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了半日的天,過了正午便隱隱堆起陰雲,北風驟緊,捲著階前殘葉掃蕩而過,窗格一動便貫了進來,立時叫人打了個哆嗦。
卿塵偷眼往外看了看,一桿紫玉狼毫筆握在手中,卻不知該寫些什麼。眼見天帝那裡聚精會神的看著奏章,一動不動,絲毫不曾在意屋外,不由得更添幾分憂急。
致遠殿前滴水簷下,靜靜跪著個人,白袍肅冷,脊背挺直,神情清淡,嘴角淺淺的抿成一條直線,透著幾分漠然的篤定。看在卿塵眼中,心中如同燒滾了油鍋再添柴薪,焦痛萬分。
已是大半日了,自從早朝宣了廢黜太子往涿州的旨意,夜天凌便跪在了那兒。涿州此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窮山惡水境臨北疆,不但地方苦劣,且是突厥入足中原首當其衝必爭之地,夜天灝此行必是有去無回。
灰暗層雲終於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只一會兒便滿積了瓊枝玉葉。琉璃瓦寶蓋頂,都在這銀妝素裹中收斂了雍容霸氣,天地間格外寧靜些。大雪紛飛,一時竟不見停意,夜天凌眉頭一皺,這雪若是再如前幾日那般沒個停時,百姓怕又有壓塌屋室凍餓路邊之事,倒不是瑞兆反成了災。
突然一陣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雪地裡發出細微聲響,有人踏雪而來,在他身旁站定,長袍一掠,竟也跪在了厚厚積雪中。夜天凌微覺詫異,扭頭正看到夜天湛那雙溫潤的眼睛:「四哥。」
「這是為何?」聽不出絲毫起伏,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湛一笑:「他也是我的大哥。」
夜天凌眼底微微一動,映著冰瑩雪光清冽無比。不再言語,兩人身前很快落了一層白雪,天寒地凍的卻只把孫仕安等人急出一身汗來。
卿塵將今日奏章理好,左手邊厚厚一摞竟都是彈劾廢太子的,就連當日天舞醉坊的案子竟也能被人翻出來,拐彎抹角編派到一起。
如今因太子妃的慘死,朝中原本以右相衛宗平為首太子一派紛紛倒戈,更遑論其他早有圖謀之人。倒是鳳衍作壁上觀按兵不動,似乎什麼打算也沒有。然夜天灝對這一切不聽不看不問不言,接旨後即刻啟程前往涿州,此時怕早出了伊歌城。
紅耀耀的銷金火盆上,熱浪逼的屋中九龍華帳如同隔了水看,盈盈晃晃。夜天灝出京前,卿塵設法要謝經帶去一紙短信,不知那「紅顏未去,嬌兒將至,心若有情,當圖此生」幾個字能否打消夜天灝求死之心,若他對鸞飛尚存情意,或者還好,若恩斷義絕,那便是不去涿州也無用了。
卿塵起身將摺子放至案前,又瞥了一眼屋外:「皇上……」
「嗯?」天帝抬頭。
「下雪了。」卿塵輕聲道。
「哦。」天帝隨手拿起一道奏章,看了兩眼,丟至一旁,人靠往軟墊之上疲憊的閉了眼睛:「說說,怎麼看?」竟只問朝事,對天氣驟變忽略而過。
卿塵見天帝指著這些彈劾夜天灝的奏章,斜飛入鬢的纖眉之下,雋麗清眸隱壓著擔憂,略一思索,說了四個字:「言過其實。」
天帝眉頭一動:「繼續說。」
卿塵將一道摺子取出:「別的卿塵不敢妄言,但半年前天舞醉坊一案是親身經歷的。衛尉卿郭其目無王法,搶掠販賣民女,實屬私為,又與太子殿下何干?不憑別的,單是殿下心性脾氣,皇上也是知曉的,他豈屑與此等人同流合污?如今不過是牆倒眾人推罷了。」
天帝皺了眉:「人心會變,如今這他,連我也不認識了。」
卿塵道:「殿下其實一直未變,人之真性永遠不會變。只是有的時候未必人人看得到。」
天帝抬頭,那看起來帶了蒼老卻嚴峻非常的目光直透卿塵眸底,卿塵眼波不興,靜如深湖,淡淡依舊。
天帝看了她一會兒道:「朕倒想聽聽,你心裡又是怎麼想的。那日你從平隸回來,是立了大功啊,最後卻跟朕討了個不封修儀,可隨時出宮的口諭。這更有甚者,朕給他天下都不要,說說,都怎麼想的?」
卿塵低頭勾起唇角:「卿塵身世特別,雖說生在仕族,卻來自江湖,得蒙聖恩隨侍在旁,不敢多求,殿下或者不同。」
「怎麼不同?」天帝道。
卿塵心中有了主意,回身將一摞東西搬來:「卿塵近日奉命整理近年來的文檔存卷,看到許多殿下所作文章、奏摺和處理的政務。」
