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上卷|一朝選在君王側

  清晨時分,天光微亮,寒氣透過窗戶浸入屋中,房間裡似乎冷冷流淌著清冷的泉水。大正宮早朝肅穆的禮鐘已然隱隱傳來,比朝陽更早揭開了天際的曙光。

  卿塵將身上衣衫輕裹,推窗望去,遠遠的天邊依稀滲出霞光萬道,將雲層染成赤橙丹彤的金燦,翠瓦疊金,琉璃碧簷,在晨光中連綿起伏,如同瓊樓仙宇,莊嚴而高不可及。

  卿塵微微的眯起眼睛,舉目遠眺。

  隨便身在大正宮中,俯瞰之處已是氣象萬千,如果登上太極殿前殿至高處,豈止伊歌城,天下都盡收眼底,隻手可握。

  在這鐘鼓煊赫下,天闕輝煌中,現在太極殿中的每一個男人,身在此位,心本就裝著浩瀚山河。或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感覺自己的存在。就像女人,可以將一顆心投身於自己的愛情,無怨無悔。

  只可惜,千萬人中唯有一人能登臨絕頂。或許,只有那個能征服天下的人,才能征服她的心。

  不安份並且太過冷靜的女人果然是無趣的,卿塵回身目視倒映著隱隱身影的銅鏡,曳地的宮裝長裙廣袖,勾勒出高挑的輪廓,帶著幾絲傲然和沉靜。她無奈的挑起修眉,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呢,往往男人鍾意的都是女人的柔情似水嬌笑相依罷了,所以才會有「女子無才便是德」。

  幸而,也並非所有的男人都如此,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用女人的柔弱來襯托自己的剛強。

  一連三天,夜天凌都沒來延熙宮,太后有些奇怪,卿塵更是頗為擔心,這日尋空隙見著十一,忍不住問道:「四哥這幾天怎樣?」

  十一被問的奇怪,說道:「什麼怎樣?好好上朝,下朝不見人影了,沒怎樣。」

  卿塵「嗯」了一聲,十一端詳她臉色:「出什麼事了,那天在裳樂坊不會又和四哥鬧彆扭了吧?」

  卿塵微微抬眸,如果夜天凌是仁宗皇帝的兒子,如果天帝軾兄奪位,那麼夜天凌將如何同十一相處?想至此處,她下意識的避開,只一笑答道:「沒事……我和四哥有什麼好彆扭的?」

  十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吞吞吐吐,你奇怪。」

  卿塵似是輕鬆笑道:「我本來就奇怪,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

  十一邊走邊說道:「我第一天認識你就被整治的夠嗆,又是燒火又是捉魚,當時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卿塵見他說的一本正經滿臉感慨的樣子,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晃到他眼前:「你還欠我三個要求,別忘了!」

  十一搖頭:「交友不慎。你大小姐開口,何必要求,我能做的自然便做了。」

  卿塵看著他英氣爽朗的神情,無由的對未來產生了一絲懼怕。這一刻,她竟有些後悔讓夜天凌見到了莫不平,若非如此,兄弟父子間至少沒有仇恨。

  靜默了一會兒,她問十一:「真的我說什麼,你都會答應?」

  十一笑道:「你說。」

  卿塵搖頭:「不是現在,我是說以後。」

  十一見她問的認真,便也收起了嬉戲神態,說道:「我既答應了你,便是答應了,不反悔。」

  卿塵道:「無論何事?」

  十一道:「無論何事。」

  卿塵又道:「你不怕我無理取鬧?」

  十一反問了一聲:「你會嗎?」

  卿塵看他坦坦然的望過來,笑,低了頭,搖頭,又再搖頭。

  十一道:「雖不知你心中擔憂何事,但車到山前必有路,既是以後之事,何必為明日事愁。你怎也如此前顧後怕起來?」

  卿塵微微一哂,明日愁來明日愁,十一倒比她通透了:「卿塵受教。」

  十一方要調侃她兩句,話未出口,突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夜天凌獨自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已近在咫尺的蓮池宮。

