上的背包並打開。

  「這是謝謝醫生照顧我的謝禮。」

  宏一皺眉看著透遞給他的紙袋。

  「我不是說過,別把錢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嗎?」

  「這個不是什麼高檔貨啦。還有一個是專門給我用的,我每天都會去醫生家玩哦!」

  透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那麼,晚安。」

  剛好門從裡面打開了,於是透搖晃著大衣的帽子,跑進大樓內。

  透交給宏一的袋子雖然很小,卻很沉重。

  打開封條後,裡面有兩個銀色的蛋杯。此外,不曉得是因為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才有這種讓人會心一笑的點子,還是為了讓禮物看起來的感覺比較平衡——用鮮豔銀紙包起來的巧克力蛋,端端正正地放在蛋杯裡。

  裡面夾著一張對折且有校徽浮水印的計算紙。

  『非常感謝您。我找到了沒有卡通圖案的蛋杯,請用這個吧。』

  用鉛筆寫字這一點,感覺還挺像高中生的。

  蛋杯當然不是銀製,而是閃亮亮的不鏽鋼。比以前母親買的樸素許多,品味也好多了。

  「喂喂,你一個人在那裡笑什麼?」

  突然有人從背部拍拍宏一的肩膀。

  露出一臉怪異表情站在後方的是文乃。她今天不是平常的一身黑,可以從淺米色的大衣看到裡面穿著草綠芭的迷你裙套裝。

  宏一把計算紙折好,放回本來的袋子裡。

  「沒什麼。倒是你怎麼了?怎麼在這種時間跑來了?」

  「我是來送慣例的義理巧克力。今年我試著做做看巧克力沙哈,成果連自己都很滿意!阿宏也要陶醉地吃喔!」

  宏一收下跟國語字典同等大小的盒子後,不自覺地笑了出來。有末婚夫的助理小姐、住在隔壁的男高中生、雙胞胎妹妹……這個情人節還真是淒涼。

  「謝啦。怎麼有兩個?」

  「一個是要給隔壁那個可愛的男生啦。他叫做透吧?請仔細轉述說這是我送的哦。」

  「你順便走過去不就好了?他方才正好回來,現在房間裡。」

  「很遺憾,我沒什麼時間了。我接下來要去約會,看起來很有幹勁吧?」

  文乃像模特兒一樣,手插著腰擺出姿勢。

  「很忙的話,就不必特地跑來這裡啊。」

  「哎呀,你今天不講『別跟那種男人交往』這種話嗎?」

  「……那是你的人生,隨你高興吧。」

  「嗯,托你的福,我就隨我的意好好享受吧!」

  文乃踩著粗鞋跟,在黑色花崗岩的地板上發出「叩叩」的聲響。

  「我昨天也隨我的意去掃墓了。」

  「……是嗎?」

  「然後啊,從那個墓地可以俯瞰河堤的一整排櫻花樹,地點還挺不錯的。如果開滿櫻花,一定會很壯觀。這樣爸爸就能從墳墓裡面賞花了。」

  「一想到老爸生前的種種行為,這樣實在是太便宜他。乾脆把老爸燒成灰,隨便灑在那邊就好。」

  「你又說這種話,小心爸爸來找你。」

  「老爸生前根本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怎麼可能在死後變成鬼來找我?」

  「你真的很敢說耶。」

  文乃一臉打從一開始就不期待的表情,聳聳肩、揮揮手,說了聲再見。

  「……等到櫻花開了,我也去賞花吧。」

  宏一自言自語的台詞,讓文乃轉過頭。

  「這代表……你要去掃墓嗎?」

  「主要是去賞花。」

  文乃吃驚地睜大眼睛。

  「到底今天是吹什麼風啊?」

  「沒什麼,我只是想在老爸墳前說說我的憤恨而已。如果我想去的話再說吧。」

  「到時候也邀我去吧!我會使出不輸媽媽的手腕,做出賞花便當哦。」

  「無所謂啦……你不是在趕時間嗎?」

  「啊,糟了。」

  文乃看了看手錶,把包包掛在肩膀上。

  「我會祈禱,直到櫻花盛開的季節之前,阿宏都不會改變想法。」

  文乃用半帶威脅的口吻說罷,快步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宏一目送文乃的背影離去,回過神時想起手中的重量,臉上不自覺地浮現有些自嘲的笑容。

  或許就像透所說的,宏一跟雞蛋很像。

  雖然本質上跟透所說的意思不同——如果用陳腔濫調的比喻,宏一應該是把自己封閉在和雞蛋一樣堅硬的蛋殼之中。

  這幾天就幫透舉辦失戀派對吧。

  既然都得到這個當成祖物的蛋杯,那麼菜單裡得有水煮蛋才行。

  把透讚不絕口、煮到恰到好處的半熟雞蛋,裝在閃亮亮的蛋杯裡面,再用刀子切開來。

  他當然不會對透說,「也許就是你,讓我這顆雞蛋出現了裂縫」這麼幼稚的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