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上卷|熙熙攘攘天涯行

  雨洗清秋,天高氣爽,秋日的天藍的有些不真實,看上去似乎總帶著深透的憂鬱。

  白衣白馬,長街閒閒而行。卿塵置身伊歌城坊肆林立人來人往,卻對四周熱鬧視而不見,只是漫無目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熙熙攘攘雲浮煙過,明明身在其中,卻彷彿看戲,荒誕無比。

  心情低落到極點,面對夜天湛時無比的冷靜自若,聆聽、微笑、回答和拒絕,將他置於身外,劃清界限。依稀覺得那一刻大概產生了剎那快感,似乎竟是在報復李唐,那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她弄不清是不是真有這種想法,時而會把夜天湛當做李唐來看待,也當做了李唐來愛和恨。

  那種利刃劃心的滋味,她為之所痛過卻又殘忍的把這樣的痛加諸於他。他在說那句話時望來的眼神,眸底是怎樣的深情。

  「若我願盡我所能給你你想要的,你可願答應?」

  他並不是可以輕易如此言諾的人,這句話中帶了多少放棄退讓,卻被她生生剝離,丟棄一旁。

  在被拒絕的剎那他用天生屬於皇族的高貴掩飾了什麼,風平浪靜的在她面前轉身,身後雨落滿湖。

  姻緣凌亂,究竟是他欠了她,還是她欠了她?

  是來世的他辜負了她才得今日無情,還是此生的她傷害了他才有來世背叛?

  這一切都在他轉身的剎那碎落成可笑的塵埃,那時她清楚的知道,他是夜天湛,這一生,她虧欠了他。

  突然雲騁往身邊蹭了蹭,提醒她給一輛馬車讓開道路。

  卿塵從思緒中回神過來,想起當她問是不是可以帶走雲騁的時候,夜天湛不無感慨的道:看來這府中,反而是雲騁和你最有緣。

  如霜似雪的嘆喟絲絲的滲進心間裂開的一處,她幾乎是匆匆逃避開來,怕自己一回頭便要在他的凝視中推翻一切決定。

  雲騁純淨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過來,卿塵拋開心事著眼打量四周,停留在一家殷氏錢莊前靜靜思索了片刻,卻扭頭走入對街一家當鋪中。

  比較安靜的一間向陽街鋪,陽光射到門廳的一半便駐足不前,顯得屋中有些古舊的涼意。

  她帶著幾分好奇之心環視其中,前方櫃檯上的老先生抬起頭來道:「這位姑娘可是有東西要當?」

  她見問,笑著取出那支玉簪遞到櫃檯上:「請先生看看,這個值多少銀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先生從未見當東西當的這麼笑語嫣然的,不由得仔細打量眼前的人和東西。

  卿塵伸手在櫃檯上半天,老先生看著她的手一直不語,許久方從她手掌處抬起頭來,目光在她臉上再打了個轉,伸手接過玉簪道:「姑娘想當多少?」

  她垂眸一想:「先生能給多少?」不答反問,先摸摸底細再說。

  老先生頓了頓,道:「請姑娘稍候,待我問過掌櫃方好說價錢。」

  卿塵微覺奇怪,能在當鋪櫃檯上的老先生都是一雙火眼金睛,怎麼一件小小玉器怎還去相詢掌櫃?卻不多會兒,老先生自後堂回來,手中捧了一個小包遞給她道:「我們掌櫃給姑娘的價錢。」話語中略帶著幾分恭敬。

  她隨手一翻,見到幾張銀票,挑了挑眉梢,這老先生似乎是看定了她不會再討價還價,直接便取了銀票包好,她也確實不打算多言,將銀票丟到懷中起身道聲謝走出門外,雲騁見她出來,輕嘶一聲湊上前。

  卿塵在上九坊尋了間衣坊進去,再出來已是綸巾束髮窄袖白衫,從容上馬帶韁緩行,其人清雋文秀,雲騁神矯如龍,在街道上引的人們頻頻側目,卻不知是哪家少年公子。

  似是正遇上什麼祭禱的日子,不少年輕女子在天后宮前兩株亭亭如蓋的大樹下笑鬧紛紛,將求來的簽語扔往枝上,碧葉彩簽,裙袂飛揚,十分賞心悅目。卿塵勒馬略走慢了些,幾個女子偷眼看過,其中大膽的笑著抬手將什麼東西丟上馬來。卿塵冷不防接在手裡,卻是個秀制精美的簽囊,她故意揚眉翩翩一笑,側身點頭施禮道:「多謝小姐厚愛!」說罷將簽囊收入懷中。

