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上卷|瀚海闌干百丈冰

  這冬天的第一場雪停停下下,竟持續了幾日,靜謐的寒夜紛紛攘攘覆了一地,襯的月色更多了幾分清寒。大正宮中層層起伏的琉璃金頂上厚厚著了一層雪,彷彿整個化為一個素白的世界。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靜靜的滋生,沒有人察覺,也無從察覺。

  夜已深沉,卿塵卻還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頭細細翻研,身上搭著一件狐裘,狐皮色澤柔順堪與戶外白雪爭光,映的她雪膚如玉淡淡瑩瑩。

  夜天凌前日差人送了這件狐裘過來,卿塵看會兒書,下意識的伸手撫摸,便想起夜天凌堅實的懷抱,一樣帶著暖意的呵護,層層包裹在身邊,叫人從心底生出踏實。如今每日站在太極殿中,眾人間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覺一切事情都並不難,時時刻刻都有著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覺裡,他的影子已經那樣深刻的鐫刻在心底,隨著光陰愈染愈濃。

  屋中桌上放著幾冊醫書,數日之內,伊歌城中患病人數再增,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就像是洪水猛獸毫不留情的吞噬著人們的生命,日演日烈。苦於條件有限,卿塵知道的許多法子派不上用場,便在中醫之中詳盡鑽研,以期能有新的發現。

  轉眼至三更,她才熄燈睡下,剛迷迷糊糊間,聽到窗外好像有人輕聲叫道:「郡主,郡主……」聲音輕急,依稀像是碧瑤。

  她披衣下床,開了門,見碧瑤只穿了件雲錦長袍,雪地裡瑟瑟發抖,一見她出來,撲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們姐妹,求你……求你……」

  卿塵急忙拉她起來,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竟敢深夜私來致遠殿?」

  碧瑤跪在雪裡只是不起:「我們沒有辦法,只能來求郡主了。」

  卿塵見她如此,知道定是出了事,一邊扶她一邊沉聲道:「別驚動了他人,先進屋來。」

  碧瑤方隨她起來,卿塵看她冷得瑟縮,找件衣服給她披上:「出什麼事了?你慢慢說。」

  碧瑤眼中血絲密佈,神情惶急:「太后……太后今晚頭疼高熱,現下已昏然不知人事了。」

  卿塵心底一驚:「糊塗!你不快宣太醫,怎麼反來我這裡?」

  碧瑤哽咽道:「我不敢……丹瓊她……她也高燒不退……」

  卿塵眼底猛的一緊,顧不得追究他事:「什麼!」她一把握住碧瑤:「還有什麼人?」

  碧瑤嚇得只會搖頭,卿塵冷聲道:「細細說症狀給我。」

  碧瑤哭道:「頭疼……渾身發熱……咳嗽……都昏昏沉沉的……」

  卿塵聽著她的話,心中寒意陡生,這和伊歌城中瘟疫的症狀一模一樣,抓了披風道:「走,去看看。」

  到了延熙宮,今夜同碧瑤一起當值的紫瑗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般,直在寢宮前殿打轉,一見碧瑤帶了卿塵來,像見了救星,哭著求道:「郡主救我們。」

  卿塵見紫瑗竟大膽同碧瑤一起瞞著,心中奇怪,但不及深究,對她們道:「在門口守著。」

  她獨自進了太后寢宮,碧瑤和紫瑗無法可施,只握了手垂淚。不多會兒卿塵出來,面色隱在昏暗的簷下看不清晰,碧瑤急問道:「郡主……」

  卿塵對她擺擺手:「帶我去看丹瓊,紫瑗守在這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不准進寢宮。」

  丹瓊和碧瑤共住一室,一床錦被蓋在身上,人昏睡不醒,臉上因高燒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卿塵進屋前便以絲帕掩了口鼻,此時搭她脈搏,眼中越來越凝重。很快出了屋子,一言不發直往太后寢宮回去,碧瑤跟在身後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她低頭思索,出了抄手復廊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碧瑤回道:「就是今天。」

