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斷在半路,有些拖泥帶水的凝滯,卿塵頹然停筆,將箋紙緩緩握起,揉作一團。
案前已經丟了幾張寫廢的,仍是靜不下心來,她握著筆緊緊將眉頭一皺,記憶中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消沉和狼狽過,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氣躁,每每一閉目,心間便會響起陣陣飄蕩的笛聲,如真似幻,如影隨形。
她有些惱恨的將筆丟下,站起來走到廊前卻突然停住,轉身回到案前,盯著筆墨看了一會兒,毫無儀態的掠開長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圓雕玉帶硯被磨的「哧哧」作響,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滿了一盞,她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逐漸的平緩下來。
剛垂手舒了口氣,外面傳來靳妃的聲音:「卿塵在嗎?」
卿塵忙將裙裾一拂換了端正的跪坐姿勢,靳妃已步了進來。
靳妃今天穿了件雲英淺紫疊襟輕羅衣,下配長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雲鬢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筆墨,她笑道:「每天都見你練字,字是越來越好了。」
卿塵說道:「是寫的不好才要練,左右也無事可做。」
靳妃道:「看來是個閒不得的人,前幾天你不是問我有什麼事可幫忙,如今還真有件事要你幫我。」
「是什麼事?」卿塵問道。
「你跟我來。」靳妃挽了她的手往閒玉湖那邊去。
沿湖跨過白玉拱橋轉出柳蔭深處,臨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簷素金並不十分華麗,但台閣相連半凌碧水,放眼空闊,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時那般連綿不絕,一枝一葉都娉婷,點綴著夏日萬里長空。
踏入水榭,香木寬廊垂著碧色紗幕,微風一起,淺淡的花紋遊走在荷香之間,攜著湖水的清爽,靳妃說道:「這是煙波送爽齋,裡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見到的藏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若願意,我就把這兒拜託你。」
「是府中的書房?」卿塵欣喜問道:「裡面的書我可以看嗎?」
「自然可以。」靳妃帶她走過台榭,步履輕柔:「既交給你打理還有什麼不可以,只是千萬別亂了丟了,這些繁雜的事情不知你願不願做?」
「怎會不願,」卿塵說道:「既有事做,又有書看,我真的要多謝王妃。」
靳妃扭頭看她:「怎麼聽著還這麼生疏?我比你虛長幾歲,你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姐姐,這才不見外。」
卿塵靜默了稍許,清麗一笑:「姐姐說的是。」
「這就對了。」靳妃笑道:「你不妨先在這兒四處看看,若有什麼事便再問我。」
卿塵待靳妃離開,步子輕巧的往水榭深處走去,長長的裙袂飄帶身後如雲,同碧紗輕幕一併緲縵浮於清風淡香,方才懨懨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過了臨風迴廊,水榭的主體其實建在岸上,先前幾進都放著各色書籍,其收藏之豐富單是瀏覽書目便要許久,待步入裡面,才是真正的書房。
書房裡的書少些,但顯然常有人翻動,她抽了幾本看,見是《國策》、《從鑑》、《治語》、《六韜》、《武經》等不甚易懂的書,當中的紫檀虎雕寬案上,端硯墨,黃玉筆,雪濤箋,處處灑掃的一塵不染,散放著一本《遺史書話》,旁邊是些疊摞的本章。
案後擋著墨色灑金屏風,其旁透花清水冰紋盞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綠葉,玉瓣輕盈,悄然綻放著高潔與雋雅。室中擺設處處隨意而透著清貴,卿塵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隱約猜到這不是普通人的書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個人會在如此清靜的地方,看些這樣的書。
剛剛提起的興致頓時落了幾分,她站在案前隨手拿了樣東西翻了翻,一見之下卻是夜天湛陳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猶豫了片刻,終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瀏覽了下去。
一遍看過後並未十分清楚,只覺得本章上的字潤朗倜儻,風骨清和,落筆走勢間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璣,通篇如玉帶織錦,幾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裡前寫的是什麼。看到最後幾筆朱墨,批著「慎重,嚴辦」四個字,她默默細想,再回頭看了一遍。方知原來這樣簡單的案子,說小,可以只辦一個天舞醉坊,說大,可以上至三公九卿,牽帶內外六部。從這奏本上看,此處引出朝中大臣借勢枉法營私牟利諸般情況,矛頭所指是一塊深黑腐敗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這類暴利行業下的官商勾結,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擊。
除了聽說過的衛尉卿郭其外,尚有一連串牽涉其中的重臣,卿塵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語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溫和相差甚遠,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筆。
不過千餘字,卻得用七心八竅仔細推敲,她將奏本放回原處,方察覺待了這麼久,天色已近黃昏。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她起身將兩盞琉璃銀燈點燃,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走出了煙波送爽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應了靳妃,也不好再去說不願,白日裡夜天湛似乎並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錯開時間應該不會遇上,這些書籍對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錯過。
