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見,或者說那個借著月見的樣貌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食人妖鬼帶來的那一點微弱卻悲哀的風波甚至沒有來得及引起更多一點騷亂就隨著她的關禁而銷聲匿跡。
在華玉龍看來,一次返魂香的出現,兩個食人鬼兩條人命,在史上可能都是范圍最小的一次悲劇。雖然對於桑寧來說悲劇就是悲劇,哪怕一個人的死也是悲劇,也會有人痛苦和難過。
現在聞夫人已經重歸塵土了,桑寧除了第一眼見到她崩潰時的樣子再沒有敢去看過一眼,只是從管家那裡聽說她後來全身的皮肉乾枯一塊塊剝落碎成渣滓,只剩下一堆白骨。
她見到了鴛鴦蝴蝶從地牢捧出來的一個方方的盒子,斂著聞夫人剩下的東西,就那麼四四方方一盒。
桑寧不敢想那就是「月見」不久之後的結果,更不敢想華玉盞要怎麼眼看著這個過程的發生。就算他之後一直沒有再去過「月見」的房間不再看她,心裡只怕也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她身上那一點點發生的改變,就在隔著他幾道牆的地方。
華玉龍在她某天上樓時悄悄叫住她,「小桑寧,來來~~」
桑寧看著他那張娃娃臉,穿一身一本正經的西裝馬甲,卻又做賊似的在自己家偷偷摸摸,哪兒有點大企業大老板的樣子。
她也偷偷摸摸的湊過去壓低聲音問:「華先生什麼事啊?」
「你來~」
桑寧沒想到他偷偷摸摸帶著她竟然來到「月見」門前,忍不住就停下步子。這兩天她也是繞著這間屋子走的,連靠近都不敢。
華玉龍看見她停住腳就往前拉了拉,「知道你不想看,不過這個事情只能你來做,就當幫玉盞的忙了。」
聽到這句桑寧不再抵抗,乖乖站到門前,看著華玉龍打開房門。
屋裡的「月見」依然穿著那身束縛衣被捆在椅子上,全身都被包裹住,只是這回眼睛也戴上了眼罩耳朵戴了耳塞,全身上下只露出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膚,能看見的只有從脖子向上蔓延著一塊斑駁青紫的顏色,衣服底下已經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
華玉龍有點無奈的說:「食人鬼的潛力是很大的,不多防備一點不行。」
「那她……還有多久啊?」
「還有幾天吧,不過她雖然比聞夫人多吃了一個人,但不像聞夫人是剛死不久的,畢竟本來就只有一副枯骨,崩壞的反而比聞夫人快得多。所以也才不得不找你來,我也不想看著她在小玉盞眼皮子底下灰飛煙滅,始終是叫人心裡不好受的。」
桑寧跟著點頭,不知怎麼的就想到華老師是眼看著月見死過一次的,即使是她自己也不想看著「月見」死在這裡。
「那要怎麼辦?」——放了這個食人鬼是不可能的,要餵她吃人讓她活下去更不可能。
反正他們兩個說話「月見」也聽不見,華玉龍就跟她直說:「本來呢,如果她的身體完全崩壞恢復成枯骨的樣子,魂魄自然就留不住會分離出來了。但是你也不想收回那些魂魄,玉盞也不可能就把這些魂魄扔掉不要或者放著亂飄不管,我們還得找個方法把魂魄好好的保存妥當。但是這麼弱的一點游離魂魄最難保存了,一個不小心就散了,所以我想反正魂魄也暫時在她體內保持穩定了,乾脆就當個保存魂魄的容器把她保住。」
「怎麼保啊?這已經都……」
桑寧看著她脖子上蔓延上來的那塊青紫,與其說是青紫倒不如說有點發褐的顏色,像極了聞夫人身上皮肉開始剝落時的樣子。
「所以才要盡早了,再遲保也保不住。本來這件事也可以叫小路來做,不過我想你也能做的,是吧?你有空間的能力,反正本來也是要用來對付桑園逃出來的鬼怪的,多她一個不多。」
空間可以依照創造者的意念,裡面的時間減緩甚至停止。只要靜止了時間這副軀殼自然就能夠保住了。
這算是鍛煉還是考驗?不過華玉龍先生說的也對,她遲早要面對更多的事情,不能因為心裡不好受就連這一點事情都讓小路代勞。
桑寧點點頭,「我可以做的……」
她正要從口袋裡拿出隨身帶著的玻璃彈珠,華玉龍卻遞過來一顆珍珠,「用這個,記得我跟你講過空間的穩定性跟材質有關系的吧,玻璃彈珠是給你初學練習用的,不妥善保管會碎不夠安全。珍珠你現在可以試試了。」
桑寧記得曲小路說過的,取出珍珠的芯就可以變成空心,就可以用來制作空間了。
她邊接過珍珠邊問:「那華老師知道嗎?」
「這是我拿的主意,不過他不會有意見。」
這件事上大概怎麼處理華玉盞都不會提意見,對他來說怎麼處理心裡都不會舒服,索性眼不見為淨才是正途。
