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樓道里積攢著幾十年沉澱的灰暗,伴著灰塵的味道,壓得人喉嚨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她一時眼錯,腳下踏空,那雙牛皮女靴陷進了被蛀蟲侵蝕的階梯中,還好及時扶住扶梯才勉強穩住身形。但,這樓梯是上不得了,其實上不上去都無所謂,大到房間位置,小到家具的擺設無一不在她的腦海中,只要閉眼就能清晰地記起,彷彿這十多年來她從未離開過。

沿著佈滿蛛絲的走廊往前,拐彎,豁然,陽光兜頭兜臉撒了滿身,孩子們玩耍的後院如今長滿了安息香,萋萋如海水,直侵到腳邊的石階上,那藍色隨風翻滾著隨時準備濺她一身。

那時年少,她坐在安息香叢中,被花簇擁著,而他就站在如今她站的地方,看著她。

「安娜蘇姐姐,為什麼我要做這個?」伊阿宋哭喪著臉,很不情願地把安息香花瓣搗成花泥。

「因為你是火星的男孩子,作為火星男孩可以不會做飯,不會打掃,但一定要會給女孩子染指甲,這是風俗。」安娜蘇捏了一點花泥塗在美雪的指甲上,用紗布小心地裹起來,吩咐。「兩天裡不可以碰到水,等取下來後,你的指甲就染成傷心藍的顏色了。」

「被慎也他們知道了會笑死我的。「伊阿宋兀自嘀咕著。

安娜蘇豎起食指搖了兩下。「你是不是想我把你偷聽的事情告訴神父?」

伊阿宋縮了脖子,連連吐舌頭。

「這才是好孩子。」她拍了拍他的頭。「來,你來給美雪染指甲。」

他接過美雪的手,有些窘迫,往她的指甲上笨手笨腳塗了一大團花泥,美雪撲哧笑出了聲,他心裡一急,習慣性地摸了摸額角,頓時,額上粘上了一團藍色。女孩子們哄笑起來,美雪好心幫他擦,他羞紅了臉推開她,大力揉搓額角,不但沒擦掉,那藍反而弄得滿臉都是,活脫脫一個藍面人。這下,連安娜蘇也笑倒了。

目光微轉,她瞥到一個人影。

「哎,要一起玩嗎?」她招呼那個獨自站在羅馬式石柱底下的孩子。

那個新來的孩子很不屑地撇撇嘴。「那是小孩子玩的東西。」

伊阿宋正窘著,巴不得把大家的注意力引開,馬上插嘴道:「你不就是孩子嘛。」

誰知這句話正戳在夏淺草的痛處,水色的雙目微瞪,閃著厲芒。「小子,我比你大很多,你記住,大很多很多。」

伊阿宋哈哈大笑,身子一偏,把頭湊到一個捲髮的小女孩面前,問:「 小傢伙,你今年多大了?」

小小女孩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芭比芭比不是小傢伙,芭比芭比今年三歲半,已經是大人了。」

伊阿宋朝夏淺草作了個鬼臉,剛才開始一直憋著笑的女孩子們終於笑翻了天,夏淺草咬緊了下唇,一腔怒火要噴出來了,沉默了會兒,竟生生嚥了下去。

不知為什麼,安娜蘇竟有種恐怖的感覺,大多這個年紀的孩子都不懂怎麼控制感情,而他竟忍辱壓下怒氣,簡直早熟到詭譎。

「好了。」她制止孩子們繼續嘲笑下去,站起身,裙上的花瓣紛紛掉落,飄落在她的足畔。她走到他面前,彎下腰。「要和我們一起玩嗎?」她的一縷髮絲花蔓般垂下,輕輕飄動,他的眼神隨之遊移不定。

她莞爾。「我可以教你染指甲,這樣吧,你幫我染,好嗎?」伸出手,手心中掌紋清晰,潔白單純,像一張沒有被墨水玷污過的淡紋紙箋。

然而,他竟有些恐懼地倒退了兩步,抬頭看了看她,彷彿黑夜中的人初次見到太陽般緊緊閉住了眼,扭頭跑進了深邃的走廊中。

「好奇怪。」她喃喃,一旁的孩子們不耐煩地呼喚她,她只得回去,耳邊,那個早熟的孩子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了另一頭。

兒童村的孩子們都不喜歡夏淺草,他從來不和他們一起玩,總是帶著淡漠的神色看著他們,有一點不屑和高傲,這種態度激怒了孩子們,但同時他身上有種他們不懂的危險,讓接近的人感受到淡到極點的寒意。孩子們不敢惹他,只在背地裡議論紛紛。

連做飯的阿加莎嬸嬸也感覺到了他的特殊,每次提到他,卻不知道怎樣形容,只能以「唉」的一聲長嘆結尾。

唯一不排斥他的人大概只有安娜蘇。有時候,她忙得團團轉,偶爾停下手拭汗,回頭,那孩子無聲無息地站在身後,一雙眼睛隱在陰影裡閃閃發亮。她朝他微笑,他就低了頭從她面前溜走,像受了驚的小獸,可憐可愛。

