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麼回事啊!?為什麼還會有另一個自己??
那不是一具橫在那裡不會動也沒有生氣的軀殼,那是個活蹦亂跳會跑會逃的人!
桑寧的注意力都在另一個自己的身上,雖然眼前也只有這一條路,但的確可以說是跟著另一個自己在逃。所以當另一個自己開始翻牆時她一時間愣住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逃還是一起翻牆。
突然間另一個人影也從別處翻牆進來跑向另一個她,桑寧一眼就認出那是華老師,她喊了一聲「華老師!」跑過去,然而他像是聽不到她的聲音,只幫著另一個桑寧翻牆過去,自己也迅速翻進去。
桑寧的腦袋一時處理不了眼前的事情,她只是下意識想要追著華老師翻牆進去,只是動作一慢身後守護者那龐大泥濘的身軀已經逼近過來,脊背頓時一片冰涼寒意直竄腳底。
她已經來不及爬上牆,身後腐朽的死亡氣息猛地撲來,卻如同幻影一般穿過她進入牆內。
不,與其說它穿過她應該說是她穿過了它。
桑寧不知道這是什麼狀況,但很顯然他根本就沒有看到她,沒有覺察到她的存在,甚至直到此時她才注意到在這大雨中自己身上的衣服卻是乾的——明明連大雨打在皮膚上的感覺都那麼清晰,衣服卻根本就沒有打濕。
——所以這不是真的,此時此刻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只是個幻象。
可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會看到她和華老師被守護者緊追不捨的情景?
直覺告訴她這不僅僅是個幻象而是真實發生在某個時空裡的——是曾經發生或是將要發生的事嗎?哪一個?是過去?還是未來?
看著守護者緊追而去的地方,回想著剛剛那一幕的情景,桑寧覺得這不會是未來的事,至少不是這一次來桑園村會發生的事情,因為兩個人身上穿的衣服跟這次不相符,也完全不是冬季的衣著。
她繼續努力翻牆,無論如何都想要跟過去看個究竟,心裡也在亂糟糟的思考著她從來都沒有過什麼預知能力,那麼這應該是過去發生的事嗎?她應該的確是來過這個村子的,所以這是上一次來時所發生的事?
好容易翻過牆頭,她四下裡尋找著華老師和自己的去向,目光不自覺地落向一間屋子的後窗。
她想要推窗進去,但無奈的發現自己奈何不了這扇幻象裡的窗戶,心急之下自己的手竟然已經透窗而入。
桑寧於是一頭鑽進去,幾乎是立刻就看到了華老師和另一個自己。
他們躲在遠離窗戶的角落裡,兩人坐在地上,華老師幾乎是將「自己」圈在懷裡,這樣的姿勢以旁觀者的角度看來竟然格外讓人臉紅。
她進來時兩人正在低聲說話,「自己」在華老師懷裡微微仰起頭,而華老師也正低著頭對上她的目光——
「見到你爺爺了?」
「我找不到他……」
「那就不要找了,跟我回去。」
「因為我永遠都找不到他的是嗎。那我不是連最後一個家人也沒有了,連自己到底是誰也不知道。」
「你是桑寧,這不夠嗎?」
低低的聲音宛如耳語,不止是耳根,連心頭都微微發熱。
桑寧已經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的對話,只有暖而酸澀的感覺一下子充斥在心頭,她仔細地聽著華老師的話,像是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字——
「就算我來代替他們也不行嗎?只不過是六七十年的事,我可以一直陪著你。你想要家人我可以當。這樣你會開心點嗎?」
桑寧在心裡喊著:快答應!快答應啊!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答應,卻還是生怕開口遲了華老師會反悔似的,看到「自己」忙不迭的點頭心才落下了一半。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華老師在她心裡早已經重要得一塌糊塗。
這樣的承諾,即使有可能已經是過期的,只要想到華老師會一直在她身邊就足夠她無比欣喜無比安心了。
「——但是你需要知道人妖有別,我會在你身邊,現在是師生,以後也許是兄妹,姐弟,姑侄,甚至祖孫,卻絕不可能有別的關系。你知道這個意思嗎?」
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仿佛被雷劈了,一下子傻在那裡。
一輩子,是這樣的一輩子嗎?
為什麼「自己」竟然還能夠笑著說:「那說好了,你不許賴。」
她才不要這樣的一輩子!桑寧幾乎想要撲上去讓他們改口,她明明看得到華老師抱緊她時臉上那糾結而無奈的神情,看得到他眼裡捨不下的眷戀,這是她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得這麼清!
可這就是他們的約定嗎?如果是這樣的約定,她以後要怎麼辦啊?
明明兩個人在一起,卻要各自婚嫁各不相干??這千萬不要是華老師說過的約定!
她為這個蛋疼的約定快要抓狂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華玉盞的聲音:「桑寧!桑寧!?」
桑寧微微愕然了一下,華老師他們不是看不見她嗎?
