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水行舟,槳櫓輕搖,水波破開漣漪,一暈蕩著一暈,楚堰江到了靜處,兩岸映著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滿城風雨喧鬧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煙波浩渺,欲近似遠的,將盛世天都遙遙拋卻,紅塵已萬丈。
便有弱柳扶風,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綻開來,臨水斜照,落下碎芳點點,潤在風裡,淡淡地沿了江水歸去。老漁翁粗糙的手有力的握著槳桿,只一蕩,船便徐徐的行著。看看船頭始終立著的女子,一襲纖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轉的煙嵐輕絹中,靜的似乎融入了這濃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時竟覺得小舟已隨她凝佇,反是這山這水,悠悠的退了開去。
自上了船,也不說去哪兒,就這麼隨波逐流。一程一道的過了,眼見這天色漸沉,家裡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煙,等著開飯,小孫兒也不知是不是哭鬧起來。老漁翁搖搖頭又蕩了一櫓,眯眼看去,遠遠江上來了駕小船,聽來水聲,不多會兒便到了近前。
船雖不大,卻透著氣派,持槳的人倨傲中帶著禮數,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過船去,還請兩邊一靠。」
老漁翁磕磕煙嘴,笑道:「小船被這位姑娘包下了,得問問客家才行。」
說話間那船一晃,艙中走出個藍衫公子,俊眉星目,溫文如玉,唇邊一抹儒雅笑意,壓的這泠泠春寒也一暖,對方轉身過來的女子說道:「卿塵。」
卿塵見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兩船輕靠,這邊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說話不方便,不如到這邊船上。」
卿塵沉吟一下,點了點頭。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錢,老漁翁惦著手中沉沉銀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見一對神仙般的人物隨船去了,心底嘖嘖稱奇。
船行緩緩,遠日斜下,在江面細細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漸漸斂入了煙青色天水中。卿塵同夜天湛並肩立於船頭,輕風吹的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風飄舉,淡光灑金落了滿身,如仙般脫俗。
卿塵心裡鬱結,不想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遠處,夜天湛陪她站了一會兒,說道:「說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幾日,怎麼了?」
卿塵想起自己出宮的藉口,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跟了皇上這麼多日子,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覺,想歇歇。你怎麼會尋到這裡?」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雖不多說,眸底卻是細密關心,道:「秦越說在楚堰江見你上船,我便沿江過來,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塵將拂在臉側的秀髮掠回耳後:「江上爽闊,比宮中是另一番風景。」
夜天湛舉目遠望,四合暮下,山水影影綽綽的模糊在天邊,梨花煙雨籠入一川輕暮,不再清晰,問她道:「你想出宮嗎?」
卿塵抬頭,也不知何時,江中圈圈點點起了漣漪,氤氳濕潤,雨意盈滿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潤潤的隨風撲來。夜天湛側身,自然而然將她擋在雨後,衣襟立時細細著上了幾點濃重顏色:「春早天涼,莫要著了寒氣,先入艙裡去吧。」
卿塵伸出手掌,接落幾點雨絲,涼涼的印在掌心中,微笑說:「我沒有那麼嬌弱,只有出宮才得這樣閒情,是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出宮過。」
夜天湛注視著茫茫前方:「或者再忍幾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請旨賜婚了。」
卿塵猛的轉頭過來,夜天湛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眼中落滿了清亮雨絲。卿塵抑聲問了句:「為什麼?」那個若隱若現的猜測終於彰顯出來,一切都有瞭解釋。殷皇后態度改變,突然親近,夜天凌中途轉意,要將他置入不歸之路,都為他這一步,或者就連天帝,也不能再縱他榮耀下去了。
夜天湛灑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你或者還不願,但我還是做了,卿塵,我早便不該讓你離開我那裡,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即便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也願意?」卿塵直視著他,有些絕情的問道。
夜天湛眼中掠過一道精光,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現在所有一切,歷了十幾年經營追求,一步步到今日,豈是那麼容易傾覆放手。沒有這些,即便能留你在身邊,也無法護你周全,我不會賠上。」
卿塵仰頭讓雨絲撲面襲來,深吸了口氣,用一種暗到死寂的聲音說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連靳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麼?你對我越好,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軟凝滯了一下,聲音有些淡啞,說道:「相處日久,難道就無一絲感覺?」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卿塵狠心說道:「但你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愛過的人,也是我現在恨著的人,我想忘卻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為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樣,如果我說愛你,那麼我其實是沒有放開對他的愛,我會選擇任何人,但沒有辦法選擇你,我不知道對著你該怎樣,你明白嗎?」
強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寧文清而不是鳳卿塵,破釜沉舟般的話語自口中毫不猶豫的說出,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斷了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統統不要,統統忘掉,她只要那一個人。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卿塵看不清面前這雙清湛的眼中現在是什麼神情,只能感覺他猛然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夜天湛卻又停下了腳步,回身過來,良久看她。
卿塵寂靜的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直到他終於長嘆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認了。」玉樹臨風,灑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樣平靜的說。
卿塵只覺得四周雷聲悶的人心頭髮慌,身子不由的晃了晃,扶住船舷:「我這一生或許注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錯錯落落而下,敲在人心頭。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著好,總有還的時日。」
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卿塵鎖攏眉心,避開他,淡淡說道:「四面樓到了,我在這裡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塵其實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說道:「我晚些時候自會回去。」
夜天湛點點頭:「我送你上去。」看來已然恢復了常態,溫柔依舊,船緩緩靠上棧頭。
卿塵攔住他:「不必,雨下的大了。」秦越見雨越落越急,遞上了傘,天邊隱隱雷聲,由遠至近悶響著滾滾而來,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場大雨要來了。
卿塵將傘一撐,往岸上邁去,誰知腳下不穩船身晃蕩,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驚,有人在旁一把扶來,夜天湛已將她護在懷中穩穩立住。卿塵急忙往後退開,躲過他的手臂:「多謝你。」
一步之遙,夜天湛反手將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無論如何,我認定了你就絕不後悔,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卿塵輕輕的將手掙脫出來,避開他的目光:「殿下請回吧。」
夜天湛眼中含了千言萬語,但還是終究一笑,回身上船離去。卿塵怔怔看著被急雨籠罩的江堤,轉身,突然見四面樓門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不知何時而來,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視著傘下的她,注視著這風雨中長浪拍岸的楚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