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中卷|重來回首已三秋

  雁涼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紛紛揚揚落雪滿天。

  飛雪靜謐,飄落人間,原野上連綿數十里的硝煙戰火,血流成河,都被這悄然降臨的白雪無聲覆蓋。廣袤大地白茫茫一片,靜悄悄,連風聲也無,只是無窮無盡的白,寧靜而祥和。

  默默無聲的雪簾,長垂於天地。卿塵輕輕邁入雪中,漠然望著遍佈城中的白幡,蒼白的容顏似比這雪色更淡。

  一戰全勝,天朝援軍殺至,叛首虞夙戰死亂軍之中,突厥兵退四十餘里……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夢,空惹啼笑。

  眼前揮之不去濃稠的血的感覺,糾纏凝滯在胸間,她緩緩抬手壓上心口,仰頭任冷雪落了滿身。

  彈指間,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會有人回頭一笑,連萬里陽光都壓下,空茫處,只見雪影連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髓,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抵擋,當厚重的棺木要把十一的笑容永遠遮擋在黑暗中時,她覺得只要那棺蓋不落,十一便不會離開,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惡夢,夢總會醒,只要棺蓋不落,十一還在。

  不知是誰將她帶離了靈堂,無盡的昏暗淹來,那一瞬間,是深無邊際的哀傷。

  醒來這一望無際的白,瓊枝瑤林,美奐絕倫,然而有什麼東西永遠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輕雪散落肩頭,卿塵站了許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離靈堂不遠的地方,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眼前的景像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駐足不前,卻在此時聽到夜天凌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你終於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後,有人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這熟悉的聲音溫雅,淡若微風,此時卻似風中雪冷,蕭瑟萬分。

  短短的兩句話後,再無聲息,四週一陣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聲銳利的清鳴,突然間冷風捲雪,安靜的空間內殺氣陡盛,金玉相交之聲連串迸射。卿塵猛然驚醒,快步上前。

  激雪橫飛,亂影叢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錯,劍光笛影縱橫凌亂,原本安靜的雪幕化做旋風肆虐,眼見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塵一時呆在當場。劍氣之間,夜天凌眼中的殺機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奪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飄忽進退,看似灑脫,手中玉笛穿風過雪,攻守從容,面上卻如籠嚴霜。不知為何,數招之後他忽然頻頻後退,漸落下風。

  夜天凌手中劍光暴漲,四周冰雪似都化做灼目寒芒,遽然罩向身前。夜天湛面色微變,劍笛碰撞,一聲暗啞金鳴,玉笛竟脫手而出。

  夜天凌攻勢不減,長劍嘯吟,如流星飛墜,直襲對手。

  卿塵心下震駭,急喊一聲:「四哥不可!」不急細想,人已撲往兩人之間。

  夜天凌劍勢何等厲害,風雨雷霆,一發難收。忽然見卿塵隻身撲來,場中兩人同時大驚失色!

  夜天凌劍勢急收,夜天湛飛身錯步,單掌掠出,不偏不斜正擊在他劍鋒之上,一道鮮血飛出,長劍自卿塵眼前錯身而過。饒是如此,劍氣凌厲,仍「哧」的一聲利響,將她半幅衣襟裂開長長的口子。

  回劍之勢如巨浪反撲,幾乎令夜天凌踉蹌數步方穩住身形,胸中氣血翻湧,幾難自持。夜天湛手上鮮血長流,滴滴濺落雪中,瞬間便將白雪染紅一片,「卿塵!你沒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塵問道。

  驚險過後,卿塵方知竟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她愣在原處,稍後才微微扭頭:「四哥……」

  夜天凌手中長劍凝結在半空,斜指身前,驚怒萬分。那神情便如這千里冰雪都落於眼中,無底的冷厲,鋪天蓋地的雪在他身後落下,襯著他青衫孤寂,一時天地無聲。

  許久的沉默,一陣微風起,枝頭積雪「啪」地墜落,夜天凌劍身一震,冷冷道:「讓開。」

  語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塵知他確實動了真怒,一旦無法阻攔,後果不堪設想,她搖頭道:「四哥,你不能……」

