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擋著您的路了,請不用理會我,請——」
桑寧的腳還被定在地上,只能盡力往旁邊挪了挪騰出點地方,期望對方可以就這麼走過去。不過比起遠處活色生香的桑小豪,似乎還是近在眼前的桑寧讓它更感興趣一些。
這焦黑的人形物又瘦又長足有三米高,它深深的低下頭去「觀察」著桑寧,但它並沒有眼睛,只是低下頭去感覺著,用不知道究竟是否存在的鼻子嗅著,身上焦黑的渣渣簌簌地掉落下來,險些落了桑寧一身。
嗅了一會兒它的手也伸出來慢慢摸索著,長長的手掌上只有四根手指,一邊向桑寧靠近一邊也簌簌掉著焦灰,眼看就要沾到桑寧身上。這時華玉盞驀地從高高的牆頭跳下來,一腳正踹中那東西的後腦,整個人形物頓時碎成了焦黑的粉塵四散而去。
雖然要拿桑寧來吸引對方的注意讓他心裡各種不舒服,但以他現在被鎮壓的這點妖力也只能用這種方法偷襲。
他蹲下來看了看那些海藻似的黑色觸手,判斷自己沒辦法砍斷也就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吩咐桑寧:「你來砍!」
桑寧雖然有些疑惑華老師都砍不動的東西難道自己可以嗎,不過還是乖乖按他的吩咐去做,拿出他給她的匕首一刀下去黑色的觸手竟然真的斷了。
她詫異的看著手裡的匕首兩眼都快要放出光來了——難道只有這一把才是真正削鬼如泥的寶刀嗎?
華玉盞看到她的目光就知道她又在想什麼,拉上她免得她繼續發呆——「別看了,刀具店批發的,八十塊一把。你想要的話我那兒還有一打,回去再給你幾把。」
桑寧已經出離詫異了,「刀具店?人類的??」——還批發價??
「現在可不是鐵匠遍地的時代,將就著用。」
「可是它怎麼——」
「因為使用的時候注入了妖力,可是現在我自身的妖力很弱所以刀也不再起作用。」
桑寧這回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了,「但是我這把還是一樣好用啊,果然這一把還是不太一樣……?」
「匕首都一樣,只有使用的人不一樣。」華玉盞似笑非笑地回頭看她一眼,「你見過我使用這把匕首,你認為它很好用,所以它在你手上就好用。」
桑寧正被繞得有點暈,華玉盞突然提醒她:「桑小豪就在附近了。」
桑寧立刻回神,看到他們面前的院子裡已經聚集了不少陰影,一個個都是似人非人的形狀有大有小,狀似漫無目的的聚集在這間院子裡晃來晃去。
他們躲在院門外,華玉盞不無贊賞的低聲說:「看來桑小豪自己領會了怎麼跟這些東西周旋,倒是很有當守園人的潛質——」
他像是說得意有所指,仿佛對桑寧又像是自語地繼續說:「如果你沒有在這個時候轉生,被桑宴指定,那麼桑宴消失之後本該從他這一代有桑家血脈的人中產生下一個守園人,以血緣遠近來說他中獎的機會還挺大。」——其實他想說的是,本該就是他了。
桑寧似乎隱隱的從華玉盞話裡聽出一點埋怨的意味,他是覺得她替桑小豪擋住了這些災難嗎?
她瞅瞅華玉盞,「——所以你才欺負他的嗎?」
「……」華玉盞對此不予置評,他轉移了話題:「桑小豪混淆了他的氣息讓它們分辨不清,我猜是用衣服、毛發和血之類的,他現在也只有這些東西能用。不過這招你就不用學了,對你這個小木頭人沒什麼作用。」
——那還告訴她幹嘛?轉移話題不用轉移得這麼明顯吧。
「如果那小子是在保護牧文心,他應該是把牧文心藏在別處,自己把那些東西引開,再藏到這個被安排好的院子裡讓它們找不到目標,過一會兒它們自己就會散了。」
「所以小豪一定在這個院子裡?」
「對,至少這些東西散開之前他不能動,不然這些東西會追著他走的。」他說著微微瞇了瞇眼睛看著黑影游蕩的院子,「說不定這小子可以派上點用處……」
怎麼說也是正統的桑園繼承人,哪兒能讓他一個人太清閒?
他們耐心地躲在院子外面等著,也許是之前華玉盞總是對桑園諱莫如深,讓桑寧總是覺得這裡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但真的身在這裡,雖然漆黑得不似黑夜反倒像是在地底一般壓抑的黑暗,四處游蕩的黑影和它們凝結出的焦黑瘦長的人形也的確都很詭異,只是對這裡莫名的熟悉感沖淡了這些詭異所帶來的恐懼。
人在熟悉的地方是最容易感到安心的,所以她並不那麼害怕,她只是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家。雖然家裡被很多不速之客占據。
不過她不打算表露出來,就這樣讓華老師擔心她被嚇到而小心地按在懷裡護著她的感覺也挺好……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越來越在意這個總是神出鬼沒讓人琢磨不透,還總是把她往鬼怪堆裡扔的無良老師,知道了他的那些付出也沒有辦法不去在意。
她想他應該是喜歡她的,只是這喜歡裡究竟有幾分是給桑寧的,幾分是給月見的?
