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珍珠的碎片

  不管是哪一家飯店的客房,味道大致上都一樣——牆壁或者絨毛地毯的味道,冷氣空調的味道,床單清潔過後的味道。

  這家飯店殘留洗滌用糨糊的被單很不友善,觸感和逐漸冷卻的肌膚一樣,但是我喜歡這裡獨特的味道,不知怎的讓我很懷念,有種「我回來了」的感覺。

  「哎,你說說美香的事情嘛。」

  我一詢問,昏暗的床鋪中央、緊密貼合的肌膚處便傳來石田在笑的感覺。

  在這種狀況下居然還想聽對方妻子和小孩的事情……雖然這點和平常沒兩樣,但是他一定覺得我是個奇怪的女人吧。一開始交往時,他似乎誤解我這樣問他是要刺探他有沒有說謊,現在總算知道我沒有其他意思。因而我開口詢問時,即使他覺得目瞪口呆,仍會告訴我。

  「上個星期日,幼稚園舉辦園遊會。啊,就是我們以前常說的學藝發表會啦。」

  「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我從來沒用過學藝發表會這個字眼。」

  「咦?文乃沒說過嗎?看來我們有代溝呢。」

  石田邊嘟噥著邊把手伸向床頭櫃拿香菸。

  「我家美香在『因幡的白兔』(註7)﹞這出話劇裡扮演小白兔哦。她戴著厚紙板做成的耳朵,穿著白色的絲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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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7 日本神話。一隻兔子為了渡海到因幡國,欺騙一群鱷魚在海上排成一排而渡過了海。事後鱷魚發現自己被欺騙,氣得咬掉兔子的皮。八十神看到這隻兔子,對它說用海水洗、讓海風吹就會痊癒,但其實越來越痛。最後八十神的兄弟大國主神經過,明白事情經過之後,才告訴兔子真正的治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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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厲害,演主角嗎?一定很可愛吧。」

  「快要輪到他們班上台表演時,大家走到舞台側邊。美香看到我後,居然一邊大喊『爸爸』一邊興奮地跑過來,結果跌了個大跤。不但弄破絲襪,膝蓋還擦破皮且流血,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石田邊說邊毫不客氣地笑著。

  「你怎麼可以笑呢?她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因為她沒時間去換衣服,結果就那樣子直接上台表演,膝蓋邊流著血邊唱『被剝了皮,全身光溜溜』。據說廣受好評,模樣一點也不像是幼稚園兒童在演戲,很有魄力呢。」

  雖然對美香很不好意思,但我也忍不住笑出來了。

  石田的太太一定和我一樣,邊說「不可以笑」嘴角邊露出笑容吧。既然是星期天,哥哥將士肯定也會去。園遊會結束之後,一家四口大概會去美香最喜歡的肯德基大吃一頓。

  我想像著這幸福家庭的光景,內心一陣陣溫暖了起來。

  「下次再說說將士的事情嘛。」

  「我偶爾也想聽聽文乃家人的趣事耶。」

  「因為我一個人住,根本沒什麼有趣的事情啊。我以前也說過自己家裡的狀況。我爸爸在十年前失蹤,一年前去世。媽媽則一個人住在老家,我還有一個和我同年紀的哥哥。」

  「這麼說來,你那個很帥但很凶的哥哥還好嗎?」

  大概是沒戴眼鏡的關係,石田的臉看起來有點年輕,現在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因為以前跟石田在一起的時候,曾經在新宿車站附近和阿宏不期而遇。我那個頑固又有潔癖的哥哥,一直對妹妹老是跟有婦之夫交往感到很不悅——雖然應該很少人會對此感到高興吧?當時,他用一副相當厭惡的嘴臉瞪著石田,連招呼都沒打。我雖然為阿宏的無禮向石田道歉,但是阿宏對我的男友心存敵意,我卻不覺得生氣。

  「很好啊。而且他最近的個性變得比較圓融,大概是受隔壁男高中生的影響吧。」

  說到阿宏,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對了,你知道龍鳳胎是男女情侶殉情後轉生這種迷信的說法嗎?」

  「嗯,好像以前的人都這麼說。」

  「我小時候曾經聽隔壁的阿姨看著我和阿宏說這件事情。因為當時還不知道殉情這個字眼,從發音聽起來還以為是珍珠咧(註8)。」

  「珍珠的轉生?」

  「沒錯。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我是珍珠耶,這令當時幼小的我感到十分陶醉。之後知道真正的意思,就覺得既幻滅又受到打擊。」

  「真像文乃會有的結局。」

  石田邊吐著煙霧邊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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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8 「殉情」與「珍珠」在日文中發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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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話題就到此結束,這次換石田你囉。」

  「……喔。」

  石田邊含糊地回答邊捻熄香菸,接著拿起剛才脫下的手錶確認時間。

  「啊,要回去了嗎?」

  「……嗯,抱歉。」

  「你別道歉嘛。我只是很單純地詢問而已,不是在埋怨你。一想到可以一個人悠閒地佔領這麼大的一張床直到天亮,我就覺得很幸福呢。」

  並不是我不服輸,我是真的喜歡在旅館過夜。

  石田露出想要說什麼的表情,但是結果他什麼也沒說,轉身消失在浴室裡。

  繫上領帶,梳理好頭髮,再戴上眼鏡,石田就變身為平常一本正經的銀行職員模樣。他是肚子和頭頂都差不多慢慢踏進中年領域,不會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普通代理分店長。

