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最後一個夜晚,下了一場流星雨。
那天晚上,安娜蘇在天台上一直坐到天方發白,一顆又一顆流星從她眼前劃過,決絕的,幾乎是欣喜若狂地飛向殞命之處。傳說,當天上墜下一顆星子地上就有一個人死去,她平時是不相信這種無稽的說法的,但那天看著流星如煙花絢爛地照亮夜空,短暫的輝煌過後如眼淚般無影無蹤,深深地悲哀從心中升起。
那天早上,她翻遍了所有的報紙,沒有找到她想找的消息,噩耗也罷,喜訊也好,都沒有。找累了,她坐在沙發裡,為自己點上一支菸,一點點的苦笑浮上眼角,關心則亂,她本就該想到這種新聞是不可能刊登出來讓太陽系百姓們知曉的,歌舞昇平,安居樂業才是安民的好舉措。
她照常梳妝打扮,在日落時分趕到酒吧,那個時候酒吧人很少,她獨自坐在吧檯旁,啜著果子酒,這種酒醉不了人,她卻星眼朦朧,支著頤默默出神。
門開啟,少年背著大提琴走了進來,夕陽的餘暉在他身後閃過,他清泠泠的眼眸在看到安娜蘇後也驀地一閃,猶豫了一下,少年還是踏步上前。微醉的安娜蘇有意無意地搖了搖手指,少年停住了,咬了咬下唇,返身走到了台上,打開琴盒。片刻後,幽幽的大提琴聲再一次飄蕩在這家曖昧的酒吧中。
那天晚上,即使最不留心的酒客也發現提琴手的心不在焉,好幾支樂曲演奏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似乎忘記了怎麼拉下去。奇怪的是老闆娘對此沒有一句責備,反而半眯著眼,手指隨著琴音輕輕叩著桌子打節拍。
終於,提琴手像是下定了決心,手下微頓,一串悲壯的音符流瀉而出,如冰水般澆向眾人,安娜蘇秀眉輕軒,酒客們在些微的驚詫後也回過了神,議論紛紛。雖說「安娜蘇」裡的客人大多是太陽系的亡命之徒,並不把帝國法律放在眼裡,但乍聽到這首在戰後就被帝國禁止演奏的火星歌曲還是有些不自在。誰都知道,這首名為《安息香》的歌曲,是當年火星與太陽系帝國三十年的戰爭中,由某位不知名的歌者演唱,描述戰爭的慘烈和火星人民誓死保衛故鄉的悲壯決心,曾在戰爭期間傳唱一時。
經歷過火星戰爭的帝國士兵仍能心驚膽顫地回憶起殺戮過後,曠野中滿地屍體,貪婪的禿鷲在上空盤旋,不時尖叫一聲向某具片刻前還能稱為人的屍體撲去。火星的人民頭纏白布,翻動屍體尋找著自己的親人,他們的面容木然,看不出一點悲傷或是憤怒的神色,彷彿這一切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只有在看到帝國士兵黑色軍服的那瞬間,死水般的眸中閃過刀鋒般雪亮的仇恨,那樣刻骨的恨意,即使過了幾十年仍能讓對方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夜幕初降,火星人點起蠟燭,為亡靈照亮去天堂的路,死氣瀰漫的曠野中燭光點點,他們跪在死去的親人身邊,雙手合十,閉目吟唱《安息香》,悠長淒愴的歌聲從蒼老的,稚氣的,悲傷的,麻木的嘴中唱出,為了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兄弟。歌聲重重扣擊著天幕,連禿鷲都被震得不敢飛翔,收起羽翼縮頭躲藏,哀風吹過,吹起火星人頭上的白布,飄飄如雪,大地上,鮮血猩紅。
這永無止境的悲傷與仇恨。
隔了十多年,在這裡又重新聽到了這首歌,死去的火星戰士的亡靈似乎破土而出,陰影中,冤魂幢幢,再大膽的人臉上都不禁變了色。
寂靜中,安娜蘇的高跟鞋鏗鏘響起。「嘩」,一杯果子酒潑到了沉醉在音樂中的提琴手臉上。「瘋了嗎?」她居高臨下,目光冷冷刺向少年,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是失望。
酒從少年的劉海,睫毛上嘀嗒淌下,他沒有抬手擦拭,只是仰起執拗桀驁的臉,與安娜蘇針鋒相對。
片刻交鋒後,安娜蘇翕動嘴唇,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死了沒關係,別拖累別人!」
少年愣了,傲氣微收,被安娜蘇厲喝一聲「下去」後,乖乖收起大提琴,下了台。
