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涼行營,萬俟朔風入內見到夜天凌,頓時有些後悔挑了這個時候。
漠北三千里冰雪,壓不過周圍逼人的靜,夜天凌負手獨立窗前,一襲清冷籠於周身,寒意深深,望過來的目光隱帶犀利,饒是萬俟朔風這般狠戾的人物,與他雙眸一觸,亦從心底泛起十足冷意。
萬俟朔風與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索性將手中的鴿子往前一擲,「殿下請看!」
那鴿子在夜天凌面前一個撲棱,展翅便飛,卻哪裡逃得出去。青衫微晃,白鴿入手,夜天凌眼中隱約浮起怒意,「幹什麼?」
萬俟朔風抬手一指:「腿上。」說罷逕自跪坐於案前,看著夜天凌的反應。
出乎他的意料,夜天凌依言將鴿子身上的密函取出,就那麼淡淡瞄了一眼,臉上風平浪靜,然後將密函恢復原樣,重新系回鴿子腿上,推窗將手一鬆。鴿子掙扎一下,向前飛起,很快便消失在雁涼城外。
夜天凌目送鴿子遠去,微雪穿窗飄過身畔,零星幾點寒氣。他回身看了萬俟朔風一眼,萬俟朔風不由擰眉,不得其解,一時未言。
片刻的停頓,夜天凌吩咐道:「來人,傳南宮競。」
外面侍衛應了一聲,不過須臾,南宮競入內求見。緊接著半柱香的功夫,夏步鋒、唐初、史仲侯,包括冥執在內,玄甲軍大將先後聞召,夜天凌分別做出不同的吩咐。
諸將對突然換防都有些意外,但無人表示異議,接連領命退下。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暗生欽佩。寥寥數語,軍中佈置乾坤顛倒,調整得天衣無縫。難得的是表面看來,各將領受命之處都可能成為防守的唯一弱點,他們要找的人若在其中,就必然會再次冒險通知突厥,以免放過如此良機。
夜天凌不動聲色地看著最後一人離開,幽黑眼底泠然寂靜,眸心一縷利芒稍縱即逝,如烈陽光灼,洞穿一切。指掌間,一張無形的網,已悄然籠向雁涼城。
萬俟朔風扭頭道:「大軍幾十萬人,殿下如何這麼肯定叛徒就在玄甲軍中?」
夜天凌淡然抬眸:「領兵對敵,若連自己所用之人都不清楚,仗便不必打了,能做到此事的,也不過便是數人而已。」
萬俟朔風道:「殿下對我倒似信得過,竟不怕這人原本便是我?」夜天凌尚未說話,卻聽他又道:「難道就是因為王妃信我,殿下便對我毫無懷疑之心?」
話方出口,便見夜天凌臉色一沉,冷冷說了句:「是又如何?」
萬俟朔風卻似不怕死的樣子,說道:「方才與王妃發現此事,王妃有句話,不是衛長征,看來殿下也這樣認為。」
夜天凌雖面色不善,還是說道:「有些人至死也不會背叛我,衛長征便是其中一個。」
萬俟朔風眉梢挑了挑:「殿下與王妃當真心有靈犀。」在夜天凌壓抑的不滿即將發作時,他忽然正色道:「突厥退兵不過是暫時的,當務之急,應該盡快攻克薊州,萬不能讓薊州落入突厥手中。」
夜天凌好忍性,被激起的些許怒意轉瞬便已壓下,淡淡道:「薊州之後,過離侯山,先滅東突厥。」
「好!」萬俟朔風拍案道:「不妨先取左玉,繼而蘇圖海、四合城。」
夜天凌情緒冷淡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激賞,說道:「英雄所見略同。」
萬俟朔風目光炯炯攝人:「虞夙前夜命喪湛王手中,東西突厥難再聯手,如今三城之中,蘇圖海是漠北重鎮,最難攻克。」
夜天凌自案前站起來,徐徐踱了數步:「你有何想法?」
萬俟朔風面上含笑,眼中卻有一抹嗜血的殺氣逐漸升騰:「給我三萬騎兵,一日時間,我可兵破蘇圖海。」
「哦?」夜天凌軒眉略揚:「三萬騎兵,一日時間?」
萬俟朔風道:「我曾以突厥右將軍的身份駐守蘇圖海,柔然有人在城中。」
夜天凌點了點頭:「我怎也未想到,柔然王族居然一脈尚存,而且是在突厥軍中。」
萬俟朔風神色漠然:「我能活下來,不過是因為突厥在血屠日郭城的時候忽略了一個被藏在枯井中的孩子,他們就在那井外姦殺了我的母親。」隨著這話,他深眸微細,便泛出陰寒與森冷:「而我至今都沒有找到父親的頭顱。」
「日郭城。」夜天凌道:「離此也不遠了。」
「不錯!」萬俟朔風長身而起,說道:「殿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破城之後,請殿下將城中所有的突厥人交給我處置。」萬俟朔語中的狠辣,令這原本平靜的室內闔然一冷。
「唔。」夜天凌毫不在意地應了聲,看著窗外連綿不斷撲進室內的雪,「你可以一個不留,我只要木頦沙一人。」
「一言為定!」
夜天凌不急不緩轉身:「你還想要什麼?」
雪落無聲,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彷彿只看著對方眼睛,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不在他眼中,清冷後是無從捉摸的深邃。相互間的試探,如一道無形之刃,鋒芒於暗處,微亮。
終於還是萬俟朔風開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國的領土。」
夜天凌點頭,目光仍舊鎖定萬俟朔風:「柔然不過是天朝境內一族。」
萬俟朔風霍地抬眼,似有話到了唇邊,又硬生生壓回。夜天凌看在眼中,聲色不動。
卿塵的忠告在此時翻上萬俟朔風心頭,他略一思量,說道:「殿下身上本就流著天朝與柔然兩國王族的血脈,這樣說,我並無異議。但若要讓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個保證。」
夜天凌道:「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萬俟朔風道:「憑此時我能令殿下攻城略地事半功倍,亦憑此後橫嶺以北長治久安。」
夜天凌掃過他眼底,一停:「你的條件。」
萬俟朔風道:「柔然絕不會臣服外族,但卻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條件很簡單,只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宮,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
夜天凌語中帶出了一絲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
話雖冷然,但萬俟朔風已會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頭時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叫了聲:「大哥,請你將這個帶給茉蓮姑母。」
這一聲「大哥」顯然令夜天凌頗為意外,他愣了片刻,將東西接過來,原來是個雪玉雕成的蓮花墜。