  但是,我喜歡他的一切。不管是這麼俗氣的外表也好,有點優柔寡斷的個性也好,還是愛操心小孩子的不知趣老爸模樣也好。

  外遇的男人分成厭惡家庭或是相當重視家庭的類型。石田屬於後者,他是相當重視家庭的那種。

  一旦有了小孩,家人這塊基石穩定之後,夫妻就不再只是「男女」這麼赤裸裸的關係,而是在「爸爸」和「媽媽」這種田園般的純樸關係中更加穩定。這似乎是相當完美的過程。

  如果用阿宏的話來說,我只是被希望在家庭以外的地方解決性慾的男人徹底利用而已。但是,其實一開始引誘石田的人是我。

  只不過是我喜歡上的剛好都是已婚的男人罷了——我並不想用這麼老掉牙的藉口來正當化自己的行為。

  雖然從社會觀點來看,我和石田的關係並不正當,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也不覺得應該要被導正。

  如果被他太太發現,也只能說「對不起」吧。我並不想和他的太太一較高下。因為石田得背負著「家庭關係」,所以我喜歡這樣的石田。

  「你的生日在下禮拜吧?我們去吃點好東西。」

  「你記得我的生日嗎?我真高興。」

  「我會再打電話給你,鑰匙我就放在這裡。」

  石田把卡片型的飯店房間鑰匙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回頭望著我。

  「文乃。」

  「什麼事?」

  「那個……如果我說我想要你房間的鑰匙,會不會讓你很為難?」

  石田還是第一次說出這麼讓我心煩的話。

  「我雖然是一個人住沒錯,但是我的老家就在附近哦,附近也有很多認識我的人。要是他們看到有男人拿著備用鑰匙進出,一定會囉唆個不停。」

  「……這樣啊,說的也是。」

  石田笑了笑,就像要掩飾自己的尷尬一樣,然後回到有家人在等候的家。

  我之所以不想給他備用鑰匙,並不是因為顧忌別人的眼光,而是我不喜歡在對方不在家中時逕自侵入對方家這種兩人間毫無區別的關係。如果想見面,就約個時間在外頭見面;如果想來我家,就等我在家的時候過來。

  只是稍微親密一點就立刻把房間的鑰匙交給對方,只要越過最後一道防線就直接喊對方的名字——我最討厭這種類似通俗電視連續劇的事情。

  交往的對象居然會向我要求這麼不合我意的事情,真的讓我覺得很煩。明明我還很慶幸石田不是這種人呢。

  我用手指彈了彈輕薄的房間鑰匙,嘆一口氣,心想分手的時候差不多到了吧。

  ◇◇◇

  大約一、兩個月我就會去阿宏的公寓大樓一次。大部分都是媽媽拜託我,把一些食物送去給他。每次偷窺媽媽交給我的沉重紙袋,我都會覺得無法理解。放有親手菜餚的保鮮盒我還可以理解,可是,連到處都買得到的雞蛋、水果,甚至是調味料都準備好,這種母愛是沒生過小孩的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這樣,媽媽很討厭被人笑說老是黏著兒子,所以大都把送貨的工作塞給我去做。

  媽媽這種關心人卻又冷漠的矛盾個性,和阿宏一樣。

  至於我,我覺得自己的道德觀根本薄弱到讓人搖頭的程度,和死去的父親很像——那個拋棄開始傾斜的社會,和情婦一起失蹤的無可救藥父親。

  星期三的悶熱晚上,我工作完之後,提著沉重的紙袋來到阿宏的公寓大樓。

  我試著按了按入口大廳的門鈴,但是不管按幾次都沒人回應。

  我都特地跑來一趟,他居然出門不在家,真是倒楣。

  當我轉過身,重新拿好行李的時候,有個輕快又好聽的聲音從背後叫住我。

  「文乃小姐?」

  我一回頭,便看見一個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男孩子露出開朗的笑容。

  「果然是文乃小姐。」

  「晚安,小透。你看起來很有精神嘛……不過,你是不是瘦了?」

  「只有一點點而已。我好像對梅雨很沒轍,每天都覺得頭痛又沒什麼食慾。」

  「因為北海道沒有梅雨嘛。」

  「是啊。不過,如果我這麼說,森住醫生一定會很生氣。他會說沒辦法適應就是以前太好命了。」

  真像是阿宏會說的話,讓我不自覺地想笑。

  我會覺得男高中生很可愛,是不是證明我老了呢?不過透真的很可愛。

  「你有事情來找醫生嗎?」

  「嗯。我有東西要給他,可是他好像不在。」

  「他說今天有牙醫師公會的會議,結束以後還有宴會,所以應該很晚才會回來。」

  「什麼嘛,早知道我就先打電話再來了。」

  我把紙袋放在腳邊,用手搧了搧熱得發紅的臉頰。

  「我之後再來吧。」

  「啊,我身上有筆,文乃小姐在東西上放張留言紙條,先把這些東西放進醫生的房間吧。那個看起來很重的樣子。」

  「可是,我沒有備用鑰匙。」

  透似乎感到很意外地眨眨眼睛。

  「那我來開門。」

  他天真無邪地說道,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拿出鑰匙串。有著ABC商店商標的鑰匙圈,掛著兩把就像雙胞胎一樣很類似的鑰匙。

