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夢的時候會有各種各樣的情形,例如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能夠保持自己的思考和警惕,有時候會預知到下一步夢裡將會發生的事,甚至隱隱可以操縱夢的走向。
但這一切卻都改變不了一點,就是夢裡的恐懼。
在惡夢之中,即使明知道是做夢也沒有辦法擺脫夢裡的恐懼,那些緊張,害怕,心跳和窒息的感覺有時比現實裡更加清晰。
就像是一個演員明知道自己只是按著劇本演戲,卻還是不知不覺入了戲。
只是桑寧確定,如果她是個演戲的演員,那她是完全沒有辦法把此時此刻的恐懼在鏡頭前表現出來的。
她站在宿捨的床前,甚至沒有辦法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她應該只是睡到半夜爬起來去上了一趟廁所,可是回來的時候卻看到自己床上躺著一個奇怪的稻草娃娃。
——她的床上怎麼會有一個草娃娃?
宿捨裡只有她和牧文心兩個人,牧文心絕對不是會做這種惡作劇的人,這個草娃娃是從哪兒來的?
桑寧盯著那個稻草娃娃,一瞬間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籠罩,好像這個稻草娃娃一直就躺在這裡,在屬於它的床上。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遏制地迅速膨脹,桑寧腳下一輕,像是再也不能踏實地踩在地面上似的,伴隨著一股懷疑的情緒也在迅速擴散——
她是誰?是什麼?
這是這個稻草娃娃的床,稻草娃娃的人生,那桑寧這個人呢?
「桑寧」是真的存在的嗎?她的人生為什麼就像是在黑暗中浮空搭出來的戲台子,沒有一點真實的感覺,連個可以落腳的支撐點也找不到。
……
桑寧一大清早就蔫頭耷腦地飄進教學樓,一步步有氣無力地往樓梯上爬。
拐進三樓走廊就遇見從教職員辦公室回來的白樂枝,她快走兩步趕過來跟桑寧並肩,「怎麼沒精打采的,沒吃早飯?」
桑寧被她一提醒才發現自己倒還真忘了吃早飯。可是現在已經不是吃不吃早飯的問題了,任誰天天晚上做惡夢夢見自己被切得七零八落,起個夜還看到自己床上睡著個草娃娃——這麼多天下來她沒有變成精神衰弱都已經很難得了。
白樂枝隨手從包裡拿出一個自己當做早飯的蛋黃派遞給她,「剛剛去辦公室華老師給了我這個,日常成績單。」
桑寧邊打開蛋黃派的包裝袋邊伸頭看了一眼,一眼看見高學夫的名字——「哇,真的變成負分了。」
——高學夫違反紀律擾亂民俗,激怒村民還害自己的同學遇到危險,倒扣二十分,
徐艦無視導師,不聽從安排,倒扣十分。倪倩和柯正亮半途退出,沒有分數。其他人都以六十分安全通過。
桑寧在心裡默默替徐艦他們三個歎一聲,好可憐。
——罪沒少受,最後還落這麼個結果。
「倪倩和柯正亮他們還好嗎?」
「不知道,」白樂枝歎了口氣,從那天早晨華老師把他們帶走之後就沒見過了,我問過華老師,他說等他們沒問題了自然會讓他們回來。」
桑寧默,那既然還沒放他們回來,就是說還有問題了。
華玉盞從以前在學校就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沒有課的時候很少在學校逗留。現在更好了,開了課外體驗,他每月安排了一個星期帶學生出行,其他三個周的時間都把課時讓給其他老師來補那一星期的課。
這樣的行程可以說除非他主動聯系,否則根本就見不到這個人。
怎麼想都覺得很可疑的老師,餓鬼附身被他帶走就沒有再露面的學生……
「倪倩他們真的還能平安回來吧……?電視上通常不是跳跳大神什麼的就直接驅除附身了,居然都已經一個多星期了……」白樂枝像是在問桑寧又像是自言自語,並沒有要她回答,轉而問:「你弟弟呢?上次他回去之後就沒再聽你提起過,他還好嗎?你們關系怎麼樣了?」
怎麼說也算是一起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夜,白樂枝覺得他們姐弟之間的關系也該緩和一些了——這種事她可是剛有過感觸的。
如果在以前,她跟班裡同學的關系也無非就是簡單的班長和同學。大學裡課少,翹課又是常事,同學之間見面本來就少,根本不比中學的時候大家每天從早到晚都在一間教室裡。
所以除了那些有共同語言的小團體,其他同學之間的感情真可謂淡薄。
白樂枝也一樣,本來就只是盡一下班長的義務而已,跟大家談不上太深的感情。
可是這一堂課外體驗下來,總覺得一起出行的這組人之間因為共患難而拉近了不少距離。雖然關系不見得多好,至少距離感不見了。
現在桑寧和桑小豪也是有共同不可思議的經歷和相同「秘密」的人,這段不能對別人說的經歷總能讓兩個人變得親近些吧?
