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同學好像在喊你了,你該醒醒了。」
華玉盞低頭輕輕在她耳邊說完這句話,收回了一直放在桑寧腰上的手輕輕一推。
桑寧身子一歪從樹枝上掉下來,感覺到身體的下墜——但她沒有落到地上,短促的下墜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她就睜開了眼。
有那麼一瞬間她在茫然,為什麼是「睜開眼」?
她明明本來就清醒的睜著眼睛的,為什麼還要睜開眼?
可是「再次」睜開眼之後她既不在樹上也不在樹下,視線裡只有一片昏黃燭光映照下的夯土屋頂,耳邊是一個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喋喋爭論:
李澤俊的聲音說:「那說不定是狐仙?狐仙不是會變化外貌迷惑人嗎?」
孟思敏立刻反駁:「你覺得你長的帥?狐仙看上你了?這種鬼地方狐仙幹嘛特地跑來救我們??」
白樂枝則猜測:「會不會是什麼守護靈之類的啊?咱們之中誰家裡有請類似的東西嗎?」
桑寧抬起頭看著激動地議論著的四個人,孟思敏和楊豐旭激動的站在屋裡連坐下休息都顧不得,白樂枝則是坐在凳子上幫李澤俊清理傷口。
他們出門有隨身帶一些碘酒藥棉膠布之類簡單的東西,就是怕去太偏遠的地方缺醫少藥的,萬一有個磕碰可以處理一下。
李澤俊看著出血挺多,不過傷口倒不嚴重,只是被田裡那個一堆東西混成的大鬼的爪子在胸背戳了三四個洞,好在只是皮肉沒有戳到內臟。
但不知是不是屋裡光線太暗的關系,看起來總覺得隱隱有些發黑,白樂枝擔心得用了大半瓶碘酒擦得仔仔細細。
桑寧爬起來,「你們在說什麼啊?」
大家的目光投向桑寧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屋裡靜默下來,目光裡混雜著一瞬間的戒備和遲疑,看得桑寧一臉愕然。
不知是她那副純天然不做假的呆相化解了懷疑,還是大家被摧殘了一晚上的脆弱神經不能承受更多,哪怕自欺欺人也願意相信這個桑寧沒有問題。
——他們現在安全了不是嗎?
他們已經回到了屋主家,進到房間裡,擺脫了屋外那恐怖的一切。
所以千萬不要再把戒備和恐懼帶到屋裡來了,他們不想繼續擔驚受怕,那他們就只能相信這個桑寧沒有問題——她是桑寧,一直留在屋裡陪著蔡媛美的桑寧。
之前在外面那個只是一個有著桑寧外形的,似乎友好的某種東西罷了!
——這是他們選擇相信的。
孟思敏坐到床上拉住桑寧的手以無比八卦的神態對她說:「桑寧你不知道我們今天晚上遇到了什麼!那簡直就是百鬼夜行群魔亂舞啊!!高學夫那個蠢貨在喪禮上驚動了餓鬼,我們差點就被餓鬼給吃了!可是你不知道今天晚上有多離奇,有個東西竟然變成了你的樣子把大家給救了!可是救我們回來之後它就消失不見了,你說是不是很神奇?我們正在討論那個變成你的樣子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可能是路過的好心狐仙,或者是誰的守護靈?你說呢?」
孟思敏異常的熱情和冰冷的指尖形成了反差,甚至拉著桑寧的那只手隱約還在顫抖。
她緊緊盯著桑寧,像要從她臉上盯出一個答案,這一屋子人都在等著這個答案。
桑寧被他們盯著,突然就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實話。
如果她說今天晚上的那個人就是她,她覺得自己好像會被他們給扔出去似的——現在哪怕是一根稻草的重量,都足以壓垮他們脆弱的神經。
「你們……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不能說點聽得懂的嗎?」
桑寧於是順從本能決定裝傻,至少在她自己搞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之前,不能承認。
她的裝傻似乎也的確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不管這裡面有多少蹊蹺,他們願意相信那不是桑寧。桑寧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只是他們的同學,跟他們一樣,沒有任何未知之謎。
至於那個東西為什麼一定要變成桑寧——那一定是因為「它」知道桑寧當時不在他們之中吧。其他的,他們一概不願深思。
解決了桑寧的問題,高度緊張和恐懼之後的放鬆讓人頓時疲憊無力,幾個人就這麼點著油燈,有的躺著有的坐在床上靠著牆,而楊豐旭坐在凳子上背抵著門,都昏昏沉沉的睡了。
桑寧雖然也很累很困,但忍不住把這三個晚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想了一遍,除了第一晚她似乎是跑進了白樂枝的夢境裡,後來的兩晚對她來說明明都像是真實發生的,但卻有人可以證實她人就老老實實地睡在床上。
桑寧腦子裡模糊地浮現出「靈魂出竅」四個字,對於她來說似乎也只有這個解釋。
想出了這個答案她才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直至天色微亮,光線透過窗紙照亮了屋裡,燃燒了一夜的油燈恍若風燭殘年般地搖曳著一星小小的火苗。
