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從學校餐廳的玻璃看到中庭,下午的明亮光線照在中庭裡。
八重櫻比吉野櫻晚了將近半個月才開花,但是現在也幾乎都凋謝。不管往哪邊瞧,映入眼簾的都是醒目的嫩綠色。
仲居透想著,才過一個月半就換季了。
在透生長的稚內,四月還稱不上是春天,春天總是一口氣在五月降臨。蝦夷山櫻花和梅花、水仙同時在庭院裡綻放的景象相當壯觀。
「喂。」
「好痛。」
透被人用教科書打了頭,他生氣地回頭看著飯島修司。
「很痛耶。幹嘛啦?」
「別發呆,快點翻譯你負責的地方。」
「這麼好的天氣裡,怎麼有心情用功呢。」
「所以我才說我們三個各自負責一部分,好快點結束啊。喂,亞美也認真一點。」
「在這麼吵的地方,根本沒辦法專心嘛。」
「吵的人是你吧。」
修司從亞美手中搶走手機。亞美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傳簡訊。
「哎呦,你很壞耶。反正比起我們三個一起翻譯,修司一個人翻譯不是又快又正確嗎?你快點寫一寫,讓我們抄一抄,這樣就沒問題了。對吧?小透。」
「沒錯沒錯,而且修司班上的進度比我們快一小時耶。」
他們三人之中,就屬修司的成績最優異又出類拔萃,而且是唯一有希望就讀國立大學的人。
透和亞美都打算參加校內推薦,所以不必像修司那麼用功讀書。不過,雖然他們念的是大學的附屬高中,但也不是所有學生都能推甄上志願科系,必須以學校成績單上的平均分數為準。因此,像這種跟上課有直接關連的預習和複習,透和亞美其實有必要比修司更認真。
在這情況下,兩人卻一點也沒有想要讀書的樣子。修司見狀,啪一聲合上字典。
「你們如果這麼想,那我就回家了。」
見到修司立刻起身的模樣,兩人慌慌張張地從兩旁攔住修司。
「等等嘛,是我們不對。」
「我們會乖乖唸書的,別拋棄我們啦。」
修司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又坐了下來。
「你們知道就好。」
修司心胸寬大地說道,從口袋裡拿出錢包。
「那我們先休息一下,之後再一口氣解決吧。」
「太好了。啊,如果你要請客的話,我想喝可可。」
「我要皇家奶茶。」
「……你們這些精打細算的傢伙。」
修司目瞪口呆之餘,還是往自動販賣機的方向走去。
無論男女,外表好看的人,因為常被稱讚所以通常個性上都會有一點問題。但是修司不論外表或個性都很不錯,是很罕見的人種。拜修司很會照顧人之賜,透和亞美都得到他不少的幫助。
亞美對著修司的背影說「別加砂糖哦」,之後對透問道:
「對了,最近小強還有出現嗎?」
「沒有,之前你買了殺蟲劑給我用以後,就沒有再出現。謝啦。」
「太好了。」
亞美一邊高興地說,一邊在透的筆記本角落用自動鉛筆畫著蟑螂。
「不、不要畫啦。」
「這是趕走小強的咒語哦。」
亞美把透的抗議當成耳邊風。她把紙上的蟑螂背部塗黑,還留一些空白當光澤。
柔軟的頭髮貼在亞美俯視著筆記本的臉頰上。和她充滿氣勢的個性相反,握著自動鉛筆的手指又白又細。如果修司握著她的手,一定可以完全握住吧?透呆想著。
就算透是屬於纖細型的男生,但是他和亞美在根本的骨骼構造上仍完全不同。他雖然不曾想過要變成女生,但是,他會有一點類似羨慕的不甘心。如果自己生來就有這樣子的手,就能讓修司當自己的男朋友嗎?
修司拿著兩隻紙杯回來。
「謝啦……咦?修司,你自己的呢?」
「我沒零錢了,借我五十圓吧。」
「要加倍還我哦。」
亞美邊笑著邊拿出錢包給他。
「自己的份反而被人家請了,這到底是怎樣啊?」
修司打趣般地砸著舌,拿了零錢準備去買咖啡。
「笨蛋,快灑出來了喔。」
「嗯?啊,謝謝。」
修司抓住透手中傾倒的紙杯,放在桌子上。
「你怎麼了?在發什麼呆?身體不舒服嗎?」
「嗯……大概是五月病(註5)吧。總覺得很溫暖,讓人很想發呆、很想睡覺。」
修司的手掌伸過來,輕輕碰觸透的額頭。
「應該沒發燒吧?雖然你跟小孩子一樣,很容易就搞壞身體。」
透對修司善意的關心感到很高興,不禁露出微笑。
即使透在兩個月前對修司說出自己的心意,修司仍是跟以前一樣,把透當成是重要的朋友。透對此真的覺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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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 指在日本新年度的四月就職或是開學的社會新鮮人或新生,到了五月會因為環境適應不良而引發的精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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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透偶爾還是會覺得很難待在他身邊。
雖然那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當修司要借五十圓的時候,他是毫不猶豫,幾乎是無意識而理所當然地把手伸向亞美。
一年前的開學典禮時,他們剛好站在一起,最先跟修司說話的人正是透。所以,當他們三個人開始湊在一起時,如果修司像現在這樣,要稍微借一點錢或者拜託事情時,他選擇的對象都是透而非亞美。
透總會在這種細微的一瞬間,意外地體認到自己是電燈泡。正因為那是完全無意識的行動,所以更讓人有這種感覺。
因為對現在的修司而言,亞美是比透更讓他不必有所顧慮的對象。
透把快要跑出來的嘆息又吞進嘴裡。他很討厭自己這麼消沉低落,於是故意用很開朗的聲音,說著昨天看到的電視節目。
◇◇◇
透喜歡上修司的經過相當簡單明了。開學典禮時,因為他們剛好站在一起,所以之後就常常一起行動。到了現在,他早已被修司好看的外表和不錯的個性所吸引。
當透交出有錯誤的作業而導致放學晚回家時,修司會不厭其煩地等他完成;當透為了尋找想要的鞋子時,修司也會耐著性子陪他到處找。修司對人實在是太好了。這項特質並非特意針對透一人而已,修司不管對誰都很親切,因此相當受歡迎。除了他們是同性這一點較為少見之外,因為透是老么、喜歡受人照顧,所以他喜歡上修司並非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雖然喜歡的心情中還是有不怎麼明確的部分,但是這不重要。
如果能一起說些無聊的事情,就讓他覺得很高興又很愉快。修司教他數學的時候,一稱讚他「你的理解能力挺不錯嘛」,就讓他像小狗一樣開心。
簡單來說,透的愛情觀就年齡上來說還有些幼稚。他自己對此也相當瞭解,不過,反正獨自在心中感到雀躍並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困擾。
透相當明白修司不會是他的,所以如果每天都能說說話,他就覺得這樣已經很好了。但是,當他實際上知道修司已是亞美的男朋友時。還是感到很驚訝。
大約兩個月前,二月中旬的時候,透認為就算告白了也不會有所改變,所以對修司說出自己隱藏在心裡的心意。
當時,因為亞美要陪朋友去買東西,所以就先回去。當天,透和修司兩人一起走在留有殘雪的寒冷街道上。
不管說不說,自己一定都會感到後悔——透陷入了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雖然煩惱不已,但他還是覺得不說不行。
透心想,去自首說「我殺了人」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一旦自首就無路可退,但又無法不說出心中的罪惡感。只要說出口心裡就會覺得舒暢——受到這股衝動的驅使,透在商店街盡頭的十字路口停下腳步。
「怎麼了?」
修司走到斑馬線將近一半的地方,察覺到透沒有跟上來後,又折了回去。
「那個……」
心臟幾乎快跳到喉頭,透的肩膀開始顫抖。
「我……有件事情……一直瞞著修司……」
「幹嘛這麼嚴肅?別說你實際上一直到去年為止,都還跟媽媽一起洗澡哦。」
「……是比這個還更不得了的事情。
見透不理會自己的玩笑,修司擔心地直盯著他的臉。
「是什麼事情?」
「如果我說了,你可能會覺得我很噁心吧。」
「什麼啊?我才不會這麼想。」
「會喔,或許你會不想再跟我講話。」
修司一拳打在透的胸口上。
「我不是說我不會了嗎?幹嘛啦,難道你有女裝癖?」
見到透一瞬間變了臉色,修司害怕地收起開玩笑的口吻。
「難道我說中了?」
透緊張地吞嚥口水,盯著修司胸口的地方,迅速說道:
「對不起,其實我喜歡你。」
「什麼?呃……我也挺中意你的啊。」
「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而是站在和亞美同樣的立場,喜歡著你。」
「這……那個……」
修司像是嚇破膽一樣,說話結結巴巴。透滔滔不絕地說著,彷彿想要打消自己不好意思的情緒。
「但是,我並不是想因此有什麼變化。啊,我也沒有女裝癖哦,並不想變成女的。我不是希望我和修司之間會怎麼樣,或者希望你對我做些什麼,這都不是我想要的……可是,該怎麼說呢……我是覺得就算是說說也好,我想要跟你說……呃,你把我說過的話通通忘掉也沒關係啦!」
說著說著,透越來越感到驚慌失措,無法控制自己。
「……抱歉,我說了這麼噁心的事。」
「不,我只是嚇一跳而已……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但是,我並不會覺得很噁心哦。」
「……」
「我是說真的。我姐姐也有個同志朋友。因為他常常來我家玩,所以我已經免疫了。透居然也是同性戀,我是感到很驚訝,但我不會覺得排斥。」
修司用很有他風格的同理心表達他的理解之意,這讓透打從心底鬆一口氣。
「謝啦。」
「……不過,因為我已經有亞美了,所以我無法回應你的感情。」
「嗯,這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光是你沒有說很噁心還逃跑,我就覺得很高興。」
修司踢了一下透的腳尖。
「你也稍微相信一下自己的朋友吧。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人嗎?」
透嘿嘿笑著,往修司的腳踹回去。
「即使跟目前為止一樣,也可以嗎?」
透二話不說就同意修司的提議。
因為透已經確實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修司,而且修司在知道以後,還願意和自己繼續當朋友。這是期望中最好的結果。
當時透真的覺得,幸好下定決心說出口。內心的苦澀彷彿全都一掃而空,心裡覺得很舒暢。
但是,就像不管吃進多少食物,時間一久肚子還是會餓。即使當時覺得心情很舒暢,現實中並不代表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
「漱口。」
森住冷淡地說完,關掉電燈,讓椅子立起來。
「大致上來說,今天治療完畢就結束了。」
「太好了!」
透鬆一口氣,全身無力。
「如果又覺得哪裡痛的話,請隨時過來。」
「我不想再來啦。」
打從心底害怕看牙醫的透,說著充滿真實感受的感想,讓坐在隔壁診療椅上的文乃笑出聲。
「你說的沒錯。說到這世上最討厭的東西,再也沒有比牙科跟婦產科的診療台更讓人討厭了。」