儘管安娜蘇再三道歉,酒吧裡氣氛始終很尷尬,陰雲籠罩,不少精明的客人看出了點端倪,紛紛抽身而退,一時人去如潮退,沒多久,這個總是喧囂晝夜的酒吧人去樓空。安娜蘇對此似乎並不在乎,一杯酒,一支菸,意態慵懶,貓般半垂著眼睫,看似漫不經心,當侍者過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後,朦朧的神色剎那褪去。
「你叫他……不,還是我親自去。」臨走,又吩咐。「把店關了,今天提早打烊。」
來人身著黑色大衣,臉深深埋在豎起的衣領中,看不真切,他還怕醒目,將整個身子都隱在房間的最黑暗處。安娜蘇合上門,微微嗔怪:「這個時候過來不是招人眼嘛。」
來人也不辯解,伸出一隻手。
安娜蘇看清他手上的東西后,身子抖了抖,半天沒了動靜。來人也不催她,很耐心地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她吐了口氣,接過了那件物事——一副黑色眼鏡,鏡架歪歪扭扭,左邊的鏡片沒了蹤影,右邊的那塊也碎成了花。
「美雪……」她喃喃,摩挲著鏡架上乾涸的血跡。
潑墨般的黑影裡,來人聲音沉鬱。「是個好孩子。被幾個帝國士兵圍住眼看要作俘虜,那孩子很有骨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打死了幾個後給自己留了一顆子彈。」末了,加上一句。「她走得很安詳。」
安詳?她苦笑。就像那些迫不及待墜落,殞命的流星一樣嗎?
「首相府周圍有軍隊埋伏,我們損失慘重,第一分隊死傷過半,第三分隊只有一人倖存,過後,他知道只有自己活下來,也不吭聲,就在屋子裡……等大家聽到槍聲趕過去,已經……」黑衣男子還在說著,她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美雪是個很安靜的孩子,戴一副黑邊眼鏡,整日只是捧著書本,不像其他孩子把血債血還掛在嘴上,摩拳擦掌,恨不得馬上衝上去把帝國軍隊趕出火星。她本來以為這個孩子可以過著安靜平凡的生活,不被滔天的仇恨所吞噬。但,那天,組織問她要一個人聯絡這次行動時,美雪放下了書本,很安靜地對她說:「我去。」這個荏弱喜靜的孩子一旦下定了決心就連安娜蘇也難以阻擋。在臨別時,她只對美雪說了一句話——「一定要活著回來。」
但,她到底沒有想到,越是沉靜的海洋,越是可能醞釀著狂風暴雨,隱藏在那個孩子溫柔外表下卻是那樣的決絕,像只飛蛾,燃盡了她自身。
「我倒希望她好好活著,哪怕……」她握緊了殘碎的眼鏡,輕輕說。黑衣男子愣住了,狐疑地看了看她的臉色,想說些什麼,到底給吞了下去。
「安娜蘇」後的小巷子雖然狹小頹敗,但倒也乾淨,星光照在青石板上,白霜般銀亮,踩上去隱然有聲。少年的腳步聲很輕,貓兒般,安娜蘇只當不知道他跟著自己,只在點煙的時候,她昂頭看了一眼星空,呵,還是滿滿的一蒼穹星子,並不因為昨天的那麼多流星的死去而寥落空寂。
她狠狠抽了口煙,彷彿這樣才能把身體裡莫名的疲憊和失落驅趕出去。
掏出磁卡打開房門,她並不進去,回過頭,對著樓梯淡淡道:「你今天也累了,進來休息一下吧。」
幾秒鐘的寂靜後,少年背著大提琴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轉彎處。
「喝什麼?酒?」她晃了晃酒杯,突然笑了。「我忘了你還未成年。」
少年臉驀地一紅,恨聲說:「別老把我看成孩子!」話音出口,嬌脆如鶯語,原來是一個男裝少女。
「哦?」安娜蘇遞給她一杯果汁,眉峰微微一抬。「不是孩子怎麼會在那麼多人面前拉《安息香》,生怕帝國不知道我們這個火星據點似的。」
少女一時語塞,又氣又窘,把背著的大提琴重重放到地上。
「還說不是孩子。」安娜蘇輕笑,悠然坐到梳妝鏡前卸起妝來,眉粉,粉底,眼影,唇膏,一點一點卸去,現出濃妝下的面目,竟是不屬於這個黑夜的清麗溫雅。
望著鏡子中那張與「安娜蘇」老闆娘嫵媚妖豔截然相反的臉,少女的心底湧起一股暖流,依稀又看到了當年為她梳頭,講故事,哄她入睡,為她編織花冠的那個人。她跨前一步,輕聲哀求。「安娜蘇姐姐,我只想知道美雪她......」