她一直很在意這一點,沒有辦法無視。因為月見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完全無關的人,絲毫沒有前世今生的真實感。
可是當她走進桑園的時候卻覺得那似乎沒那麼重要了,她不記得自己是否是月見,但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生在桑園,在這裡活完短短一輩子的人。
因為這整座的古宅簡直就像一個喋喋念不休的老人,總算抓住了她這個久別歸家的游子於是不停不停的在她耳邊訴說這一點。
突然華玉盞說了一聲:「躲在這裡別動。」就閃身進了院子,桑寧這才注意到在她的注意力都在華老師和耳邊那些喋喋不休不成語言的語言上時,院子裡大部分的陰影都已經散了,只剩下幾個還在游蕩。
院子側門處有一個人影正在避過鬼怪耳目想要小心地溜出去,如果讓他溜走了又還要重新去尋找他。
這家伙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不能等到陰影完全散了再走呢?
雖然是這麼想著,卻也不禁害怕小豪這麼冒失也要急著離開,會不會是文心有什麼危險。畢竟小豪在這裡躲躲藏藏了這麼久,要總是這麼冒冒失失的早就已經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吞吃入腹了。
她終究是有點沉不住氣,悄悄跟在華老師身後避過那些游蕩的黑影向正在溜走的人靠近過去。
華玉盞曾為妖怪界的一代大盜,區區一個桑小豪又哪裡逃脫得掉。他幾乎是剛出院門就被華玉盞摁住,從身後一把捂住鼻口防止他出聲,直接往角落裡拖去。
桑小豪顯然一瞬間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嚇得臉色都變了拼命想要掙扎,只是隨即看到了跟來的桑寧——他跟桑寧一對眼顯然都愣了一下。
是的桑寧是很詫異,她雖然知道逃亡了這麼多天的人也別指望能有多整潔,可也沒想到看到桑小豪全身上下光溜溜得只剩一條褲衩,靠身上抹著泥灰來掩蓋黑暗裡自己太過顯眼的膚色。頭髮也亂七八糟得像被狗啃過,明顯側面少了一大片。
為了救牧文心,這孩子也是真拼,桑寧雖然很感動很感激很感歎……可是這麼四目相對還真不知道普通姐弟這種時候是要怎麼樣,其實看看自己弟弟只穿褲衩的狼狽相也沒什麼的對吧?
只是桑小豪那張抹著泥灰的臉隔著泥灰都透出一股惱羞成怒的通紅,桑寧頓時也有些尷尬了。
畢竟他們沒有從小一起長大,就算知道是姐弟也沒什麼真實感,何況小豪之前也沒承認過他們的關系。
桑小豪終於從惱羞成怒裡回過神來,扒開華玉盞的手,低聲嚷著:「你們怎麼才來啊!文心姐要不行了!」
桑寧這回真是嚇了一跳——不行了?什麼叫不行了!?倒是說清楚啊!
華玉盞也沒多廢話,推了他一把,「帶路。」
他們雖然立刻就動身,但一路躲躲藏藏走的也沒有多快。桑寧抓住機會就問:「文心怎麼了?受傷了?嚴重嗎?傷哪兒了?」
桑小豪一對上桑寧就一臉別扭,從牧文心那裡知道了桑寧的事,想到在自己安穩度日的時候還有個姐姐生活得那麼水深火熱。人好容易回到家來了,自己卻那種態度還喊人怪物……
他一面無地自容一面卻又不肯服軟,都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啊,誰都不說他怎麼知道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姐姐還真的是他姐姐……
他別扭著,沒什麼好氣的說:「我怎麼知道她怎麼了!她沒受傷,就是來了這個鬼地方之後一直就呼吸困難,人也越來越弱了……」
華玉盞聽完拍了拍桑寧安慰她說:「沒事的,普通人受不了這裡的陰氣,回去養一養找人驅驅邪就好了。找到她之後你就先把她收進空間裡,隔離開這裡的空氣就不會有問題了。」
桑寧忙點著頭應下來,桑小豪在一旁問:「那我怎麼沒事?」
但他的問題只換來華玉盞的白眼——沒錯他就是遷怒桑小豪怎麼樣?他就是討厭看著桑小豪什麼都不知道安安穩穩的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在這裡的人本該是他的。
……
不久之前那個男孩子跟她說,「文心姐,你在這裡等等,千萬別動,我去把它們引開!」
這句話幾天以來她好像聽過了很多次,但是她覺得很恍惚——誰是文心姐?是她嗎?那是她的名字?為什麼她有些不記得了,頭腦裡有些混沌,像是有另一個影子要漸漸替代了自己。
這種感覺就像她的腦殼裡正在慢慢長出另一個腦仁,而把她自己的大腦擠得無處容身,緊迫而又惡心。