萬俟朔風暗中看著他的反應,繼續道:「茉蓮姑母與我父親自幼感情深厚,她遠嫁中原前將這朵玉蓮花送給了父親,我當日便是憑此物確認父親屍首的,如今留在我這裡,不如物歸原主,請替柔然族人問候姑母。」
雪玉晶瑩,每一瓣蓮花都如月光般瑩潤,似凝結了崑崙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點渺遠的涼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說道:「我會的。」
萬俟朔風感覺到他身上那種迫人的氣勢和若隱若現的疏離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認卿塵的提醒極為正確——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冷月半灑,入夜的雁涼城靜然,人馬安寂。
風過中庭,茫茫白淨的雪地中,殷采倩低頭緩步而行,一行足印蜿蜒殘留,身影暗長。
推門而入,她將風帽抬手撥下,夜天湛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幾簇燈焰之下他看上去臉色極蒼白,卻襯得那丹鳳眼線墨玉般斜挑入鬢,燈影深淺,將他俊雅的面容勾勒得分明。
聽到有人進來,他未有絲毫動作,似乎連看也不想去看,始終半闔雙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將兩個小瓷瓶放在案前:「湛哥哥,大瓶外敷,小瓶內服,忌怒、忌寒、尤忌勞心。」
瓷瓶無意碰撞,一絲極輕的響聲,落於耳中。夜天湛仍未睜開眼睛,眉間淡淡掠過一絲輕痕。不必看,冰瓷玉聲,蕭山越窯有名的製作,僅供宮裡及各王府使用,當初延熙宮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棱形的,她喜歡用雪色的綾絹墊了靈芝木封口,薄絹有時沿瓶身灑下,便半遮著瓶上手繪的蘭花。
「為何只畫蘭花?」
「……因為我只會畫蘭花。」答話時她微揚著眉,神情略有些無奈,又帶著誘人的俏皮,輕抿著唇,耳畔秀髮微拂。
「你若喜歡別的,改日我幫你畫。」
「出水清蓮,你畫得極好。或者,梨花怎樣?」她側目看來,眸光似水,清清蕩漾。
「白瓷梨花,太素淨了。」
她失笑,眉眼輕彎,羽睫細密:「巴掌都不夠的小瓶,你總不能畫國色天香牡丹圖吧?」
他輕抱了雙臂,微微搖頭:「牡丹雖美,我卻不覺得國色天香。」
她眸中帶了好奇,廊前風過,衣袂輕飄,太液池微波輕泛,帶來她身上淡淡藥草的芬芳,午後暖陽融融,安神靜氣。
他溫柔笑說:「國色天香,仍是蘭花。」
人如畫,岸芷汀蘭,臨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卻只轉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稍後回頭:「畫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極好,襯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閒步隨後,含笑道:「寒梅襯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張開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蘭,柔靜而清秀,三兩點纖蕊,修葉雋然。燈下看去,三分風骨似攜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蘭芝清香浮動,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開口,眉宇間帶著難掩的倦色。
殷采倩點了點頭,應了聲。
夜天湛眉心愈緊:「怎麼會知道?」
殷采倩道:「你傷得不輕,難道瞞得了她?昨天便將藥給了黃文尚,誰知你根本不召醫正。你何苦這麼逞強,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難道不能好好解釋,非要兵刃相見嗎?」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卻十分冷淡:「解釋什麼?」
殷采倩道:「你親自領兵,突圍增援,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頭上。」
夜天湛唇角極輕地帶出一笑,卻不同往日瀟灑,七分傲氣,三分漠然:「你讓我和他解釋這些?告訴他我盡力了,請他息怒?還是告訴他我恨自己沒早趕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難道不是嗎?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誰心裡又不難過?」
「既然早晚要發生的事,何必用解釋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願再多說。
只差了一刻,彈指剎那,九天黃泉。怒氣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一刻雪飛影濺、金玉交震,是各自無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緒,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責。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覺的輕叩,極緩極細的聲音,卻異常沉重。自作主張,欺上瞞下,此時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覺得心中壓了千言萬語,卻無從說,無人說,怔怔站了片刻,她聽到夜天湛長嘆一聲:「采倩,什麼都不要管,你誰也管不了,過幾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著燈影瞳瞳,低聲道:「湛哥哥,走過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個花團錦簇,琴瑟風流的天都了。」說完這話,她默然轉身離開。風晴雪霽的夜色下只見自己來時的足跡,她走出去,有些漫無目的地踩著鬆軟的雪,月半彎,雪色清冷。