  透察覺到我的視線,慌慌張張地開始解釋。

  「啊!這個是因為我有時候會弄丟自己房間的鑰匙,或者是做了許多蠢事,所以醫生才把他房間的備用鑰匙給我。」

  「看樣子似乎很順利,太好了。」

  我咧嘴笑著,透的臉變得有點紅。

  「我真的沒有未經過他同意就擅自使用哦。」

  「是是是。不過如果真是那樣,應該分開放會比較好哦。如果掛在一起,到時候不見了,不就兩把鑰匙都弄丟了嗎?」

  「啊,對耶,說的也是。所以醫生才會常常說我太脫線了嗎?」

  「乾脆別這麼麻煩,一起住不就好了?連房租也只要繳一半就好,很划算哦。」

  我飾演著露出和藹笑容的俗氣熟女,些許的不愉快就像霧氣一樣在我的腦袋裡漸漸擴大。

  這是混雜許許多多微量的困惑、不甘心、敗北、嫉妒等等感情,無法清楚描述出來的情緒。

  我對自己毫無來由的感情感到困惑。

  為什麼我得陷入這麼悲慘的情緒裡不可?

  明明我對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存有愛戀之心,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父親跟女人消失無蹤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但是從以前開始——當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雙親的感情就已經很不好。

  因為經濟不景氣,所以爸爸的公司常常面臨一停業就倒閉的狀況。爸爸總是用喝酒來排解無處發洩的鬱悶,而媽媽和我們兄妹也常常成為爸爸無來由暴力下的受害者。

  大家都很同情媽媽,正義感強烈又有潔癖的阿宏當然也站在媽媽那一邊,只有我獨自在心裡悄悄地同情爸爸。因為我察覺到自己幼小的心靈裡,潛藏著和爸爸一樣的軟弱和不道德。

  若先不管這些事,我和阿宏在根本的立場上,都是因為父母感情不好而感到害怕、受傷的無力小孩子。

  況且在小學生時期,家庭就跟全世界畫上等號。家人發生爭吵,對小孩來說等於和世界末日一樣恐怖,覺得生活中出現危機了。

  一旦雙親開始吵架,我們就躲到死去的祖父生前的起居室。之所以不是躲到我們小孩子的房間,而是跑到這間和室,是因為這裡距離客廳最遠,可以隔絕雙親互罵的聲音。

  在這個房間裡,有一個空無一物的壁櫥很適合用來當秘密基地。學習雜誌附送的有顏色小電燈泡,在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狹窄空間裡隱約亮著。同樣也是雜誌附送的收音機,則發出像是沙塵暴般的吵雜聲音。

  在昏暗的避難場所裡閱讀儒勒?凡爾納的《地心歷險記》是我們小小的樂趣。

  因為工作不穩定、雙親不和睦,導致我家就像隨時會翻覆的小船一樣飽受蹂躪。但是躲在壁櫥裡面,緊扣阿宏有著和我同樣指甲的手指,遨遊在書本的世界裡面,那麼,不幸就像是遙遠國度裡的事情。只要有阿宏在,雙親根本怎麼樣都無所謂。

  旁人似乎都是微笑看著感情很好的小學生兄妹,但是小孩子這種生物,並不像大人想像中的天真無邪。至少我就不是那麼天真無邪。

  我對阿宏的感情,不單單是兄妹間的思慕之情。

  所以,當我知道「殉情男女的轉生」真正的意思後,我總覺得有股無法言喻的罪惡感。這件事情再加上自己身體裡流著父親的血,這令當時十二歲的我很老成地認為,我將來一定不會幸福吧。

  我交往的對象一直都是已婚的男人。我並非特意選擇這樣的對象,而是因為我只會對這種人動心。

  我覺得聽對方說家裡的事情當枕邊故事很有趣。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變成故事中的主角。就像看著心儀店家的展示櫥窗一樣,我喜歡窺視平凡又無趣的最高等級幸福。

  另一方面,阿宏則是根本不把自己或者別人的幸福看在眼裡,他表面上的個性和我完全相反。

  但是我們在同樣的羊水裡成長,一起度過不幸的孩童時代,在最根本之處還是一樣的。我們兩人都不允許別人跨過某條界線,也都無法和別人長時間在一起。

  隨著年齡漸長,這種感覺也開始滲透到彼此之間,我們開始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距離來往。

  我並不想靠阿宏來排解我的寂寞,也不需要黏著對方來彼此安慰。我知道阿宏也和我一樣孤獨,只要有這種共同的感受就夠了。雖然彼此分開,但阿宏這個存在就已能讓我感到些許安慰。

  但是,阿宏越來越不是和我共同分享孤獨的對象。因為他遇到可以把備用鑰匙交給對方,值得信賴的對象。

  我會對透的話感到動搖,大概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吧。

  ◇◇◇

  「對不起,讓你特地跑一趟。」

  我收下圍巾後低頭道謝,深雪阿姨微笑著說:

  「一點也不會。我剛好要來東京,只是順便而已。倒是我在你工作的時候跑來,會不會反而造成你的麻煩啊?」

  「不會,我們店裡在發薪日前的星期一總是很閒。」

  和我的店位於同一棟大樓的這家咖啡廳,比平常還更空曠。

  深雪阿姨是十年前和我爸爸私奔的女性。爸爸過世後,她花了半年的時間尋找我們,告訴我們爸爸的死訊。

  深雪阿姨選擇聯絡我而非媽媽,大概也是經過內心一番思量的結果吧。

  雖然在櫻花盛開的季節還是讓阿宏逃掉了,但是在大約半個月前,我和他兩人仍去幫爸爸掃墓。深雪阿姨把當時我忘記帶走的圍巾送來給我。

  年輕的深雪阿姨比媽媽小十二歲以上。她現在雖然也很漂亮,但是不像媽媽那麼神采奕奕,感覺很無精打采。合成纖維制的柔軟女用上衣,讓她瘦弱的肩膀看起來更加無依無靠。

  「你們兩人都來掃墓……他一定會很高興吧。真的很謝謝。」

  毫無血緣關係的深雪阿姨居然為了我的父親而向我道謝,總覺得很奇怪。

  不過,這個人知道這十年來我所不知道的父親。

  「……你曾經為自己和我父親的事情感到後悔嗎?」

  「後悔?」

  「身為女兒的我說這種話或許不太對,但他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比起被扔下不管的我們,一起和他走的深雪阿姨才比較辛苦吧?」