  那女子竟也嫣然笑來,大方一福道:「神佛靈驗,願公子前程似錦!」

  對面一片嬌語清脆,女子們召喚著結伴往天后宮中去了。伊歌城風流興盛民風開放,如此毫不做作的表達卿塵只覺得十分有趣,一時卻也有些遺憾自己為何生是女兒身。此方世界入可登堂拜相,出可經營四海,與男子多少可為之事,然女兒卻終究有些不同。

  她不欲在上九坊久待,催馬往中城走去,沿路經過天舞醉坊,再前行便是中二十四坊,楚堰江已近眼前。

  不遠之處,便見江上船隻往來隱有喧聲鬧語,商旅忙碌人跡繁華,四處一片生機勃勃。她似乎突然面向了一個新鮮的天地,放眼望去天高地廣,心胸中飛暢高遠神氣陡清。

  正往江邊走去,耳聽「嘩」的一聲,眼角忽見水跡潑來,她急忙帶韁旁避,但饒是如此那水依舊合身灑上,將她一邊衣擺濕個半透。她蹙眉不悅往旁邊看去,卻是路邊一幢雕樑高樓中有人潑水出來,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見狀匆忙上前,頻頻作揖道歉:「樓中下人一時疏忽,還望公子勿怪,抱歉抱歉。」

  伸手不打笑臉人,卿塵見他不斷陪罪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微笑道:「不礙事,一套衣服而已,只是以後還是不要往路上潑水的好。」

  那男子說道:「公子說的是,在下定當好好管教他們。不知公子府上遠近,衣衫濕成這樣甚不方便,若不嫌棄便進來稍作歇息,喝杯茶水換洗一下,也讓在下陪個不是。」

  卿塵見濕著衣服也不好在街上走,點頭道:「如此……倒要麻煩兄台了。」

  那男子笑道:「在下姓謝名經,是這歌坊的主人,公子裡面請!」

  「寧文清有幸結識謝兄。」卿塵依禮報上姓名,卻是化了本名。她舉步抬頭看去,見那高樓之上金匾行書「四面樓」,其樓不若天都其他建築,環成矩形而起,南面臨江,北接商舖,前連上九坊,後向中二十四坊,倒真是個四面來客的好地方。但走到門前看到一張紅榜,卻是主人出售歌坊的告示。

  謝經見她駐足看去,問道:「公子可是對此感興趣?」

  卿塵道:「謝兄這四面樓開門便迎八方客,無論做什麼生意都是得天獨厚,如何竟捨得賣?」

  謝經搖頭道:「公子有所不知,近日天都歌舞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多少地方都撐不下去,紛紛關門售地了。」

  「哦?」卿塵眉梢淡掠:「可是因天舞醉坊的緣故,牽連了下來?」

  謝經意外說道:「看來公子倒也知道些,天舞醉坊一封,京畿司直接會同刑部連續查禁,弄得處處門庭冷落。連衛尉卿郭其都被革職流放,現在既無人敢開門經營也無人敢上門花銷,這行生意恐怕是不能再做。」

  卿塵隨口道:「謝兄此言差矣,此時正是應該買進而非賣出,歌舞坊的生意壞不了。」

  「公子何出此言?」謝經探尋的看向她,問道。

  卿塵心中忽然一動,笑問。「謝兄可有意與我做筆生意?」

  謝經倒不急著問是何事,只道:「難得你我一見如故,咱們不如裡面談。」

  入了四面樓,謝經譴人帶卿塵換了乾淨衣衫後,請至樓上奉茶,方才說道:「寧公子剛剛所說,在下願聞其詳。」

  卿塵淡淡啜了口茶,天舞醉坊一案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夜天湛雖然有些事情不便對她直說,但她也看的明白。此次案子說是奉旨嚴辦,烏雲密佈下晴天霹靂,但到了雨落之時卻只能飄灑幾層滋潤無聲。或是因為著實不能想到,歌舞坊等商行中內臣、外戚、仕族、閥門等等各方勢力早已交錯盤結根深蒂固。夜天湛本人賢德之名冠蓋京華,多年來儼然是這些朱門顯貴唯馬首是瞻的人物,其樹泱泱枝繁葉茂,砍些枝葉無妨,但再深進去動到主幹根本,割落之時如剔骨肉,如何不逼的他棄刀收劍。

  自那日在煙波送爽齋之後,卿塵便極少再聽到他提起相關之事,反而有時看他進保奏的本章,朝中大概已落了一波高浪,亦在他翻轉的手腕下慢慢恢復如常。

  她微微笑了笑,抬頭對謝經道:「歌舞坊這種生意,在伊歌城中絕不會銷聲匿跡,此時只是浪入低谷,一旦過去便會直攀一個高峰。諸家紛紛放棄出售正是價錢低迷的好時候,謝兄若有膽量,不妨趁機收購,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謝經道:「寧公子怎敢言定歌舞坊會再行興盛?」

