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突然出現的怪人雖然有著人的形貌,但全身上下都說不出的別扭。尤其是那張臉,那細長卻又擠在一起的五官,讓人看著都覺得心塞。一雙眼睛細長得仿佛都要睜不開,目光卻讓人隱隱的鋒芒在背,透出一種刺骨的打量。
雖然霍陽事先就囑咐過無論看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一定要保持淡定平常的應對,但這個人出現的一瞬間坐在門檻上的蔡媛美還是忍不住回頭去尋找華老師的身影,卻正看見華老師捂住桑寧的嘴把她拖到裡間的視線死角。
窗前的楊豐旭也通過窗戶上的破洞看到這一幕,立刻就意識到華老師和桑寧是不可以露面的。好在該怎麼打招呼怎麼說辭提前都是已經套好的,他立刻像錄影帶裡看來的道童那樣客氣的還禮,「這位老鄉你好,我們是天道署的修行弟子。家師跟村長熟識,所以路過貴地想要在這裡借宿兩天,已經跟村長打過招呼,是他讓我們使用這間屋子。」
——天道署就是妖管會成立之初正兒八經的名稱,雖然後來因為有點跟不上時代而不怎麼使用,但對於一些消息閉塞跟社會脫節的老妖怪來說這個名字還是有些作用的。
果然這句話一說那細眼村民的神色立刻變了變,眼神裡帶了幾分謹慎再不敢打量得太刺骨,目光只是淺淺的掃過兩人脖子上掛著的驅邪護符,隱隱也就信了幾分。
——還以為終於有人不小心闖入這個村子可以吃上一頓好的了……細眼村民眼裡的惋惜之色一閃而逝,在天道署的修行弟子面前可不敢露出任何不良企圖,甚至還趕緊把自己周身的氣息又收斂了些,確保自己沒有露出一點馬腳。
不過他的一雙細長小眼倒是依然不怎麼安分,骨碌骨碌轉著不住的想往屋裡瞄,「這麼說你們是見過村長了?他跟你們一起回來了嗎?村長可是好久沒有露面了,他真的還活的吧——」
說著他的鼻子不停的伸向大門裡嗅來嗅去,這副樣子看起來異常的駭人,連那張臉都更加扭曲了。
蔡媛美嚇得根本不敢說話,生怕自己一開口就驚恐地拆穿對方——要裝成人類你倒是裝得像一點啊!裝成這樣讓人怎麼配合你啊!
連楊豐旭都暗暗叫糟,目光開始不住地往屋裡瞄——關於村長的問題他們沒有事先溝通過啊!
那個村民還在催促地問著:「是不是?是不是村長回來了?我好像聞到他的味道了!你們屋裡有一二三四……還有兩個人在對不對?為什麼不出來?」
屋裡的華玉盞似乎把桑寧捂得更牢了些,這個舉動讓楊豐旭隱隱察覺到難道那個村民聞到的是桑寧的味道?
桑寧是村長?這好像有點說不通,但總之不能讓他發現桑寧就對了,他們在這裡不就是為了給桑寧打掩護的嗎。
於是楊豐旭趕緊隨口胡扯著,「村長沒有回來,不過我們倒是見到他了,他身體挺好的,說過幾天就回來了。我們其他同伴出去打水了,您大概搞錯了吧!」
從目前的狀況來看這裡的村民對村長應該是比較忌憚的,就看眼前這個村民鼻子都快伸到屋裡來了,腳下卻絲毫沒有邁過院門的門檻。所以楊豐旭也只能期望「村長快回來了」這種說法真的可以唬住對方。
而從對方慌忙收回鼻子不敢繼續亂聞來看,似乎是被他蒙對了。
那個村民立刻換上一臉「親切」的笑,規規矩矩站在門外問:「那你們來了幾個人啊?都住在這裡是不是太擠了?既然是村長的客人千萬不要客氣,村長家的屋子小,如果住不開可以到我們其他人家裡來。」
楊豐旭只是客氣的應著:「謝謝,我記得了。」
那人又在門口轉了一圈兒,見不會有什麼其他收獲也不敢太造次,最終只是悻悻地走了。
他一走楊豐旭才發現自己背後都汗濕透了,蔡媛美乾脆坐在門檻上一時間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
那東西到底是長了個什麼鼻子啊?連屋裡還有兩個人都聞得出來??
