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上卷|只舟行見水窮處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議儲,眾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聯名書,具湛王賢。帝愈,不復議。」

  翠瓦金簷,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梨花正盛,冽風中幾樹繁花落蕊芬芳,雪壓春庭,襯著朱紅宮牆瑩瑩鋪了開來,暗香浮動。

  卿塵一身淡藍色的貢絹春衫,輕柔飄逸,遠遠看去便如這春日裡一道煙波浩渺的湖光,一籠煙嵐濃淺回轉,款款靜立在樹下。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長指間落著一抹瑩白,微黃的蕊絲輕顫了顫,不勝嬌羞的柔弱,恍惚間只以為輕雪未融,然那一襲靈動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頭深舒了口氣,握緊了手指,細眉微鎖,似是遇上了什麼難解之事。

  春來乍暖,仍是涼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風寒,朝中立時便將立儲之事提了出來。

  或者迫於形勢,天帝召眾臣公卿推議儲君,今日朝上,除兩位首輔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數推舉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聯名保薦,上《賢王書》以求立湛王為儲君。湛王之勢不可遏,盛在一時。

  太后自宣聖宮休養慈駕剛回,卿塵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幾日並未在致遠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包括兵部,都不約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摺子。就連褚元敬都不知為何,推立九王的摺子早擬好了,卻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內容,這裡面透著的奇怪,無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絕棋。若如前議,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勢鼎立,隔岸觀火,網寬線長,兵行穩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將夜天湛托上巔峰,峰凌絕頂光芒萬丈,雲端之下卻是萬丈深淵。

  欲揚先抑欲擒故縱,這法子是她出的,卻怎麼也沒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裡說不難受,只是騙自己。

  劍走偏鋒,一招之下斷死湛王之路,卻棄他者不論,令九王安然隱在暗處伺機而動,卿塵第一次覺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麼。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便如傳說他行軍佈陣,他人無論是身在局裡還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宮中不期而遇,她默隨夜天湛走了半日,卻幾度隱忍心中掙扎,話到嘴邊生生嚥住。若設法點醒他的險境,便是將夜天凌至於危處,面上看起來雍容祥和的大正宮,暗波之中動輒生死,刀尖劍峰上,她既選了他,便死也要護著他跟著他幫著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輕香,指尖抵在掌心隱隱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風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時想來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時時都在身邊,而自己終究是放開了手。

  或者,便從未將手伸出。

  緩緩轉身過,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飄零,無心去看。

  卿塵方要舉步,但見宮屏迤邐綵裳雲動,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鑾駕。往旁輕輕一避,疊起些許心事,斂襟施禮下去:「見過皇后娘娘。」

  殷皇后優雅站定,春光下五鳳朝陽宮裝華美耀目:「免了吧。」卿塵謹慎抬頭,卻意外見那精緻妝容漾出親和笑意,不免微覺奇怪。

  殷皇后凝眸細細打量卿塵,梨花樹下柔雪淺舞,她便輕盈立著,款款淡淡,明明灩灩,翩然宛轉的輕羅宮裝固然嬌柔,美中卻暗斂冰雪之姿,一籠清光傲潔,一抹秋水入神,讓人掉不開眼,也難怪夜天湛鍾情於她。說道:「越發出挑的清麗了,別說皇上捨不得,本宮看著也喜歡。」

  卿塵聽她這話,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面如止水,靜靜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塵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萬分的警醒,絕不肯有一絲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著的一截皓腕處,竟笑道:「湛兒既把那串冰藍晶給了你,你便戴上無妨,不必顧及著本宮,空置著也辜負了那寶物。」

  話中有意,卿塵暗鎖輕眉,低聲道:「卿塵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宮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斷不會為難你們,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塵被這話驚震,直到殷皇后鑾駕遠去,仍怔在當場,幾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蓮妃的。過了許久,才慢慢往蓮池宮走去。

  飄逸宮裝如同濛濛煙水,自白玉橋上穩秀的掠過,淡波一現,清遠脫俗。沿著雕龍畫鳳的玉欄,金水河幽幽一脈,隱隱環入了宮城深處。

  內廷侍衛見了卿塵,紛紛恭敬行禮。如今的內廷軍,怕已無人再敢輕看,明槍劍冷,甲冑森嚴,總覺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說不出的肅穆來。

  卿塵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笑應,只點了點頭。行走間一瞥,不去細看,連她也難發現內廷軍中慢慢替換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嚴令才不過數月而已。

  舉步踏入蓮池宮,早春來到,這裡卻依然未脫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靜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卿塵忽然一頓,折入園中小徑,蓮池宮正殿,天帝正緩步拾階而下,身後跟著孫仕安。

  避了開去,卿塵不欲讓天帝看到自己來此處,卻聽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說道:「仕安,朕記得這處原種了一片滿庭芳,如今卻怎麼不見了?」