  「我一直覺得很抱歉……我真的一直對你媽媽、宏一還有文乃感到很抱歉。但是,我不會後悔。雖然只有短短十年而已,但是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深雪阿姨露出淺淺的笑容。

  「真要說後悔的話,應該是那個人吧……因為他偶爾會看著宏一和文乃的照片,露出無法言喻的表情。」

  「但是到最後,爸爸還是選擇和深雪阿姨在一起,所以我覺得他應該不會後悔吧。」

  「……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就好了。」

  深雪阿姨凝視著我的臉,露出有點複雜的笑容。

  「老實說,我對於文乃你們不只感到抱歉,還有近似於優越感之類的情緒。因為他選擇的不是家人而是我——沒有任何長處的我。和他在一起的這十年就是我的驕傲……我現在也是這麼想的。」

  「……」

  「對不起。我真是個低級的女人,死後一定會下地獄吧。可是,這樣也沒關係。因為我在這十年裡,已經享受過這一生的幸福了。」

  我一點也不恨深雪阿姨。因為我也跟有家庭的男人交往,所以我沒有恨她的立場。

  但是,我可以和石田放下一切、遠走高飛嗎?我可以讓石田捨棄家人、可以笑著說「很抱歉但是我很幸福」嗎?

  我不太明白為何會喜歡、執著一個人到這種地步。

  就算我們都陷入不倫之戀,但是這個人和我不同。

  對深雪阿姨而言,對象是已婚者只是單純的偶然。

  但是,對象是已婚者對我而言則是必然。有家室而且不會和我認真交往的人,對我而言是再好不過的對象。因為我並不擅長對人死心塌地,或者讓人死心塌地。

  沒有讓對方的家庭支離破碎,是因為我的人品比較好——雖然我硬是讓自己這麼想,但是在深雪阿姨面前,我卻有種無法繼續待下去的感覺。

  ◇◇◇

  「你怎麼了?今天好像沒什麼精神。」

  石田的聲音讓我回過神。

  「東京鐵塔的瞭望台真的很無聊吧?」

  「沒這回事。景色很壯觀,我很感動啊。能蓋出這麼多棟大樓、鋪設這麼多條道路的人類真是厲害。如果人類都像我這樣,現在一定還停留在石器時代吧。」

  「說的也是。大家都一臉現代人的模樣,理所當然地享受文明帶來的恩惠,但是只有少數人理解大樓的構造或是汽車的構造。」

  從瞭望台上,可以眺望我們居住的東京。連成一排的紅色車尾燈裝飾著首都高速公路,如煙霧般的霧氣則在地平線上蔓延。

  我當了大約十年的東京都居民,卻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我的工作場所可以在生日這天請特別休假,不過我今年的生日剛好遇到星期六,而石田也休假。他說我想去什麼地方他都可以帶我去,但當我說出「東京鐵塔」的時候,他卻笑了。

  鐵塔裡不管是紀念品店還是遊戲中心,都像是回到二十五年前一樣,氣氛讓人覺得既老土又懷舊。

  在蠟像館或者展示視覺陷阱畫作的美術館裡,有學生團體或者年輕情侶一邊發出歡笑一邊拍照。我們和平常一樣,在那些幾乎是為了拍下瞬間的場所裡,都沒有留下任何照片。

  不留下任何東西,是我們這種交往默認的規則。

  在瞭望台的角落有個讓人拍攝紀念照片的地方,背景是隔著一片玻璃的風景。現在那裡有對親子朝著相機露出笑臉。

  那是有著相似朝天鼻的小兄妹,以及和他們有著同樣茶色頭髮的年輕父母。不管怎麼看,這對夫妻都比我還年輕。

  「那個媽媽的妝畫得還真濃。」

  石田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嘟噥著說道。

  「真的耶。你不覺得那對夫妻在高中的時候,十之八九是飆車族嗎?」

  我小聲回答,石田笑了出來。

  小孩子們連片刻也不肯安分,精力過剩地跳來跳去,母親立刻出言斥責。

  「不過,就算妝畫得很濃、就算曾是飆車族,她現在還是盡責地當好媽媽的角色,真厲害耶,我開始尊敬起她了。」

  「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這麼想?」

  「你是男的,所以你一定不瞭解。」

  「什麼事?」

  「什麼啊……」

  我稍微想了想。

  「學生時代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會唸書就算很厲害。別看我這樣,其實我的成績還挺不賴的,所以我以前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大學畢業後,在最先工作的租賃公司裡,我居然只能當男同事的助理,而且他還是從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畢業的……而且,那個工作場所到了現在,居然還盛行女性應該趁二十幾歲的時候趕快結婚辭職這種不成文的規定。」