安娜蘇的手頓在了半空,少女失聲:「難道美雪......」她看著安娜蘇從手提包中取出破碎的眼鏡,遞到她面前。她有些不相信地怔愣著,然後,一連串淚珠子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安娜蘇冷漠地看著她,如果是14年前,她也會恣情痛哭,不像現在,眼眶濕一下也會立馬被一塊硬梆梆的東西給堵回去,擱在心裡發酵成更加堅硬的東西。
少女個性要強,只掉了幾串淚珠,用衣袖狠狠一抹眼,把眼眶擦得通紅,衝著安娜蘇厲聲道:「前年伊阿宋,去年慎也,現在又是美雪!」
安娜蘇拔去髮簪,讓長發披散在肩頭,不去看少女的面容。「你想說什麼?」
「你明明知道!」少女一向清冷的眸中射出厲芒。「我不會放過那些帝國劊子手,尤其是夏淺草!」
終於說出來了麼,雖然那群孩子當著她的面什麼都不說,但她很清楚,他們恨不得手刃,喝其血,吃其肉的是誰。帝國是個太空泛的敵人,即使再恨也有點冠冕堂皇,不像夏淺草,那是與他們有切身仇恨的人,又是帝國勢力的代表。
「你以為你能殺了他?」她冷冷道。「芭比芭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細,只怕反而被他殺掉。」
芭比芭比定定的看著她,嘴角浮起一個不屑的笑意,見血封喉。「我是殺不了他,可是有一個人能。」
「好主意啊,由我下手,然後帝國追查到這裡,順藤摸瓜,把組織一網打盡。」
少女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口不擇言。「你是捨不得吧,誰叫他是你老情人。」
安娜蘇正在梳頭,聞言猛地站起,凳子咣當絆倒在地,芭比芭比有些畏懼,隨即又挺起了胸。
冷,銀梳散發出冷氣從手心直鑽進身體的各條血管,她覺得身體有些僵硬,被凍住了似的,她的眼睛牢牢凍在芭比芭比身上。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吧,這麼多年了,日久生情也是很有可能的,一個女人,又是美人遲暮的年紀,總是該為自己的歸宿想想了,誰能保的准她不會出賣組織。畢竟,和遙遙無望的自由事業相比,個人的幸福才是更現實的東西。
當著她的面是不會這麼說的,組織的經費,軍火,情報都要靠著她,表面上笑嘻嘻地誇獎她為組織犧牲潛伏在帝國走狗身邊,但私底下那些閒言閒語早就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燒,把將信將疑的人也燒得如鐵堅定。
少女看著面前的安娜蘇目光由憤怒轉為絕望,接著化為空洞。她坐下,唇齒艱澀地開口。「你以為我就真殺得了他嗎?」她淒淒一笑。「他並不如你們想像的那樣相信我。」
外人總以為他們之間有許多旖旎的韻事,但,誰能想到,他們最最親密的接觸不過是擁抱,而且那也已經遠在14年前了。那時,他抱住渾身顫抖的她,他清淡的聲音漂浮在耳邊,他說:「沒關係,有我在。」迷迷茫茫的她幾乎沒聽到他說了什麼,只感覺到他的臂膀緊緊抱著她,抱得生疼生疼,讓她漸漸安心。這個太陽系中至少還有個他,至少還有個他是站在她身邊的,而她,也只有他了。心跳動的聲音清晰在耳,慢慢地,化為了同一個節拍,他的心跳溶進了她的,或者是她的溶進了他的,分不清了。
那種彼此擁有溶入的心情就是幸福吧,但幸福的時間為什麼總是太短,在接下來漫長的時間裡,有那麼多的時間相處,心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
「他是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看住我的,他從沒有放過心,我也就假裝不知道。」女子茫然若失,喃喃道。做了這麼多,到底,她將兩方面的信任都輸去,兩手空空。
第一次看到安娜蘇如此荏弱的樣子,芭比芭比有些手足無措,畢竟是養大自己的人,她有點後悔話說得太過分了,但又拉不下臉道歉,正在兩難間,安娜蘇陡然甦醒了般恢復了正常的神色,只是眉宇間微微有些疲倦。
她繼續梳理著長長的捲髮,望著鏡子的自己,淡淡地說:「明天,我帶美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