剛走入長堤柳蔭,忽然有個黑衣人閃至身旁,將她一把帶入樹影深處。在她脫口驚呼之時,那人手指在唇間一按,將面紗取下。
「冥魘?」卿塵驚奇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冥魘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找了幾日才知道你被單獨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兒?」
「你想待在這兒?」冥魘說著將面紗重新籠上,回頭問道。
卿塵鳳目無奈的輕輕一揚,看著冥魘露於面紗外漠然的眉眼:「說實話並不想,但沒有人囚禁我,我也不習慣糊裡糊塗跟別人走。」
冥魘聞言微微皺眉:「我大哥想見你。」
「你大哥是誰,為什麼想見我?」卿塵再問。
「見了後自然會知道。」
卿塵說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應該和七殿下或是王妃說一聲,不能不辭而別。」
冥魘道:「不必了。」說罷伸手將她攔腰挽住,緊接著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紅高牆,足尖輕點,身子便借力掠起輕巧的飄往牆外。
「這樣不行……」卿塵話未落音,倆人尚在半空,忽見一點白光驚如閃電,直襲冥魘背心。
輕嘯聲中,來勢凌厲,冥魘心中微驚,袖刀緋色一閃揮手擊出,和來人凌空交手,身子卻不緩,反而借勢一升。
那白光毫無停滯,穿過薄刀一晃化作千重萬影,迎面逼來,幾乎封死冥魘所有的出路。
冥魘半空無處借力,身形急退飄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著一襲明淨的水藍色長衫,氣定神閒握著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此間也該和主人打個招呼,何況還帶走我府中之人。」
冥魘將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要帶她走。」
卿塵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這事情如何解釋,冥魘手中薄刀已再次襲向夜天湛,趁機返身帶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著精光微現,手中玉笛斜點破入薄刀攻勢,一道寒光如影飛穿,「叮噹」不絕的金玉相交聲中,卿塵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搶手攬過,接著眼前紅光飛起,冥魘其中一柄薄刀脫手而出,而玉笛攻勢不減,夾著清銳的光影直點向她的咽喉。
卿塵脫口阻止:「住手!」
玉笛聞聲收勢,瀟灑自如,方才的凌厲瞬間消於無形,夜天湛低頭看向她,眉梢微揚。
「她是我的朋友。」卿塵急忙說道。
「若是朋友,以後可以走大門進來。」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則侍衛們大概會覺得很沒面子。」他笑中的語氣淡淡的,卻叫人感覺今日湛王府當差的侍衛恐怕要受責罰。
「她是誤會我被囚禁在王府,並非有意如此。」卿塵說道,一邊對冥魘輕輕搖頭。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魯莽了。」他俯身將那柄激飛的刀揀起,看向冥魘:「豔帶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這刀一樣美。」說罷將刀托在掌心,遞還過去。
冥魘眼中閃過戒備,冷然看著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同人交過手,刀光劍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無形,這一方天地只餘柳輕風暖,新月微明。
卿塵說道:「抱歉驚擾了王府,能讓她走嗎?」
夜天湛微微低頭:「你要同她一起走?」
卿塵眼眸靜靜垂下,冥魘今天進了湛王府,可以是尋找一個朋友,也可以是私闖、圖謀不軌,甚至行刺。若夜天湛執意追究,他能兩天便使長門幫在伊歌再難立足,想必冥魘也會很麻煩。她抬頭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詢問,說道:「既然是誤會,我並不一定要跟她走。」說話時她看向冥魘,接過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給她。
夜天湛眼中拂過俊朗的明亮,他扭頭說道:「那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魘略一沉默,對卿塵道:「我會再找你。」說罷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紅牆碧瓦之外。
夜天湛搖頭失笑:「這倒真是比走正門方便許多。」
暮靄沉沉遠帶長堤,堤上一行煙柳,月色悄然掛起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黃昏暖暮中卿塵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能感覺到他身上帶來淡淡的湖水的清爽,鬆散而舒緩。
「去過那兒了?」夜天湛舉步往煙波送爽齋走去,問她。
卿塵卻站著沒動,說道:「我不打擾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腳步,回頭笑道:「你為何躲著我,我會吃人嗎?」
卿塵一愣,說道:「應該不會。」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著看她。這話讓卿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唇角。
兩人間的氣氛輕鬆下來,夜天湛眉眼暖暖的覆在暮色之下,有著溫柔的清朗,「帶你去看看煙波送爽齋的入夜的景緻,不同於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樣。」
沿著柳堤,走到湖上時清風拂面而來,卿塵扭頭問道:「這兒是你的書房?」
夜天湛點頭:「你若是平日練字看書都可以來這兒,下人們未經吩咐不會來打擾,既清靜又方便。若想看醫書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
卿塵道:「此間藏書可謂包羅萬象,難道你都一一看過了?」
夜天湛負手身後,閒閒說道:「多數看過,但天都藏書當屬東宮太子府中為最,太子殿下文華高絕愛書如命,我這裡的書尚不及其萬一。」
卿塵突然一抿嘴,他問道:「笑什麼?」
卿塵道:「我想起你那幅畫中題的詩。」
夜天湛望向湖中輕輕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卻又似乎帶著點兒懷念的意味:「我一幅最為得意的好畫,他們也真捨得糟蹋。」