  「……說的也是,我們公司也是這樣。慣例這種東西就是怎麼樣也改不了。」

  「然後啊,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很意外的,那些國中時期成績一點也不引人注意的人,或者被稱為不良少年的人,都很早就結婚,還養兒育女得有模有樣……總覺得自己好像輸了一截。」

  「你這麼年輕不也當了一家分店的店長嗎?這樣很了不起啊。」

  我邊望著幸福的家庭邊搖搖頭。

  「我只是被僱用的店長,還是贏不了有小孩的人。」

  小妹妹被學生群撞到,跌坐在地上。哥哥把幾乎快哭出來的妹妹用力拉起來,帶著她回到雙親的身邊。

  「……你想要小孩?」

  我的視線從那對兄妹身上移開。一抬頭,就看見石田眼鏡後方真誠的眼睛注視著我。

  我露出笑容,擺出一臉毫無興趣的表情。

  「一點也不。其實我很不會應付小孩,也無法想像自己能當個母親。」

  「……」

  「哎,我餓了。請我吃點東西吧,石田代理分店長。」

  我故意加上頭銜叫他。石田露出苦笑,催促我去搭乘電梯。

  石田在東京鐵塔附近,飯店的花園餐廳祝賀我迎接二十七歲的生日。

  有美味的餐點和美酒,還有比平常更愛講話的石田……我好久沒有度過這麼愉快的生日了。

  用完餐後,我們很理所當然地到事先訂好的房間裡。

  一踏進寬敞的雙人房,熟悉的味道就和平常一樣撲鼻而來。我不自覺地開口說出「我回來了」。

  拉開沉重的窗簾,能見到我們剛才用餐的地方像在夢的世界裡一樣發著光。

  「文乃。」

  石田有點疲倦的樣子,坐在床上。他喊了我一聲,我離開窗邊,走到床前。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他從麻制的雙排扣西裝口袋裡,拿出繫上緞帶的小盒子。

  「生日快樂。」

  「……你又不必送禮物給我。」

  我有點吃驚。基於跟不拍照一樣的理由,我們從來沒送過對方禮物。

  「要是你太見外,反而讓我很惶恐。真的沒什麼啦。」

  我坐在石田旁邊,一邊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一邊感到很困惑。

  盒子裡是一枚胸針,一粒大顆的白蝶貝珍珠鑲嵌在鏤空的胸針台上。

  「這是便宜貨,而且我對這種東西也不太瞭解,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還請見諒。」

  「一點也不,謝謝。」

  他害羞的表情很可愛,害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居然送一直接觸飾品的人胸針,就像是送麵包給麵包師傅一樣。而且就像石田刻意強調的一樣,白蝶貝珍珠這種珠寶越大反而越便宜。打個比方,這像是送給老年人的首飾。這種完全跟不上流行的品味還真像石田,讓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前天我去往來的百貨公司,經過他們的首飾賣場前面時,這個突然跳進我的視野裡。然後,我想起前陣子你說過的話。」

  「我說過的話?」

  「嗯,就是男女雙胞胎是珍珠的轉世那番話。我在想,如果你和你哥在前世是一顆珍珠,那現在的你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心臟平靜地跳動,我看著手裡的胸針。

  從白蝶貝這種貝類裡採集出來的橢圓形紅色珍珠,就像把乒乓球從中間切成兩半一樣。

  雖然稱不上時髦,但是,可以從這個胸針一窺石田的人格。這是他把我那微不足道的過去回憶放在心裡,特意為我挑選的胸針。所以,不管是名牌還是流行款式的首飾,都比不上這個。

  我和石田的關係維持了將近一年,這對我而言已經長得足以創下紀錄。

  他明明在我交往過的男人當中,是最無趣又不起眼的人,我卻能和他維持這麼久的關係,大概是因為他從憨厚寡言的人格中透露出來的溫柔吧,那就宛如現在放在我手掌心上的首飾一般。

  「……謝謝,我會珍惜的。」

  我重新望著石田,對他道了謝。石田露出淺淺的笑容,把我的脖子拉向他,他的眼鏡鏡框碰觸到我的臉頰。

  石田的吻總是有所顧慮,笨拙又溫柔。

  雙唇離開後,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還是沒離開。我把耳朵貼在石田的胸膛上,一邊聽著他的心跳聲,一邊透過連身洋裝的薄布料感受他手掌的溫度。

  「今天就當作是最後一次見面吧。」

  他冷靜的聲音透過胸膛直接傳到我的耳朵裡。這句台詞和現場很有氣氛的感覺完全不搭,讓我一瞬間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