  卿塵鳳目一揚,說了個字:「賭。」

  「賭?」謝經皺眉。

  卿塵氣定神閒地說道:「生意經營十有八九是賭,只要明白自己憑什麼下注,下多少注求多少利,要贏也不是什麼難事。」

  謝經問道:「那公子又憑什麼下注呢?」

  卿塵眸光清明,略微銳亮:「憑我所知所想。謝兄若無意經營此事,不如你我尋個別的合作方式,我每月付紋銀五百兩的租金,你將四面樓完全交於我打理,此後每月四面樓的盈利你從中抽取三成。換言之,謝兄依然是老闆,在下不過是一個經營人。但半年後我若想買下四面樓,謝兄需按現下告示的價錢將此樓出讓於我。」

  謝經放下手中茶盞,望向她道:「外面告示的價錢,公子可看清楚?」

  「紋銀五萬兩。」卿塵說著,嘴角勾起淺笑。

  「公子既然有意買下四面樓,為何此時又不買,要待半年後?」謝經再問。

  卿塵坦然說道:「謝兄是痛快人,問的直爽,在下也坦白相答。目前我手中並無多少銀錢,需要先用四面樓三個月,來賺買樓的錢。」一支玉簪,居然當了紋銀五百兩,這本已是出乎意料的收穫。但黃金有價玉無價,她只能懷疑自己大概看走了眼,那玉簪說不定是不錯好貨色。

  此言一出,謝經不由皺眉,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四面樓賺紋銀五萬兩?」

  卿塵搖頭,更正道:「不是五萬,是八萬,還要加上謝兄三成的利潤和在下所獲。」

  謝經緩緩審視卿塵,卿塵笑意清雋,鳳目生輝,淡淡看進他眼底。

  對視片刻,謝經輕彈了彈衣衫說道:「謝某經營半生,少有見公子如此奇特想法之人。」

  卿塵笑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各盡不同方有人間百態,若都同出一轍,豈不無趣?」

  謝經聞言亦笑:「單憑公子這份氣度,在下便十分佩服。只是可否聽聽公子究竟要如何經營?」

  卿塵眸中光玉般清靈一轉,說道:「若謝兄願意將天舞醉坊購下,說不定利潤會更大些。」

  「還請詳談,在下洗耳恭聽。」謝經道。

  卿塵緩扣茶盞:「如今天朝外退突厥內安民政,海內昇平四境來朝,盛世之興數年之內可有保障。伊歌城乃天都中心,大治之下有多少高門清貴仕族風流,歌舞遊獵華賦清談,他們現在是日興奢靡但求風雅,天都之前的歌舞坊奢華是足夠了,但卻便欠這個雅字,不妨改改風格,由動而靜,以靜求利,卻也正好不張揚著為朝勢所顧及。但是當然,歌舞坊本就圖個熱鬧,謝兄如果願意買下天舞醉坊再推一個別緻的熱鬧,便更可以廣收財源。」

  謝經聽的入神,此時問道:「所謂別緻的熱鬧,又指何事?」

  卿塵站起來,步到窗邊遠遠看去,入目處練空如洗一望無垠,其下商客過往中有胡女身姿高俏,風情搖曳,十分引人注目。

  她看了一會兒說道:「中原雖與漠北、西域諸國屢有戰事,但各自百姓卻隨著商旅貿易逐漸交融,謝兄沒發現最近伊歌城中胡商胡女都十分多嗎?」

  謝經亦上前憑窗而望,說道:「確實如此。」

  卿塵道:「中原之舞飄逸華美,西域之舞熱情妖嬈,漠北之舞奔放豪邁,南番之舞明快多姿。其餘不論,眼下前來伊歌城中的這些胡女豈不是一道新鮮的風景?她們多數為離開荒野大漠而來此阜盛之都,並沒有太多謀生之路,但其本身卻也便是出路,是機會。若以她們經營歌坊,不但奪目亮眼,而且亦使能伊歌城中除去不少混亂的因素,朝中應該也不會多加干涉。」

  謝經暗中將她斟酌打量,沉思說道:「寧公子不但深知天都朝勢,胸中所見所聞看來也頗為廣博,公子深藏不露,倒叫謝某十分好奇。」

  卿塵修眉微挑,扭頭笑道:「謝兄又如何不叫在下好奇,這四面樓雖好,但紋銀五萬的價錢也著實離奇了些,謝兄怕並非真的想賣此樓吧?」

  謝經一愣,隨即呵呵笑道:「與公子相交如飲甘飴,謝某對這賭局動了心,還望日後合作愉快!」

  卿塵瀟灑一笑,抱拳相禮,便是交了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