「那我試試看,如果做不到再請小路連夜趕回來吧……」
對著那顆珍珠桑寧開始煩惱要怎麼把中心的砂子取出來,即使取出來了,那麼小的空間大概也只剛剛夠建出一個單人牢房。
給正在人形會館裝義手的曲小路打了幾個電話之後她也終於試做成功,小小的一顆珍珠裡在華玉龍的一再叮囑下做成了銅牆鐵壁似的牢房。
另一邊鴛鴦和蝴蝶也已經將「她」挪到一座石椅上,沉實的底座厚重高大的椅背,用層層枷鎖將她捆在上面。
那小巧羸弱的身影讓這一幕顯得殘酷,桑寧遲疑了一會兒問:「華先生,我能不能摘了她的眼罩和耳塞跟她說幾句話?」
「跟她還有什麼非說不可的?」
「就是覺得她馬上就要被關起來了,她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她還在等華老師……」
桑寧有時候會這麼覺得,沒有什麼原因,好像就是知道。如果什麼都不告訴她,就這樣被永遠的封禁在珍珠裡小小的一方空間內,感覺好像她會一直一直等下去。
華玉龍歪頭看著她問:「等下去不好嗎?在靜止的空間裡也很容易就會失去時間感,是徹底的死了心再也沒有希望比較好,還是留個盼頭好歹有個人可以等比較好呢?」
這個問題桑寧回答不上來,華玉龍就笑笑繼續說:「這事兒反正也說不清,就還是別管了,時間久了她總會明白。」
那大概是要用很久很久才會明白吧。
桑寧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她看不見聽不到,但總還是能感覺得到有人靠近,感覺得到氣流的變化,有風,有溫度,有陽光——但是很快,就什麼都沒有了。
桑寧輕聲說:「對不起啊,不能留你。」
在屬於人類的世界,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一個食人鬼的。
她也可以不碰觸就直接將她收入空間,但桑寧還是像是想要最後讓她感受到一點別人的碰觸,盡管她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不過也只是這樣就好了。
桑寧把手放到她肩上,在把她關進空間的一瞬間仿佛有什麼灼熱的東西從掌心沿著手臂逆流而上猛地沖擊進胸口,桑寧只覺得兩眼一黑狠狠一陣天旋地轉意識似乎就斷了片兒。
等下一刻感知恢復時聽到華玉龍擔憂地喊著她的名字,恍惚的視線裡看到華玉龍和鴛鴦蝴蝶都圍在自己上方——為什麼是上方?
後背上冰涼堅硬,後腦勺還隱隱作痛,桑寧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躺在了地上。
華玉龍和鴛鴦蝴蝶正在慢慢試著扶她起來,只是不敢動作太大,桑寧也懵懵地問著:「我怎麼躺地上了……?」
「你剛剛突然就倒下去了,可嚇了我一跳——你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如果不舒服可要早點說別自己悶著啊!」
華玉龍一臉關切的問著,桑寧還真好好的感覺了一下才說:「我沒事,沒有哪兒不舒服……醫生不是才來給我看過的嗎,應該沒什麼問題的。」
「那『她』已經關進空間裡了?沒什麼問題吧?」
華玉龍也是不想這邊出什麼岔子,桑寧暈倒的時機還真是讓人挺擔憂的。
桑寧的精神力探入珍珠裡,感覺到她好好的關在裡面也感到放鬆了些,「她在呢,已經關好了。」
華玉龍這才完全放下心來,拍拍站穩的桑寧,「也是我太心急了,你身體才剛好一點呢,就讓你做這麼費心神的事。」
畢竟桑寧前兩天才差點連五臟六腑都給自己吐出來,東西也吃不下鬧到不得不看醫生,又是第一次使用珍珠這種比較難的材料制造空間,確認過人已經在空間裡關禁好華玉龍也就沒有多想,不知打哪兒拿出一條帶著鏤空鉑金籠子吊墜的項鏈,打開籠子把珍珠放進去,「來,做個紀念~」
桑寧愕然地接過那條項鏈,這種東西交給她保管好嗎?以前收過鬼怪的玻璃珠都是交給華先生處理的啊!有人會拿一條關著食人鬼的項鏈去戴嗎?
華玉龍絲毫沒覺得哪裡不對似的又拍拍她,「去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桑寧點頭準備回房間,路過華玉盞的房間時停了停——華玉龍做的這件事,既沒通知華玉盞也沒瞞著他,就在同一個屋簷下華玉盞不會不知道,這大概也是從一大早他就沒有出過房間的原因。
雖然對於這一點華玉龍的觀點是他近期荷爾蒙紊亂需要一個人待著靜靜心。
——他就這麼想要視而不見嗎?