「……別跟男高中生說這種話好嗎?」
森住的撲克牌臉有些扭曲,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
因為不怎麼和藹可親,所以那張端正的臉總是給人冷酷的印象,但是,透知道森住其實很會照顧人,和他的這副外表並不相符。森住雖然對透令人擔心的獨居生活感到目瞪口呆,卻還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
就連透之所以會覺得治療牙齒不像平常那麼痛苦,大概也是因為交給森住治療,所以讓他感到安心的關係。
「等一下。」
透正要從椅子上下來時,森住的手伸向透的嘴邊。
「棉花黏在上面了。」
下嘴唇像被抹了一下,被手指輕輕捏一下。
森住有著纖長手指的冰涼大手看起來很粗獷,動作卻很靈巧,讓人覺得不愧是牙醫師的手。
透一想起兩個月前,當他喝醉酒而不斷說醉話時,這隻手對他做過的事情,他就不自覺地紅了臉。
「對了,透,如果你之後沒事的話,要不要跟我去吃晚餐?大姐姐請客哦。」
當透要走到等候室時,文乃從他背後如此說道。
「因為你們兩個今天都裝上牙套,所以三十分鐘內不准吃東西。」
「幹嘛發出這麼恐怖的聲音啊。我知道了,因為我只邀小透,所以你在鬧彆扭嗎?」
「……」
「我也有在等阿宏啦。今天的看診到我就結束了,對吧?」
「我才沒空陪女人和小孩泡茶閒聊天。」
「什麼嘛,你這個男人真是沒禮貌。」
個性完全不同的兄妹倆的對話似乎哪裡怪怪的,讓透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那個人似乎還挺在意透呢。」
文乃坐在美味的披薩店靠窗邊的位子,一邊看著菜單一邊靜靜地說。
「是這樣嗎?我覺得他好像常常發脾氣,喜歡嘲諷別人。」
「那是他的本性,他不管對誰都是那個樣子。」
文乃邊笑邊撥弄頭髮,美麗的珠寶在耳朵和手指上閃著光芒。
和從頭到腳都精心打扮、無可挑剔的美麗相反,文乃為人爽朗又親切,因此才適合從事服務業吧。
「阿宏的那種個性,一定是因為生長環境的關係。」
「環境嗎?」
雖然透隱約察覺到他們的家庭似乎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沒有仔細詢問過。
「我爸生活放蕩、愛喝酒、喜歡玩女人,一旦心情不好就會施暴打人,實在是典型的糟糕老爸。」
「結果,當我們十五歲的時候,他就跟公司的員工私奔了。我覺得,大部分在這種家庭長大的人,個性都會有點彆扭。」
「……可是,文乃小姐感覺一點也不彆扭啊。」
透不曉得該怎麼應對,不自覺地這麼說道。文乃笑著說:
「脆弱的人往往都是男性哦,而且我也以自己的方式有些彆扭吧。啊,吃吧。」
文乃用滾輪切菜刀豪快地切開披薩,將一份放在透的盤子上。
「透家裡有幾個孩子呢?」
「兩個人。」
「你當然是老么吧?」
「是的……我看起來這麼像老么嗎?」
「是啊。啊,我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哦。我只是覺得,你就是在備受疼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
年紀都這麼大了,這種評價實在不怎麼令人高興。
「跟我家完全不同,你家是個好家庭吧?」
「是很普通的家庭……啊,可是我爸媽的感情不太好。他們常常吵架,媽媽還老是把不想跟爸爸葬在同一個墳墓裡掛在嘴邊。」
透並不是特意呼應文乃說的話。實際上透的雙親雖然很疼愛小孩,但是也很難說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很好。
「只要不會太超過,吵架也是一種潤滑劑。你媽媽也是,如果真的很討厭對方,應該早就離婚了。實際上她是愛著你爸爸的。」
透覺得自己的父母跟「愛」這個字眼實在不太相配,忍不住笑出來。
「只是因為分開很麻煩,所以才住在一起而已,一定是這樣。而且我媽是專職主婦,所以如果離婚了,生活就會陷入困難。再加上她也沒有執照。」
「執照?」
「就是駕駛執照。在鄉下地方,沒有車子根本沒辦法生存。如果跟爸爸分開,她就沒辦法外出,生活會很不方便。爸爸也是,他一個人根本連泡麵都不會泡,所以媽媽不在了也很困擾。結果,他們只是因為這些物質上的因素才會住在一起而已,就像是沒有夢想也沒有希望的現實一樣。」
「但是,或許這樣子才是最好的。」
文乃放下叉子。
「現在這世上不是說,不管什麼事情,都要一個人做到才是正確的嗎?所以,女人應該有自己的工作並且自立自強,而男人也理所當然要分擔家務。當然,這種想法本身應該很不錯才對,可是,如果一個人就可以完美地做好這些事情,這樣這個人就不必跟其他人在一起了,不是嗎?」
「說的也是。」
「我不認為一個人活下去是正確又厲害的事。我認為不管是開車或泡泡麵,能有人為自己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才是最棒的。」
聽見文乃這麼說,透心想或許自己的雙親是最佳拍檔也說不定。
「因為我媽是不管什麼事情都可以一個人完成的女強人,所以我爸才會覺得壓力很大吧。」
文乃邊說邊無意識地用左手手指撫摸著右手的戒指。
「我爸真的是個沒用的廢人,也是親戚眼中的討厭鬼。所有人都瞧不起爸爸,很同情媽媽……但我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覺得爸爸很可憐。」
「很可憐?」
「嗯。例如說,自從爸爸的工作開始不順利,媽媽為了補貼家用,就趁家事空閒時開了料理教室,結果大受好評,收入一下子就超過爸爸。這樣從爸爸的觀點來看,他應該會覺得很受不了吧?」
「是啊,或許會覺得自己很沒有立場吧。」
「所以爸爸覺得很焦躁,然後他又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焦躁……知道爸爸的內心這麼煩惱以後,我就覺得爸爸很可憐……但是,這不代表他可以因此施暴打人或者搞外遇。」
「……」
「有人不需要很努力,內心也很善良。相反的,也有人不管怎麼拚命掙扎,還是逐漸往壞的方向偏去。我一直覺得,把這樣子的人並排在一起,只看結果就判斷是好是壞,實在是太不講道理了。」
「說的也是。」
透感同身受地點頭。他一直為自己的性向感到沉重的負荷,非常瞭解這種感覺。
文乃睜大眼睛。
「透,你真的明白嗎?或許你是我們這種人呢。」
「你們這種是哪一種?」
「就是什麼都不想,跌跌撞撞到處玩耍的學生啊。」
「我只是個笨蛋學生而已。」
透嘿嘿地笑著。
「謝謝你的招待。」
用完餐走出店面時,透恭敬有禮地道謝。
「彼此彼此,謝謝你陪我。」
文乃笑著,開玩笑般地挽著透的手臂。透聞到像花束一樣的輕柔甜美氣味。
「下次我再帶你去更高級的店。雖然大姐姐看起來是這副模樣,但還挺有錢的喔。我還養得起年輕的小白臉。」
「因為文乃小姐是店長的關係嗎?」
「是啊。雖然三年前是個小小的事務員,但我現在已經是店長。我很努力吧?」
「咦?文乃小姐之前是粉領族嗎?」
「是啊。之前上班的地方很像還活在上一個世紀,他們認為女孩子應該在二十幾歲就結婚辭職,上司還因此強迫我去相親咧。」
「你去了嗎?」
「沒有,我最討厭那種事。我並未否定相親這種文化,但是那不適合我。」
文乃斬釘截鐵地說。
「所謂的相親,就是結婚或不結婚的二選一。講白一點,根本只見過幾次面,就得決定要不要跟這個男人睡……啊,抱歉,我是不是講得太露骨?」
「不會。」
「這種事情居然得靠相親簿你來我往,還得有人居間決定,你不覺得這樣很低級嗎?」
透當然沒有相親的經驗,他只能靠想像力來理解文乃的心情。
「哎呀,男高中生應該不懂吧。總之,我看清楚我沒辦法一直在那種地方工作,所以就趁相親這件事情離開了。」
「你認為這是正確的決定嗎?」
「當然。為了靠自己的力量養活自己一輩子,我認為這是正確的選擇,收入也增加一倍。更何況我從小就很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所以我很高興現在的工作能跟這個有關。」
「喜歡閃閃發亮東西的小孩,似乎挺厲害的呢。」
「哼哼。特別是在戒指這方面,我更是厲害哦。我是從三歲起第一次拿到牛奶糖的贈品戒指便開始蒐集,直到現在大約蒐集了五百個戒指左右囉。」
「五百個?」[
透忍不住反問,文乃笑著回應:
「實際上能用的還不到十分之一,其餘的都是玩具,像是糖果的贈品,或是雜貨店賣的塑膠戒指,另外還有大學戒指。我在學生時代去參加聯誼時,都會跟對方要大學戒指,所以我蒐集了很多。和價格沒有關係,總之我就是喜歡戒指。」
不過,明明文乃已經有這麼多戒指,但透每次碰到她的時候,她卻總是戴著同樣的碎鑽戒指。她似乎很喜歡那隻戒指。
「我總是在想,要是能靠自己的力量開一家專門賣戒指的店就好了。」
高跟鞋的聲音響徹在夜晚的街道上,文乃像小孩子一樣,邊旋轉包包邊說道。她看起來相當亮麗。
但是,透認為這樣還是有點矛盾。
因為,雖然文乃說她不認為能一個人活下去是很厲害的事情,但是,她卻想憑自己的力量完成所有事情。
透送文乃到車站,又再次向她道謝請客的事,接著若有所思地開口。
「文乃小姐,你要不要我們學校的大學戒指?我只要去大學的福利社就可以買到了。」
文乃的臉頓時亮起。
「我想要。」
「不過,我沒辦法買指定尺寸、比較貴的那種。」
「不是那種的也沒關係,只要現有的尺寸就可以了。」
「那麼,我這幾天就會送給你。我可以直接到店裡嗎?」
「可以啊,我很期待哦。」
「拜拜,路上請小心。」
「謝謝你,小紳士。阿宏就拜託你囉!」
「是。」
透伸手接過了文乃遞給他的披薩外送盒子。
森住剛好回家的樣子。因為當透送披薩過去時,他正好解開手錶,露出和平常一樣的臭臉。
「這是文乃小姐拜託我送來的,是醫生喜歡的海鮮披薩喔。」
「……真是的,她在想什麼?這種大小她居然叫我一個人吃嗎?」
「這樣子還算是可以輕鬆解決吧?」
「別把我跟發育中的無底胃袋相提並論。」
森住一臉驚訝地說完,用下巴指指屋內。
「你看起來一臉很想吃的樣子,幫我吃一半吧。」
「好。」
反正就算回家也還是一個人,所以透很高興森住邀他。
透迅速脫下鞋子。和平常一樣,森住的房內像樣品屋般收拾得很乾淨。除了必要的家具以外,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
「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像這裡一樣收拾得這麼乾淨?因為我是嫌麻煩的人,所以房間根本是一團亂。」
「變成一團亂之後再來收拾不是更麻煩嗎?如果把拿出來的東西隨手放回原來的地方,這樣就不用花太多功夫保持整潔。」
森住邊說邊把桌子上的晚報收進架子裡,接著把摘下的手錶和脫掉的西裝外套放到臥室。
「你要喝什麼,咖啡、紅茶,還是牛奶?」
「啤酒。」
透順勢回答,得到森住冷淡的一瞥。
「騙你的、騙你的啦,牛奶也行。」
「也可以?」
「啊,不對,是牛奶就可以了。」
森住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容,從冰箱拿出牛奶紙盒。
因為透是老么,再加上受到父母和姐姐無微不至的照顧,所以他本來就很黏人,還很喜歡說話。自從他一個人住以後,因為沒有說話的對象,常常覺得很無趣。因此最近每週一、兩次,他都會像現在這樣,到森住的房間聊聊無關緊要的事情。這是透小小的樂趣。