天帝看著那高高堆積的卷冊,昔日父子秉燭夜談,博古論今的情形驀然再現,心裡一陣難受:「拿走,朕不想看。」
「是。」卿塵答應,但是繼續道:「皇上,放眼朝野,幾人能有殿下的文采筆思,才情博學,皇上不也曾已此為榮嗎?只是治國平天下,卻不是這才華的好去處。」
天帝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隨即不悅道:「難道你是說朕將這社稷天下交於他,竟錯了?」
外面雪落聲簌簌作響,沉沉壓在卿塵心頭,她搖頭道:「不,皇上把最珍貴的,最好的都給了兒子,是殿下自己志不在此。」
「說。」天帝聲音冷冷。
卿塵不急不緩據實說道:「殿下那日離開致遠殿時曾說過一句話,他的心在青史書稿中,他所求的,是文華傳百世。」
天帝伸手壓按額頭:「文華傳百世,天下也不放在眼裡……好啊……好啊……」
孫仕安此時進來,身上落了不少冷雪:「皇上,外面下了大雪。」
天帝看了會兒窗外朦朦白雪,卻還是只道:「知道了。」
孫仕安猶豫一下,又道:「七殿下……已同四殿下一起跪了半日了。」
「哦?」天帝站起來。卿塵眉梢一動,兄弟幾個這點兒倒像,一陣子倔強上來,誓不罷休的。
天帝手指在龍案敲了幾下:「願意跪便讓他們跪著!」
卿塵為天帝奉上一杯熱茶:「皇上,眼見著雪越發大了,外面冷的厲害,兩位殿下若真凍出個病痛,到底心疼的不還是皇上?」
天帝為太子一事正在氣頭上,只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朕的旨意豈是說收回便收回!」
卿塵輕聲勸道:「兩位殿下也是因骨肉親情,皇上看在他們這一片心的份上,便請開恩吧。四殿下多次領兵北疆,深知涿州地境凶險,若如他所言,這一去豈不是生離死別?光這一路風餐露宿,如今又是大雪,便是常人也難經受啊!」
天帝冷聲道:「朕便是要好好管教這個兒子!」
卿塵又道:「涿州乃是北晏侯封地,殿下儲君已廢,此去便是虎落平陽。他心性高潔,豈受得了他們折辱?何況北疆若有個動盪,殿下在哪裡也不是妥善之計。」她情知北疆未靖,北晏侯一直蠢蠢欲動甚為天帝所憂,因此借此規勸。
果然天帝神情一動,孫仕安忙接上道:「皇上,兩位殿下都快成雪人了,即便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樣啊。」
卿塵再道:「殿下即便再有不是,也請皇上多唸著敏誠皇后的情份。」
提起敏誠皇后,天帝嘆了口氣,終於往殿外走去,卿塵和孫仕安連忙跟上。
大雪絲毫沒有停的意思,迎面撲了一身,殿前內侍忙撐了傘過來。天帝見兩個兒子跪在雪裡,一個傲然自若,一個溫文從容,亦想起長子,如何不心疼?
遠遠雪地裡過來幾個人,卻正是侍女擁簇著殷皇后來了。殷皇后得了宮人報信,趕來一眼見兒子跪在雪裡,當真心都揪了起來,也顧不上雪深風緊,幾步上前:「皇上,這是……」
天帝一皺眉:「你們還真就不起了!」
夜天凌依然是神情淡淡,卻堅定道:「兒臣求父皇寬赦大皇兄。」夜天湛亦跟道:「求父皇開恩。」
殷皇后看了一眼兒子,柔聲對天帝道:「皇上,兒子們都是唸著兄弟的情份,也是一片孝心,您就體恤他們這份苦心吧,這麼大的雪,天寒地凍的,鬧出病來怎麼辦呢!」
天帝在廊前來回踱了幾步,深深嘆息,最後說道:「難得你們有心,朕心裡豈又是不念父子之情?」眼前皚皚白雪潔淨的鋪展著,叫人心裡也寧靜下來,天帝目光遙遙透過天瓊玉宇般的殿閣,彷彿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孫仕安,傳朕口諭,命大皇子回京。」
「是。」孫仕安忙帶人去追。夜天凌和夜天湛齊道:「兒臣代大皇兄謝父皇隆恩。」
殷皇后忙吩咐內侍:「這下好了,快扶起來。」夜天湛抖落衣衫上雪跡:「兒臣叫母后擔憂了。」
夜天凌扶著內侍的手站起來,身子微微一晃。
卿塵看在一旁,疼在心裡,卻又不能上前,只目光間交錯一瞬,便一瞬,已將千言萬語熨帖在心底,融融的,化了漫天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