她是這麼想的,不過桑寧卻撓頭傻笑一下回答:「他挺好的,回去之後好像也沒什麼異常,應該是不要緊吧。而且他也沒在欺負我,不吼我是妖怪了……只不過我好像被他無視掉了……」
「無視掉是什麼意思?」
「就是……上周回家的時候,看見我也當沒看見,好像空氣一樣的把我無視掉了……」她乾笑一下立刻主動找著理由,「這樣比起以前已經好很多了,所以我們的關系一定會慢慢變好的……」
白樂枝只是沉默以對,不忍心戳破——徹底無視也是一種欺負啊姑娘!
民俗專業的逃課風俗一如既往,每天來上課的就總是那麼幾個人。
白樂枝跟「唯一坐在坐位上的男生」打了招呼,「高學夫,你找的怎麼樣了,找到去村子的路了嗎?」
每天上完課就去尋找前往荒田村的路成了高學夫這一個多星期以來雷打不動的行程,風雨無阻。
他們記得很清楚,前往村子的時候只不過兩個小時的車程,按說只要堅持把兩個小時車程之內每一條道路都找遍就不可能找不到。可是他已經找了一個多星期,每條公路來來回回每一次都拓長路程,卻還是找不到通往荒田村的那條山路。
——就算沒有回答,高學夫的臉色也很能說明這一點。
白樂枝無奈地問:「你就不能相信我們親眼看到的嗎?」
高學夫微默了片刻回答,「那不合理。」
「那你送去檢驗的香煙也一個多星期了,有結果了吧?找到你合理的答案了嗎?」
高學夫繼續沉默了一會兒,依然懷疑的說:「也許華老師給我的根本就不是他在村裡抽的那種煙。如果他的煙裡的確有致幻物質,他是完全可能另外備一份普通的香煙來做掩護的。」
白樂枝無語望天,然後決定放棄最後的勸說。
誰知這時徐艦竟然風風火火的跑進來,一屁股倒坐在高學夫前面的座位上,把手裡的DV往高學夫桌子上一放,「還上什麼課啊,DV我都準備好了,咱們現在就走吧!」
這對奇怪的組合連白樂枝都看得懵了一下,打斷他們,「等等,徐艦你在這裡是湊什麼熱鬧?」
徐艦轉頭看一眼白樂枝和桑寧,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和高學夫聯手探清*的秘密!你們兩個可別去打小報告!」
白樂枝覺得自己暈眩了一下——你丫吃虧還沒吃夠嗎?上一次就因為不聽勸告,連荒田村的村門都沒進在餓鬼田被鬼追了四天三夜,現在還敢作??