使兩人變得比較親近的契機,清一色都是一些不像樣的事情,而森住在得知透的性向之後也不怎麼在意,仍跟以前一樣對待他,所以他在森住面前才不必逞強硬撐,可以很自然地和森住相處,他甚至覺得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更輕鬆。
話雖如此,透並不會因為自己覺得舒適,就完全不管會不會造成對方的困擾,他還沒少根筋到這種地步。他很清楚,森住之所以這麼照顧自己,是因為爸媽搬家前不斷拜託森住的關係。
所以透決定,只有森住主動邀他時,他才會到森住的房間,而且也儘量不要打擾太久。這是他的體貼方式。
「才剛裝上假牙而已,多少覺得怪怪的吧?」
森住不慌不忙地用一隻手拿著兩隻大玻璃杯,用另一隻手比了比自己的嘴巴。
「一點也不會,反而還挺好的。」
透咧嘴做出「一」的嘴形,不斷咬合剛裝上去的全新牙套。
他這副小孩子般的舉動似乎很引人發笑,森住的表情變得溫和。
透邊看著牛奶倒進沒有任何污點、閃閃發亮的玻璃杯裡,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詢問:「醫生沒有女朋友嗎?」
因為透一想到森住一個人居住,還能夠這麼整潔,就覺得應該不必有人來照料他的起居。
森住用那雙細長的眼睛無趣地看著透。
「如果我說沒有,你會幫我介紹女高中生嗎?」
聽見一點也不像是森住會說的玩笑話,透露出微笑。
「醫生和女高中生交往,簡直就像大熊織毛衣一樣,實在是難以想像。」
「這是什麼比喻?」
「是很棒的說法吧!」
森住聳聳肩,用修長的手靈巧地打開披薩的盒子。
「雖然醫生看起來挺受歡迎的,卻不像是會自己主動喜歡上對方,或者是會一見鍾情的類型。」
「……」
「而且還有像文乃小姐這麼漂亮的妹妹,條件應該很高吧。」
「別光說別人的事情,你自己又怎麼樣?已經習慣新班級了嗎?」
「完全沒問題。」
透表面上相當開朗,對任何人都很直爽,能夠和他人相處得很融洽。所以,就算他所處的環境因為轉學或者重新分班而改變,他也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
「啊,可是新學期開始都還沒過一個月,老師就已經宣佈期中考的範圍。」
「期中考啊……真令人懷念的名詞。」
「去年還有修司幫忙猜考題,但是今年就沒辦法……」
察覺到自己提起修司的時間點有點微妙,透邊吃著披薩邊搖搖頭。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說我們分班了而已。雖然共同科目還是可以請他教我,但是理科跟文科的必修科目完全不同。」
「太好了,他一點也不覺得排斥。」
因為森住是用溫和的語氣說道,令透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我的心意以後,還是沒有改變跟我往來的態度,讓我又重新體認到他真是個不錯的傢伙。」
「你這樣是在炫耀自己的戀情嗎?」
「都被對方甩掉了還說是在炫耀,好像有點奇怪。」
透像是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一樣,把手伸向玻璃杯。
冰涼的牛奶滑進喉嚨,流到胃部。
修司真的是個不錯的傢伙,他也很高興兩人的朋友關係還能保持不變。
但能確定的是,若想要撫平心情,不能光靠這種漂亮話就解決一切。
◇◇◇
「還沒打掃完畢嗎?」
放學後,透用掃把和班上同學們打著網球。修司見狀,露出一臉被打敗的表情,從窗戶叫著他。
「啊,要回去了嗎?」
「嗯。如果你還要花一點時間,我先回教室等你吧。」
「沒關係沒關係。」
透立刻把掃把放進工具間,抓起書包。
「仲居,你玩完就想溜掉嗎?」
「你今天輸掉的份算是扯平啦,放過我吧。」
透眨著一邊眼睛,丟了個飛吻,女孩子們立刻發出「小透好可愛喔」的尖叫聲。
「拜拜。」
透趁著被抓住之前揮揮手,迅速跑到走廊。
「真是的,你的手腕還是這麼好。」
「嘿嘿嘿。咦?亞美呢?」
「今天是她的社團活動日。」
「哦,這樣啊。」
沒有其他事情的時候,他們都會儘量三個人一起回家。這個習慣從去年便一直延續至今。
「透,你今天有其他事情嗎?」
透穿著鞋時,修司在一旁拿著他的書包,一邊開口問道。
「沒有。」
「太好了,我希望你能陪我一下。」
「去哪?」
「邊走邊說吧。」
「嗯。」
透雖然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亞美不在,而修司似乎想帶他去某個地方,這令透單純地感到雀躍。
搭上和平常相反的上行快速列車,兩人並坐在椅子上,太陽剛好火辣辣地照射在脖子上。大概是因為時間還早,車內幾乎都沒人。
「我姐就讀的大學在第三個車站。」
「嗯。」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我姐有個朋友是同志。」
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轉頭看著隔壁修司的臉。修司仍是一臉和平常一樣的穩重表情,平淡地繼續說道。
「他叫做松田,跟我姐念同一個學院。」
「……嗯。」
「昨天,松田哥來我家玩的時候,我稍微跟他提了一下你的事情,他就說一定要介紹你給他。」
透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當然,我是趁姐姐不在時說的。」
修司說出的安慰話語,完全搞錯透為何會感到困擾。
「所以我跟他約好,如果透今天方便的話,我就帶你去找他。」
「……」
「……透?」
「……」
「抱歉,事後才問你的意願。你生氣了嗎?」
「……不會。」
像是要哄透高興一樣,修司露出白色的牙齒笑著。
「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人很好。」
修司的口吻透露出他刻板地認為,就像撲克牌的記憶翻牌遊戲一樣,因為都是同性戀,所以對彼此有興趣是理所當然的事。
透心想,如果自己是女的,修司還會做出這種事情嗎?修司會對向自己告白的女孩子說「我介紹喜歡女生的男人給你認識」這種少根筋的話嗎?
修司似乎表現出他已經理解的樣子,但他果然還是完全不瞭解。透不由得感到沮喪。
如果修司是心存惡意,那透可能還覺得比較舒服。然而,修司似乎是發揮天生喜歡照顧人的本性,是出於善意才這麼做。這讓透覺得相當受辱,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
再加上,一想到修司居然對這個名叫松田、毫無任何關係的男人說出自己的性向,透就覺得自己遭到背叛。
電車停在目的地的前一個車站。
各種感情湧上喉嚨。透的心中湧起想要說出內心話,然後跳下電車的衝動。
但是,透忍下無法發洩的感情,邊眺望著上下電車的乘客,癱坐在椅子上。
他的內心相當受傷,卻又不希望修司察覺。告白後還是願意跟自己保持朋友關係的修司,總讓透覺得自己欠修司一份人情。
透也有過知道自己不經意的言行傷害到對方後,覺得很尷尬和難為情的經驗。所以,他不希望讓自己喜歡的男生也陷入這種悲慘的情況。
「透?」
修司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盯著透陷入沉默的臉。
結果,透選擇站在喜歡的對象這邊,忽視自己的心情。
「那位叫做松田哥的人長得帥嗎?」
像在鑑定對方的條件一樣,透用輕佻的口吻說道。他的眼珠往上瞧,露出笑容。
修司的表情有點鬆一口氣,也笑著回應。
「嗯,我覺得他還挺時髦的。連我那個外貌協會的姐姐也說,如果他不是同性戀的話,真想和他交往。」
「哇,不曉得他是怎麼樣的人,真讓人期待呢。」
透一邊說著根本不是發自真心的愚蠢台詞,一邊呆望著窗外的景色。
修司帶他去的地方是大學圖書館。大學附屬國中和附屬高中的學生也能夠自由出入的樣子,四處都看得到穿著制服的人。因而身為他校學生的透和修司進去,也不會有人責備他們。
每四個位子面對面組成一個閱覽區,中間還用板子隔開。修司發現要找的人就坐在閱覽區的一角。
「松田哥。」
修司低聲一喊,對方從書本中抬起頭,轉頭看向這裡。
「嗨。」
那人一邊摘下眼鏡一邊起身。正如修司所說,這個男人看起來確實感覺不錯。他瞥向透,微笑說道:「你好。」
「這是我的好友,仲居透。」
修司把手放在透的肩膀上,向松田如此介紹。雖然透很討厭「好友」這個感覺很假的詞彙,但還是露出滿臉笑容回應:「你好。」
「他是松田秀也。雖然是大三,但他曾經重考一年,所以已經二十二歲了。」
「別說這種多餘的事啦。」
松田邊笑邊用原子筆敲修司的頭,透也順勢露出感覺很有趣的表情。
「我們去外面吧。」
在松田的催促下,三人離開圖書館。
廣闊的校園裡有很多樹木,空氣中充滿綠樹和泥土的味道,他們三個人漫無邊際地聊著天,漫步在校園裡。校園因為前來運動的人還有社團活動而顯得很有活力。
過一會兒,像是算好時間一樣,修司看了看手錶,說:「抱歉,我差不多該去上補習班了。」
「那我也……」
「透沒有其他事情吧?你就多留一會兒。」
「……嗯。」
「松田哥,這傢伙就麻煩你了。」
修司露出白色的牙齒,揮了揮手轉身走回正門。透目送他離去,看著夕陽透過樹木的嫩葉,照在修司身穿制服的背部和頭髮上。
透覺得自己像是飼主親手帶到保健所遺棄的小狗一樣(註6),幾乎快流出眼淚。他連忙把這種古板的想法趕出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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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 日本的保健所會收留棄養的貓狗等寵物,如果三天內沒人認養就必須安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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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在學生大樓外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咖啡,催促透去坐在長椅上。坐在長椅上,可以透過鐵絲網看見美式足球社的練習。透接過鬆田遞給他咖啡,說了聲謝謝。
就算是兩名男性這種組合,但因為在大學校園裡,所以沒什麼格格不入的感覺,完全融入四周的風景裡。
「修司說他要介紹朋友給我認識時,我想像過究竟是怎樣的人。不過這真是出乎我的預料之外,嚇了我一跳。」
松田說道,從語氣聽來一點也不像是在刻意討好。
「像你這樣的男生,應該很受歡迎吧?」
「不,完全沒有。」
透若無其事地笑著,躲開對方宛若在評價自己般的視線。
一直隱瞞自己性向的透,就算曾經被人喜歡,也不曾被同性用這種眼光打量過。
當然,聽到對方的稱讚他也不是不高興。就算只有簡單交談過幾句而已,他也知道對方的人品不錯。但是,一想到兩人認識的經過,他總覺得不太舒服,感覺自己就像什麼古怪的生物一樣。
「方便的話,我們一起去吃晚餐吧。」
松田從透的手中拿走空紙杯,一邊把透的紙杯和自己的疊在一起,一邊如此提議。
「可是我今天是穿制服……」
「時問還很早。你可以先回家換件衣服啊。」
「嗯……可是,今天還是有點突然,下次再說吧。」
松田邊用手把玩著紙杯,邊露出苦笑。
「難道這是你拒絕我的說詞嗎?」
如果只見過一次面就拒絕,居間介紹的修司大概會很尷尬吧?