……
在桑園村裡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消息網,那個村民回去之後跟別人一番竊竊耳語,頓時消息就在這個一天裡唯一可以走出家門的傍晚四散出去,人人交頭接耳竊竊喳喳傳遍全村。
霍陽帶著白樂枝和孟思敏到村中央的水井看了看,水井沒有人維護,井底一堆雜物根本沒辦法打水,看起來也只能去村民家借水了。
白樂枝和孟思敏一想到那些突然出現的窗戶裡的燈火昏黃影影重重就覺得打怵,跟著霍陽一轉身一抬頭卻發現最恐怖的不是突然出現的影影重重,而是窗戶上的那些人影都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們!!
兩人的頭皮一下子就炸了,看著一扇扇窗戶上的人影都彎起眼睛向兩邊咧開嘴巴,沖他們詭異地笑著……
白樂枝和孟思敏頓時就有點邁不動腳,還分明看到霍陽頭上也慢慢流下冷汗。
「霍陽學長……」——學長你可千萬要頂住啊,你現在可是大家的主心骨啊!
霍陽不負眾望地穩了穩,「沒事的,他們不會做什麼,跟在我後面就好。」
他帶著她們大踏步走向最近的一家小院裡,裡面的人立刻迎出來,「哎哎這不是村長的客人嘛,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眼前的婦女看起來比較普通,沒有什麼特別顯眼的地方,但這並沒有讓他們感到放鬆。
霍陽上前說:「我們只是來借點水。」
「沒問題,快進來吧。」
婦女打開了籬笆門,霍陽低聲對兩人說:「一定要經過允許才能進別人家的院子,你是客人他們就不會隨便動你,並且盡量不要隨便碰任何東西,不要給他們任何翻臉的借口。」
霍陽進了院子之後仿佛自然而然的就把自己的水桶交給婦人,婦人也沒覺得他們不自己動手有什麼不對,就轉身幫他們打水——井上沒有□轆,水桶就用一條麻繩拴著放下去,只是繩子看起來實在不怎麼長,那婦女的上半身都已經完全探進井中,只剩屁股撅在外面一副隨時都會跌下去的樣子。
——這些家伙是認真在假扮人類的嗎?她們很懷疑到離開之前到底能不能配合它們演下去還不穿幫啊!
婦女從井裡出來,白樂枝和孟思敏趕緊收斂好表情,跟著霍陽道了幾聲謝轉身就想快點離開這裡。
然而婦女卻從後面叫住他們——「別急著走啊,聽說你們是修道的?我們村裡人足不出戶見識少,能不能露幾手給我們看看啊?」
這時女人的男人和孩子也從屋裡出來,白樂枝和孟思敏看著那孩子在心中無聲的吶喊——不是個子矮就算是孩子啊!!拜托你們有點敬業精神吧!!
三人奇異而灼灼的目光盯著他們,白樂枝悄悄往霍陽旁邊靠了靠,「非得表演嗎?」
她們臨時學的那點把戲想騙人還是很有難度的。
「它們全都盯著呢,必須得露兩手,不震住他們之後會不停的找麻煩的。」
——它們,可不只是這「一家三口」,稍微轉轉頭就能看到附近房子的窗戶裡牆頭上牆角處到處都有眼睛盯著這裡。
「你們裝裝樣子,我來就可以了。」
白樂枝和孟思敏立刻拉開架勢「護法」,霍陽壓了壓帽簷顯得越發深沉,抬手就從後脖領子抽出一把七寸長的的銅錢劍,另一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瓶茱萸汁淋在上面,婦女一家頓時捂著鼻子想要後退。
霍陽從帽簷下看了它們一眼,「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沒有!」
三個人慌忙擺手,努力裝成沒事的樣子連鼻子也不敢再捂,可是這個味道對於邪祟的東西來說實在是太難忍!
