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還是沒保住我的包。
而等我緩過神來,顫顫巍巍爬起來,把手機撿起來,發現屏幕上已經是一個大大的蜘蛛網狀的裂紋,剛才和Marvel講到一半的電話,也早已經被那一摔給掛斷了。
我拿起手機,發現竟然還能用,想起老師給我們的表格,找警察打911,於是果斷撥了號碼,雖然英語很爛,但是911接線員非常溫和,借助著蹦出來的幾個單詞,我終於簡單形容好了我遇到了搶劫,並且在什麼地方。
等對方承諾將會以最快的速度派警察來,我才鬆了一口氣。這時才想起要再給Marvel打個電話,不然剛才那麼突兀的被掛了電話,他大概會很奇怪。
然而這一次手機卻和我作對了,無論我怎麼撥,卻發現還沒接通,手機便自動跳轉死機了。此後,更是無論我怎麼折騰,溫柔還是粗暴,它都巋然不動的黑著屏了。
我折騰了十多分鍾,終於放棄,好在已經聯系了警察,Marvel的話下午還要比賽,我看了看時間,也覺得不要再叨擾他了。
然而就這樣又等了十多分鍾,警察還是沒有來。此時再環顧四周,才發現天色已經漸漸暗了,美國的街區本來人就少,此刻蒙上暮色,倒是有一種荒涼的鬼鎮之感,然而偶爾穿著如混混般走過街角的幾個黑人,也並沒有驅散這種詭異的氣氛,反而卻是更叫我害怕了。
剛才搶走我包的,也是黑人。
作為一個黃種人,似乎出現在這裡就顯得非常顯眼。來往已經不時有幾個人盯著我看了,那種眼神是探究的評估的,但顯然並不友好。
此刻洛杉磯的晝夜溫差也開始漸漸顯現,剛才的那一摔,我的膝蓋上都擦出了血,手腕撐著地的地方也是,一大片的血跡,此刻寒風一吹,更覺得痛起來。而我所有的錢也都在包裡,此刻身上手機又已經無法再打通,簡直心急如焚。
也大概此處真是荒涼並且是貧窮的社區,路上一直沒有來往的出租車,甚至連私家車也沒有一輛。
我越來越不安起來。
獨在異國的孤獨感,遇到搶劫的害怕和驚慌,無人可求助的絕望感一起襲向了我,而這種驚嚇的情緒裡,又生出些旁支來,對於這樣在險境裡毫無招架能力的自己又覺得失望又不自信。因為也是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沒有文音優秀,她有在世界各地都自如生活的能力,而我卻像個受驚的幼崽一樣,早晚是進化論優勝劣汰裡的次等品。
天色越來越暗,我在絕望和失望裡不斷探頭看著路的盡頭。
而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路的最那端終於亮起了兩束燈光!
我顧不上膝蓋的疼痛,跑著迎了上去。
然而正當我發現那車不是警車略有些失望之時,車卻在我眼前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從駕駛位置上跳下來個人,長腿窄腰,在暮色中也身形姣好。
那個人走過來一把把我抱了起來,那是一個異常凶狠的擁抱,緊緊抱著,仿佛下一刻我就會跑掉一樣。
「張彩鳳,你真是個不安分的家伙,都叫你別亂跑了。你這樣的英語,離開我怎麼混?而且你就不能帶彈鋼琴的那家伙一起來麼?雖然我不希望你和他有任何單獨相處的時間,但是來這種危險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問問他呢?如果你因為我不喜歡他,所以獨自來這裡遇到危險,那我寧可你和他在一起!」
其實當阿成抱緊我,身上那股淡淡又熟悉的香水味縈繞著我的時候,我的心就莫名的安定了下來,此刻聽到他的聲音,責備的語氣裡帶著憐惜,禁不住把剛才所有的負面情緒和委屈都發洩成眼淚流了出來。
好在我一向是個並不那麼柔弱的人,此刻見到他,抹了幾滴眼淚,便也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激動感。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要明天才來麼?」
阿成摸了摸我的頭髮:「為了你,我當然提前處理事務啦,而且很想你,所以就有動力打敗拖延症,昨晚的飛機就過來了。跑到你下榻的酒店去找你,還想給你驚喜,結果你就跑出來了。」