透思考了一下,搖搖頭。
「今天不太方便,星期六可以嗎?」
「太好了。」
松田露出一臉高興的模樣,立刻和透約定會面的時間和地點。
◇◇◇
「你今天回家還挺晚的嘛。」
突然有人從背後跟透說話,害他嚇了一跳、縮起身子。
在透要從車站回到大樓的歸途上,從背後叫住他的人正是森住。
「晚安。醫生不是也去夜遊嗎?」
「別把我跟高中生相提並論。我是為了要幫助理慶生,所以在下班後請她們吃一頓飯而已……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透的右手很不自然地遠離身體,懸在半空中,這讓森住感到奇怪。
「不,沒什麼。」
透慌慌張張地把手藏到背後,反而讓森住覺得可疑。
森住輕而易舉地抓住透的手腕。他靠著小鋼珠店的照明,仔細端詳檢查透的手。
「並沒有怎麼樣啊。」
「所以我就說沒什麼啦。」
「那就正常一點走路吧。」
「是~」
透笑著回應,伴隨疲倦而來的緊張感瞬間放鬆。
今天是和松田約會的星期六,他們共度整個下午時光。松田請他吃遲來的午餐後,他們又在遊樂中心玩了兩小時的格鬥遊戲,之後進入電影院。
他們在星期六傍晚相當多人的電影院裡,看了最近引起話題的動作片,但是透幾乎不記得內容。
電影開始後不久,松田便趁著一片漆黑握住透的手。透嚇了一跳,感覺像是有隻手腕從墓地的地面冒出來一樣。
當然,兩人並沒有發生更進一步的事。松田一直盯著螢幕,只是疼愛地握著透的手而已。
他們只有一起吃飯、一起玩電動,適度地拉近兩人的距離,松田沒有絲毫踰矩的行為。透也覺得如果因為這樣就驚慌失措,實在是太小題大作。況且,如果他的態度太奇怪,也會讓樂見他們順利交往的修司難堪。
透雖然喜歡修司,但他善於照顧人的特質似乎發揮在錯誤的方向上。到了這種地步,透對於修司的純真感情,也開始有幾分變質。
看完電影後,松田邀透到自己的房間坐坐,但是透露出天真的笑容說「今天已經很晚了」而拒絕對方。取而代之的是,他又答應松田下一次的邀約。
透並不討厭松田。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也不認為將來還有機會可以遇到同類。況且一想到松田很喜歡自己,他覺得或許就這麼試著交往看看也好。
「你不是快考試了,還出去玩沒關係嗎?」
在公寓大樓前,森住一邊拿出鑰匙一邊說道。
「別讓我想起討厭的事情嘛。」
透露出苦笑,踢開被踩扁的煙屁股。
「我回去填飽肚子之後,就會乖乖唸書。」
「你該不會又一直吃泡麵吧?」
「可是,我覺得泡麵比我自己做的食物還要來得安全耶。」
打開門之後,森住催促著透進去。
「文乃烤了很奇怪的麵包,要不要來吃?」
「真的嗎?好耶!」
透高興地跟隨森住走進電梯。
透在洗臉台仔細地洗好手後回到餐廳,森住正從紙袋裡拿出細長棒狀的麵包。
「她還說麵包要跟半熟蛋配著一起吃。這個剛好派上用場。」
森住從餐具櫃拿出蛋杯,放在吧檯上。在爐子上,放進雞蛋的鍋子已經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森住把迅速泡過冷水的雞蛋放在蛋杯裡,用德國索林根制的切麵包小刀,靈巧地切掉雞蛋的頭部。
透回想起之前曾經聽森住說過的往事,興奮地看著森住的動作。
當心情很低落的時候,回到有人在等待的家——透認為光是這樣,就讓人感到安慰不已。當然,這裡不是透的家,而是住在同一棟大樓裡、同一個屋簷下的住戶房間。
大概是因為每次透來森住的房間時,森住都會請他吃東西的關係,所以他總是對森住的房間有一種美味又溫暖的幸福印象。
「你那位愛操心的媽媽最近怎麼樣?」
「因為春假回去老家時,我的感冒已經完全好了,所以她放心不少,最近也不像以前那麼常打電話來給我。」
透感冒時,因為森住幫忙看護的關係,雙親似乎覺得很放心,比較不常叨念他。
「這麼一來,你現在反而覺得寂寞了嗎?」
森住開玩笑地說。
「一點也不。都這麼大了,好歹——哇啊!」
透在視野角落看見,有個黑色物體從桌子下方跑過去,立即反射性地站在椅子上。森住感到奇怪地往上看著透。
「這是什麼儀式?」
「有蟑螂!」
森住冷靜地朝透手指的方向看去,並且輕鬆地用拖鞋踩扁蟑螂。
「你說自己都這麼大了,什麼怎麼樣?」
森住一邊用紙巾收拾殘局,一邊嘲弄般地緊抓著透方才未說完的話語不放。
「見到這麼點東西就大驚小怪的孩子,別說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因為……」
「你想說,因為北海道沒有蟑螂嗎?本州跟北海道又沒有差很多。」
「差很多!完全不一樣!」
透重新在椅子上坐好,身子往前傾。
「除了沒有蟑螂以外,我還是上了國中以後才親眼看過稻田哦。」
「這麼說來,稚內的位置似乎比稻米生長的最北限還更北方。」
「沒錯,而且北海道根本沒有柿子樹。雖然人家常說,稻田和柿子樹是典型的日本風景,但這種說法簡直是漠視北海道的居民嘛!」
透緊握著麵包如此主張的模樣,讓森住忍不住笑了。
「你果然還是很眷戀土生土長的地方嘛。」
「嗯,那裡是很不錯的地方,只是很冷。醫生是哪裡人?應該不是東京人吧?」
「一直到像你這麼大為止,我都住在足利市。」
「足利市?是在群馬縣嗎?」
「是櫪木縣。」
「那是怎麼樣的地方?」
「雖然是位於關東平原邊緣的小市鎮,但是歷史悠久,有一所全日本最古老的學校。」
「嗯,還有呢?」
「這個嘛……還有渡良瀨橋。」
「渡良瀨橋?」
「你不知道嗎,這是森高千里的名曲耶。」
會從森住口中聽見過去偶像歌手的名字還挺奇怪的,透忍不住笑了出來。
透喝光同樣是文乃帶來的南非國寶茶後,站起身說:「謝謝招待。」
「好好用功啊。」
「呵……好啦。」
「別用那麼愛困的語氣回答。」
「因為一吃飽就想睡了嘛。」
「真是的。」
透走向玄關,同時和平常一樣,總覺得很依依不捨。他其實還想呆在這個讓他感到舒服的房間裡,不想回到自己一個人的房間。
但是,如果透不懂分寸地撒嬌,他總覺得森住似乎就不會再邀他過來,所以他總是盡快回去。
透一邊把鑰匙插進自己房間的大門裡,一邊隱約地想著,他和松田道別的時候,卻一點也沒有依依不捨得感覺。
◇◇◇
「太好了,總算結束啦。」
亞美在中庭的草地上伸了個大懶腰。
連續三天的期中考在上午全部結束。從考試前一個禮拜就暫時停止的社團活動也解禁,校內又恢復以往的朝氣和喧囂。
「天氣還挺不錯的,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餐吧。我要去買麵包,你們兩個呢?」
「便當。」
修司指了指書包。
「我有一點事情,要先回家。」
「什麼嘛!小透,有什麼事情比跟我們一起吃飯還更重要啊?」
「呃,這個……」
「難道是去約會?」
「喂,你再不快點,哈密瓜麵包就要賣完了。」
亞美興奮地把身體湊向透,修司把她擋了下來。
「啊,糟糕。我馬上就回來,你要抓著小透等到我回來喔。」
亞美丟下這句話就跑向校舍。
「要逃走就趁現在吧。」
修司邊苦笑邊把書包交給透。
「謝啦。」
「你跟松田哥有約吧?」
「呃,嗯。」
這天是透跟松田第三次約會的日子。透很為難,不曉得該有什麼樣的反應,但還是回答修司的問題。修司聞言,露出爽朗的笑容
「太好了,看樣子你們似乎很順利。」
「……」
「昨天松田哥打電話給我,跟我道謝了好幾次,說很感謝我介紹他認識這麼好的男孩子。就介紹人的立場來說,我真是越來越得意呢。」
透雖以笑容回應,心情卻很複雜。
他已經跨越受傷的階段了。當他沒有拒絕修司介紹松田給他認識時,便已經沒有權利指責修司。
他很清楚,如果當時依循自己的心情指責修司少根筋的行為,或許會比較輕鬆。
當他向修司告白時,確實有著愛戀之情。雖然他事前就已經知道結果,但是向修司告白後,他仍覺得心情輕鬆了許多。
實際上,當修司毫無偏見地接受他時,他真的覺得很輕鬆,覺得幸好有對修司說出自己的心意。
但是到了現在,他已經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他對修司的愛戀之情,也因為各種想法而開始變得不確定。
所以,如果當時沒有告白,或許他就不會因此而後悔。
結果,這世上根本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即使當時覺得很好,狀況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也可能變成最糟糕的結果。
這一天最明亮的午後陽光打斷透繼續思考。在夜晚裡相當清楚且深刻的想法,在白天的陽光也下化為灰燼飛走了。
如果在透一點也不積極的態度下,就這麼和松田交往,或許他終究會感到後悔。即使如此,透還是強打起精神說服自己,人不可能因為這麼一丁點的戀愛煩惱就死掉。
「那麼,你再幫我跟亞美說一聲。」
「OK,松田哥就麻煩你囉。」
「嗯。」
透輕輕一笑,和修司道別。
◇◇◇
「累了嗎?」
透呆望著手錶的秒針,松田的聲音讓他抬起頭。
「不會,我還很有精神。」
透露出天真的笑容。
松田把買來的七星牌香菸放在桌子上,坐在透的對面。
「感覺你像在發呆。是因為考試剛考完,睡眠不足嗎?」
「啊,或許是有一點吧。」
女服務生把咖啡送過來,兩人的對話暫時中斷。
約會這種事情,不管是異性戀情侶或是男同性戀都沒有多大變化。像是看電影、吃飯、在街上閒晃……都只有這種程度的變化。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應該是他們並不想去什麼氣氛太好的地方吧。
吃完飯後,他們去CD唱片行和書店合併的店家閒晃了一小時左右,之後松田帶透去不能穿著制服進去的小鋼珠店。
透不會覺得不愉快,甚至當時還覺得很有趣。然而,他也會突然察覺到自己相當疲倦,在無意識中就開始發呆。
透心想或許是因為他們的交往還不深,而且對方的年紀又比自己年長,所以他才會覺得緊張。
但是,他突然想到森住的事情。
說到年長,森住比透大了十歲;而他們變得比較親近,也是最近這幾個月的事。但是,當他跟森住在一起時,卻一點也不覺得緊張或疲勞。
不過,把日常認識的人跟戀愛對象相提並論,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透把森住的臉孔趕出腦海。
「想去什麼地方嗎?」
松田邊問邊把手伸向發票。
「不,沒有。」
「今天時間還很早,要不要來我家玩?」