  當我察覺到他是在對我提出分手後,突然覺得很生氣,一口氣拉開彼此的距離。

  我也覺得差不多該和他分手了。我一直在思考,得在這陣子了結這段關係。

  但是,至少不是在今天。而且提出分手的人不是石田,應該是我才對。

  每當對方提起麻煩的事情時,像是要跟太太離婚、要買房子給我等等,都會讓我放棄兩人的關係。

  我到目前為止都是這麼做。

  不是我被對方捨棄,而是我甩了對方。這麼一來,我就不會和悲慘或是不幸扯上關係。

  不能這樣!絕對不可以發生這種事情——我的內心發出命令的聲音,命令我追根究柢地問出原因。

  我的身體離開石田,站起身。

  我努力露出心平氣和的微笑。這種時候不選擇哭而是笑的崇高自尊心,不禁令我感到佩服,就像是在看別人的事情一樣。

  「是啊,我們差不多該分手了。仔細想想,我會跟石田這麼認真的人維持將近一年的關係,也真是奇蹟。」

  我相當懊悔,這還是我有史以來首次聽到對方提出分手。我不想表現出自己受到傷害的模樣,聲音和動作都不自然地故作開朗。

  我拿起手提包,想要離開房間,石田卻突然從我的手裡把包包搶走。

  「你要做什麼!」

  「我希望你答應我,下次別再跟我這種男人交往。你要找到一個能確實給你幸福的男人。」

  石田一臉正經地說著老掉牙的話,我瞪著他說:「你沒有立場命令我該怎麼做。」

  「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希望你過得幸福,所以才想要結束我們這段關係。」

  「什麼叫做幸福?你該不會還很落伍地認為,結婚才是女人的幸福吧?」

  我的語氣變得有些尖銳,是因為我討厭自己的關係。剛剛說贏不了有小孩的人這種話的,不正是我自己嗎?有這種落伍想法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嗎?

  石田用手指推了推眼鏡,冷靜地說道:

  「至少我認為,兩人共有的東西只有飯店鑰匙,這種交往關係稱不上是幸福。」

  「……是因為我前一陣子拒絕給你備用鑰匙的關係嗎?所以你才會說這種讓我難堪的話?」

  「不是這樣的。我知道像我這種不可靠的人,不管說什麼都沒有說服力,但我只是希望你能獲得幸福而已。」

  「你別假裝好心了。如果這種關係讓你覺得鬱悶,那你就明說啊!我還沒興趣去當個跟蹤狂,你放心吧。」

  我開玩笑地說道,還露出笑容,但是石田的表情一點也沒變。

  「你才二十七歲,未來一定能獲得很多幸福。」

  「……你一直在講幸福幸福的,既然這樣,你乾脆跟太太離婚,給我幸福啊。」

  我使出殺手鐧,石田卻搖搖頭。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我跟我老婆離婚,對你而言就沒有任何魅力,我只會變成一個麻煩的男人而已。」

  我的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冰冷,因為石田比我想像中的還更瞭解我。

  「真是愚蠢……你居然一個人就擅自決定分手。」

  我真是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女人。我邊說著憎恨的話邊瞪著石田,嘴角還露出笑容。

  「把包包還給我。」

  石田不發一語,如此站了好一會兒。接著像是終於認輸一樣,把包包放在床上。

  我奪回包包,走向門口。

  「別再跟我這種男人有任何牽扯了。」

  我聽著他懇求的話語,不帶感情地說聲「拜拜」便離開房間。

  當我來到電梯前面的時候,從背後傳來打開房門的吵雜聲音。

  「拜託,你一定要幸福!」

  石田若無旁人地大喊著。從他平常的個性,實在難以想像他會做出這種事情。

  我一邊聽著幾間客房的房客,因為覺得可疑而打開房門的聲音,一邊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裡。

  ◇◇◇

  我喜愛孤獨。發生討厭的事情時,我總是想要一個人待著。

  但是,今晚我卻無法忍受獨自一人。

  這種時間還去拜訪朋友也太沒有一般常識了,而在這種心情下去見媽媽,好像會更加提不起精神。

  結果,我在阿宏公寓大樓所在的車站下了最後一班電車,接著在便利商店買了酒和洋芋片,默默走在夜晚悶熱的街道上。

  因為今天也是阿宏的生日,所以他可能還沒回家。我其實並不怎麼期待他在家,但當我按下大樓門口的門鈴時,居然立刻就有人應門。

  『……你怎麼了?竟然在這種時間來找我。』

  這棟大樓可以從房間裡面用對講機看到來訪客人的臉。我用上所有的臉部肌肉,露出旁若無人的笑臉。

  「我想趁生日還沒結束之前,趕快來見夥伴的臉啊。」

  『拜託你也挑正常一點的時間來吧。』

  阿宏感到目瞪口呆之餘,仍教我該怎麼做才能進門,也幫我打開入口大廳的門鎖。

  我走出電梯,來到他的房間前。這次則是當我要用手指按下房門旁的門鈴之前,門板就從裡面打開了。

  「哎呀,我還沒按門鈴呢。你開門的時機抓得真好,這就是雙胞胎的感應力嗎?」

  「從你鞋子發出的聲音就知道了,那根本是噪音公害。」

  我不自覺地把阿宏那張不悅緊繃的臉和石田做比較。阿宏還真年輕。不過這與其說是年紀上的差距,不如說是身上背負的人際關係之差距。

  阿宏用下巴示意我進房內,我把便利商店的袋子塞給他。

  「生日快樂。」

  「……謝啦,你也是。」

  「抱歉哦,我從今天開始年紀就不會增加了,只有阿宏一個人會變成大叔——」

  我忍不住壓低聲音,因為我發現透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得正熟。

  桌子上凌亂地擺著披薩的空盒子,還有啤酒罐。地上有漂亮的包裝紙和緞帶,一看就知道那是禮物的包裝。

  「都二十七歲了,居然還有年輕的高中生來幫你慶祝生日,哥哥還真是幸福耶。哎,他送了你什麼?」

  「……」

  看樣子因為妹妹在毫無預料到的時間點來訪,所以心情很不爽的樣子,阿宏板著一張臉,收拾地上的東西。

  「啊,他該不會是在頭上綁著緞帶,然後跑來說『請收下我』吧?哇!我光是想像就覺得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阿宏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胡鬧的我,把捲成一團的緞帶丟了過來。