突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數步之遙,是今日落葬的新墳,因日後要遷回天都,且依軍制暫留雁涼,入土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層輕雪,月夜下,孑然空曠。
冰雪地裡,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著,青衫一角冷風微過,飄飄搖搖。
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枯枝蕭瑟,風捲薄雪,墳前祭著烈酒一壺。
他手中亦拎著酒,此時仰首飲下,飲盡鬆手,酒壺「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報了仇,四哥回來陪你一醉!」
言罷,他霍然轉身舉步,不料竟見到殷采倩立於身後,月光清影下,她已淚流滿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淚痕未乾,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幽幽說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卻發現你竟然會為他流淚,原以為喜歡的那個人,你竟然開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邊輕輕走過,來到十一墳前,靜立在那裡:「就像飲過烈酒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醉了能醒,卻只怕醒來,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話,殷采倩轉身道:「殿下,原來我真的無法像她一樣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王爺、好將軍,我只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兩個弟弟,一死一傷,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別人?」
夜天凌猛然扭頭,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驟現,殷采倩卻揚眸與他對視,隔著夜色,淚眼朦朧。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卻在回首那一瞬間目光落於她身後,神情微涼。片刻的沉默,他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逼得月痕無光,他啞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哥哥。」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殷采倩看著夜天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麼坐在十一墳前。
她喝了一口酒,舉壺向前空敬,將酒傾灑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壺,可能你並不在乎我來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總不是壞事對吧?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告訴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現在想想,你的箭法確實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欠我的那箭,現在怎麼還?」她仰頭又灌了兩口酒:「對了,你總說我是個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錯,可你怎麼就不給人一個長大的機會?我說四殿下心冷,其實你也不差,你不過是笑起來比他好點兒罷了,嗯,你笑起來有時候還真叫人生氣……」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月光透過積雪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石青色的斗篷籠著纖瘦的身子,卿塵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靜看著前方的新墳,看著夜天凌祭墳,看著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來得還早,夜天凌離開時,冥執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鳳主……」
「嗯。」卿塵應了一聲,回身:「走吧。」
冥執隨她舉步,發現她並沒有去夜天凌那邊的意思,忍不住再道:「鳳主,殿下像是去行營了。」
卿塵停了下腳步,清淺一笑,冥執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然而她只問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辦了嗎?」
冥執答道:「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的人脈過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著手翻查,一個月內便會有消息送來。」
卿塵微微點頭,淡靜的眸中泛起一層雪玉樣的冷色。在朝為官,沒有人是乾乾淨淨的,十一的血不會白流,她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鞏思呈、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清楚地知道,夜天凌也絕不會放過出賣玄甲軍的人,更不會放過,突厥。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頭望著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做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