之前見面時,透曾把時間太晚當作藉口,拒絕去松田的房間。松田現在說這番話,很顯然是在對此開玩笑。
透眺望著混雜夕陽和路燈的昏暗城鎮,稍微思考著。
透當然知道松田邀他去房間的意思。
光是在電影院被松田握住手,就讓他的內心有所動搖,不過就算和松田發生什麼事情,他也覺得無所謂。
先不論他是男同性戀這一點,事實上,包含修司和亞美在內的許多朋友,都已經有過性經驗,所以透反而是屬於較晚熟的。
反正他不是女孩子,所以也不會發生無法挽回的事情。
「這樣的話,松田哥要不要來我家?」
即使如此,透還是覺得,要在對方的地盤發生更進一步的行為,依舊讓他覺得很恐怖,所以他轉而這麼提議。
「我是沒關係啦,可以嗎?」
「嗯,反正我是一個人住。啊,不過我的房間亂七八糟的。」
「我住的地方也是。」
松田笑著說。結果他們決定依照透的提議,接著便離開店家。
「你住的地方很不錯嘛。」
松田一臉欽佩地仰頭看著十五層樓高、外牆貼著磁磚的大樓。
「因為原本是一家人住的地方。」
解除自動鎖後,透帶著松田進入大廳。
按下電梯的按鈕後,在等待電梯下樓時,透聽見從背後傳來開門的聲音。他不經意地回過頭,卻嚇了一跳。
進來的人是森住。
森住回來的時間有點早。不過透一看到森住穿著襯衫和牛仔褲,便想到今天是星期四,是診所的休診日。
「你好。去買東西嗎?」
透努力發出開朗的聲音,像要隱藏內心的罪惡感一樣。
「嗯。考試考完了嗎?」
「對啊,今天總算考完了。」
電梯到了,三人共乘電梯。
雖然說是朋友,但是松田的年紀顯然和透相差很多,那麼,森住會怎麼看待松田呢?透不禁提心吊膽地想著。其實,透會這麼在意是因為他心裡有鬼的關係,不然森住本人應該對隔壁高中生的交友關係沒有什麼興趣。
他們在三樓踏出電梯,森住跟平常一樣,冷淡地說了「拜拜」後,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
「他住在隔壁嗎?」
「嗯,他是牙醫師。」
透迅速回答後,突然無法忍受讓松田經過眼前森住居住的那個房間。
「……松田哥。」
「嗯?」
「我想……還是去松田哥的家好了。」
「是可以啦。怎麼了?這麼突然……」
「那個……我剛剛忘了,現在才想起來,今天我爸爸到這裡出差,他好像說要在這裡過夜的樣子。因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要來,我總覺得沒辦法靜下心。」
透隨口說出臨時想到的謊言。
「確實是沒辦法冷靜下來。」
松田露出苦笑。
透不斷想著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們又回去搭乘剛剛才走出來的電梯。
松田的房間位於很像學生住的套房公寓裡面。
「房間髒到讓你嚇一跳嗎?」
「沒這回事,我的房間才更嚇人咧。」
洗好的衣物掛在窗簾軌道上;書本沒有收進組合櫃裡,而是在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不過,這樣反而營造出讓人感到舒適的氣氛。
「啤酒……對高中生來說不太好吧。可樂可以嗎?」
「好。」
「你自己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吧。」
「我可以打開窗戶嗎?」
「可以啊,不過什麼都看不到喔。因為這裡跟隔壁很接近。」
松田邊笑邊說道。透打開窗戶,發現確實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就是隔壁人家的圍牆。當成籬笆的植物因為晚風吹拂而沙沙搖曳。
「哦,笹的葉子真的會沙沙作響耶。」
「笹?啊,那是竹子啦。」
松田關上冰箱後走過來,從透背後凝視著黑暗的窗外。
「我的朋友中也有人分不清楚笹和竹子。他說因為他是北海道人,所以從來沒看過竹子。對了,仲居也是北海道人嗎?」
「是啊。北海道沒有竹子,所以七夕的時候,我們都用柳樹代替竹子,在上面掛上短箋……」
從透後方伸過來的手,輕輕地把玻璃窗戶關起來。當透想要轉身時,松田便從背後抱住他。
透的心臟用力跳一下,腳底一陣顫抖。
「松田哥?」
「可以嗎?」
耳語般的低沉聲音搔弄著耳朵,脖子竄過一陣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在好奇心旺盛的十七歲這種年紀,先不提戀愛這檔事,透對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能沒有絲毫興趣。
透無法故作清高,說自己完全沒有這種意思。因為他就是知道事情會如此發展才來的。
透的手抓著窗戶,低著頭忍住呼吸。
松田的嘴唇碰觸透的脖子,用力吸吮。手指急躁地把透的襯衫從牛仔褲里拉出來。
雖然透現在還沒對松田產生戀愛的感覺,但他並不討厭松田。松田很溫柔,感覺也不錯,而且松田並不是擦身而過的路人甲,而是身家背景相當清楚的大學生。
如果要滿足小孩子般的好奇心,他是值得信賴的可靠對象。
松田的手指起初像是在試探透的反應,剛開始時還很安分,最後則宛如被肌膚吸附住一般,終於開始撫摸肌膚。襯衫的鈕扣全部被解開,敞開的襯衫披在肩膀上,松田的呼吸漸漸變得有點急促。
松田隔著牛仔褲撫摸大腿的右手,把透的身體稍微拉向自己。透隔著一層布料就知道松田已經開始興奮,但他在此時卻突然起了雞皮疙瘩。
透在松田的懷裡迅速轉身,手壓在對方的胸膛上。
「對不起。」
「……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
透低著頭,把手往前伸直,身體僵硬不動。松田這才瞭解透想拒絕的意思,身體離開他。
「呃……嗯,因為你看起來並不討厭的樣子,所以我以為沒關係……」
松田的猜想確實沒有錯。不管怎麼想,都是透不對。
「對不起……很抱歉……」
「不,我才是,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很抱歉。我也不是那麼想做啦……呃,不,抱歉,實在是太丟臉了。」
松田尷尬地撥了撥頭髮,轉身面向桌子。
「冰塊融化了。」
透感到非常厭惡自己,有種想哭的衝動。
身為同性,透還有想像力能夠理解對方的狀況。確信對方有意思,沒想到居然被拒絕而出醜,這究竟是什麼感覺?
「對不起。」
透只能說出這句話,像傻瓜一樣不斷重複。
他想起文乃不知何時曾經說過關於相親的事。而在男同性戀的戀愛中,如果有人介紹對象的話,就是決定要不要跟對方睡的意思吧。
跟文乃說不想這樣決定結婚的對象一樣,透也沒辦法和在這種情況下介紹給他的人發生關係。他應該一開始就明白這種事情才對,但事到如今他才認清這點,實在是非常厭惡自己的愚蠢。
突然透想起森住總是為自己缺乏一般常識而感到驚訝的臉孔,連忙搖搖頭。他覺得在這種場合想起森住,對森住是一種褻瀆。
如果松田是品行不好的男人並且當場強迫透的話,透也沒有任何發言的權利。
但松田不是這種男人,這反而讓透無法再繼續待下去。
「如果我猜錯了還請你見諒。」
松田說道,很有紳士風度的穩重。
「你該不會是……喜歡修司吧?」
一直到松田提起為止,透都沒想到修司的事情。其實透拒絕松田的直接原因和修司完全沒有關係,但是,如果松田認為是因為修司的關係,直接利用這點是最完美的方法。
於是,透沮喪地點點頭。
「果然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有點這種感覺了。」
松田露出苦笑。
「那傢伙是不錯,不會做出讓自己感到羞愧的事,但他對於別人的心情實在有點遲鈍。」
「……」
「居然把喜歡自己的人介紹給其他男人,他做了相當殘酷的事情呢。」
明明都被當成小丑,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松田卻萬分同情地擔心著透,這讓透覺得相當對不起他。
回家的時候,透的心情受到嚴重打擊。他覺得很悲傷,卻又無法具體說出自己為何感到悲傷。
結果,他們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這都得感謝松田的人品相當好。
但是,一想到自己對松田的手和嘴唇的觸感起了雞皮疙瘩,以及放任抵在背部的慾望不管就這麼逃走,他就為自己的幼稚和低級表現感到心情很差。
他用口袋裡的千圓鈔票和五百圓硬幣,買了只能在自動販賣機購買的罐裝啤酒後,回到公寓大樓。
沒有人可以聆聽他心中的不確定感,而且這也不是說說就能消除的事情。他實在是無法在獨自一人的房間裡,心中懷抱著這股自我厭惡感度過整晚。
他很清楚自己不太能喝酒類飲料,但是如果喝過酒再去睡,肯定能暫時從這種不確定感中解脫。
當他要打開上鎖的大門時,懷裡的啤酒掉落一罐,出乎意料地發出巨大聲響。
他連忙彎腰想要撿起來,啤酒卻一罐接一罐地掉落,事情變得無法收拾。
隔壁的門打開了,透縮起身子。
森住看著啤酒罐滾了過來、撞到打開的門,不禁皺起眉頭。
「你真是一點也沒有學乖。」
透無法回答。
「你的鈕扣很奇怪。」
森住簡短說道。
「……什麼?」
「扣錯了。」
透的視線落向自己的胸口,發現所有的襯衫鈕扣都扣錯了一個位置。
全身的血液都衝到臉上。雖然他穿成這副模樣搭乘電車或者走在街道上也很丟臉,但是,讓森住感到奇怪並且反問,更讓透覺得實在是沒臉繼續待在他面前,因為這樣就像在宣告自己曾經脫掉衣服。
森住撿起掉落的啤酒罐,隨手交給透。
「馬上打開的話,啤酒會噴出來哦。」
森住平淡地說完,以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門內。
關上大門的單調聲音,不斷在透的耳朵深處迴蕩。
透突然感到很不安,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拒絕。他的眼眶熱了起來,有種想哭的衝動。
森住沒有指責他喝啤酒的事情,也沒詢問他服裝凌亂的原因。當然,森住根本沒有詢問這種事情的責任與義務,問了反而會讓透很為難。
然而,森住的反應實在太冷淡了。透覺得,這就像是自己快被自我厭惡感壓垮的時候,又被狠狠捅了一刀。
透抱著冰涼的啤酒罐蹲下來。這時,身旁再次靜靜地響起開門的「喀嚓」聲,帶狀光線歪斜地照在視野裡。
「你剛剛那位朋友還在嗎?」
森住平靜地詢問,透低著頭搖搖頭。
「很不巧,今天沒什麼吃的,這樣你還想過來嗎?」