大家大多睡得很淺,都被白樂枝焦急的聲音驚醒了起來。
「李澤俊!李澤俊你沒事吧?」
「怎麼了……?」孟思敏揉著眼睛看過來,見李澤俊的臉色蒼白裡透著灰黑,冒了滿頭的冷汗。
楊豐旭也迅速從門邊起來,來到炕前,「他在發燒!是不是傷口感染了?」
他說著就伸手解李澤俊的衣服,剛一解開幾個人就驚了——醫用膠布固定的紗布下面,皮膚已經變成一片泛著青紫的黑,甚至似乎還有擴散的趨勢。
楊豐旭一把揭開紗布,那三個原本只有指頭粗細的爪洞已經迅速的潰爛,不但范圍在擴大甚至也爛得更深,仿佛深處正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隱隱蠕動。
白樂枝一把捂住嘴防止自己吐出來,可那傷口中隱隱發散的氣味著實讓人覺得不妙。
「我去找屋主!他們說不定有什麼辦法!」楊豐旭轉身就往門口走去,白樂枝慌忙從炕上下來,「我跟你一起!」
……
天亮之後屋主家另外兩間屋子也都開了門,兩個人在門口尋了屋主夫婦,說清李澤俊的情況跟他們哀求,「請你們救救他吧!他的傷口感染成這樣,不馬上醫治會有危險的!」
平日裡屋主夫婦對他們都是很和氣的,今天卻沉默地看著他們,半晌面無表情地歎一口氣轉身一前一後出了門。
醜丫躲在屋裡,只是從房門口偷看他們一眼,就迅速返回屋裡又關上了門。
白樂枝其實已經隱隱有了預感,他們昨晚破壞了「喪禮」,村民是不是對他們很生氣?他們真的會見死不救?
屋裡此時傳來孟思敏和桑寧的尖叫,他們慌忙趕回屋裡,剛走到門口就看到從李澤俊的傷口裡無數細小的黑色蟲子像受了驚似的蜂擁地逃竄出來,嚇得桑寧和孟思敏站在炕上迅速閃開。
孟思敏手裡還拿著沾了碘酒的藥棉,慌亂地解釋:「我,我只是想幫他消消毒……」
她只要一想到剛剛的畫面就頭皮發麻,她只是把藥棉伸進了潰爛的傷口裡,那些只有小米粒大小的黑色蟲子就湧了出來。
跑出來的黑色小蟲很快就散盡了,不知鑽進了牆縫還是地裡,乾淨得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們保持著僵立的姿勢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再上前去查看李澤俊。
這時醜丫出現在門口,迅速在門口放下一小碗黑黑的草灰,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跑開了。
楊豐旭微默片刻拿起那碗草灰,「這是給他用的嗎……?」
「應該是吧……」
他們已經惶惑地從屋主一家的態度感覺到,昨晚因為高學夫那一搗亂,他們恐怕是真的闖了禍。雖然他們也很冤,但在村人看來不管是高學夫還是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本來就是一起的。
現在醜丫還肯幫忙就算不錯了,雖然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什麼樣的責懲,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是這東西應該怎麼用?」
「直接撒到傷口上就好吧?好像有聽說老輩人有人受了傷會往傷口敷草灰的。」
楊豐旭端著碗小心地靠近李澤俊,抓起一撮草灰,聞到裡面似乎散發出一股殘余的刺鼻氣味兒,有點像是茱萸,香椿,那種植物自帶的濃烈味道。
他捻著草灰撒進李澤俊的傷口,傷口上的皮肉像是被無聲燒灼似的泛起一點黑沫,深處那細微的蠕動也停止下來。
一見有效果,孟思敏乾脆一把從楊豐旭手裡拿過碗,把裡面的小半碗草灰全部填進李澤俊的傷口裡,拿膠布貼上防止灑出來。
做完靜默片刻,又突然拉開自己衣服的拉鏈用力把衣服扯下來——
「思敏你幹嘛!?」
白樂枝和桑寧驚了,男生還在屋裡呢,她怎麼突然就開始脫衣服??
孟思敏根本不管那麼多,運動衫裡面穿的是短袖背心,她露出兩條胳膊給白樂枝看,「快幫我看看身上有沒有傷??」
白樂枝立刻明白了,她和孟思敏昨晚雖然沒有被那個乾屍捏成的大鬼傷到,但也被小鬼咬了幾口。兩個人立刻都脫了衣服,楊豐旭轉過臉去,桑寧則幫她們檢查過身上的每一處傷口。
幸好她們身上那些尖細的牙印雖然有些紅腫,甚至滲出膿水,但還沒有李澤俊那麼可怕。
只是傷口附近的皮膚都隱隱麻木,感覺不到痛。為了以防萬一她們還是把碗裡剩下的一點草灰刮出來,抹到每一處傷口上。
剛做完這一切,院子裡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乎來了許多人。
隨即毫不意外的,下任村長——或者現在該叫新任村長,他那蒼老嘶啞的聲音就又響起來——「學生娃,你們出來。」
來了。
他們都知道這是興師問罪來了,所以對於村長那不友好的語氣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孟思敏氣得拍醒了高學夫,「你這個死書呆快起來!叫你不聽阻攔去破壞人家的喪禮!現在人家上門興師問罪了!要出去也得你先出去!」
高學夫那一下也是撞得不輕,昏昏沉沉的醒了,好容易才搞明白了現狀。
他扶著頭皺眉尋思了半天,「我們會被動私刑嗎……」
「你還好意思說!要動私刑我們也先把你交出去!」孟思敏說著氣話,恨不得乾脆他們自己內部先動一場私刑敲開高學夫那個榆木腦袋算了!