  「你這女人真吵。」

  「呵呵呵。哎呀,在這種密閉的高層大樓裡也有蚊子呢,透還被叮了兩個地方。」

  透露出一臉小孩的模樣熟睡著,敞開的襯衫領口處有清楚的紅色痕跡。

  阿宏面無表情,但又像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把透蓋在肚子上的夏季針織衣蓋到領口。這溫馨的景象,讓人不禁露出微笑。

  「是那個啦。」

  阿宏冷淡地用下巴指著牆壁,他示意我看的東西應該就是禮物吧。

  從我站的地方看來剛好是死角的牆壁上,掛著很時尚的木製相框。橢圓形的兩個框裡,不管是哪邊都已被相片填滿。

  左邊框裡放的是我隨意拍攝的雙人照。我用在朋友婚禮拍剩下來的底片,拍了那張照片。照片裡透露出滿臉笑容,幾乎可以聽見他的笑聲,臉頰旁邊還有他豎起的大拇指;一旁的阿宏則是滿臉不悅像是覺得十分無聊的樣子。

  「那是他放進去的。很不巧,這個房間裡只有那兩張照片而已。你應該知道我很討厭拍照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不必一一解釋,我不會想像阿宏朝夕都看著這張相片的色眯眯模樣啦。」

  放在右邊框中的,則是超過二十年以上、已經褪色的舊照片。那是爸爸一直到死都帶在身邊的全家福照。

  背景的西式樓房是位於逗子海邊的飯店。在我們家變得支離破碎之前,我們一家每年都會去那個海邊小鎮迎接夏天。

  我之所以這麼依戀飯店客房的味道,或許是想暫時沉浸在小時候還不知崩壞是什麼意思的幸福記憶之中吧。

  就算到現在,我仍清楚記得那間小小飯店昏暗走廊上的味道。我們稱呼飯店餐廳的廚師為帽子大叔,他總是幫我和阿宏做菜單上沒有的蛋包飯,那味道我到現在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當我們在海邊蒐集玉螺貝殼的時候,媽媽就撐著洋傘到街上閒逛。她帶回來的水果店紙袋裡面,總是裝著葡萄。

  爸爸會負責在歷史悠久的盥洗台裝滿水來冰鎮葡萄。我們總是在那間海邊的飯店裡,吃到那一年的第一顆葡萄。

  我們在寬敞的雙人房裡又加了一張床,那是就算我和阿宏兩人都睡在上面還是很寬敞的大床。我們像貓咪一樣弓起身體,睡在床鋪的正中央。

  世界充滿光明,我們像是被堅硬貝殼保護的珍珠一樣,非常幸福。

  「給你。」

  「嗯,謝謝。」

  我手裡拿著阿宏遞給我的酒杯,坐在地板上。我們兩人輕輕地乾杯 。

  大概是因為有個酒鬼老爸的關係,阿宏幾乎不怎麼喝酒精飲料,但是最近似乎不像以前那麼神經質了。不過也僅止於吃晚餐時,和高中生小酌啤酒這一丁點的酒量而已。

  「你今天又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你和他一起慶祝生日嗎?」

  我露出微笑,一口氣喝完杯子裡的酒。

  「老實說,我被甩了。」

  阿宏伸長去拿酒瓶的手停了下來,緩緩抬起頭。

  「你被甩?不是你甩了他?」

  「嗯。」

  「……真是的,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他只是覺得你很好騙,陪你玩玩而已。」

  阿宏厭惡地說道。他臭著一張臉,將兩人的杯子倒滿酒。

  「快點忘記那種傢伙吧。」

  不斷盤旋在我心裡的思緒突然平靜地停下來。

  每當阿宏說我的男朋友——應該是曾是男朋友的男人壞話時,我的內心就充滿不正常的滿足感。

  今晚雖然也是這樣,但聽阿宏這麼一說,我也想稍微幫石田說一下好話。

  「他說他是為了我才提分手的。他叫我別再談這種不倫的戀情,要過得幸福。」

  「……也不想想自己做了什麼,真虧他說得出這種漂亮話。」

  「是啊,那真的是漂亮話呢。」

  便宜的紅酒讓我想起在很久以前的夏天裡吃到的當季葡萄。

  「他說,只能共同擁有飯店鑰匙的關係稱不上是幸福。你覺得呢?」

  阿宏露出有點複雜的表隋。

  「哼,就算再怎麼沒出息,一千次裡還是會說出一次像樣的話嘛。」

  他接著站起身,不曉得從抽屜裡拿出什麼東西后又折了回來。

  「給你。」

  他交給我的是閃閃發光的全新備用鑰匙。

  「因為透告訴我,前陣子因為我不在,害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原來那個第六感不錯的少年,感覺到我當時很想要備用鑰匙的眼神啦。我露出苦笑,把鑰匙放進阿宏的胸前口袋裡。

  「我才不要,這個比飯店的鑰匙還沒有價值呢。更何況,我趁你不在家的時候跑到你的房間,到底是要幹什麼?」

  不管到哪裡,我都是這麼彆扭又討人厭的女人啊。我自己也無法判斷,現在這種舉動究竟是出於本性還是在虛張聲勢。

  因為失去保護自己的貝殼,我從珍珠變身為海膽。

  透的身體輕輕地動了動,迷迷糊糊地醒來。他坐起上半身,望瞭望四周。阿宏把杯子倒滿礦泉水遞到透的嘴邊。

  「這裡的冷氣太強,去床上睡吧。」

  透喝著水、乖乖點頭後,忽然察覺到我在,便像突然酒醒一樣睜大眼睛。

  「對不起,我不知道文乃小姐來了。我只喝一口啤酒而已,卻突然很想睡……」

  透咧著嘴笑和揉著眼睛的模樣就像貓咪一樣。

  「呃……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沒關係啦,我正想要回去了呢。小透,你好好陪這個人吧。這個人一定因為個性的關係,都這麼大了卻從來沒有跟什麼人一起度過生日吧。」