因為緊張感一下子都消除了,讓透無法抬起頭。
森住伸出大手,再次拿走啤酒罐。
「既然已經不是小孩子,就別隨便坐在地上。」
森住用斥責的口吻說道,拉住透的手臂。
森住只留下一罐啤酒,剩下的全都倒進流理台裡。
「小孩子光是喝這樣子,就足以讓你醉醺醺的。」
森住把剩下的一罐啤酒倒進玻璃杯一半,放在透面前。
透的心情很微妙地不穩定。每當他想說話的時候,他總覺得快跑出來的似乎不是聲音而是眼淚,所以像是鯉魚一樣嘴巴一張一合。
如果他再幼稚一點或者再成熟一點,或許就能放任感情的驅使而哭個痛快。但是十七歲的自尊心,讓他做不出在別人面前嚎啕大哭這種丟臉的舉動。
森住並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他以放鬆的姿勢望著電視機的螢幕。
像要掩飾不知該如何打發的時間,透一口氣喝光玻璃杯裡的啤酒。森住斜眼看著,露出苦笑。
「你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並不適合喝啤酒。我好心地勸你,你絕對不可以在外面這麼喝哦。」
森住雖然這麼說,但還是把啤酒罐裡剩下的酒倒進玻璃杯裡。
電話響了,森住從位子上站起身。他拿著電話子機,往裡面的房間走去。
透一邊聽著電視的聲音,以及從臥室傳來森住沉穩的聲音,一邊喝著冰涼的啤酒,心情漸漸變得有點平靜。
透心想他不能再這麼打擾鄰居,想用眼神表示自己要回去了,因而望向打開門的臥室,發現森住剛好講完電話。
「對不起,打擾了。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
森住坐在床上,對透招招手。透有些猶豫,但仍走進曾經借宿過的房間。
「發生什麼事情了?」
森住用相當輕鬆的口吻詢問。
透原本以為已經平靜的心情又再次動搖起伏,不禁低下頭。
「……沒什麼大不了的。」
森住用手掌拍拍床鋪。與其面對面談話,並肩坐著或許就不會被看到自己淒慘的臉,於是透照森住的指示,在他的右邊坐下。
「剛剛的人……是修司介紹給我的,是他姐姐的朋友……也和我有同樣的性向,人還挺不錯的……」
「……」
「他真的是個好人,可是我卻做了很過分的事情……我露出有那種意思的表情,慫恿刺激了對方,到最後卻又突然說不要……」
透想解釋自己雖然差點做出蠢事,但結果什麼也沒發生。他想儘可能別說得太誇張,簡短地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途中因為酒精飲料發生作用的關係,他的負面情緒不斷增加,無法承受的自我厭惡又回來了。
「被他一碰到我就起雞皮疙瘩,覺得對方很噁心。明明就所有方面來說,錯的人都是我才對……他一定覺得很不舒服吧……」
「這是當然的。」
森住說道。那不是輕鬆的安慰,而是嚴苛的口吻。透沮喪地垂下視線,望著自己的指甲。
森住嘆了一口大氣,讓聲音稍微緩和一點。
「不過,幸好你沒事。如果發生什麼事情,那麼,答應你媽媽看著你的我不就沒臉見她了嗎?」
「……」
「為什麼要接受這麼少根筋又不合你心意的介紹?」
透用因為喝了酒精飲料而開始變得沉重的腦袋,稍微思考一下。
透說出他隱約感覺到,卻又覺得害怕而假裝沒發現的事情。
「……並不是修司少根筋,可能是我的心意對他而言太過沉重了,所以他想讓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別人身上。」
「……」
「因為我不想讓修司以為我是那麼沉重的傢伙,所以才會照修司說的話去做……而且,我覺得很寂寞……所以我想,即使一開始對那個人沒有什麼感覺,或許交往久了就會喜歡上他吧……」
解開理性上的枷鎖,透說出真正的心聲。
表面上無憂無慮又很開朗的透,身旁不缺朋友,也很受到親人的疼愛。然而,自從他意識到自己的性向以來,他總是感到很孤單。
這幾個月以來透已經親身體會到,他不適合一個人獨居。但是,因為他自己這種丟臉的性向,所以他沒辦法談一場正常的戀愛。而且一想到他一輩子都得一個人活下去,他就覺得很寂寞。
他希望有什麼人陪在他身邊。因為這種懦弱的感情,所以透才會拖拖拉拉地一再和松田見面。
但是,如果想要體驗那種事情,對象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雖然松田很不錯,但是當透和對方在一起的時候,並不會打從心底感到放鬆。
「如果你這樣沒有警戒心、到處亂晃的話,到時候可是會遇到倒楣的事情哦。如果覺得寂寞,看是要來這裡還是去其他什麼地方玩都可以吧。」
森住說話的口吻就像撿到小貓一樣。
「……如果我常常過來,連醫生也會覺得我很沉重。」
「別隨便就擅自這麼認為。」
透搖搖頭。
「你一定會這麼覺得……如果連醫生都覺得我很沉重,那麼,我一定沒辦法活下去……」
透一說出口就覺得大事不妙,因為會說出這種話正代表他的想法相當沉重。透一直不想讓森住覺得自己是個陰鬱的傢伙,但此時他的腦袋裡卻胡亂想著「沉重」這個字眼。
溫暖的手指突然碰觸透的脖子。
「這裡有傷痕。怎麼了嗎?」
透察覺到那是松田留下來的吻痕,立即用手掌壓住脖子。
但是,森住的手輕而易舉地撥開透的手,並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摩擦透的脖子。
「沒關係,我來幫你消毒。」
森住笑了,像是在跟小孩子說話一樣。
「幸好沒有很嚴重。反正就結果來說,不是什麼都沒發生嗎?」
透反射性地抓住森住抽離的手。
「……怎麼了?」
「一下子就好……」
森住英俊的臉龐就近在眼前。
透吞下衝動地想要哀求的字句,茫然地把森住的手拉過來。
從森住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覺得好溫暖。再一會兒就好,他還想繼續接觸這股溫度。但是,他又為自己的厚臉皮和沒節操感到狼狽不已。
只是被知道自己性向的正常男性輕輕碰觸而已,他就希望有親密的行為,實在是恬不知恥。
他相當清楚被拒絕以及拒絕對方兩邊的苦澀。他不想聽見森住說感覺他很噁心,也不想讓森住這麼說。
「對不起,我要回去了。打擾了。」
透的內心一片混亂,眼淚似乎就快奪眶而出,接著打算站起身。
「……蟑螂。」
森住說。
「什麼?」
「剛剛,蟑螂從那邊跑過去哦。」
森住指著透的腳邊。透一聽到他在這世上最害怕的東西之名字,反射性地把兩腳縮到床上。
「在、在哪裡?」
「好像跑到下面了,會不會又跑出來呢?」
森住用氣定神閒的口吻回應。
透害怕地從床上用眼睛搜尋著地板,就像從船上望著水面一樣。森住用手拍了拍他的頭。
「如果你下來的話,或許會遭到蟑螂襲擊。所以,你今天就在這裡住一晚吧。」
「……什麼?」
「反正你回去的話,又會一個人在那裡胡思亂想,或者跑出去買啤酒。我要一直跑過去看著你也很麻煩。」
「……」
透恐懼地仰頭望著森住。撫摸他頭部的手讓他覺得很舒服,但也害怕地不斷往後退。
「真意外……你這麼討厭被我碰嗎?」
森住露出些許苦笑。
「也罷。因為有過前例,或許我已經信用破產了。」
透搖搖頭。
「我並不討厭被你碰到……我是討厭希望被你碰到的自己……」
透對自己的話感到混亂,連耳朵都熱了起來。
森住用那張讓人讀不出內心想法的撲克臉凝視著透。他緩緩伸長手,抓住透的手臂。
「別耍嘴皮子,你就乖乖露出害怕蟑螂的樣子吧。」
透被用力拉了過去,發出不成聲的哀叫。透被壓在床上一樣,身體無法自由活動。他害怕這股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幸福感,覺得自己好像快要失去意識。
透無法控制自己,眼淚從眼角落下。
「對不起。」
透流著眼淚道歉了好幾次,森住露出有點困惑的笑容。
「你不必道歉。你之所以逃不掉是因為蟑螂和我的關係,你沒有任何責任。」
在耳邊呢喃的低沉嗓音就像溫柔的咒語一樣。
透很清楚,錯的是自己。森住只是看穿透沒辦法老實說出內心願望的態度,而把透逼進別無選擇的情勢裡。
之前也是這樣。森住說著惡劣的話語,扮演壞人的角色,削減透過剩的潔癖。
透全身無力地躺在床上,森住站起身,關掉房間的電燈。
森住坐在床邊,像哄小孩子睡覺一樣,用手指輕輕梳著透的頭髮。
「要唱搖籃曲嗎?」
聽見森住的玩笑話,透輕輕笑著。
◇◇◇
「透!」
星期六放學後,當透從樓梯口走出來時,有人叫住他。只見修司從升學就業資料室的窗戶探出頭來。
「要回去了嗎?」
「嗯。你在找什麼嗎?」
「我已經找到了,我們一起去車站吧。」
「啊,抱歉,我要去大學的福利社買一點東西。」
透正好想去買答應要送給文乃的大學戒指。
「哇。今天亞美要去參加社團,連透也不理我。」
修司開玩笑地說完,露出認真的表情。
「松田哥的事情,我很抱歉。」
看樣子修司已經從松田那裡得知,他們沒辦法順利在一起的事情。
透打馬虎眼般地笑了笑,搖搖頭說:
「我也是,很抱歉……松田哥對你說了什麼嗎?」
修司抿一下嘴唇,接著嘆一口氣。
「他罵了我一頓。他說我對你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少根筋。」
「……」
「抱歉,我沒有仔細想過。」
「已經沒關係了。」
「我沒有什麼惡意。我只是覺得透和松田哥你們人都很不錯,如果這麼好的人可以順利在一起,我也很高興。我只是很單純地這麼想而已。」
「嗯,我知道。謝謝你的關心。」
透認為,不管修司的言行是出自百分之百的真心誠意,或者其實混雜著幾分欺騙,基本上修司的好人品依舊沒有改變。現在透仍很喜歡他,他也依舊是透重要的朋友。
但是,現在充斥在透腦海中的全是其他事情。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下,透和修司道別了。
透一邊走向距離一公里遠的大學,一邊思考森住的事情。
前天晚上他雖然確實是喝醉了,但不像上一次那麼醉。所以,他完全記得自己撒嬌的一舉一動。
結果醉醺醺的透在被撫摸頭髮的情況下睡著,沒有發生更進一步的事情。
一想到更進一步的事,透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來人往的路上覺得很丟臉。
森住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情。因為對森住而言,他不是那種對象……但是相對而言,對他來說,森住又算是什麼?