——不對,眼前的華老師眼裡依然只有另一個她,不是這一個華老師在說話!
一瞬間眼前像是撥雲見日,四周的景象如同霧氣一般消散不見,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不久之前跟她一起離開小屋翻到後巷來的華玉盞。
她還站在後巷中,天上也沒有下雨,他的手牢牢抓著她的手臂好像她隨時會消失似的——而實際上幾分鍾之前她也的確消失了。
就在她蹲下身系鞋帶的時候她的身影突然從他眼前消失,雖然只是短短幾分鍾就又再次出現,但不知道這其中的狀況華玉盞只能緊張地抓牢她以防她再次消失。
桑寧一時還沒有從兩個空間的落差中回過神來,看著華玉盞抓緊她的那只手,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這只手用力抱緊她時的樣子。
「桑寧?」
華玉盞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臉頰,桑寧這副呆愣的樣子讓他擔心她消失的那幾分鍾裡發生了什麼。
桑寧回過神,看著華玉盞的目光越發怪異了,「華老師,我們以前是不是來過這裡?」
華玉盞的目光閃了閃,「為什麼這麼問?」
「我剛剛看到了……我們。」
他挑眉示意她說詳細一些,桑寧對於這裡發生的事自然也不敢有隱瞞,「我看到……我們被守護者追趕,躲進一間房子裡,然後……」
「然後?」
華玉盞似乎悄然靠近了些,低頭淡淡凝視桑寧,讓她隱約有幾分局促——「然後我……看到,你說你要當我侄子,還要當我孫子……」
說到後面她哪裡還顧得上局促,根本就想哭了,「華老師,那是你說過的,你答應我的事嗎?」——沒事答應當她孫子幹嘛啊嗚!
華玉盞默默窘,這姑娘應該不是故意的吧?就沒有別的說法嗎?他當然記得他曾經對她說過些什麼,但那些話的重點難道不是他會陪她一輩子,為什麼這姑娘偏盯著那些叫人無奈的地方。
不過看著她那副沮喪到想哭的樣子他也只能說:「你看到的的確是我們曾經說好的,但是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我們的約定不是這個。」
桑寧這才好受了一點,華老師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後來的約定怎麼著也應該比這個靠譜許多。她不好意思去問,華玉盞卻追問:「你很在意?不願意維持那樣的關系?」
當然的吧……聽到那種消息簡直讓人肝兒都涼了。
華玉盞繼續逼近,追問:「可是你上一次的時候不是願意的嗎?」
他狹長的眼裡透著揶揄,像是要從桑寧這裡逼問出一個他想聽的答案——她不甘心了對嗎?不會再願意滿足於那樣的關系,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他們後來也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即使桑寧已經不記得也至少不要像是它們完全沒有發生過。
如果兩人之間還像過去一樣一直止步不前,她還甘心於那個曾經的約定,那不甘心的人就該換成他了。
看著桑寧再次局促起來他才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我大概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雖然桑園村是建立在現實世界的,但是到底還跟桑園相連,也受桑園影響空間有點不穩定,可能是會發生一點交錯不用理會,我們也別在這裡多耽擱了。」
……
宏偉的古宅隱沒在黑□□的山林裡,像是隔絕了時代一般佇立在那裡。
桑寧看著那扇古樸的大門有些不敢置信,「這真的是桑園?它還在?」
「只是保留了很少一部分建築作為進入裡桑園的入口,真正的桑園可比這大得多。」
華玉盞正想要上前推門,桑寧卻突然攔住他,「華老師,我還是自己進去……」
「別傻了,走到這裡我會讓你自己進去嗎?」
看著桑寧一臉擔憂似乎怎麼也不放心他踏進桑園,華玉盞伸手解開了胸前的扣子——
「桑園的力量已經大不如前了,他的規則是會把力量優先用在鎖住強大的鬼怪上,已經無暇去顧及那些弱小的鬼怪,所以才讓以前被鎖住的那些小妖小鬼有機會逃脫出來。我找人幫我動了點手腳把妖力壓住,不會被困住的。」
敞開的衣領中露出了一個直接刻在皮膚上的符文圓陣,幾乎占據了整個胸膛。以前進桑園有桑宴放他出來,但這一回可就自求多福了。
桑寧看著那個刻在胸膛上的符文圓陣心裡一陣難受,雖然以華玉盞的恢復力消除掉符文以後只要一兩天就會好了,但那樣刻在皮肉上,難道不會疼嗎。