但高學夫根本沒在聽她的話,他說完自己卻又搖了搖頭否定了,「不會……他們應該沒那麼大膽,我們不是簡單迷路在這裡孤立無援的一群學生。我們有帶隊老師,而且還跟他們說過已經聯系了人來接我們。如果我們出事了他們根本就沒法交代。」
說著他已經扶著頭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他們不敢把我們怎麼樣,我去跟他們談。」
白樂枝已經發現苗頭不對一把拉住他問,「你要跟他們怎麼談?」
「就說如果他們敢對我們怎麼樣我就報警,讓警察來查他們的所謂喪禮。」
「……」
「……」
大家面面相覷一眼,一致認為不能讓高學夫再出去火上澆油了!
於是孟思敏給楊豐旭打了個眼色,他突然伸手反剪住高學夫的胳膊,孟思敏立刻拿了床單來,兩個人把高學夫一纏,扔到了床上。
「你還是別出去搗亂了!在屋裡好好呆著不許出聲!」
他們已經在屋裡耽擱很久了,院子裡的人也並沒有催。
只是一走出屋門就看到院裡院外站了滿滿的人,個個面無表情卻又虎視眈眈,那一道道冷漠的視線就如同無聲的仇怨。
看到這些目光的一瞬間他們就知道這下是真的糟了。
「學生娃,你們昨晚破壞了喪禮。」
新任村長的聲音一如往常的蒼老嘶啞,卻透著冰冷刺骨的寒意。
白樂枝趕緊道歉,「對不起村長和各位,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的都已經無關緊要了。」新任村長冷冷打斷她,稍稍側身,立刻身後的人也跟著讓開一條路,幾個村民把幾口殘破的棺材抬進院子。
四個人立刻認出這就是昨晚那十幾口棺材之中的,棺材一落地,他們都忍不住後退兩步,三個女生甚至忍不住躲在了楊豐旭身後——
棺材裡是被啃得殘缺不全的屍體,其中一具下半身已經完全沒有了,雙臂也已經被啃得零碎,剩下殘缺的上半段軀體,卻還在嘶嘶的出著氣兒,像一個漏氣的風箱。
新任村長的目光冷冷投過來,「他們本來在昨晚就該平靜離世,但你們卻打斷了喪禮,讓他們以這副樣子繼續半死不活?」
四人沒有一個說得出話,醜丫昨晚雖然也說過,生在這裡的人如果不被餓鬼吃掉就沒有辦法死去,只能一直不生不死的活著。
但聽到是一回事,親眼見到才知道這有多殘酷。
楊豐旭壓下了心口的驚詫,惡心,那些已經混雜不清的情緒,「我們真的很抱歉,誠心誠意的道歉,但我們也已經為自己的冒失受到懲罰了——我們的同學現在傷得很重,他的傷口看起來情況真的很不好,請原諒我們,幫我們救救他,要怎麼補償都可以……」
「沒有那個必要。」
村長又一次打斷——「你們以為這只是有關這些老人歸天這麼簡單的事嗎?這個喪禮為的是跟餓鬼達成契約,讓它們不入門戶以給村民安寧,不上後山以給村民活路,不吃活人更是為了所有人的生死。
現在喪禮沒有完成,老契約也已經漸漸失效不能再約束它們,你們要補償的,是這一村的安寧和全村人的性命。」
四個人開始臉色發白止不住地冒汗,誰都知道這個責任他們真的負不起!
桑寧或許比他們鎮定些,知道華玉盞也許根本沒有走遠,他應該就在什麼地方看著事態的發展。但是他究竟要什麼時候才出現?
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麼,連她也止不住的心慌。
新人村長用那突出的眼球,渾濁的瞳孔掃過他們,「今晚會重新舉行喪禮,把喪禮上逃走的祭品補給餓鬼——你們,都要去。」
「什麼!?」白樂枝慌忙說:「我們不是祭品啊!那個喪禮本來跟我們無關的,我們只是去看看而已——」
「可是餓鬼們記住你們了——它們可不會分辨哪個是祭品哪個不是,既然已經發喪把它們召喚來,所有出現在那裡的活人都會被認定為祭品。你們,昨晚一共六個人,還有醜丫——她是被你們連累的,所以也要你們的人替她去。」
蒼老如枯枝般的手指一指,「正好你們七個人,今晚就一起去讓餓鬼平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