待在森住身旁就讓透覺得心情很好。雖然森住不算是極為沉默寡言的男人,但是先不論森住覺得如何,透覺得就算只是不發一語地在一起,他也覺得很開心。
所以透頑固地認定,這種感情不是所謂的戀愛。
他喜歡的人應該是修司才對。雖然這一連串亂七八糟的事情讓他對修司的感情有幾分變質,但是他不希望自己是那麼隨便的傢伙,認為這個不行就換別人。
只因為是鄰居的關係,所以他才會向森住撒嬌,而森住才會照顧他。他們的關係僅止於此。
早上醒來後,森住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他的樣子就像是即使覺得很驚訝,卻依舊一直照顧不知世間險惡、令人擔心的小鬼。
那天早上,透吃著森住幫他塗抹了奶油的吐司和半熟蛋當早餐。
「如果想借酒澆愁就來這裡喝。」
森住開玩笑地叮嚀完後,就送他出門。
之後,雖然昨天和今天都沒有機會碰面,但是透仍無來由地想要見森住。不過他也不知道見到面後,應該露出怎麼樣的表情才好。
當透恍惚地想著森住的事情時,不小心走過頭,連忙又折回大學正門。
◇◇◇
「謝謝,我很高興。」
文乃從大學福利社單調又乏味的紙袋裡面,拿出銀色霧面的大學戒指,露出滿臉笑容。
「我真高興。我有多久沒收到男孩子送我的戒指啦~」
「文乃小姐不是有男朋友嗎?」
「不算不算,因為他是一點也不體貼的大叔。」
文乃把現成尺寸的戒指套進平常戴著戒指的手指隔壁,滿意地張合著手掌。珠寶店店長的手指上居然戴著七百圓的大學戒指,這種反差讓透不自覺地笑出聲。
「那麼,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別說這麼寂寞的話嘛。你都特地來了,喝杯飲料再走吧。」
「可是,文乃小姐現在還在上班吧?」
星期日的店裡雖然還不算人潮洶湧,但仍有不少客人上門。
「等休息的員工回來,我今天就可以休息了,所以你先等一下嘛。啊,就當作是要送給將來的女朋友,先過來看看吧。」
文乃邊把似乎要推薦給顧客而放在托盤上的戒指放回展示盒裡面,一邊以惡作劇般的眼神往上看著透。
「客人,這個很適合您哦。」
文乃抓住透的手,把有王冠造型的金色戒指套進他的手指。
「哎呀,真是不得了。男孩子的這隻手指居然可以戴進九號尺寸的戒指,簡直是自然奇景嘛。」
「可是,這真的不適合我啦。」
透看著纖細的手指上戴著很不自然的華美戒指,不禁笑了出來。
「沒這回事,這很適合客人您給人的印象啊。」
像是避免被四周的顧客和店員聽見一樣,文乃極力壓低聲音,用開玩笑的口吻表演起她在工作時的實際情況。
「如果我說,可以用一罐飲料的錢買下這枚戒指,您會相信嗎?」
「真的嗎?」
「我們店內的分期付款從每月三千圓起跳。平均來算,每天就只要花一百圓,這樣不就是一罐飲料的錢嗎?只要這麼一點投資,就可以把這麼漂亮的戒指帶回家,簡直像是在變魔術一樣吧?」
文乃宛如表演般的說明,讓透感到相當佩服。
「文乃小姐,你真厲害。」
「呵呵呵,這是我們店裡的教戰手冊啦。」
透這才察覺,他也從背後聽見「一罐飲料」這個詞彙。
「因為這種推銷手法,阿宏才會說我們很惡劣。可是,我們根本沒有說謊啊。」
文乃洋洋得意地笑著。這種推銷手法確實連一流店家也會這麼做,所以這反而讓透覺得文乃的不屈不撓很酷。
「哎呀。」
文乃突然睜大眼睛,視線望向透的背後。
透跟著轉過身,心臟一緊。
森住那張若是沉默不語看起來就像在生氣的英俊臉龐,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透沒辦法立刻打招呼。不過,這不是因為這陣子發生的事情讓他覺得很丟臉。
森住不是一個人,而是和女孩子在一起。那個女孩子留著一頭短髮,和充滿朝氣的感覺很吻合。
「歡迎光臨。真難得,阿宏居然會來我們店裡,還跟這麼可愛的小姐一起來。」
文乃露出燦爛的職業笑容。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像是要掩飾尷尬一樣,森住用粗魯又冷淡的口吻詢問透。
「嗯,有點事。」
透雖然露出笑容,卻感覺自己的臉部奇怪地僵硬起來。他覺得這明明不是什麼值得讓他感到不安的事,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臉色逐漸發白。
「啊,文乃小姐,我先走了。」
當透匆匆忙忙地想要轉身離去時,文乃卻抓住他的手。
「等一下,不是說好要一起喝杯飲料嗎?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男人都不可以爽約哦。」
就像不希望其他顧客聽見一般,文乃小聲地悄悄說道。
「這棟大樓的入口處不是有一家咖啡廳嗎?你去那裡等我。」
透點點頭,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十五分鐘後,文乃來了。
「讓你久等了。啊,這家店的焦糖慕斯蛋糕很好吃哦。」
文乃對透露出笑容,擅自幫透點了一份。
「阿宏也真是的,突然帶女孩子來店裡,嚇了我一跳。你知道他女朋友的事情嗎?」
文乃開玩笑似地詢問透,透努力露出開朗的笑容。
「不,我完全不知道。但像森住醫生這種人,沒有女朋友反而很奇怪吧?」
「這個嘛……阿宏今年就要二十七歲,年紀也到了啊。」
明明文乃自己也是同樣的年齡,卻說得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不過阿宏都這麼大了,卻連訂婚戒指和結婚戒指都搞不清楚。」
透一瞬間無法回答。他覺得自己的臉色變得蒼白,雙腿也沒有知覺。文乃邊看著透的表情,邊露出笑容。
「不過,他不是來買戒指的,只是來買首飾啦。」
可是,不管是買戒指或是首飾都沒有多大的差別,重點是森住有個可以送這些東西的對象。
「明明小透比那個女孩子還要可愛上百倍呢~」
透聽見文乃毫無來由地拿自己舉例,立即露出假笑,歪著頭表示自己不明白。
文乃將下巴靠在交握的手指上,眼睛往上看著透。
「你喜歡阿宏吧?」
「什麼……」
「難道你剛剛看見阿宏帶著女孩子走進來時,內心沒有感到相當不安嗎?」
透一瞬間身體僵硬,接著連忙用力搖頭。
「才沒有呢。哎呀,文乃小姐,請別說那麼奇怪的話。」
「咦,是我搞錯了嗎?那真是抱歉。」
文乃很乾脆地道歉。
侍者送上紅茶和蛋糕,話題就這麼中斷了。
「啊,這個真的很好吃。」
「我說的沒錯吧,這是不為人知的極品哦!」
透一邊裝作被蛋糕吸引的樣子,一邊不斷在腦袋裡思考著。
——他喜歡森住嗎?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透卻不太清楚。況且,他覺得思考這種事情本身就相當不可思議。
透應該是喜歡修司才對。再加上雖然只有短短一段時間,但是直到幾天之前,他都和完全不一樣的男性見面約會。十幾歲的潔癖讓他告誡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
但是,透一回想起前幾天森住安慰他的事情,就覺得體內產生糾纏不清的悲傷情緒。而且剛才看見森住帶著女孩子時,他真的大吃一驚。
「小透,蛋糕有毒嗎?」
見到透盯著蛋糕上大理石狀的表面,文乃如此問道。
「啊,不是的……」
透一邊把甜點送到嘴裡,一邊想了又想,窺視著文乃的臉。
「那個……文乃小姐。」
「什麼事?」
「呃,這只是完全捏造的假設而已哦!比如說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嗯。」
「但又突然察覺到,其實自己是喜歡另一個人……你覺得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
「可能可能。我在念高中的時候,常常發生這種事情哦。我曾經覺得有幾個人很不錯、很親切、很帥,一下子就迷上他們。但也因此,在某種機緣下看見那個人出乎意料不好的一面時,那一瞬間真是讓人覺得幻滅。」
文乃笑著說,那真是讓人懷念。
「因為我當時認為,要像少女漫畫一樣,一次就遇到命中注定的對象才是正確的戀愛,所以覺得自己這麼輕易說喜歡就喜歡、說討厭就討厭實在很隨便。結果,我就討厭起自己了。」
「……現在不會那樣子了嗎?」
「雖然也不能說沒有,可是,因為我最近才終於明白,喜歡上一個人跟一直喜歡一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心情。雖然現在會覺得這個人好溫柔、那個人好帥,可是我已經不太相信這種直覺。」
「你認為不會有一見鍾情這種事嗎?」
「並非如此。喜歡上的那一瞬間,大部分都是一見鍾情吧?不過,那不能當作一直喜歡的依據。」
「依據?」
「嗯。例如說,雖然有人會因為對方長得很帥就對他一見鍾情,可是,很難因為這種理由就一直喜歡這個人吧?」
「說的也是。」
「不只是外表,個性方面也是一樣。就算是因為對方很溫柔才喜歡上他,可是一旦對方的溫柔朝與自己期望相反的方向發展,這種喜歡的心情就漸漸無法維持下去。」
透突然想起修司。
「唉,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能夠一直維持下去的喜歡,就是不管外表帥不帥、個性好不好,還是會喜歡對方。最主要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覺得舒不舒服,也就是合不合得來。在失敗了好幾次、想了很多丟臉的事、多次陷入自我厭惡的這段期間,看人的眼光會越來越準,然後才會遇到這樣的對象。」
透一本正經地點頭,文乃的嘴角浮現笑容。
「雖然我好像講得很了不起,不過我也沒談過什麼轟轟烈烈的戀愛啦。」
「文乃小姐的男朋友是怎樣的人?」
「這個嘛……」
文乃用手拄著下巴、望著上方,像在回想男友的事情。
「是個沒什麼頭髮、有啤酒肚,個性很陰沉的中年男人哦。我的眼光很特別吧。」
文乃像在開玩笑般說道,立刻中止自己男朋友的話題。
「哎,小透。」
「什麼事?」
「我跟小透是一夥的哦,別輸給那種女人!」
透笑著聳聳肩。
「你究竟是指什麼事情呢?」
「什麼都好。我支持你,我會為你加油。」
如果透能笑著回應的話,這個話題就可以當成笑話結束。但是,文乃確實完全看穿實情。雖然透不肯輕易認輸、想要抵抗,但又突然覺得無所謂了。
透投降,低著頭說:「反正不管我有沒有努力,都沒有勝算。」
「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我怎麼可能贏得過女孩子嘛。」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又沒辦法生小孩。」
透的回答讓文乃笑了出來。
「什麼嘛,那根本沒關係啊。」
「有關係啊。極端來說,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我這樣,那麼人類肯定會在一瞬間就滅亡了。所以,我沒辦法贏過女人。」
「這麼說真的很極端耶。那我也來說個極端的比喻——反正人類不論怎麼掙扎,再過幾萬年後肯定會滅亡。既然遲早會走上滅亡的道路,那就早點做想做的事吧。」
「……太極端啦。」
「這下子我們扯平了吧?」
文乃笑著,手握著收據。
◇◇◇
為了節省電費,透若是能不開冷氣就不會開冷氣,也會隨手關燈。透難得地也是有這些生活上的常識。
但是,電視是例外。當他待在房間裡時,總會開著電視直到上床睡覺為止。不管轉到哪一台都無所謂,總之只要螢幕上有人,就能讓他鬆一口氣。
透趴在客廳的地板上,預習星期一要上的英文。此時連續劇播放結束,插播天氣預報。
『——這一陣子午後常會下陣雨。就算白天很晴朗,也請記得帶傘出門哦。』
聽完這段結論,透低聲回答「知道了」,轉身仰躺著。
當透和家人住在一起時,他根本一點也不在意——但是開始一個人獨居以後,他動不動就會覺得天氣預報員和新聞主播這種語氣,就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這是什麼危險的徵兆嗎?
透突然想起今天除了文乃請他吃的蛋糕之外,他就沒吃其他東西。雖然他一點也沒有食慾,不過吃點什麼東西都好。透如此叮囑自己,接著走向廚房。
他把水倒進茶壺,放在爐子上開火煮水。但當他要拿出泡麵時,突然嚇了一跳。
只見蟑螂的觸角在和瓦斯爐並列的碗盤架邊緣蠢蠢欲動。
在這麼新的大樓,而且幾乎沒有放什麼食物的房間裡,為什麼這種東西會常常出現?不知該向誰控訴才好的憤怒和恐懼,讓透的腦袋一片暈眩。
跟平常一樣,向鄰居求援的想法首先浮上腦海,但是透連忙打消這個念頭。
立刻就想依賴對方是壞習慣。
透一邊想著白天遇到時帶著女孩子的森住,一邊斥責自己。森住一定覺得很為難,他不能一直依賴別人。
透緊盯著碗盤架,緩緩往後退。反手拿起放在走廊角落的殺蟲劑,然後再次折回廚房。
蟑螂還待在原本的地方。
這種緊張感就像面對殺人犯,透緊抓著殺蟲劑。沒問題、沒問題,只要噴一下就行了。
但是,之後又該怎麼處理?那個碗盤架已經不能用了吧?