她已經無力再管他們了,拉著桑寧正要去別的座位坐下,徐艦卻突然一伸手拉住桑寧的另一只手——桑寧回頭,看到他盯著自己,「你也要一起去。」
「誒?」
除了徐艦之外的三個人都是一愣,桑寧下意識就要直接拒絕,徐艦卻盯著她繼續說:「我見過你,在餓鬼田。」
白樂枝提醒他:「我們幾個你都見過。」
這麼一說徐艦也有點遲疑,但還是沒有立刻鬆開手。
他獨自在餓鬼田被鬼追了四天三夜,如果在正常情況下別說四天三夜,一天一夜就夠他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但餓鬼田是餓鬼扭曲出來的空間,在那裡並沒有時間的觀念,他感覺不到疲憊饑餓和體力的消耗,但一從田裡出來他整個人頓時虛脫得跟要死了一樣,在醫院打了幾天營養針,又回來養了幾天,現在身體是恢復了,但那四天三夜裡的記憶卻並不怎麼清楚。
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止一回見過這個從來沒怎麼注意過的插班生。
但是真見過又怎麼樣,也只能證明桑寧不止一次闖進過餓鬼田,他把她拽上又有什麼用?
正遲疑著剛進教室的孟思敏就用書往他的頭上狠拍一下,「騷擾桑寧幹嘛?」
「誰騷擾她了?!」
「不是騷擾你拉著人家幹嘛?」
徐艦才放開了手,隨著其他人陸續來到教室,課任老師也走進來站上講台,終於暫時放下這件事開始上課。
……
課堂上半老的禿頂老師在講台上枯燥地講著,桑寧卻總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從走廊上傳來。
聲音很細,但因為是上課時間走廊上很空蕩,那哭聲就像帶著回聲似的,顫顫悠悠聽著叫人心慌。
那聲音在移動著向門口慢慢靠近,桑寧的視線也跟著往門口飄,這一瞟先是發現白樂枝和孟思敏也在悄悄往外看,徐艦更是離譜,伸長了脖子一點都不給老師面子,好像下一刻就乾脆竄到門口去看個究竟了。
但這時候桑寧卻不想看了,因為她發現除了他們幾個,其他人根本瞄都不瞄一眼,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似的。
桑寧心裡不自覺的犯嘀咕,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幾個呢,別人都沒有好奇心的嗎?
隨後當那個聲音終於出現在門口,桑寧只覺得頭皮都在發麻——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看不出應該是初中還是高中年級,身子長得淡薄瘦弱,留著一頭零零碎碎的披肩發。
現在已經入了秋她卻還穿著無袖的連衣裙,身滿身都沾著泥污快要看不清衣裙的顏色。她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拎著個髒兮兮的歐式古董娃娃,嚶嚶嗡嗡的哭個不停,從教室門口走了進來。
讓桑寧發寒的是,講台上的老師對此完全沒有反應,他照舊講他的課,其他同學也該聽課的聽課該開小差的低頭開小差。
對於這個哭著走進來的女孩子,除了他們幾個之外仿佛沒有人看得到。
白樂枝顯然也發現事情不對,微微臉色發白,一把抓住坐得離她最近的桑寧。
桑寧反握住她兩人緊緊的拉著手,感覺到彼此的手心都攥了一手的汗。她們看著那個一身泥污的小女孩走進來之後就站在講台前哭著,跟老師之間的距離連一米都不到,就這樣一個在哭,一個如常的講課,畫面實在詭異。
桑寧白樂枝和孟思敏三個女生都憋著不敢說話,然而徐艦卻憋不住了,他騰地站起來,在老師和同學的愕然之中指著一身泥污的小女孩嚷著:「你們都在幹什麼?看不到她嗎??怎麼還能上得下去課!?」
禿頂的老師看著他,遲疑的說:「這位同學,如果你是在搗亂就請你出去。」
他大概也不能確定這是故意搗亂的,還是這個學生腦子有病。
聽說這個班裡好像是有幾個學生剛剛住了院,這位老師實在不好判斷。
徐艦立刻轉向桑寧和白樂枝孟思敏的方向,手還指在那個小女孩身上,「你們都看見了吧?你們也能看見的對不對!?」
感覺全班的目光都投了過來,白樂枝鴨梨山大地別開了臉。
——聽說遇到神經病首先不要跟他對視,雖然桑寧知道徐艦不是神經病,但也還是忍不住也想那麼做。
