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曲小路。
桑寧腦子裡都還隱約記得小時候跟在曲小路身後喊著「小路哥哥」的片段,這對連跟父母家人之間的相處都沒什麼印象的她來說似乎成了很重要的記憶。
她有時候也會覺得奇怪,身邊的人都告訴她她是在東大的那場精神毒品風波裡受到了傷害,她也漸漸接受自己失去了一年的記憶這件事。
但為什麼她連從小到大生活的記憶都混沌不清?感覺就像是有人指著她的父母弟弟告訴她:這是你的父母,這是你的弟弟。但細想起來她卻想不出任何一件生活和成長中跟父母弟弟之間發生的小事。
這種感覺也常常會被她忽略掉,像是有人在腦子裡告訴她不用去在意。
所以她不在意,她不去想,就只是在每天清晨醒來的時候會被茫然和混沌占據,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裡,為什麼會在這裡……
還以為她生命裡最真實的就只有曲小路了,可是其實她最近也漸漸發現了,他才是最不真實最不靠譜最像浮雲一樣的存在!
時不時的失蹤,除了約定好的周末和周一之外總是找不見人,連電話也經常接不通。
工作的地方一會兒說他一年前就失蹤了,一會兒說他只是出差,而律師名牌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
這一切換一個環境換一個人遇到也許都算不上太不尋常,但是桑寧知道發生在她身邊的,就只能是不尋常。
曲小路他像是紙上被水暈開的一個人像,仿佛隨時都要從她的世界消失不見了。
……
桑寧在漸漸暗去的天色裡看著華玉盞,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華玉盞那句話像是捅開了一層窗戶紙,硬生生的揭露開一個事實——曲小路,真的是「那一邊」的人。
他好像從這一刻再不是她的表哥曲小路,而像是某種不知名的東西,從「那一邊」的世界滲透進她的生活。
他明明就是她的親人,那些小時候跟著他身後喊著「小路哥哥」的記憶難道是假的嗎?為什麼曲小路就跟華老師扯上了關系呢?
雖然她曾經在恍惚中看到曲小路出現在華老師家裡,但她一直只想將那當做是幻覺,似乎這樣就可以保護她普通平凡的生活不受到侵襲。
結果那果然只是自欺欺人吧,她看到的根本不是幻覺,當時曲小路就在那裡,他也在華玉盞家——現在想來,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的身體被從草娃娃換成了泥娃娃。
從那時她就沒有再看到草娃娃的幻象,或許就像華老師電話裡那個人說的,她對泥娃娃似乎適應性良好,如果不是掉進了河裡她大概不會發現什麼異常。
遇到靈異事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整個世界都靈異了。
而她面前的這個男人還清楚的知道有關她的一切卻又什麼都不跟她說——桑寧只覺一股悲從中來,卻只能認命地問:「小路他怎麼了?你說再也見不到他……他有生命危險嗎?」
她對華玉盞問的問題那都得做好心理準備,就算她問了他也未必會回答她,就算回答了她也得小心翼翼以防隨時惹了他不開心又不繼續說下去。
但華玉盞今天看起來也像是有意要告訴她一些事情,並沒有無視她的問題——
「他不會死,生命危險倒是沒有的。只是發生了一些事,他就快要保不住他的形體了——大概會變得像幽靈一樣,雖然存在於那裡只是誰也看不見。至少在你的有生之年是見不到了。」華玉盞看了看她,「現在只有那顆蚌珠可以幫他稍微恢復一點,這樣,你要不要去搶那顆蚌珠呢?」
不等他話音落下桑寧已經一把抓住他,「珠子什麼時候出來?我們不能現在去搶嗎?」
桑寧聽到這裡已經顧不得去想曲小路為什麼也失去了「形體」?是變得跟她一樣嗎?
在她不記得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
明明每一個周末每一個周一他們都一起往返於家裡和大學,他開著車,她坐在副駕駛,似乎眼前還能夠看到某個早晨陽光從車窗外投照到他溫和謙謙的臉上的畫面——可是突然之間她卻有些想不起他的長相了。
她急急地催促著——「華老師我們什麼時候才動手?遲了珠子會不會被別人搶走?」
為了小路她可以不要三觀,哪裡還管老蚌可不可憐。
華玉盞突然輕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算是曲小路沒白為你做這麼多。」
桑寧愕然地摸摸被他撫過的臉——他一個當老師的這麼對學生摸來摸去真的沒問題嗎?
可是她似乎不能不察覺到,華玉盞果然還是有話瞞著她沒有說。
——小路是為了她才變成這樣的嗎?
他故意不告訴她,只是想試探她的反應,看她到底值不值得小路這麼做?小路到底是誰的表哥??