  我以為阿宏會說什麼「明明你自己才在生日被男人給甩了」之類的辛辣話語諷刺我,但他卻口一是露出吃驚的表情笑了笑而已。

  阿宏真的變了,他的眼神變得好溫柔。

  我現在才知道,他剛剛察覺到我來就事先打開大門,是怕門鈴聲會吵醒透。

  真不甘心,能把阿宏改變到這種地步的人,居然不是我。

  「不是已經沒有電車了嗎?」

  「沒關係,我到車站再叫出租車。」

  「那我送你到車站吧。」

  「不用啦。沒關係,我想一個人慢慢走。」

  在狹窄的玄關,我把製造噪音公害的根源套上雙腳。

  「……文乃,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阿宏用有點認真的聲音問道。

  我想起靜靜放在包包裡面的胸針。因為自己沒辦法丟掉,所以我才想拜託阿宏幫我處理。

  但是,這終究是我自己的問題。如果阿宏的溫柔是透感化的結果,那我太依賴阿宏的溫柔反而不合情理。

  「我只是來說我和石田的事情而已。因為那個人是你的眼中釘,我覺得你一定會感到高興吧。」

  「這麼說好像我是萬惡不赦的壞人。」

  阿宏露出有點厭惡的表情後,笑著對我說「要打起精神來喔」。

  到了夜晚,大概是汽車數量和白天相較變得比較少的關係,這種都市的酷熱空氣裡竟然也有些許的綠葉味道。

  阿宏說的沒錯,我的腳步聲在水泥街道上確實發出劇烈的聲響。

  當我要走過和鐵路平行的河川時,我停下腳步,翻了翻包包拿出胸針。拿著胸針的手伸出欄杆。水泥河床的河面上有著霓虹燈的倒影,黃色的光芒搖曳著。

  從旁邊門戶大開的居酒屋,傳來有些走音的演歌。我大概呆望著河面約有一首曲子這麼久,然後在稀稀落落的掌聲傳來的同時呼出一口氣,把手抽回來。

  眼淚落在無法丟掉的半圓形珍珠上。

  湧上喉嚨的痛楚,讓我知道我比想像中的更喜歡石田。

  我第一次和有家室的人交往,是在十九歲的時候。朋友們多與同級生談著辦家家酒般的戀愛,相比之下,我覺得自己更為成熟。

  之後,我一直反覆這種不倫的戀情,一年過了一年……直到現在,我才終於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成熟。

  我一直想要回到小時候。

  我想回到搞錯殉情和珍珠,天真無邪的小時候。我想回到就像珍珠被堅固的貝殼保護一樣,相信家裡包圍著自己的那股和平能夠永遠維持下去的那時候……

  但是,那時候已經永遠結束了。

  把自己這種不想不幸卻總是躲避幸福的矛盾個性,歸咎於生長環境或者境遇的小時候,也已經永遠結束了。

  石田說的沒錯,我一定要幸福。

  我把俗氣胸針上的粗針別在夏季服裝的薄衣料上。接著,把已經習慣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碎鑽戒指拿下來。

  這枚戒指是我剛換工作不久時,阿宏為了幫我增加業績而買的。

  當時,他跟我說隨便什麼都可以,叫我幫他挑一款戒指。我以為是他要送給女朋友的禮物,就推薦這枚我很喜歡的戒指。我從以前就很想要這枚戒指,但是我當時才剛換工作不久,而且還有其它貸款,所以這枚戒指對我來說還是有點貴,很難買下手。

  結賬完畢,當我把東西交給阿宏時,阿宏卻把東西還給我。

  「我只是想在你店裡買個東西而已,也不曉得要送給誰。如果你喜歡就給你吧。」

  我居然會這麼珍惜因為這段緣由而到手的戒指,看來我多半也是有著少女情懷的女人吧。

  如果我把戒指代替胸針丟進河川裡,這景象應該會美得像是連續劇裡的某段劇情一樣,但我不會做出這麼浪費的事情。

  因為是我賣出去的商品,所以我知道這枚戒指的價錢多少。我可受不了居然把它丟進這種水溝裡。

  比起沉浸在連續劇般的感傷中,我選擇留下東西。對於自己的堅強,我感到可笑又可憐。我面對夏日的黑暗,獨自笑著,不再流出眼淚。

  我把拔下來的戒指放進包包裡。雖然做不出丟掉這枚戒指這麼浪費的事,但應該不會再戴上它了。

  居酒屋裡再次響起卡拉OK的節奏。我在歡樂拍子的鼓舞下,用力踩著高跟鞋,走向車站去叫計程車。

  總有一天,我也能跟某個人共有同一間房間、同一個家的鑰匙吧。

  就算沒有那麼一天,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這不是我出生環境或者境遇的關係,而是我自己本身該負起的責任。

  但是,如果幸運來訪,讓我能夠拿到一把閃亮亮的鑰匙……

  那麼,我就要揮別身為珍珠碎片的悲慘,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貝殼。

  我要變成連大象也踩不碎的堅硬貝殼,這次換我讓我的珍珠們有個幸福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