阿成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來,穿著吧,你看你都抖索成什麼樣了?哪裡比得上我這樣有肌肉的。」
然而其實他顯然也應該是冷的,脫了外套,此刻他就只剩一件條紋襯衫,即便他小心掩蓋,我還是看到他脫掉衣服之後那因為冷而下意識的一抖。
「走吧,你腿上都流血了,先帶你處理傷口去。」
我便這樣一路被阿成領著,坐進車裡,出來,進診所,包扎處理傷口。
他對一切都非常嫻熟,進醫院的時候,他也擔心我腿太疼而背著我進去。
我便趴在他背上,那只是年輕的背脊,襯衫的肌肉裡蓄積著的也只是年輕的力量,然而這一切都讓我安心,讓我覺得可以依靠。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還是別亂跑了。」等到傷口都處理好了,阿成緊皺的眉頭才舒展了開來,開始打趣,「而且我可真沒想到你那麼情比金堅有節氣啊!竟然都不找那個彈琴的。」
我此時喝了些熱飲,也填飽了肚子,情緒也安定了下來,便嘴硬起來。
「我怎麼可能是那麼迂腐的情比金堅?而且就算你禁止,我也會和我認定的朋友繼續來往的。這件事可不是我故意不找Marvel,倒是他最近和我不大友好,而且你也不用吃醋了,他和文音在一起了,感覺似乎要和我劃清關系絕交了。」
我原以為阿成聽了這句會吵鬧著辯解自己根本沒吃醋,然而他聽了卻並沒鬧騰,反而是皺起了眉頭。
「你確定Marvel是要和你絕交?可是今天要不是他,我根本不能這麼早就找到你。」
「什麼?」我有些疑惑,「不過我正想問呢,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我下飛機之後直接去了你的酒店,可是沒找到你,問你同學和老師,也不知道,倒是我在門口的時候正好撞見魂不守捨跑出來的Marvel,才知道你的跑來這裡了。雖然我不喜歡他,但也不至於說壞他。他當時確實挺緊張的,還把他自己的車鑰匙給了我,領我到地下車庫,一路讓我開過來的。」
阿成說到這裡聳了聳肩膀:「實話說,我覺得他雖然長得略微有點太小白臉,但人品還是過得去的。而且他對你絕對不會是你說的那種准備絕交的情況啊,不然他大可不必把車也借給我。在美國,基本最好的朋友之間,也是不會借車的,因為一旦出事,保險不會理賠,責任車主也要負擔。他那麼做是非常仗義了。」
這一番話,聽得有些混沌。阿成這樣一講,Marvel確實在這件事上熱心幫助了,可他面對我的態度,怎麼又是那樣冰火兩重天呢?
「我先送你回去,你待會把車鑰匙還給Marvel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趕去處理,晚點過來再看你。以後不要亂跑了,等明天等你空了我來接你在洛杉磯這裡轉轉,帶你去看好萊塢,走落日大道,去環球影城和迪斯尼,總不能來美國一次,只留下被搶劫的印象吧。」阿成接了一個電話之後便拿出行程本安排起之後的工作起來,他親了我一下,「以後不會讓你這樣一個人了。也不會讓你受傷了。」
我們在酒店大廳裡又戀戀不捨的說了不少話,他才離開。
我看了看時間,正在權衡是不是要現在把車鑰匙去還給Marvel並且道謝,眼睛的余光裡便看到不遠處似乎有人快步朝我走來,氣勢洶洶的。
而當我下意識的抬頭,來人的臉已經映照進了我的眼瞳。
是文音扭曲的臉。
然後迎面而來的便是她的一個耳光。
實際那個耳光並不疼,只是太響。響到大廳裡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停下來朝著這邊看來。
我有些發懵。
文音站在我面前,眼眶裡全是眼淚,明明她才是加害者,此時卻反而顯得像個被迫無奈反抗的受害者一般。
「文學,我恨你!」她憋了會兒,才終於吐出了這句話。
「你毀掉了我的夢想。」她也感受到了周邊試探的目光,然而最終她還是用一種忍無可忍的表情說了出來,不再顧及他人的視線,「從你13歲到家裡來之後,你就毀掉了我的生活,你奪走了我的東西,本來爸爸媽媽都是我一個人的!而且自從你來之後,他們為你爭吵過多少次你知道麼?!你把家裡原來那麼溫馨的氣氛都毀掉了!後來又拼命想認識我的朋友搶走我的朋友。我以為你長大點會好些,可現在呢,你是長大了,可想從我身上搶走的東西卻更多了!」