她很討厭這樣,只有自己一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還有總是對她忽冷忽熱的華老師……
華玉盞此時沒有看她,但大約也猜得到她臉上的失落。只是他沒有想去安慰,比起她不久之後將要面對的事情,安慰沒有任何用處。
「今晚你跟我一起下水去看看,這裡沒有月虧圓缺,蚌珠開啟的時間只能憑著大概去猜測。我們得在蚌珠開啟之前摸清水下的情況,只怕水神娘娘早就已經占盡地利把老蚌團團圍起來了。」
「我們……要,下水?」
這湖雖大,可是一想到「水神娘娘」的屍體也泡在裡面桑寧心裡就有點抵觸。華玉盞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怕?」
「才,才不是——可是我的手不是不能沾水……」
說著桑寧就看到自己那只白白嫩嫩的手根本好端端的,完全沒有融化……
啊……這不是泥娃娃的身體。那具泥娃娃的軀殼還好好的躺在屋裡睡大覺呢。
她囧囧地抬頭,「華老師,我現在到底算是個什麼狀態啊……?」
她邊問邊捏了捏自己的臉,捏起來觸感也肉肉的,很真實的樣子,實在不像只是靈體——事到如今了華老師沒必要這點小事都還不告訴她吧?
華玉盞看她在那兒一會兒捏捏臉一會兒捏捏胳膊,像在看一只嚙齒類小動物——「你就當是魂魄出竅之後又變成了實體化,現在只需要這麼去理解就夠了。至於要實體到什麼程度,那就看你自己的控制了。」
雖然後面這句話的意思桑寧沒有十分理解,但還是忍不住問:「我不能一直都這樣嗎?如果我能夠一直保持實體就不需要什麼泥娃娃和草娃娃了啊……」
桑寧突然覺得這樣好像也很方便,想實體的時候就實體,有需要的時候還可以變成魂魄狀態穿牆而過……
華玉盞斜睨著她,細長微挑的鳳眼裡帶著幾分不屑,明明是鄙視的目光卻又透著三分勾魂似的媚意——
「你真覺得自己可以長時間保持穩定的實體?誰給你的自信?你想知道如果你突然無法在眾人眼前維持住實體時,會是個什麼情景嗎?」
「……」桑寧頓時沒了聲音,蚊子似的說:「不想知道……」
她根本就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變的,萬一在肚子太餓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分了神把自己變成個燒雞醬鴨脖要怎麼辦??
那場面太美,她一點也不想看!
「可是我到底是怎麼能夠做到這種事的?這應該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吧?」
華玉盞拿出一只煙點燃,在飄出的煙霧裡淡淡看她,像是斟酌著從何對她這個一無所知的人說起——
「我剛剛說過物用得久了也能成妖吧,這些東西屬於精魅,它們不比民間常聽聞的狐狸精黃大仙,它們本來就沒有血肉,想成精難,想要變成人形就更難。所以它們生來就更擅長寄宿於有血有肉的活物體內,也有些以跟宿主同化來躲避天劫,獲得更長久的壽命——
它們這一類東西,雖然靈氣成長得很緩慢,但活得卻足夠久。而活得越久力量就越強,最終那些幾千年的老魅就可以不再寄宿於其他東西體內,由自己幻化出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軀殼。」
桑寧沉默地聽完,乾咽了口水把心一橫,「華老師,那……我……是個什麼?」
「什麼是個什麼?」
「我不是桑寧吧?只是寄宿在桑寧身體裡的什麼東西,所以我才什麼都不記得!那我是個什麼?木頭?石頭?或者好歹值錢一點是個玉石珠寶什麼的——」
她話都沒說完就被聽不下去的華玉盞伸手對著腦門彈了一記,「精魅可都是些活了幾百上千年的東西,你覺得自己有那個穩沉氣嗎?」
桑寧捂著腦門一聽幾百上千年……那果斷跟自己沒什麼關系?活了那麼久的東西並不會因為失去個記憶就變得跟她一樣沒有半點穩沉氣的吧?
