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香,鋪天蓋地的安息香,藍色的花瓣海嘯般洶湧撲來,容不得人半分猶豫,直闖入你心底,看過一次就永生不能忘記的安息香。豔而不媚的藍色波光瀲灩,割傷了旅人的心神,那些離開火星的人即使在最繁華的星球上也見不到這種藍色,為此牽念不已,黯然神傷,他們把這種藍稱為「傷心藍。」每一個背井離鄉的火星人到老了必定回到故鄉,埋骨安息香下,以解相思。
據說,安息香繁密之處定是白骨森森之所,那瀲灩的藍吸足了死者的供奉而盛開的如火如荼,只是不知那些白骨是否真的因此而安息,不再有仇恨。
三十年戰亂過後,火星上遍地都是安息香,放眼望去,那迷亂的藍色幾乎讓人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花海中,一雙精緻的牛皮女靴窸窣踏花而過,曠野的微風吹過,拂過來人黑色風衣的下襬,飄飄欲飛。
她停住了步子,凝視著一塊破敗的木牌,常年風吹雨蝕,隱約可見三個字——兒童村。她的眼睛閃著不明原因的光亮,眼角的皺紋微微一跳,也許,其中的一條就銘刻著這三個字,如此地,刻骨,銘心。
伸出手撫摸著木牌,她看向前方,那幢紅磚小屋在高大陰暗的樹叢後露出一點尖尖的,幾乎刺入雲霄的屋頂。她還記得拉爾夫神父告訴她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他們離偉大的神更近,也更容易讓神聆聽到他們的祈禱。神父的聲音真摯溫和,讓她毫不猶豫地堅信,但,時過境遷,往事如煙,她站在這裡,看著經歷過血腥後仍沉默著的紅磚小屋,不禁深深地懷疑是否真的有那麼一位聆聽他們祈禱的神,如果有,那他為什麼眼睜睜看著這個星球歷經殺戮,滿目瘡痍,而不伸出他慈悲的手。
石頭砌成的門仍頑固地堅守陣地,院子裡兩棵木蓮越發高大茂盛,在風中婆娑細語,將太陽金色的影子細碎地投射到她臉上。呵,它們還記得她啊,十多年前在這裡晾曬衣物的少女。
那天,天高雲淡,她把繃在兩棵木蓮樹上的牛皮繩擦拭乾淨了,準備晾洗好了的被縟。「慎也,慎也,又瘋到哪裡去了。」她一迭聲喊著輪到值日的孩子。過了好半晌,那個正在後院玩瘋了的男孩才不情願的走過來,他知道要是賴掉今天的值日,他的晚飯就很可能被取消。
她把被單晾到繩上,用夾子夾住,微風習習,吹得被單水波蕩漾,肥皂淡淡的香味飄在鼻端,有種乾淨舒爽的感覺,像那天的天氣一樣。慎也幫忙晾小衣物,孩子們玩耍的歡笑聲不斷從後院傳來,他心癢難忍,拉了拉她的裙子,懇求:「安娜蘇姐姐,就要我再玩一會兒吧。」
「不行。」
「就一會兒。」
「不行。」她斷然拒絕。慎也斷了念頭,負責照顧他們的安娜蘇雖然平時很和藹可親,一遇到兒童村的規矩就毫不通融。他百無聊賴,忍住不去聽後院的歡笑,強把頭扭向大門。突然,他歡呼了一聲。「安娜蘇姐姐,有人來了。」
長長的牛皮繩上掛滿了被單,蝶翅般在風中飛舞,一時間無數潔白的蝴蝶翩躚起舞,在那些起起伏伏的翅膀間隙中,她看到了一雙水般的眼眸。剎那,莫名地悸動,手中的一件睡衣落到了地上,沾染了灰塵,再也不復原來的潔白如雪。
「這裡是兒童村嗎?」一個疲憊的聲音響起。
她連忙掀起飄拂的被單,迎接來人。「是,請問找誰?」
一名風塵僕僕的男子站在院子正中,臉上說不清是厭倦還是疲勞,靴子和它的主人一樣沾滿了塵土,心思慎密的安娜蘇覺得那靴子很像火星軍隊的軍靴,而那男子立得筆挺的姿勢也儼然是軍人的架勢。
那時是太陽系帝國115年,三十年的戰爭業已結束,火星政府在一年多前就宣告滅亡,火星正式成為帝國版圖的一部分。
「拉爾夫神父在嗎?我帶了這孩子來。」
男子身後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略微低著頭,斂起睫毛藏匿起了那雙水樣的眼眸。
「神父啊,在。」她回過頭。「慎也,你去……」卻發現那孩子趁她不注意早就跑了。
她無奈地衝來人笑笑,提起裙子跑到樓下,仰頭大喊:「神父,拉爾夫神父。」
兩樓一扇樸素的柚木長窗打開,拉爾夫神父溫和慈祥的臉出現在木蓮芬芳潔白的花葉中,看到她指著院心的一大一小兩位來客,神父點點頭。「你帶他們上來吧。」
樓梯又陡又窄,下午的陽光照不進這裡,黑沉沉地看不清腳下。安娜蘇怕那孩子摔倒,就去牽他的手,男孩條件反射般甩開,抬起頭,一臉戒備。她以為他只是怕生,就微微笑了,溫和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看到她的笑意,男孩眼裡的警備鬆懈了,還未開口,一旁的男子突然說道:「夏淺草,他叫夏淺草。」
「很好聽的名字啊。」
男子嘴角浮現扭曲的笑。「是很好聽。」
把來人送入神父的書房後,她就退了出來,繼續晾衣物去了,等打了個來回再次經過那裡,發現門口圍了一堆孩子,趴著門縫往裡窺視。她輕輕咳嗽,孩子們紛紛散開,她眼明手快,抓住了9歲的伊阿宋。伊阿宋苦著臉求她:「安娜蘇姐姐,我們聽慎也說要來個新的小朋友了,就過來看看。你別告訴神父。」
「下次不可以了。」她放開他,那孩子立刻如出籠之鳥一樣跑得無影無蹤。她正要離開,從洩開的門縫裡傳出神父的聲音。「很抱歉,恐怕我們不能收留他。」她不禁起了好奇,再也挪不開步子。
「我們兒童村只收十歲以下的孩子,你剛才說他已經12歲了,所以很抱歉。」
「可是,剛才那個女孩……」
神父笑了。「你說安娜蘇嗎?她是過來幫忙的,並不是兒童村裡的孩子。」
「不能破例嗎?」
「很抱歉。」神父的態度溫和卻不容轉圜。
從門縫裡,她看得到男子的側面,他剛牙微挫,下了決心似的說:「這個孩子的父親是烈士,死在和帝國對抗的戰場上,他母親悲痛過度很快也過世了,在這世上他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神父動容。「那您……」
「我,我是他父親的戰友。」他壓低了聲,從衣服的夾層中摸出一份破損不堪的證件,在如今帝國軍隊駐紮統治火星的時期,持有這樣的證件足以將他送上軍事法庭。「神父……」他等待著神父的回答。
神父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點下了頭。
安娜蘇舒了口氣,她是喜歡那孩子的,聽到他能留下自然很高興。吐氣聲極其輕微,房間裡的兩個大人沒有覺察到,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孩子突然回過眼眸,很輕很輕地掃了她一眼,彷彿柔軟的花瓣從頰上輕拂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