只是這一瞬間哭聲突然停止,桑寧看到一身泥污的女孩放下了擋住臉的手,一雙沒有眼白的漆黑的眼瞬間向徐艦的後背瞪過來——
即使沒有直接迎上那道目光,桑寧的頭皮還是一瞬間就炸了。
下一刻那個女孩就憑空消失不見,所以徐艦回頭的時候沒有看到那雙漆黑冰冷沒有眼白的目光,只是繼續指著女孩原本站著此時卻空無一物的地方,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下課是真的上不下去了,別的同學都在竊竊私語的笑徐艦發神經,那禿頂老師一見這學生是真的有病,也怕在自己的課上刺激到他發生什麼問題,就趕緊提前下了課。
教室裡寥寥幾人頓時就一窩蜂散了,徐艦一屁股又跌坐回座位上,還在揪著她們問:「你們剛剛都看見了吧?不只是我一個人看見吧??」
見他實在太可憐桑寧就應了他一聲,可是一想到剛剛那個不知是什麼鬼東西的女孩盯著徐艦那一眼的眼神,桑寧就覺得說不定更值得同情的還在後面。
白樂枝和孟思敏面面相覷一眼卻有點犯嘀咕,為什麼屋裡只有他們看到?而且貌似高學夫也跟其他學生一樣什麼都沒有看見,一屋子人只有他們四個見到?這應該不是巧合吧。
高學夫什麼都沒看見,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鬼。既然下了課,就收拾好東西,問徐艦:「你走不走?」
如果徐艦再愣著不走,他就準備一個人繼續去找荒田村了。
徐艦趕緊回神,也帶上自己的東西,「走走!」
屋裡剩下三個女生之後白樂枝和孟思敏又對視幾眼,從剛剛詭異的氣氛裡緩過神來,有些踟躕著不知道怎麼開口——
「桑寧,有件事我們還沒跟你說……」
「什麼?」
桑寧不知道她們兩個幹嘛這麼吞吞吐吐的,見白樂枝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桑寧,華老師讓我們最近兩天就開始統計參加下一堂體驗課的名單了,我和思敏都不打算參加了……」
桑寧愣了愣,但也不是那麼意外。遭遇了那麼可怕的經歷她們不想再去也是正常。
隨即看到她們歉意的眼神才明白,她們是在擔心自己呢。
她是華玉盞欽點每一堂必須參加的,作為曾經共患難的好隊友,此時要拋棄桑寧對她們來說多少是有點不忍心的。
桑寧笑著安慰她們說:「沒關系啦,也不是我一個人,總還有其他人在——而且我很聽話的!又不會隨便違規,只要安分的聽從指揮就萬事大吉了不是嗎~?」
她故作輕鬆的說著,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底。
只是聽她這麼一說,白樂枝顯得更猶豫了——
「……桑寧,我說了你別害怕。我覺得,下次的課程沒那麼容易了。華老師讓我統計報名人數的時候,說……這次報名不要新人,只接受上次參加過的學生。我有問他為什麼,他說下次去的地方可不是適合培養菜鳥的。
其實回來以後我也想了一下,桑寧有沒有記得進荒田村之前華老師說過什麼?
他其實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了,那是第一課,他挑選了一個相對來說沒有危險的地方,只要我們本分聽話就能安全回來。
所以他故意把我們丟在那裡,就是為了讓我們長記性長教訓,其實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知道這像是什麼?
就好像是為了我們將來要面對的危險而提前準備的預演和訓練——這讓我覺得接下來的課程一定很危險很可怕。
桑寧,下一次就不再是預演了。」
白樂枝說得很嚴肅,那種言語裡透出來的凝重也影響了桑寧,不自覺地跟著心慌起來了。
她苦笑一下,「可是我也沒什麼選擇啊……」
華玉盞可是掌握著他們生殺大權的教授,而且還沖分展示過了他強硬的後台和說一不二的作風。
白樂枝和孟思敏了然地拍拍她的兩肩,「保重啊。」「要小心。」
桑寧默,不要這樣啊!讓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風蕭蕭兮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