  卿塵冷不防停住,直視她問:「丹瓊是不是出過宮?」

  碧瑤合膝跪倒在地,磕頭哭道:「不敢瞞郡主,紫瑗掛心家中只有母親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了些藥,丹瓊年少貪玩,趁我不知道纏著她跟了去,誰知回來就這樣了。」一邊抽泣一邊只是磕頭。

  卿塵抑聲道:「你們真是不要命了!我前幾日都白囑咐了嗎?出宮帶了瘟疫進來,我即便肯替你們瞞,丹瓊也未必能活得了。何況這是多大的事,誰能瞞得住!」

  碧瑤聞言臉色慘白:「郡主救命。」

  卿塵皺眉道:「起來,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她倆人出宮,還有誰知道?」

  碧瑤搖頭:「沒人知道,簡寧宮後有一道上了鎖的宮門無人守衛,年久日長門鎖已壞,她們想私下出宮都是從那裡悄悄去的。」

  卿塵知道這病疫來得兇猛,心中焦慮萬分,強自鎮定道:「不准再哭,你現在馬上去太醫院,報說太后不舒服,宣太醫過來。太醫看過後若查問起來,絕不能承認有人出過宮,就說丹瓊一直跟在太后身邊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只要真沒人看見,誰也查不出來,最多治個照護不周的罪,比你們犯下的可輕多了。」

  碧瑤嚇得不輕,道:「這……這若查出來,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塵眸中一沉:「欺君之罪,無人知道便沒有欺君這一說。切記和紫瑗倆人所說不能有二,生死便在這上面。」夜色中延熙宮明暗不定的光映過來,雪地裡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瞳瞳映映,燈火沉沉。

  碧瑤被她冷靜的語氣支撐著,心神清明了許多,叩首道:「郡主為了我們竟冒這樣的險,我們來世啣環結草做牛做馬也不能報。」

  卿塵嘆道:「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尚未知,說這樣的話還早。這病我現在是不能治,也還沒有方子醫的好,究竟怎樣要看造化。」碧瑤知道事情嚴重,磕了個頭,匆匆去了。

  卿塵悄悄回到致遠殿,不多會兒延熙宮便有人來報天帝,說太后病重。

  不待天明深夜驚擾,那必是極不好了,天帝聞訊即刻起駕延熙宮,誰知到了延熙宮卻被太醫院的人攔在寢宮外面,孫仕安上前喝道:「大膽了!竟敢攔聖上的駕!還不快讓開!」

  太后的病狀,診脈的當值太醫何儒義早就懷疑到了流傳的疫症上,雖是稟了上去,但說什麼也不敢讓天帝以身涉險,跪著道:「皇上龍體為重,恕臣斗膽,不敢請皇上進去。」

  倒是天帝還沉得住氣,肅聲道:「何儒義,你倒是給朕說說為何不能進去!」

  何儒義道:「太后脈象虛浮,高熱不醒……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請皇上先顧及龍體。」

  卿塵見天帝漸有怒色,這何儒義是宋德方的高徒,醫術雖不錯,卻是太醫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了個「何榆木」的外號,卿塵怕他一言不甚觸怒天帝,便上前道:「皇上,不若先讓我進去看看,再請皇上定奪。」

  孫仕安此時也聽出事情不簡單,不敢令天帝冒險,在旁跟著勸:「皇上息怒,不妨讓郡主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對卿塵的醫術倒有幾分信任,思索一下,終於准了奏。卿塵隨何儒義進寢宮,孫仕安伺候天帝到瑞春閣奉茶取暖。

  卿塵對太后的症狀早就一清二楚,只是走了個過場便問何儒義道:「何太醫,怕真是那病,你看該如何?」

  何儒義搖頭道:「下官本還存著僥倖,是自己斷錯了脈,現下郡主既也認定是那疫症,怕是沒錯了。這病症甚是厲害,我等無論如何要勸著皇上莫要近前來,若是在宮中散開,那是不堪設想。」