她現在什麼也沒有辦法去思考,唯一還能依稀辨認的就是那個跟她說話的男孩子,記得自己是在某條走廊上追上他,雖然不記得那是什麼地方自己為什麼要追他,只是感覺追上他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剛來的時候她應該不是這樣的,她還隱約能想起那時候自己身上總是環繞著看不見的黑氣,那些黑氣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向她聚集過來,從她的指尖,皮膚,五官,它們在不停的滲透進她的身體,甚至說是被吸進去的也不為過。
可是這種畫面卻只有她自己看得到,那個男孩子,雖然他在努力的想要保護她,可是他看不見那些黑氣,他不知道正在發生著什麼,也幫不了她。
他甚至從來也不知道,在他引那些黑影離開的時候,她曾經不止一次被偶然靠近的黑影發現過。但是那些黑影根本就沒能把她怎麼樣,反而剛剛碰到她就也被吸進了她的身體中。
隨著那些黑影和黑氣越來越多的被吸入身體,她整個人也就越來越昏沉,像是自己身上寄生了一個巨大的瘤子,吸取著這些黑氣和她的生命力在快速成長,她卻只能一點點的虛弱下去。
終於她的身體像是飽和一般,黑氣環繞在皮膚表面像要溢滿出來。她看到那些黑氣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站在她面前彎下腰,可惜她已經連抬頭去看看他的臉的力氣都沒有。
她聽到一個聲音,低沉,悠遠,卻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
「這個身體還是太弱了,我需要一個新的身體,你會造給我吧?」
黑氣凝聚出來的已經不再只是桑寧曾經看到的人形黑影,他有了眉眼,五官,一頭黑色長髮襯著細目妖嬈風情入骨——那是華玉盞的臉,一樣的眉眼五官,刻在他的臉上卻透出一股陰晦的沉冷,叫人不寒而栗。
他回來了,來找回曾經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的摯愛之物。
……
「文心!文心——」
桑寧到達他們的藏身之處時牧文心緊閉著雙眼沒有反應,華玉盞提醒她:「先送她進空間,跟陰氣隔絕開她就會沒事了。」
桑寧立刻把牧文心送進空間裡,桑小豪瞪大眼睛看著牧文心一個大活人就這麼從眼前消失不見了。
「文心姐人呢?空間是什麼?桑寧你有法寶嗎?」
總歸只是個高中的小男生,平時再臭屁遇上這種事也忍不住好奇心,尤其終於可以卸下保護牧文心的重任輕鬆下來時,桑小豪才終於沒辦法繼續忍受自己這副模樣——「我還是先去找我的衣服……」
「等等,」華玉盞揪住他,「衣服就放在原處我們還用得著。」
「還要用?為什麼?我們不是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嗎?」
「不,我們不急著走。來都來了,就順便做點事吧。」
牧文心在空間裡依然閉緊著雙眼,四周變得寧靜,她心裡的恐懼卻在不斷的滋生——
她想起來了,在那個人影離開她的軀體從黑氣裡滋生出來站在她的面前,她才終於想起自己是誰,想起了事情本該有的真相。
她是歷史系才貌兼優的女神牧文心,跟桑寧從來不是什麼好朋友,她們不過碰巧是室友關系不好也不壞。她還曾經一度犯傻以為只有華玉盞那種與她在相同專業領域頗有建樹的才俊才能配得上她,甚至鬼迷心竅的跟桑寧爭,可是當她吃了虧也知道他們的真面目之後就敬而遠之不想再跟這些人扯上關系了。
她怎麼會去照顧桑寧,她怎麼又發了瘋似的把自己卷進這些事情裡,好像這麼長的時間以來自己都著了魔,只要一看見桑寧腦子裡除了她就再沒有其他東西。
現在她清楚的知道她著的那個「魔」就是從黑氣中生出來的那個人影,他就是寄生在她身上的瘤子,影響著她的思維。最讓她感到恐懼的就是她能夠感覺到那個人對她的厭棄,他不再滿意於在她這個宿主身上寄生,他想要擺脫掉她這個宿主,可是她絲毫不覺得這值得慶幸——
那時,她會怎麼樣?
這個吸取著她的生命力並靠著大量陰氣成形的毒瘤,要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她的身體?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清醒多久,在桑寧和桑小豪趕來的時候「他」已經重新藏匿回她的體內不露一點痕跡,她明明還清醒著卻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整個身體都不再受她控制,連那一點清明也一點點消失,不知道下一次清醒過來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景,也不知道是否還有那一天,或者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