霍陽還像不夠似的,拿出一張黃符紙一晃,符紙頓時開始自燃,往銅錢劍上一烤刺鼻的氣味飄散開來,連白樂枝和孟思敏都開始覺得難聞了。
眼見著這「一家三口」是忍不下去了,他們慌忙恭維著:「哎哎真是太厲害了!可以了可以了!」
霍陽也是見好就收,萬一真的惹著了它們對自己人也沒好處。他最後放了一個大招,掏出一把黃符紙天女散花似的撒出去,一張張符紙突然齊齊在半空自燃,漂浮不落。
霍陽在火光環繞中略一頷首,「那麼我們就告辭了。」
等他轉身領著兩個女生走出院子,半空裡漂浮的符紙才燃燒殆盡落下些許符灰。
回程的路上連那些窗戶裡盯著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隱蔽起來,躲躲藏藏再不敢明目張膽的盯著。
霍陽低聲對跟在身後的兩人說:「在這裡最重要就是沉著,這個村子裡的東西少說也與世隔絕幾百年了,思維都還停留在天師呼風喚雨的年代,很容易就能唬住。」
雖然為了不嚇到兩個人他沒說正因為與世隔絕幾百年不知肉味兒,它們的自控力也是堪憂,萬一露出破綻讓它們有一點懷疑,難保不會以身犯險撲上來。
白樂枝和孟思敏之前雖然一直懷疑霍陽不靠譜,此時再看他的形象確實頓時高大了不少,「霍陽師兄,聽說你以前來過這兒?你為什麼到這種地方來?修行嗎?」
「那是……」修行這麼高大上的理由霍陽還真不想反駁,不過他還是實話實說:「我以前曾經想要調查桑寧學妹,就跟她一起來了。這裡是她戶籍上的老家。」
「……」
——事到如今是不是已經不需要太驚訝桑寧跟這個桑園村的關系了?
霍陽還在繼續說:「我們住的那間房子,就是桑寧爺爺的房子。」
「……」
——桑寧的爺爺住在這種地方啊?可是不是說,這個村子裡沒有活人居住嗎?
霍陽接下來的話總算解答了她們的疑惑——「我覺得桑寧學妹家的人很不容易,他們代代交接看守管理著這裡的東西不讓它們出去為禍人間,為此放棄了正常人的生活,卻不被官方所理解……也難怪桑寧的爺爺不在了,華教授卻不希望她去接替他看守這個村子。」
不管妖管會的人是什麼說法,這是霍陽自己中二思想的理解。他把桑家理解成一個「犧牲我一個,拯救全人類」的家族,一番感慨包含了太多信息,讓白樂枝和孟思敏也頓時恍然大悟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們快步趕回到小屋時天幾乎已經快黑透了,轉身就能看見村裡家家戶戶都閉緊門窗,再沒有人在外面閒聊亂晃。
「天黑了,村民不會再出來了,我們可以暫時放鬆一下了。」
霍陽這麼說的時候三個女生卻早就已經嘰嘰喳喳成一團,交流著分開的這一會兒裡發生的事情。
從進村就沒開口過的華玉盞看看在牆角縮成一團,捂住自己的鼻口極力降低存在感的桑寧,臉上浮起笑意,「可以說話了,當心別把自己憋死了。」
桑寧聽到他的話先深呼吸兩口,感覺自己的肺都憋疼了,「沒事了嗎?剛剛嚇死我了!」
「這裡暫時沒事,我們兩個也該走了。」
「我們不用遵守夜裡不出門的規定嗎……?」
華玉盞挑眉看著她:「你說呢?」
好吧她犯傻了,桑寧立刻灰溜溜地往門口走,貓在門口小心地左右看了看,還是比較相信大凡有夜禁的地方總是有它的原因的,可千萬不要一出門就蹦出什麼東西來。
華玉盞往她頭上敲了一下,「走了。」
桑寧忙跟上去問著,「真的不會冒出什麼來嗎?」
「會。」華玉盞大步走著,任由桑寧一溜小跑跟在後面,「這裡會出現讓所有鬼怪都害怕的巡視者,沒有一個鬼怪敢冒險在天黑時出門以免被抓住吞噬掉。只不過它以前每次天黑都會出現,現在卻只偶爾出現,所以就看我們的運氣怎麼樣了。」