  卿塵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鎖病源才好,否則想要不傳播也難。」

  何儒義道:「事不宜遲,下官這就去稟奏皇上,請皇上定奪。」

  卿塵心想如此便只有封了延熙宮,隔離宮中之人,但這又豈是易事?待要勸何儒義委婉些對天帝說,何儒義早已步入瑞春閣面聖。卿塵隨他而入,將太后病症細細稟呈天帝聽,天帝自己亦知醫理,愈聽面色愈是沉重,問道:「何儒義,你太醫院怎麼說?」

  何儒義躬身回道:「回皇上,太后此症與京隸兩地疫症相符,臣斗膽請皇上暫封延熙宮。」

  話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悅道:「大膽!延熙宮乃是太后寢宮,豈容你說封便封?」

  何儒義立時跪下叩頭道:「臣據實之言,還請皇上斟酌,延熙宮不封,宮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宮中防範謹慎,怎會有疫症傳入?」

  何儒義再磕個頭道:「臣不清楚病疫如何入宮,但太后病症厲害,萬萬不能馬虎。」

  天帝怒道:「何儒義,你醫不好太后的病,竟胡亂往疫症上推,朕必要親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幾個腦袋?」說罷便要往太后寢宮去,孫仕安等人忙勸,但天帝至尊之軀,卻也沒人敢就是攔著,反而卿塵一步趕上,跪在雪地中道:「請皇上留步!」孫仕安等忙跪下一片,苦苦相勸。

  天帝被她攔下,道:「卿塵你也大膽了,敢擋朕的駕!朕的母親臥病不起,朕卻不得探視,天下豈有此理!」

  卿塵微微叩首道:「卿塵寧肯忤逆皇上,也絕不能讓皇上進去。何況您不僅僅是太后的兒子,還是天下的皇上,身繫黎民百姓,豈能因一己之私而棄朝堂於不顧?」

  天帝不料卿塵如此直言不諱,但她話中有理,一時也難駁斥回去,在雪地裡來回踱了兩步,心緒煩亂:「好,你們一個個知醫懂藥,倒是給朕說要怎樣!」

  卿塵道:「何太醫所言極是,請皇上即刻下旨封宮,使疫症不能四散。卿塵願自請留在延熙宮,一來服侍太后,二來尋方求藥,以期能解此病疫。」

  天帝雖為太后情況焦慮萬分,但卻也不糊塗。太醫院和卿塵結論一致,疫情入宮是何等凶險,豈容大意,冷靜下來後問道:「你可有把握?」

  卿塵垂眸道:「沒有,但只求盡力而為。」她自幫碧瑤她們隱瞞的那一刻便早已決心如此了,太后是夜天凌在這宮中最親的人,她心底又何嘗不怪紫瑗丹瓊魯莽闖禍,但是即便說出來,除了多賠上幾條人命又有何用?

  此時本在太后身邊伺候的紫瑗匆匆過來,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后的宮女丹瓊突然暈倒,似乎……似乎也發起了高熱。」

  所有人同時一驚,唯有卿塵依然淡淡的看著面前一方白雪,這正是她方才藉機吩咐紫瑗來報的,如此或可讓天帝下定決心封鎖延熙宮,而一旦查起來也好說丹瓊是伺候太后染上了疫症,不至於牽扯出事情緣由和紫瑗碧瑤兩人。

  何儒義急忙問紫瑗道:「可是剛剛一直跟在太后身邊的那個宮女?是不是和太后一樣症狀?」

  紫瑗點頭:「是,丹瓊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后身邊。症狀……症狀奴婢不敢妄斷。」延熙宮中宮女眾多,何儒義也不能一一認識記得,只當方才是丹瓊伺候在太后那裡。

  借此機會,卿塵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請皇上下旨封宮!」

  何儒義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請皇上下旨封宮。」

  身旁跪了一地人,天帝面向延熙宮方向佇立半晌,緩緩說道:「傳朕口諭,封禁延熙宮。」卿塵那一瞬間在天帝的臉上看到了極沉痛的神色,她俯在雪中,渾身冰涼,冰雪隨著身體的溫度緩緩的化做雪水,浸濕了衣袍,砭透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