  「讓開。」短短兩字自齒縫迸出,夜天凌越過她,冷然看著夜天湛。

  卿塵上前一步:「你要殺他,便先殺我!」

  夜天凌目光猛地掃視過來,冷厲如劍,直刺她眼底。卿塵手掌微微顫抖,卻沒有退讓:「你不能殺他。」

  夜天湛將卿塵攔住,聲音同樣冰冷:「卿塵,你讓開。」

  卿塵迅速扭頭,她一句話不說,只用一種難以名述的目光盯著夜天湛。

  夜天湛眼梢傲然一挑,方要說話,忽然見她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那深處濃重的哀傷幾近淒烈,揪的人心頭劇痛。他劍眉緊蹙:「卿塵……」

  夜天凌冷冷注視著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鐵了心要護著他?」他面對卿塵,深黑的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傷痛。

  卿塵道:「四哥,你冷靜點兒……」

  不等她說完,夜天凌慢慢點頭,「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反手狠狠一擲,三尺長劍沒柄而入,深深摜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塵一眼,絕然拂袖而去,頃刻之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塵痴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墜落滿襟,她似渾然不覺。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夜天湛緩緩開口道:「你不必這樣做。」

  卿塵看向他:「兄弟三人領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著回去,無論那個人是你還是他,都無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臉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麼,那笑如飛雪,極輕又極暗。他突然以手撫胸,壓抑地嗆咳出聲,傷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長衫上觸目驚心蜿蜒而下。

  卿塵見他面色分外蒼白,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夜天湛微微搖了搖頭,暗中調理呼吸,稍後啞聲道:「你恨我嗎?」

  卿塵眸色漸漸暗下,一抹幽涼如殘秋月影,悄然浮上:「這條路是我們自己選的,你、我、四哥、十一,誰也沒有資格恨誰。」她淒然抬頭,仰望飄雪紛飛,眸中是難言的寂寞:「無論是恨,還是怨,十一再也回不來了。」

  如此平緩的語氣,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卻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他似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支撐著自己,許久,方道:「不錯,再也回不來了,一旦走上這條路,我們誰又能再回頭?」字字如針,冷風刺骨,涼透身心。

  卿塵幽幽地看著他:「所以我誰也不怨,既是自己的選擇,便怨不得別人。」

  夜天湛道:「我已盡力了。」

  卿塵點了點頭:「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漸漸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無聲地一笑,再也未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薄薄急風掠過眼前平曠的空地,雪光刺目,逼的眼中酸楚奪眶而出。

  一行清淚,零落辛酸,卿塵孑然獨立於連綿不絕的雪幕之中,亂風吹的發巾輕舞,白衣寂寥。

  兩隻青鳥自枝頭振翅飛起,驚落碎雪片片,遙遙而去,相攜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卿塵抬手拭過微濕的臉龐,轉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之人竟是萬俟朔風,一身墨黑勁袍負手身後,他眼中是頗含興味的打量。

  卿塵沒有說話,萬俟朔風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你方才其實沒必要去擋那一劍。」

  他話中別有意味,卿塵靜靜抬眸望去:「何以見得?」

  萬俟朔風目光移向不遠處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鮮的血跡似紅梅輕綻,薄薄已添一層新雪,他說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會發現對手身上有傷,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在此時下殺手。」

  卿塵眼前閃過夜天湛極為蒼白的臉色,細思之下確實不同平常,只是剛才無心顧及,竟完全沒有察覺,她眉心輕輕緊起:「怪不得,原來他受了傷。」

  萬俟朔風道:「我倒是很佩服你們這位湛王殿下,他竟這時候便趕到了雁涼。我原先以為以射護可汗的十萬大軍,怎麼也能攔他兩日。」

  卿塵道:「射護可汗人在雁涼,重兵圍城,哪裡又來十萬大軍?」

  萬俟朔風道:「射護可汗是在雁涼不錯,但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暗中率精兵十萬阻擊天朝援軍,其中不乏數一數二的高手,又豈是那麼容易應付?即便沒有這十萬大軍,自薊州至雁涼也頗費時間。不過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更有興趣知道,你當時為何能這麼快便帶兵趕到百丈原?」