煙波送爽齋中因夜天湛回來多了幾個侍從,其中一個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備好晚膳了。」
「挪到這邊。」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麼。」他扭頭一句笑語,便將卿塵藉口離開的話擋了回去。
碧紗影裡臨水布案而坐,侍從很快上了幾樣精緻的菜餚,而後皆盡退了下去。
卿塵安靜坐於夜天湛對面,席間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飲一醉的衝動。
酒有荷葉的清香,她淺淺的啜了小口,再進半杯,隨著仰頭的幅度一傾而入喉,不烈,卻勾的人神志飄忽,舒舒服服的暖著。
夜天湛起初陪她飲了兩杯,忽爾察覺她喝的很快,夾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塵鳳目揚起看了看他,酒上雙頰緋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帶來,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沒有理他,逕自將酒灌了下去,連日來束手束腳徬徨的感覺隨著酒的誘惑直直逼上心頭,倘再不能發洩出來,她就要在這樣的壓抑中窒息過去。若舉杯能消愁,她願把盞長醉,或者醒來便發現不過是黃粱一夢,是誰和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卻灑了湖中,卿塵咬著唇微微眯眼,將手一鬆,白玉杯「噗」的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欄前低眸看著閒玉湖一波一波的蕩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側臉上朦朧,卻籠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塵,」夜天湛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塵站起來,扶著木欄綽約而立,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月光似緲緲的浮動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話,只看著他慢慢問:「你是誰?」
神色迷離,翦水雙瞳卻深的清澈,執意要將他看穿,「告訴我你是誰?」她再問。
夜天湛放下銀箸,微笑著將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塵重複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頭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燈都斂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進去,化作深淺光澤,透過清亮的霧氣緩慢升起。她心裡清晰無比,凝眸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個漩渦,踏著湖中的月色不回頭的走著,直到和另外一個自己重合,月影的光華下她獨自站著,看向無盡的前方。
夜天湛攔住她執壺的手,柔聲說道:「酒已經沒了,不喝了,好嗎?」
「嗯。」卿塵乖巧的將酒交給他:「我想聽你吹笛子。」
「好。」夜天湛答應她,卿塵以手支額坐在案前,安靜的等著。
夜天湛輕撫玉笛,榭下水波靜靜拍著欄杆,他望著卿塵好一會兒,對她暖暖一笑。
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笛聲便輕緩的響起,音色並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倆人之間,只有他們聽的到。曲調清和古雅,聲聲嘆脈,彷彿自遠古紅塵中生出了繁華萬千的明亮,落在心間最柔軟的地方,照亮了闌珊的一方。
卿塵唇角始終帶著笑,笑容乾淨而明澈,碧紗的飛影在眼前變得朦朧,寧靜的化作另一方天地。什麼都沒有,只有柔和的笛聲繾綣飄蕩,脈脈的陪伴著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著醉色的浮光,話語也飄忽,慵然伏於案上低聲問,「你是不是,命運給我的補償?」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閉上了眼睛。
夜天湛將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輕輕將卿塵抱起,她渾身無力柔若無骨,只星眸半睜迷濛的看了他一眼,復又闔上,安靜的靠在他臂彎中。
他笑著搖頭,今日這酒似乎並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勝酒力。
將她送回住處,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會兒。印象中她的臉色常常有些蒼白,但此時淡淡的幾許紅暈彷彿一抹妖嬈桃色,落了嫵媚於冰肌玉骨,格外的動人。籠煙般的眉清秀,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淺影遮擋,使她的容顏柔和而寧靜,那微抿的櫻唇線條淡薄隱約,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個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淺笑便是不經意的誘惑,叫人一點點兒沉淪。
他含笑看著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蘭芷般的清氣帶著溫暖的酒香,幾乎便叫他恍惚墜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間停住,只是伸手攏了攏她的髮絲,無聲的輕嘆。
他直起身來,唇角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著她媚色中的清雋,心情突然變得暢快。這個女子,他從見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想用心去靠近她,而不是逢場作戲的唐突。
他轉身緩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瀟灑執筆落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於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來看到,能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