  禁宮原本寬闊的青石甬道,因兩面高起的紅牆而顯得狹窄了許多,抬頭能看到一道青色的天空,乾淨透明,卻十分的遙遠。

  夜天凌看起來已經在這裡站了許久,靜立中凝駐著一身孤獨,天地高闊,世間之大,卻四處清冷,唯他一人。

  或者是因為他不言不說的冷然,或者因為他無喜無怒的淡漠,似乎沒有人能走近他,而他的心事卻亦是不能言不能說,他更不願喜不願怒。

  冷峭的身影看的人揪心,卿塵隨著十一停了片刻,正想出聲打破這寂寥,十一已大步上前,一聲「四哥!」興沖沖的喊去,英氣勃然的笑容頓時讓四周空氣都暖起來。

  夜天凌回頭見是他,應了一聲,道:「還沒回府?」

  十一道:「沒呢,遇上卿塵,四下走走。」

  夜天凌目光在卿塵這裡停了一刻,仍舊對十一道:「沒事多想想北疆的事宜,父皇看了提議設北都護府的條陳,說不定這幾天會問話,心裡要有個底。」

  十一應道:「此事還要和四哥再行商討,北疆那邊誰人比四哥更清楚?」

  夜天凌微微點頭,突然又道:「你不是整日說聚元坊的弓好嗎?前些時候我讓長徵去定了套水曲柳木長短弓,昨日送了來,你閒時拿去試試合不合手,我看倒未必及得上你原來那副。」

  十一笑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四哥你倒記得了。」

  卿塵見夜天凌神色如舊,冷靜清淡,連她這知道內情的人也看不出什麼來,不禁佩服他的涵養功夫。聽他對十一一如既往多有照拂,方才心裡一點兒不安慢慢的淡了下去。夜天凌問她:「皇祖母這幾天可好?」

  卿塵淡淡一笑:「心裡惦記著,便去看看,又用不了多久時間。」似是說要夜天凌去看太后,夜天凌卻知她指的是蓮池宮,眼底輕輕一動,淡淡應道:「嗯。」

  卿塵知他一時半會兒難解多年的心結,也不再說什麼。突然見甬道那端碧瑤快步走來,遠遠便對卿塵道:「郡主,天帝聖旨到了延熙宮,請您快回去接旨!」一面說著一面給夜天凌他們問了安。

  「聖旨?」卿塵錯愕道:「說什麼?」

  十一一旁道:「你糊塗了,聖旨未宣,她怎麼會知道?」

  夜天凌道:「誰來宣的旨?」

  碧瑤答道:「太常侍帶著兩個小公公,在延熙宮等了些時候了。」

  夜天凌對卿塵道:「先去接旨吧,我們一起去倒被人看在眼裡,有什麼事及時知會一聲。」

  卿塵答應了說道:「能有什麼,想必也就是鸞飛的事,最多把我這個姐姐也斥責一番罷了。」

  夜天凌和十一對視一眼,都略帶著些許的擔心,卿塵笑了笑,先告退離開。

  待步入延熙宮,不想見夜天湛竟然在這兒,正和笑意俊雅的同孫仕安說話。夜天湛因那日殷采倩出言不遜,今日得空便來延熙宮看卿塵,遇上前來宣聖旨的孫仕安,問了幾句,孫仕安只畢恭畢敬的答話,終究探不出天帝下了什麼旨意。正此時卿塵回來,孫仕安道:「聖上有旨意,請郡主接旨吧。」

  卿塵看了看夜天湛,見他微微搖頭,便知他也不明就裡,跪下接旨。

  孫仕安面南站了,展開龍黃錦帛,先念了一段場面話,重點在後面幾句:「今有鳳氏之女卿塵,受封清平郡主,天姿聰敏,通慧靈淑,舉止溫婉,行事有度,知書達理,德才兼備,深得朕心……」隨著這一連串的賞贊之言,卿塵心底越來越不安,終於被接下來的話震驚:「著其暫代修儀一職,隨侍致遠殿……」

  後面的話卿塵幾乎什麼也沒聽到,挺直脊背跪在那裡,雙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緊,強壓著心中波瀾。直到孫仕安一聲:「欽此!」她垂首接過聖旨,緩緩道:「鳳卿塵領旨謝恩。」

  孫仕安收起了宣旨時的嚴肅,笑道:「恭喜郡主。」

  「多謝。」卿塵淡淡說道,將嘴角揚起給他人,卻一直低垂著雙眸,生怕洩漏了心底波濤洶湧的情緒。任她如何天姿聰敏、通慧靈淑,也沒猜到天帝來的竟是這樣一道聖旨,鸞飛剛剛獲罪被囚,尚在昏迷之中,太子關禁松雨台未得處置,鳳家幾天前方被廢了一個修儀,滿朝皆猜測鳳家是否就此失了帝心,此時天帝竟又立了鳳家另一個女兒跟隨左右,怕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

  孫仕安那安穩的聲音繼續道:「聖上的意思是,郡主今日就請過致遠殿去,明日便隨駕上朝,房間用度已差人去辦了。」

  卿塵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孫仕安帶了同來宣旨的兩名內侍離開,延熙宮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塵和夜天湛兩人,卿塵掌心的冷汗已將那沉重的聖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覺錦帛上的濃墨絲絲化開,在絲綢的紋路里生了根。

  緩緩靠在朱紅高聳的楹柱上,她啼笑皆非,翻手為雲,覆手是雨,這便是九五之尊。去職罰俸作為懲戒,接著恩典加身以示隆寵依舊,信任有加,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得心自如,任誰能翻出這個掌心?