「為什麼?那個巡視者去了哪裡?」
「去找你。」
「嗄?」
桑寧恍然,所謂的巡視者就是桑園的守護者?即使守園人不在它們也不敢作亂就是因為還有那東西在巡視。長久的習慣讓它們形成了良好的奴性,即使巡視的東西開始時不時的不見蹤影它們也依舊不敢破壞規矩。
這裡的房子是一間連著一間,彼此的院牆互相相連,在屋後形成一條狹長的後巷。
華玉盞把桑寧托上牆頭,她看著後巷裡雜草叢生的樣子還真沒比那荒涼的院子好多少,在牆頭上轉過頭來問:「不能走前面嗎?」
華玉盞微微一揚下巴示意她:「看山上。」
桑寧抬起頭愕然看到附近黑□□的山上竟然露出一棟宏偉古宅院落的房頂,而不等她有時間反應華玉盞就直接兩手托著她的腰把她提下來,視線裡的那棟古宅莫名消失不見。
「懂了?」華玉盞把她又放回牆頭,跟來來回回抱一只小貓似的。
回到牆頭之後,古宅的房頂果然又出現在視線裡。
「只是一個簡單的空間把戲,不從後巷走就沒有辦法接近山上的宅子。」
「那裡是……」
「桑園的入口。」
華玉盞已經輕鬆翻過牆,把桑寧也抱了下去。在越過牆頭的那一瞬間桑寧仿佛聽到了鋪天蓋地的大雨聲,連四周的視線裡也一瞬間被雨幕遮擋,她剛詫異地抬頭,脫口而出:「怎麼下雨了?」
抬起頭人卻傻住,天空黑得像一匹幕布,哪兒有半點雨星?
華玉盞也故意抬頭跟著看看,看得桑寧大囧。
「好奇怪,我剛剛明明看到下雨了……」
華玉盞只是笑笑,「走吧。」他自然而然地拉起桑寧的手,一面留意著四周一面大步前行。
他那兩條長腿明明走得不失優雅,桑寧卻得小跑跟著,邊走邊問:「華老師,守護者既然也是看守桑園的,那它為什麼要傷害我們?它以前應該不會是這樣的吧?」
華玉盞腳下不停,回應她:「看守桑園不是它們的職責,它們不過是下意識在重復生前做的事。說到底它們也不過是枉死亡魂的聚合體,對它們來說唯一的慰藉就是每一代守園人死後屍身血肉都會被它們吞噬,它們需要知道不只有自己這麼悲慘,桑家的後代都跟它們同樣下場才能得到安慰。
但是你爺爺打破了這個循環,把桑家的後人解放出來,一千年來它們都沒有見到新同伴所以才會暴走,不顧一切的想要吞噬掉所有守園人的血脈。」
「它們為什麼要這樣?那都是它們的後人啊!」
「冤魂那種東西本來就是負面的,生在桑園龐大的陰氣裡更是一點正面的情緒都沒有。那並不是它們的本意,它們只是已經沒有理智了。」
桑寧跟在華玉盞身後不再說話,只是腳下一絆,一低頭看到自己的鞋帶已經開了。
「華老師等一下,我的鞋帶……」
華玉盞停下來鬆了手,桑寧蹲下去繫鞋帶,人剛一蹲下突然四周又落下了鋪天蓋地的雨幕,大雨來得毫無預示,她慌忙站起身卻不見華玉盞的身影。
「華老師!?」
悠長的巷子裡只有她,只有大雨,哪裡都不見華玉盞。
她知道華老師絕對不會丟下她的,可是他在哪裡!?
遠遠的突然有一種氣息逼近,那種散發著死亡的泥濘的氣味兒,還有大雨中若有若無滲透進來的痛苦呻|吟歎息,這種感覺桑寧是任何時候都絕不會認錯的!
她正想要跑,卻看到大雨裡還有另一個人也正向她跑來——是華老師嗎?不,那身形不對——當桑寧在大雨中努力看清那個人時腦袋裡一懵,跑來的人,是她。
那是她自己!
桑寧震驚地定在原地,只能看著自己從眼前跑過,直到死亡泥濘的氣息逼近才驀然反應過來趕緊也跟著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