「那,還不是華老師你說起這個,我才會誤會的……」
華玉盞不爽地朝她腦門上又彈了一下,比剛剛還用力——「不是為了讓你這顆什麼都沒裝的空腦殼能稍微容易理解一些才不得不從頭說起的嗎?」
桑寧被彈得腦門發紅,這回乖乖閉了嘴謙遜聆聽不敢再打斷,可是華玉盞似乎也失去了詳細說明的耐性,直奔主題簡單一說:
「你不是精魅,只是有一只千年的老魅把自己的力量給了你,讓你得以寄宿在其他物體內,並且能夠短暫的幻化出實體。」
「——那我自己的身體呢!?」桑寧幾乎脫口而出,一時根本顧不得要慢慢來不能得罪他的打算,「為什麼要把我的身體丟在荒田村?為什麼要讓我待在草娃娃泥娃娃的身體裡??」
她記得那段時間反反復復的惡夢,像是每一夜魂魄都會飛回那一晚的荒田村,去一遍又一遍的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砍得七零八落。
那即使只是夢裡看到的情景她卻莫名就是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就發生在逃離荒田村的那一晚。
那個身體不是泥娃娃不是草娃娃,是有血有肉的真實軀體。
為什麼華老師要把她丟在荒田村?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這麼久,她一直想問,卻一直被他無視。在今天這樣的時機一旦有了機會就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疑問。
從那一天,她被丟在了荒田村。
越發昏暗的天色已經讓她看不清分明華玉盞的表情,只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目光格外深沉。
「——那不是你的身體。」
「啊?」
桑寧微微怔住,從未想過這樣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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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天都黑了,桑寧是要睡成豬啊?」
徐艦說著,想要去喊桑寧起來。再怎麼說睡覺睡到連晚飯也不吃那就不怎麼正常了吧?
他正想去把桑寧喊起來,楊豐旭卻說:「不用去了,我剛剛已經去叫過了,倪倩根本就不讓進門。」
「倪倩?」聽到她的名字徐艦就收住了腳,「那個怪物想幹嘛?不會想軟禁桑寧吧?」
楊豐旭笑得有點無奈,「應該不會吧。她和柯正亮是來保護我們的,怎麼會做那種事。大概是有什麼原因吧。」
徐艦嘁了一聲,「那可未必,華老師這人也怎麼地道,他帶來的保鏢誰知道有沒有問題?」
雖然這麼說但他也沒有再打算去,這時送飯的村民已經來了,只是來的並不是水花大姐,而是一個不怎麼面善的漢子。
飯菜上了桌卻是連米飯也沒有,只有一盤魚。
看來村裡人也是有些急了,水花大姐算是辦事不利,到現在他們都還沒有顯出任何異常,魚到底吃沒吃下去也不知道。
不過到底村裡人還不敢隨便撕破臉皮,這裡似乎沒有荒田村那麼封閉,跟現實世界似乎只隔著一條河,甚至偶爾還有船家往來。所以他們對外面來的人多少還是有些忌諱的。
那漢子也裝著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神情裡卻隱隱約約的擺著——飯也沒有只有魚了,看你們肚子餓了不吃還能怎麼著。
當著那漢子的面他們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徐艦乾脆賤吧兮兮的上前去搭話,「哎,大哥,水花大姐怎麼沒來啊?」
「水花沒空!」漢子雖然臉上裝著好脾性,一開口還是透著股不耐煩。
徐艦繼續笑得嬉皮笑臉,「我們可就愛吃水花大姐做的魚,這魚是不是水花姐做的?」
漢子擰著眉頭瞅著他,也不知他是認真在問還是有什麼意圖,甚至都開始懷疑起水花是不是被他們籠絡了。
「管誰做的,做了你就吃!」
這人不善歸不善,卻也不是個花花腸子太繞彎的,還非要揣摩出幾分心思來,頓時就被水花有沒有被籠絡這種心思搞得自己坐立難安,又被徐艦扯得心煩,不等送客自己就大步走了,也不知是不是去找水花對質。
徐艦笑得不行,「哎這人怎麼這麼好糊弄啊!」
高學夫推推眼鏡,實話實說,「他不是被你糊弄的,是自己想太多。」
「先別扯了,我們趕緊把魚處理了吧。」
楊豐旭說著,只是難免越來越擔憂——村裡人不知道他們有備而來自帶著食物,只給魚不給飯這種事都做出來了,大約是知道桑寧有男朋友之後真快要急眼了。
現在他們肯定滿心都在焦急著確認吃了魚之後倪倩到底能不能平安,這是他們最後的指望了。
拖過了今天,明天又要怎麼辦?如果遲遲不毒發,村民會怎麼做呢?
楊豐旭剛拿著魚悄悄來到屋後,卻頓時憋回了一聲驚喊,眼前只見幾只土狗雙目血絲通紅口中流著唾液,呼哧呼哧地喘著在爭先恐後地刨著坑,把他們之前埋下去的魚肉都刨了出來,連泥帶土的啃食。
楊豐旭不敢驚動了它們正想悄悄退開,但似乎是他手裡的魚發出的氣味兒引起了它們的注意——幾只土狗驟然抬頭盯著他,喉嚨裡發出咕嚕嚕似的聲音,仿佛肺裡充斥著水泡讓它們不能叫喚,卻都搖搖晃晃地向楊豐旭逼近,猛地撲了過來——
楊豐旭,享年二十一,卒。
(最後一句我寫著玩的,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