  自從踏入了鳳家的大門,卿塵此時才徹頭徹尾的明白,她和鳳家,怕是永遠也分不開了。

  夜天湛在聽到聖旨的那一瞬間,溫潤的眼中先後掠過千百種情緒,眉間明顯的緊起一道皺紋。他看出卿塵神色不對,柔聲道:「卿塵,父皇如此恩典,你這是怎麼了?」

  恩典……卿塵抬眸望向夜天湛,他那道複雜的目光在她注視中一晃而過,只餘下淡淡的微笑。卿塵亦悄無聲息的蹙了蹙眉心,鸞飛事出之後,修儀一職炙手可熱,殷家和衛家都志在必得的。原以為鳳家把持宮府兩大機要之職若許年來終於栽了個大跟頭,孰不知聖心不移,反有日盛之勢。雖看不見鳳衍如何行事,卿塵對其手段已深有體會,於君心他是得了其中三昧真諦,無聲息處高明到了極致!

  卿塵對夜天湛勉強笑了笑:「確實是給鳳家的恩典,只是入了致遠殿便不像在延熙宮這麼自在了,於我來說似乎算不上十分的恩典。」

  夜天湛雲淡風輕的眸子倒映著卿塵那絲笑容,說道:「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

  卿塵笑容雖微斂,卻依舊維持著丹唇柔美的弧度:「我不喜歡哭喪著臉。」

  夜天湛在殿中緩緩踱了幾步:「這道旨意,你不願?」

  卿塵往至春閣那邊看了眼,半認真半玩笑地說道:「身為修儀豈止是不自在,便是連終身大事也只能由皇上做主,鸞飛還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前車之鑑,後事之師,這個修儀豈是好當的?」

  夜天湛停在她身前,想了想道:「這旨意中尚有可以斟酌之處。」

  卿塵問道:「怎麼說?」

  夜天湛對她淡淡笑道:「旨意上面說的是暫代修儀,既是暫代,一切規矩皆可量情而定,這時若有變動,比如說賜婚,都未必要按循例辦。」

  「賜婚?」卿塵心中微怔,夜天湛輕輕看著她:「不錯,我方才想過了,或許也唯有請旨賜婚方可還你自由。」

  卿塵驚悚,急忙說道:「此時請這種旨意豈不是自找麻煩?」

  夜天湛道:「我又沒說即刻便辦,你怕什麼?」一雙俊眸如水,悠然看著卿塵微笑。

  卿塵道:「我不是怕,我……」

  「不怕便好。」夜天湛截住了她後面的話:「既然今日便要去致遠殿,想必還有不少事情得安排交待,你快去吧,別耽擱了。」他往外走去,又站住回身道:「采倩自小便被舅父寵的無法無天,我也縱容她慣了,所以有時候脾氣刁蠻,你若再見著她,便多包涵些。還有……這道旨意一下,太子妃、衛家二小姐衛嫣那裡恐怕都不會有太多好臉色,若躲不開,就當一笑吧。」

  「能躲自然便躲了。」卿塵心不在焉的答了句,眼看著夜天湛出了延熙宮,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風吹得衣袍飛搖。方才心裡巨浪般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風息雲退,她低頭將那黃帛聖旨展開,一字一句再研讀了一遍,唇邊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鎮定的功夫還是不夠啊,先前她尚問夜天凌可有想過會失去什麼,現在也要問問自己了,遊戲越大,籌碼便越大,既然選擇了入局,便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間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兒,真正發生了,在那種種無法言說的感覺裡依然會有掙扎和抗拒。

  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應該說為那條路打開了光明的入口,既然已經踏上此路,便沒有瞻前顧後的理由了。夜天湛剛才的話語在心中化成極深的嘆息和擔憂,卿塵慢慢將手中聖旨收好,再抬頭時,太極殿巍峨處落日餘暉的雲光,緩緩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