「文音!你夠了!」
文音扭頭,我有些呆呆的,也跟著她的動作扭頭看去,Marvel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此刻他的臉上是隱忍和憔悴。
然而文音並沒有因為見到Marvel就被安撫穩定下來,她反而更受刺激了。
「Marvel連你也幫她?她害得你根本沒能參加這次鋼琴比賽!她不知道這次鋼琴比賽對我們這樣職業琴手的意義,那我來告訴她!」文音說到這裡,轉頭又盯住我,「文學,學鋼琴並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為了到今天這一天,不僅是Marvel,我也付出了常人無法比你的心血和努力。異國求學並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你們只看到我們彈出琴曲時候的流暢,有想象過我為了練習一個曲子,連續三個月,每天練6個小時,練到肩膀頸椎都疼痛到無法坐立麼?!這次鋼琴賽,多少國際知名的鋼琴名師都會在其中選徒,五年僅此一次!可是呢,可是,Marvel為了你根本沒參加這次比賽的獨奏項目!即便後來他趕來和我四手聯彈,可狀態非常不好,連帶著我們整個鋼琴二重奏也毀了!可是我們能有幾個五年?!你知道我為了這個比賽多麼努力麼?」
「文音!這和文學沒關系!是我對不起你,我的糟糕狀態害得你在二重奏裡也沒能發揮好,甚至因為我突然不參賽,還害得你甚至在獨奏項目裡也因為不安心表現欠佳,可是這都是我的責任,並不是文學的。」
我看著文音和Marvel兩人,好不容易消化了他們說話的內容,心中有一個非常不好的預想。
「Marvel?你為什麼沒參加鋼琴賽?」
文音笑了笑:「文學,你到現在還可以事不關己問起這種事,Marvel接了你一個電話就不顧一切沖出去了,到處找你的同學和老師,打電話給警察,後來等他再回來,獨奏項目的比賽已經開始了,已經禁止入場了,就差10分鍾,他就趕上了。」
最不好的預想終於成真了。我看著Marvel,愧疚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卻還是站在那裡,對我笑了笑,然而他拉住了文音,想阻止文音進一步把事態擴大。
好在對於大廳裡來往的美國人,也不過是兩個異國的女性在為什麼爭吵而已。我環顧四周,剛才圍觀的人群早散去了不少,只有幾個還稀稀拉拉站著。而直到這時我才發現Brian一直在圍觀的人群裡。他好像來了很久一般,雙手環抱著胸,沉默而深思,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並沒有發現我在看他。
我看到他整理了整理衣服,然後快步朝這裡走來。
大概畢竟他是個長輩,有他在,文音竟然很快被安撫下來,Brian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文音身上,文音便靠在他背上,還在低聲的啜泣。
「那我先帶她回房間讓她休息一下,她為了這個比賽確實非常辛苦。那我先失陪一下。」
等他走了,便只剩下我和Marvel。
「Marvel,對不起。」
我簡直無地自容,胸悶的無法呼吸。
「文學,不是你的錯。不管是誰,遇到這樣的事,我都不會坐視不管的,在成為一個鋼琴家之前,我必須先成為一個合格的人。萬一你真的出事了,即便我在鋼琴界登頂,那我大概也要終生生活在陰影和自我懷疑裡了。」
明明是安慰的話,可我卻更加難過並且羞愧難當,比文音剛才打我一耳光還不舒服。這樣一個人,我竟然懷疑過他對我的友情,甚至認為他隨隨便便便准備和我決裂了,那可能只是他在比賽前的緊張和狀態不佳,我竟然就這樣評價過他,如果他知道,該多傷心。
「看你傷口都包扎了,應該是他帶你去的吧,以後不要再亂跑了,如果要去危險的地方,就找他一起去,車鑰匙呢?」
我手忙腳亂的翻出鑰匙還給Marvel。
「那我先離開一會兒。你好好回去休息吧,別多想。」
我想挽留,但想了想,確實也沒什麼話好說的。道歉?道歉在Marvel失去的機會面前都很蒼白,甚至對文音,也是蒼白的,我也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她是真的愛著鋼琴,我確實染指了她的夢想。
