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安娜蘇的公寓在這座大廈的最高層。

推開門,屋內黑沉沉的,天光從落地窗外透入微微照亮了窗邊站立的一個人影。她的神經瞬間繃緊,手不自覺地挪到了耳畔的薔薇耳環上,一朵薔薇就是一顆小型炸彈。

「是我。」黑影出聲。她才鬆了口氣,打開燈,微嗔。「怎麼不開燈,來了多久了?」

那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清秀的臉龐,水般的大眼睛,那樣稚氣可人的孩子卻身著帝國軍裝,肩上銀色的肩章閃閃扎人眼。他側過身,望著窗外淡淡道:「我在看外面的燈光。」溫和的目光是經歷過滄桑後的內斂,和稚嫩的外表對比顯得又突兀又有幾分詭譎。

安娜蘇彎下腰,熟練地為他解開軍服的扣子,微笑著問:「燈光有什麼好看的?」

她的一撮秀髮垂落下來,飄蕩在他眼前,他溫柔地為她掠到耳後,柔聲反問:「你說呢?」

她的眸中映出那男孩純美的笑容。「要考我嗎?淺草。」脫下的軍服被好好地收到衣櫥裡——明明衣架就擺在旁邊。她痛恨看到這黑色的帝國軍服和亮得像刀鋒的肩章、銀扣。

從窗外看出去,托斯卡納的夜景盡收眼底,燈光璀璨,熒熒如星。「無論多美麗的燈光,只要你這位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一揮手,就盡成歷史了。對嗎?」

男孩似笑非笑,沉默不語。

安娜蘇突然感到有點疲憊。在官場的勾心鬥角中跌爬滾打多年,他磨煉地愈發沉斂晦澀,再不復當初和她相遇時候的尖銳桀驁,尤其是最近七、八年,她越來越猜不到他的心思。相反,被那雙安靜的眼睛一掃,她覺得自己像個水晶人兒,五臟六腑晶瑩剔透,盡被他看透。在這樣一個人身邊無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她竟然忍耐了十幾年,其中,為他生過多少華髮,眼角有多少皺紋鐫刻有他的名字——淺草,夏淺草。終她一生,怕也是難以將這個名字忘卻了。

雪櫃裡有他專用的杯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喜好,一杯阿爾卑斯山的雪水送到他手中,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

「這次能待多久?」

「明天早上就走。」

「這麼快?」雖然習慣了他的來去匆匆,她還是有點詫異。

他啜了一口雪水,清清淺淺,一如他水樣的眸子。「如果火星那幫叛亂分子不給我找那麼多麻煩,我當然可以多留幾天。」

「哦。」酒杯拿在手中她卻忘記了喝,沉默了一會兒,她淡淡道。「既然你貴人多事,又何必特地飛到托斯卡納來。從地球到托斯卡納要飛三天半,來回七天,只為了待上一個晚上,值得嗎?」

他的臉上浮起一個不屬於孩子的酸澀苦笑。「你要是在地球那些陰暗高大的官邸裡住過,你就明白,在那種地方根本睡不著覺。也許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身首異處,下手的可能是前一天還和你稱兄道弟的人。」

高處不勝寒,幸好茫茫太陽系中至少還有一個地方供他休憩。但,他就這麼肯定這個地方就一定安全嗎?

她為他鋪床展被,服侍他睡下。他看著她指上似淚閃爍的藍色蔻丹,輕嘆了口氣。「蘇。」他喚她,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會這麼喚她了。「聽說你的店裡有很多毒販和軍火商人來往。」

「嗯。」她知道瞞不過他索性承認了。

「不要太貪心,抽成就行了,別讓貨物經手,不然連我也保不了你。」他閉著眼,慢慢墜入深眠。

保不了她,笑話,這個帝國還有他保不了的人嗎?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手下統領著太陽系最精銳的間諜特工和特種部隊,帝國有任何風吹草動,他比首相還先一步知曉,帝國每一位高級將領的隱私他都一清二楚,因此,那些高層們難免對他諸多忌憚,恨不得下手除去,又不得不處處買他面子。

他那麼說不過是敲敲邊鼓,提醒她別太過火,她也就順著他的意思敷衍著,他是她的靠山,她的支柱,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她的嘴角漾起自嘲的笑,他沒有看到。

從浴室裡出來,安娜蘇用浴巾擦著濕濕的頭髮走到了床邊。他早已睡著了,鼻息均勻,小巧的孩子的手露在被子外,她輕輕將它放回被內。那張小臉如此秀氣稚弱,她有瞬間的錯覺,以為他真的是個無憂無慮,打完水仗後累得睡著的十二歲小男孩,而她,是溫柔看護他的母親。

一撮碎髮蓋住了他的臉,她細心地撩去,手指撫過溫潤的臉頰,然後是小巧的下巴,纖細的脖子……孩子的細弱脖子,她只是一隻手就能握住,那麼細弱,只要她輕輕,輕輕地一掐……只要一掐,就可以了……

她的眉睫彷彿凝住了似的一顫不顫,傷心藍久久停在他的脖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僅僅幾秒鐘,她長長吐了口氣,放開了手,然後,若無其事地為他掖被角,熄燈,隨著門格噠一聲輕響,她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的門內。

沉沉的黑暗中,眸光突地一閃,追隨著她離去的身影,只是極短暫的時間,那雙眼睛重新合上,房間內又恢復了平靜,平靜到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個夢幻。

窗外雨潺潺,房間內如深海般安謐寧靜,只有時鐘的滴答聲遊走在房間中,彷彿一尾不安的魚甩著尾巴攪起小小的漩渦,在某個黑暗的角落,慢慢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