透的腦袋不斷想著,這時,他突然察覺到自己連一聲哀叫都沒有喊出來。
如果是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一定會大聲喧嘩且到處逃竄,但是今天的他從旁人眼光來看,肯定是相當冷靜又泰然。
他當然覺得很害怕,甚至可說是比平常還要恐懼,但是他一想到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反而沒辦法發出聲音。
就連在電影院看驚悚電影而大聲喧嘩的女孩子,當她一個人在家看錄影帶時,肯定也是出人意料地冷靜又沉著吧。
一想到只有自己一個人,人類就會變得很堅強——不過是一隻蟑螂而已,就讓透有這麼大的感慨,但他也察覺到這種堅強其實相當虛幻。
正當許多想法在腦中盤旋,拖延住感到恐懼的瞬間時,蟑螂突然動了。它從碗盤架沿著流理台,跑到瓦斯爐的邊緣。
透屏住呼吸、手指按在殺蟲劑上的時候,玄關的門鈴正好響起。
並非從入口大廳按門鈴,而是直接按房間門鈴的人,只有管理員或森住而已。
透一瞬間便喪失勇氣,啪噠啪噠地跑向大門。
他沒看窺視孔,直接打開門,看見森住站在門外,以救世主之姿降臨。
「你怎麼會知道呢?」
「知道什麼?」
「你是來幫我趕走蟑螂的吧?」
森住一臉驚訝地皺起眉頭,目光接著落在透手裡緊握的殺蟲劑上。
「……我是你的蟑螂處理人員嗎?」
森住邊以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道,邊拿起殺蟲劑,走進廚房。
當然,蟑螂早已逃之夭夭、無影無蹤。
「在哪裡?」
「不見了,剛剛還在那裡。」
「你說在哪裡?」
森住驚訝地反問透,透便指著瓦斯爐的邊緣。
「……你剛才該不會是想朝著那邊噴殺蟲劑吧?」
「你說『該不會』是什麼意思?」
森住露出可怕的表情,用殺蟲劑罐子的底部敲了敲透的頭。
「這裡寫什麼?」
雖然透不明就裡,但還是仔細看被森住拿到自己眼前的罐子上,以紅色大字寫的注意事項。
「『易燃,遠離火源』……啊!」
距離蟑螂不到幾公分的地方,還咕嚕咕嚕地煮著開水。
光是想像如果朝那裡噴殺蟲劑會發生什麼事情,透就感到一陣寒意竄上身。
「我還沒遇過年紀這麼大還像你一樣這麼沒常識的傢伙。」
「……」
透毫無反駁的意思,突然覺得全身無力。森住關掉爐子的火,拿起桌子上的泡麵。
「而且完全不聽別人的規勸,又吃這種東西。」
「……我只是偶爾吃而已,平常都有注意營養均衡。」
「那你今天早餐吃什麼?」
「……」
「中午呢?」
「……」
「光是聽到你說『營養均衡』就讓人啼笑皆非。」
「……就算我因為營養不良而死掉,也跟醫生沒有關係吧?」
透意識到自己被罵居然還感到高興,不甘心之餘忍不住說出惹人厭的話。但是他立刻就後悔了,低聲嘟噥著「對不起」。
令人尷尬的沉默籠罩著兩人。
「我確實不是來幫你上營養課程,也不像鹹蛋超人那樣,剛好發現你陷入危機便跑來幫你打退蟑螂。我只是來跟你說一件事。」
森住靠著桌子,稍微思考一下之後開口。
「白天的時候……」
「……」
「白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子,你應該也有印象吧?」
「……有印象?」
「她是我診所裡的助理小姐。」
透聽見森住這麼一提才想起來。去治療牙齒時因為總是很緊張,他實在沒什麼閒情逸致去注意別人的臉長什麼樣。
「以前她曾經在工作的時候弄丟首飾,而且那個首飾剛好是在文乃工作的連鎖珠寶店裡買的。」
「……」
「因為那算是在工作時發生的意外,所以我得負起賠償責任,當然不是只給她一個人這種特殊待遇,為了避免引起抱怨,我也這樣對待其他助理。」
森住一臉平淡地說完事情經過,身體離開桌子。
「只是這樣而已。看樣子文乃似乎誤會了什麼,而且我聽說你好像也怪怪的,所以姑且來說明一下。」
「……你又不必特地來說明。」
聽到森住的一番解釋後,為了避免自己擅自往期待的方向推論,透刻意露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如此回答。
「嗯,雖然你似乎覺得『這完全不關我的事』,不過就我的立場來說,文乃就別提了,而我也不想讓你產生什麼奇怪的誤會,所以才大搖大擺地跑來這裡解釋。我說完了,拜拜。」
然後,森住迅速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不想讓自己誤會?
些許的期待和或許是自己搞錯意思的不安,通通堵塞在胃的上半部。
「醫生。」透追在森住身後,「請等一下。」
「什麼事?」
森住並沒有回頭,不怎麼友善地回答。天秤倒向不安的一邊,透的話語瞬間變得支支吾吾。
「那個……呃……對了,蟑螂!又還沒抓到蟑螂……」
「找不到又沒辦法抓,等它跑出來時再叫我吧。」
森住穿好鞋子便要離開。透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立刻抓住森住的手臂。
森住慢慢轉過身,皺起眉頭看著透的手。透以為對方不高興,連忙放開。
「對不起。」
「你不必做什麼都要道歉啊。」
「……」
「怎麼了嗎?」
「呃,那個……」
之前也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透想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喉嚨卻卡住,沒辦法順利地發出聲音。
透不爭氣地顫抖著,同時拚命壓下湧上心頭的熱切感情。
「那名女性……」
「嗯?」
「……她不是醫生的女朋友吧?」
「我不是這樣說了嗎?」
「太好了……」
打從心底感到安心的感嘆聲,比任何言語更能清楚地說明自己的心境。透對自己的真正心聲感到困惑,視線往下望著地板。
「前一陣子醫生說我隨時都可以去你家玩……那是真的嗎?」
「我不必對小孩子說客套話。」
天秤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你還會煮水煮蛋給我吃嗎?」
「嗯。」
「……也會幫我趕蟑螂嗎?」
「我是隨叫隨到的雜工嗎?」
森住用手掌壓著透的頭,透有點重心不穩。
「因為……呃……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或許醫生會覺得,我實在很沒節操……可是,我待在醫生的旁邊,就覺得很舒服、很輕鬆……」
因為森住什麼話都沒說,令透不安地把視線往上移動。
「這樣會讓你很為難嗎?」
森住板起臉孔,嘆了一口氣。
「嗯,明白地說,我確實很為難。」
天秤再次失去平衡,一陣冰涼劃過內心。視野瞬間變得模糊,透連忙低下頭。
「年紀都這麼大了,還動不動就哭。」
溫暖的手指勾起下巴,讓透抬起頭。
「……我才沒有哭。」
透淚眼汪汪,使出全力虛張聲勢地說道。他想別過臉,森住卻不肯放手。
「不會趕蟑螂、不會煮水煮蛋,房間的門鎖壞了也不會修,還一口氣喝下根本不能喝的酒……」
「……」
「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得照顧像你這樣的小孩子?」
「……」
「甚至還說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很輕鬆,對人毫無警戒心又想撒嬌。真的讓我很為難。」
透覺得,就連修司介紹松田給他認識的時候,他都還沒有這麼難過。
胸口相當痛苦,透感到非常沮喪。此時,森住的臉突然靠近他。透對這種非日常的距離感到很吃驚,看著森住露出疑問的視線。
「醫生——」
溫柔靠上前的嘴唇,吸走透接下來要說的話。透大吃一驚,睜大雙眼,踉蹌地往後退。在撞上牆壁之前,森住的手伸向他的後腦勺,像要保護他一樣。
「醫生……為……什……」
想要說的話都被舌頭一一纏住,無法說出口。
透對於連用手碰觸對方的手腕這種無傷大雅的親密接觸都感到害怕,所以對透來說,森住的吻不像是會發生在現實中的事情,但卻也因此相當具有真實感。
嘴唇發出細微的聲音離開後,透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連脖子都變得紅彤彤。
「……為什麼?」
透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詢問,森住還是用發怒般的冷淡語氣回答。
「我可不是能讓你信任的可靠好人。就連前一陣子的那天晚上,如果我想做的話還是會做。」
透用糊成一團的腦袋想像著究竟是指做什麼,接著臉頰紅了起來。
「……可是,醫生不是異性戀嗎?」
「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這樣啊……但是,醫生不是什麼都沒做嗎?」
「像你這種就算犯罪也只會被當成『少年A'的未成年人,才不瞭解大人心裡的複雜糾葛。」
森住露出一臉不知是開玩笑還是正經的表情說道。
「你剛剛說了,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喜歡。其實我也一樣。說明白一點,我覺得你是個麻煩的小鬼,而我現在依舊這麼認為。」
「……」
「但是,看樣子照顧你這個麻煩的小鬼似乎讓我很樂在其中。」
「……」
「總之,先到我的房間吧。我可以讓你吃比杯麵更好的東西。」
透現在似乎沒辦法用剛被吻過的嘴唇,做出吃東西這麼現實的事情。他無意識地用手指撫摸嘴唇,森住見狀露出苦笑。
「還是說,如果我不說什麼『我愛你』或者『我喜歡你』之類的肉麻話,你就不會上鉤呢?」
透搖搖頭。
當然,如果森住肯說,他一定會非常高興,但是這種話聽起來總覺得有點假。就跟明明是個騙子,卻還死命聲明自己沒有說謊,認為如果說出「我愛你」這種陳腔濫調的台詞,就會有哪裡變得不同。
況且透其實不太瞭解,所謂的喜歡和愛究竟是什麼。
他突然想起文乃的話。
「……就算醫生不覺得是喜歡我也沒關係,但是,我希望擁有就算在一起也不會覺得麻煩的必然關係。」
「必然關係?」
「這是以前文乃小姐跟我說的。她說,正因為有些事情是一個人沒辦法做到的,所以才必須跟其他人在一起。」
「那傢伙最愛強詞奪理。」
「因為我有很多事情不會做,所以跟醫生在一起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讓我覺得很舒適……可是醫生跟我在一起根本沒什麼好處,而我又是這麼麻煩的小鬼。」
「別鬧彆扭啊。」
森住露出微笑。
「你也能做到很多我辦不到的事情啊,像是用微波爐煮水煮蛋,或者對著火苗噴殺蟲劑。」
「……那意思又不一樣。」
透噘著嘴,森住邊笑邊撥亂透的頭髮。稍微思考一陣子後,森住平靜地說道。
「我也有好長一段時間只想到自己。但是,自從被你耍得團團轉以後,我偶爾會忘記自己的事情……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像人類了。」
「……」
「我和你的必然關係,可以是這樣嗎?」
透點點頭,覺得心裡暖烘烘的。
明確說出理由會比較好。因為需要,所以才一起。那一定是比「愛」這種老掉牙的說詞還要重要的理由。
在森住的催促下,透拿著家中鑰匙走出大門。森住從透的手裡拿走鑰匙、鎖上門後,若無其事地把透的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那是我的。」
「反正今晚也不需要了吧。」
森住回答,就像在說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換句話說,森住的意思是要透留宿一晚。
雖然透已經在森住的房間裡留宿好幾次,但是一想起剛剛的吻,他就感到非常緊張,不由得移開視線。
「怎麼了?」
森住已經打開隔壁的大門,語帶驚訝地問著透。
「啊,不……沒什麼。」
透走向森住,套著帆布鞋的雙腳在地板上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
森住把手放在透的背後,像在催促他一樣。
宛如初夏第一次穿上短袖的時候一樣,透的內心充滿淡淡的緊張和愉悅。
不管是安心還是不安,都讓他感到很舒適。
不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只要跟森住在一起,就讓他覺得很開心。
透在玄關把逞強和自負連同鞋子一同脫掉,打著赤腳走進森住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