桑寧心裡突然一陣莫名的悲哀,莫名得讓人都不知道這份悲哀是為了誰,她只想見到華老師,好像見到了才能平復心裡的難過。
伸出去想要敲門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卻放到了把手上,輕輕打開房門——
華玉盞閉目躺在懶人椅上,即使在乍寒的初冬他身上也只穿著一件絲絨襯衣,優美的線條勾勒著他修長柔韌的身姿,陽光透過窗戶暖暖的照在他身上,讓他的置身之地看起來格外的溫暖,令人向往。
桑寧悄悄走過去,腳步放得極輕,生怕吵醒了他。
但華玉盞怎麼可能有人靠近也一無所覺呢,從有人不請自來悄悄開門時他就已經覺察到了,不過在華公館裡又有誰能悄悄進他的房間呢?他壓根沒打算防備,只在人進屋之後才稍稍感到意外竟然不是預料中的華玉龍而是桑寧。
瞧她做賊似的放輕了腳步一點點靠近,他也就乾脆閉著眼睛沒有睜開。畢竟桑寧會主動溜進他的房間這種事還挺難得的。
感覺著她一點點靠近,就像在黑夜裡用紅外線看著一個小小的熱源,即使知道這個這個熱度並不是真的也讓人內心小小的悸動。
他天生就是像蛇一樣的低溫動物,雖然不比蛇那麼冷血,但對活物的體溫還是很敏感的,這讓他不由得懷念起桑寧真正身體的溫度,懷念那種小小卻暖暖的觸感,不像現在這讓人興趣缺缺的木殼子,然而他還偏偏對著這木殼子也可恥的發情了。
這一點對於華玉盞來說大概足夠每一次想起來都惱羞成怒地鬧一陣子別扭了。
才只一晃神的功夫桑寧已經來到身邊,他壓下嘴角想要勾起的笑意等著看桑寧是想要惡作劇嚇他一跳把他喊起來還是就只是偷窺,他想應該是後者吧,這丫頭應該還沒有前者的膽子,不過能踏進他的房間已經算是個不錯的進步,看來華玉龍建議還是有那麼點作用的……
感覺到桑寧的臉就在上方,他也不指望桑寧真有膽子做什麼,正打算突然睜開眼把她拉向自己,桑寧卻突然低下頭來,熱熱軟軟的感覺落在唇上,華玉盞驀地睜開眼——
給他十個腦容量的想象力他也不會相信桑寧會做什麼,可是近在眼前的桑寧的臉擺在那裡,他在一瞬間的驚愕之後忍住了沒有動。是該閉上眼繼續裝睡還是就這樣逮住她?
桑寧的唇那麼軟,他甚至不願意浪費此刻的時間去多想其他的事,就只是由著她淺淺流連了片刻就離開——
他沒有閉上眼,等著看桑寧被發現之後驚慌失措的樣子,然而卻只看到她黑漆漆的眼中滿眼欲泣卻又沒有哭,一時間反而是他愣住了。
「桑寧?出什麼事了?」
他拉著桑寧以防她隨時跑開,但她似乎完全沒有逃跑的意思,只是問他:「華老師,你不會有一天丟下我吧?」
桑寧的反常讓他的心微微懸起來,立刻就回應她:「不會,我答應過你這一次絕對不會丟下你。」
「你答應過?」
「我答應過。」
「可是我不記得。」
華玉盞把她拉得更近一些,「那我就再答應你一次,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他幾乎把桑寧圈在懷裡仰頭看著她,細長的瞳孔裡浮著一層淡而溫柔的銀色,「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了嗎?」
「沒有什麼,」桑寧想要笑一笑,只是掩不住臉上的難過,她拉過華玉盞的手把那條項鏈放在他手心裡,「她在這裡,我想交給華老師比較好。」
華玉盞看著鉑金鏤空雕花小籠子裡的珍珠就隱約明白這是什麼,他知道華玉龍有這個打算,只是不想過問。
此刻他的眉頭皺了皺,身為監護人的過度保護欲又發作起來,「他讓你去動手?」
他那副口氣,大概下一刻就要去找華玉龍算賬了——
桑寧似乎察覺到他的意圖急忙說:「也該我來做的,這裡只有我能使用空間了,不能什麼都等別人做好……」
但是桑寧的反常顯然跟這件事有關吧,讓她去收服那些從桑園裡逃出來的鬼怪是一回事,但收服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幾天,還是曾經跟她屬於同一個靈魂的……他知道桑寧心軟,他怕她雖然下得去手,心裡卻過不去。
桑寧微微垂著眼不去直視他的目光,「華老師,我只是想問……就這樣把她永遠的關禁起來,你不會難過嗎?」
華玉盞對這個問題只是目光平靜的回答:「她不是你,也不是月見,為什麼難過?」
——她的心裡為什麼隱隱的在痛呢?華老師說的沒錯,她不是她,也不是月見,那只是別人的事,一個不得不處理的食人鬼,可是為什麼,會感同身受似的難過呢?就好像,那個被拋棄了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