華玉盞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進入桑園,給她看了一眼就系上扣子,「快點進去吧,在裡面不管遇到什麼就直接關進空間帶出去,多少也能給桑園減輕點壓力。」
華玉盞在她面前輕輕打開了桑園的大門,頓時一股陰沉,晦暗,濃膩的空氣流瀉出來,仿佛一個塵封了太久的地窖,滋生著蟲蟻霉菌和各種不見光的邪物。
「這裡陰氣很重你可能會有些不舒服,但你現在不是正常的人類身體,魂魄也有曲小路的本體保護,對你不會有什麼影響,忍一忍就好了。」
桑寧搖搖頭,「我沒事。」
她不是在安慰他,是真的沒事。甚至於這種空氣不但沒有讓她覺得不舒服反而像是勾起了心底深處的懷念——她太熟悉這種空氣,即使沒有記憶,即使輪回轉生,這裡的空氣也早已經沁透了她的靈魂。
她快要不記得自己是誰,忘記了作為桑寧的生活,好像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被困在如同巨大迷宮一般一重又一重的院落裡,抬起頭看著古樹參天鴉雀盤桓……
一千年以前,有一個女孩子出生在桑家,從一降生就被關在桑園,除了負責送一日三餐的人之外再不能見到其他人。她這樣活了十六年,在那樣本該美好的年華裡,溺死在水中化作一個水鬼。
那個小水鬼後來的名字,就叫做月見。
有關前生往事所有所有的記憶本該都已經失去,但身在這棟宅子之中,這棟古宅就像一個有生命的垂暮老人,低聲念念地對她訴說著那些它見證過的往事。
嗡嗡沉沉的聲音宛若耳鳴讓桑寧的頭都有些痛了,進來之後果然完全不似外面看到的那樣,裡面的庭院重樓比外面看起來還要大得多,一重又一重好像一個大迷宮。
「華老師,這裡這麼大我們要怎麼才能找到小豪?」
「找人的時候就得多打聽當地人。」
華玉盞這麼說著,卻帶著桑寧迅速藏身進一個角落,眼前只見一團暗沉沉的陰影像是飄又像是走過去,那影子三分像人,卻有七分的奇形怪狀。
等那東西走過去桑寧才敢低聲問:「華老師,那是什麼……?」
「裡桑園的鬼怪本體都被關起來了,這些就跟追著你去學校宿捨的觸須和分|身是一樣的東西。」角落裡地方不大,兩個人幾乎是擠在一起,華玉盞說話時微溫的氣息直接拂在她的頭頂,吹她的額頭麻麻癢癢的。
桑寧在學校宿捨裡看到的那些東西就只是融合混雜在一起的一大團陰氣,四處遍布幾乎把整個宿捨樓都包裹了。但是在這裡他們的個體更明顯,就是一團黑漆漆人不人怪不怪的東西。
那東西走過去之後陸續又有幾個路過,其中一個在他們藏身的地方停了停,伸長脖子像是四處聞了聞,嚇得桑寧又捂住鼻口大氣不敢喘,好在那東西只是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華玉盞低聲說:「別擔心,現在在這裡桑小豪的存在絕對比你更吸引注意力,我們跟上去,它們會帶我們找到桑小豪的。」
——比起木頭人桑寧,當然是桑小豪這個活蹦亂跳細皮嫩肉的少年更有吸引力。
桑寧著實沒有想到小豪在這裡過得這麼水深火熱,不但要逃離守護者還要躲避這些東西,她為自己來得這麼遲感到深深的自責。
華玉盞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說著:「桑家的事也不是就要你自己一個人扛,他好歹也姓桑,身為一個男人幫你分擔一下又怎麼樣,反正他適應得不是也挺不錯嗎。」
桑寧現在也是知道,華老師是只要她沒事就算萬事大吉,旁人的事閒來管管也無所謂,但要是為了她,他大概也可以不管別人死活。
所以對這句話她也就不發表什麼意見,只悄悄跟在後面。
突然間她腳下一絆,雖然被華玉盞扶住沒有跌倒,腳卻被什麼東西纏住抬不起來。低頭一看就如惡夢成真一般,一叢海藻似的觸手從地下探出來纏住了她的腳踝,還在不斷向上攀延——
華玉盞反應極快立刻就拿匕首去割,然而他那削鬼如泥的匕首割在「觸手」上卻立刻就翻卷了刀刃。
桑寧還從來沒見華玉盞的匕首會失效過,壓低了聲音不安的問:「華老師,這是什麼啊……?」
華玉盞卻也只能搖頭,「這下面有些東西被關進去的時候我都還沒出生,搞不好他們自己被關了太久都忘記自己是什麼東西。」——所以他又怎麼知道這什麼鬼。
遠處正有一團黑影也正向這個方向走來,再不躲開就要撞個正著。華玉盞用力握一下桑寧的手,「別怕,你就跟他說話。」說完翻身一躍人已經上了高牆頂。
桑寧深呼吸——不怕,華老師說不怕她就不怕。
那一團東西慢慢靠近停在桑寧面前,雖然華老師說要跟它說話……可是臨到跟前桑寧看到的就是那團黑影慢慢凝聚,變成一具燒焦的人形似的黑漆漆的東西,仿佛一碰就會散掉簌簌地落著炭灰樣的黑灰,沒有耳朵也沒有嘴,這要怎麼跟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