接下來的幾天便都輾轉難眠。文音和Marvel,甚至Brian都沒有再出現過,我四處大廳,才知道他們三人已經在兩天前便退房了。
之後好在學術交流會開始召開,每天需要准備不少材料,開會時也需要集中精力聽對方的英文報告,因此我手頭忙起來,反而轉移了注意力,心情好了些。
阿成也如約來找了我。
他趁著晚上我們都空的時間,帶我走遍了洛杉磯大大小小的地方。
我們一起去看了美式橄欖球比賽,一起去洛杉磯藝術家聚集的街道裡探索街頭的各種小店。
最讓我陶醉的便是今天他帶我來的海灘。
洛杉磯總是這樣讓人驚喜,在繁華的林立的現代化水泥建築裡,還總保留著這樣美好的自然風光。
「喂喂,張彩鳳,瞧你那色瞇瞇的眼睛,在國內就一直不停嚷著讓我帶你來洛杉磯的海灘,是不是就存了這種心思,其實不是真的對海灘有興趣,反倒是對出於對我肉*體的興趣?因為終於找到個借口,可以看我赤*裸上身穿沙灘大短褲?」阿成這幾天也結束了排滿的行程,偷得浮生半日閒,心情非常好。
「不過你真不夠意思,我都這麼有誠意了,你連個比基尼也不穿!」
「這裡有哪裡可以喝酒麼?」
「你要喝酒?難道想進一步了?酒後亂*性蹂*躪我什麼的?」他對我這樣隨意轉換話題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哦,我知道一家,你可以坐在秋千上喝點啤酒,吹吹海風,不錯的。」
好在身邊有阿成,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能重新讓我開心起來。
最後我們沒去坐秋千,而是直接買了兩瓶啤酒提到了沙灘上,兩個人望著漂亮色澤美麗的海面,在軟軟的風裡,默契的喝起來。
於是便是微醺,偶爾交換一兩個吻。
和他在一起,即便安靜,即便這樣坐著什麼也不做,也感覺是快樂的。
我也按照著阿成所講的,不去煩惱自己目前無法解決的事,放空心情,一切等回國後再說,再看是否對文音和Marvel能做出什麼補償。
這幾日便在這種閒散中度過了。時間一晃而過,交流項目也竟然提前了一天結束,阿成還有工作需要做,我便先和學校一起坐飛機回了國。
到達國內,重新打開手機,竟然撲面而來的短信。都是阿林的。
「文學!出大事了,千萬別回國!現在千萬別回國!」
「文學,你就繼續在美國待幾天吧!別回來啊!總之別回來!你就開開心心在美國再過一陣,反正阿成也在。」
「晚幾天再回國,現在國內各大門戶媒體上都瘋傳著你的負面消息,你正好在美國避避風頭,總之有個心理准備啊,也別太難過!你們項目明天才回來,那你再改簽請假一陣,學校這邊有我。」
我一邊提著提醒朝著出口走去,一邊想給阿林電話,告訴她我們這項目提前結束了,我已經回國了。她那個誇張的語氣,實在是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笑笑,並不在意,因為她總是說話這麼有戲劇效果的一個人。
「文學!」
到接機的出口的時候,我本來正要打電話,卻被人冷不防這麼喊了一句,下意識便循聲望去。
「卡嚓卡嚓卡嚓」
我被一片突如其來的閃光燈刺到了眼睛,接連的快門聲音也讓我驚慌。
「文學!文學小姐!請問你就是『白丁』麼?還有小時候你真的被拐賣過?還有這張是不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呢?」
那是個男記者,我看了一眼他舉著的照片,正是我小時候在山區裡邋裡邋遢,快10歲了,還是穿的衣不蔽體的。我整個人懵了,只是伸手去搶他手裡的照片。我隱約記得那一年,有一些城裡的所謂采風藝術家來山區,逮著個山區小孩就拍照,說是拍出山區的落後和窮苦,有機會讓城市資助我們,我養父母才同意他們拍的,雖然後續不了了之。可如今,這照片怎麼會出現在他手裡?
「文學小姐,那請問你把『白丁』塑造成高雅的富家小姐形象,是不是對自己童年的自卑和陰影?」
「文學小姐,回答我們的問題好麼?」
十幾個記者把我圍困在中間,我對著他們的鏡頭,腦子裡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