  若非當日路遇遲戍,趕抄捷徑,卿塵與南宮競等亦無法及時增援。遲戍一事乃是軍中禁忌,卿塵只說道:「自薊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條路。」

  萬俟朔風並未追問,看似漫不經心地道:「湛王非同一般對手,他們倆人早晚還會有衝突,你攔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攔這一世?」

  卿塵道:「若論漠北的形勢,我自問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卻不會比我更清楚。這件事,我不能不管。」

  萬俟朔風道:「願聞其詳。」

  卿塵輕輕伸手,一片飛雪飄落指尖,轉而化做一滴晶瑩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說道:「天帝心中最忌諱的便是手足相殘、兄弟牆鬩,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卻絕不會允許此事發生。他們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對方的手中,另外一個也必將難容於天帝,所以他那一劍,我是一定要攔的。」

  萬俟朔風神情似笑非笑,語出微冷:「有些事不必親自動手。」

  卿塵心中一驚,鳳眸輕掠,白玉般的容顏卻靜然,不見異樣:「你能這麼說,看來我絲毫不必懷疑你的誠意了。」

  萬俟朔風點頭:「不錯,我踏入雁涼城後,越發覺得此次冒險值得。」

  卿塵抬眸以問,萬俟朔風繼續道:「夜天凌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心愛的女人,能為兄弟浴血拔劍,我相信你說的話,柔然永遠是他的母族,而對我來說,他應該也是……兄弟。」他話語間略有一絲蒼涼的意味,似殘冬平原落日,茫茫無際。柔然僅存的一脈孤血,舉目世間,唯有血仇滿身,恨滿心,「兄弟」兩字說出來,陌生中帶著異樣的感覺。

  卿塵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緒感染,微微輕嘆,稍後道:「我只勸你一句,不要算計他,不要和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萬俟朔風笑道:「多謝提點。」話音方落,他眼角瞥見一個白點自城中飛起,極小的一點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會錯過,但卻沒有逃過他銳利的目光。他眉心驟緊,口中一聲呼哨過後,隨身那隻金雕不知自何處衝天而起,破開雪影,直追而去。

  不過須臾,那金雕在高空一個盤旋,俯衝回來,爪下牢牢擒著一隻白色鴿子,正拚命掙扎。

  萬俟朔風將鴿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頭。他隨手將鴿子雙翅別開,便自它腿上取下一個小卷,裡面一張極小的薄紙,打開一看,他和卿塵同時一驚,這竟是一張雁涼城佈防圖。

  卿塵沉聲道:「有人和突厥通風報信。」

  萬俟朔風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鴿子反覆看了看,說道:「這正是我想告訴你們的,天朝軍中一直有人和東突厥暗中聯繫。當初玄甲軍攻漠城,轉雁涼,之前便有人將行軍路線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軍才能這麼順利的阻擊玄甲軍。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軍隊,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塵眸底漸生清寒,冷聲道:「是什麼人?」

  萬俟朔風卻搖頭:「究竟是什麼人連統達都不清楚,唯有始羅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設法查過,但此人十分謹慎,我只知道他用鴿子傳信,所以剛才看到有信鴿從城中飛出,便知有異。」

  卿塵手中緩緩握起一把冰雪,難怪玄甲軍如此輕易便被截擊,難怪她百般周旋仍迎頭遇上突厥大軍,風雪冷意壓不下心中一點怒火,幽幽燃起。她深吸了口氣,隨即對萬俟朔風道:「要查明此人唯有從雁涼城中入手,煩你將鴿子和信帶給四殿下。」

  萬俟朔風抬眼看了看她:「你為何不自己去?」

  卿塵擰眉與他對視,片刻之後道:「這是你取得他信任最好的機會。」她知道萬俟朔風不可能拒絕。

  萬俟朔風果然愣了愣,繼而笑出聲來:「若說你痴,你處處冰雪剔透,若說你聰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藥,不知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痴!」

  卿塵微微轉身,清淺眉目,浮光淡遠,望著細細密密的飛雪,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