  孫仕安道:「回皇上,蓮妃娘娘不喜滿庭芳紛鬧,當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還是你記得清楚,朕都忘了。」

  孫仕安道:「皇上日理萬機,操心的是天下,這些事就讓老奴替皇上記著也一樣。」

  天帝點頭:「蓮池宮建了快三十年,看起來同當初也沒什麼變化,連裡面的人也是一樣,終不待見朕,連兒子也不上心。」

  孫仕安卻不敢貿然回答,只揣摩著道:「蓮妃娘娘便是這個性子,終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裡再有個三十年啊。」語中儘是感慨,聽起來竟有些蕭索意味。

  孫仕安忙道:「皇上福壽康健,老奴還要再伺候皇上幾個三十年呢。」

  「聽聽,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輩子了。」天帝說道:「不必忌諱言老,朕這幾日常覺得力不從心,是老了啊。」

  孫仕安道:「近日政務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來,也好分憂。」

  天帝聲音肅沉,冷冷透著股靜穆:「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上了主意,卿塵這個『修儀』,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老七,還有哪個也有這心思。」

  孫仕安道:「老奴在一旁看著,清平郡主倒是忠心為君,政務上比先前鸞飛小姐絲毫不差。」

  天帝道:「若單說政務,她比鸞飛處的通透清楚,膽識見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塊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該如何把握分寸,再說吧,看她便也能知他們幾個。」

  卿塵心中一凜,既在天帝身側又是鳳家之女,她這個修儀真真是樞紐中的一扣,天帝對這些兒子們一一都看在眼裡,也將她看在眼裡。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進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孫仕安隨著天帝漸漸遠去了,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卿塵心中卻明鏡一般,寒風淡淡,方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這個局了。

  風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塵靜靜回身離開了蓮池宮,一路低頭,思量著天帝同孫仕安的對話。

  延熙宮中常年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叫人心池安寧,饒是重重心事也靜淡幾分。太后正同碧瑤說話,見了卿塵回來,問道:「你這丫頭哪裡瘋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

  卿塵微笑著道:「太后找我嗎?」

  碧瑤說道:「郡主也真是,偏偏這時候不在,四殿下來了半日,前腳剛走。」

  卿塵一笑,淡淡道:「既有四殿下陪太后說話,正好我就得空偷閒嘛。」

  太后招手令卿塵來身邊,挽起手細細看她,慈目中透著欣慰:「你可知凌兒今天為何而來?」

  卿塵原本便紛雜的心情緩緩的沉下去,低聲道:「還請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見她低垂著眸子,笑說道:「凌兒這冷脾氣,如今可算是轉彎了,終於應著個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來求我指婚的。卿塵,哀家問你,你可願意?」

  細微的一點淡淡喜悅,在卿塵心底衝出塵埃「撲」的綻放開來,然而瞬間落入了無盡深淵,猶如黑夜一抹煙花,短暫而燦爛。

  是這一日,曾經看著他清俊的雙眸想像過,曾經在他溫暖的懷中憧憬過,曾經夜深人靜時悄悄泛起漣漪,曾經晨光瀲灩中飛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邊了。

  卿塵慢慢站起來,長垂的髮絲遮住了容顏,她離開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太后,卿塵……不願。」

  屋中一滯,太后同碧瑤都面色詫異看著神情冷淡的她。碧瑤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說道:「郡主,你這是……」

  卿塵叩了個頭,說道:「卿塵仗著太后疼愛,斗膽請太后收回成命……」話未說完,心中已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竟再也說不下去。

  太后看著卿塵眉宇間的淒傷,放下手中的茶盞,揮手譴退碧瑤:「你先起來。」

  卿塵輕輕叩了個頭,默然起身。太后說道:「凌兒從小在延熙宮長大,他那個脾氣哀家知道,整天對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氣,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麼多年也沒人讓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來求我指婚,哀家卻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塵,你跟了哀家這麼久,女兒家的心事哀家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為何卻不願意?」

  卿塵臉上淚痕未乾,神情卻不再有異樣,她淡淡說道:「卿塵和四殿下,無緣。」

  太后道:「怎麼這麼說?」

  卿塵道:「太后剛才也說了,四殿下的性子並不好相處,多少時候他都是令人害怕的。何況,鸞飛剛剛出事不久,卿塵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沒有,也不敢有別的心思。」

  太后半合著眼思量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其中多了幾分瞭然的惋惜,輕嘆道:「哀家是過來人,這生在天家,想要得個知心人難如登天,本以為你們倆會是一雙好姻緣,可你既不願,不管是為什麼,哀家也不能強求。」

  淚已積滿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靜,卿塵眼底覆著一抹不易察覺力持的堅銳,低聲道:「謝太后恩典。」

  太后搖頭:「這真的是緣份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