但,那隻小獸是會咬人的。

晚上的值夜歷來都是由她和阿加莎嬸嬸負責的,入秋後感冒的孩子多了,大多是晚上踢被子著涼,值夜的次數也因此由一次改為兩次,時間並不固定。

安娜蘇提著燈一間間房查看,她披著一塊米色的披肩,昏黃的燈光將影子搖曳著打在牆上。她的手溫柔地為孩子們小心地掖被角,糾正睡姿,夜深人靜,孩子的夢囈,磨牙聲清晰在耳,她莞爾,躡手躡腳退出。剛準備扣上門,突然瞥見夏淺草的被子蒙得緊緊的,密不透風,很容易作惡夢。她在小幾上放下燈,掀開被角,這一掀,才發現被下並沒有人,而是塞了個枕頭,精心作成有人睡著的樣子。

這孩子,大半夜跑出去做什麼?她嘀咕著,冒著風露去找他,直到後半夜也沒有發現他的影子,只好返回去,意外地看到夏淺草好好睡在床上,呼吸均勻,似乎睡熟了良久。她伏下身,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眼皮輕輕跳動,氣息有些紊亂起來。安娜蘇微愣,恍然明白過來,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看著床上裝睡的孩子,隱隱地,有股寒意從骨髓散向四肢百骸。

這是淺草的第一次任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如果他失敗的話。這些年來,他親眼看見很多和他一樣的間諜在第一次任務失敗後就人間蒸發了,從此太陽系再沒人見過他們。軍隊的戒律是冰冷的,沒有人情味的,帶領他們的教官也像是鐵鑄的,常常面帶冷笑盤點有哪些學員會在第一次任務後就被處理掉,而他,每次都入選。

「你的心腸不夠硬。」教官如此評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比蘸鹽水的皮鞭還毒辣,抽在身上生疼生疼。

帝國並不缺少間諜,亦沒有興趣養一個廢物,人命賤如草芥,少一個他根本無足輕重。可是,即使草芥也有生存的權利,他不想莫名其妙就被處理掉。和那些整天愁眉苦臉,祈禱順利活下去的同伴不同,他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其他人都好,帝國要價值,他就給帝國看他的價值。

那天,他沒想到查夜會從一次變更為兩次,以致被安娜蘇抓住,他知道她已經在懷疑他了,但沒有證據。而且,他肯定她什麼都不知道,不然也不會這麼安靜地離去。

如果她知道兒童村只是一個幌子,其實是火星解放組織的地下聯絡地,那時她的表情會是怎樣的呢?拉爾夫神父這隻老狐狸,連兒童村裡的工作人員都不信任,什麼都沒告訴她,亦或……是為了保護她。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死得比較快。

他不能殺她,雖然他受過最嚴格的訓練能毫不費力地殺死比他體型大三倍的成年男子,但,在這個人少地狹的兒童村殺人簡直是打草驚蛇的愚蠢行為。

那麼,就讓她成為他的同伴吧,或者說——同謀。

小男孩稚氣的臉上浮現起森然的笑意。

星朗,風清,披著黑色斗篷的矮小身影在月下迅敏遊走,偶爾,他稍稍放緩身形,似乎在等著誰。星光爬上矮牆,清光瑩潔,他蛇般靈巧地翻過,雙足落處,安息香被碾成花泥在夜色中散發出幽幽清香。水眸只一瞥就確定了埋藏地點,斗篷呼呼穿風而過,他疾步上前,蹲下,小心翻動泥土。一塊白骨從土中突兀地冒起,棱角直指蒼穹彷彿悲憤地控訴著什麼,安息香下永遠有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白骨,他皺眉,順手扔到一邊。底下,露出金屬冷冷的色澤,他輕輕取出這部事先準備好的聯絡器,輸入代號和密碼,一連串無形的信號從火星長滿安息香的曠野劃破長空傳達到首都星。

他故意不用暗號,把每句話說得清清楚楚。「是,現已查明,兒童村的確是叛黨的聯絡地……下月十五日,叛黨骨幹一眾18人匯聚兒童村商議下一步計畫……似乎是對帝國很不利的重大計畫……具體不明……」

面前的星光驀地被遮住,他的眼睛被籠罩在黑夜中,寒寒微閃。抬起頭,那個少女面色蒼白地站在他身後,身軀顫抖。他若無其事地收起聯絡器,重新埋回泥中,末了還不忘在翻動過的土地上栽上一棵安息香作為偽裝。直到消滅了痕跡,才直起身,拍去手上的污泥,淡淡道:「你都看到了?」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好容易才從齒間迸出一句話:「你……你到底是誰?」

「帝國特殊任務行動組55屆學員,代號89757。用你們的話說就是間諜。」

「帝國……」少女後退了一步,從出生起就銘刻在火星人骨髓中對帝國的痛恨和畏懼傾盆襲來。

「是啊,帝國。」他掀去風兜,讓稚氣的孩子的臉顯現在清如水的夜色中。「你不會不清楚帝國的苛酷,如果要去告密……」

這句威脅的話反而勾起了少女的憤怒,她上前一步,冷冷道:「你以為我會被帝國嚇住,由你們殺死同胞……」

他截斷她的話。「你不害怕,那些孩子呢?他們的生命就比那群叛黨廉價?」森然殺意突地出現在那張年幼的臉上,說不出的可怖。

「你……」她陡然明白了,全身的血液倒流。

「那些叛黨自然有完美的假身份可以暫時躲過追殺,那些孩子呢?當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衝突的時候,你們火星人必定先拋棄個人吧,可憐的孩子,五十多條人命就這樣被同胞當煙霧彈拋出,還要戴上為國為民的大帽子,真是虛偽啊。」他越說越輕,帶著宛轉的餘音,裊裊不絕,少女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他不禁冷笑,些微的催眠可以更容易說服聽者。「不要小看帝國的劫殺能力。那些叛黨又和你有多大關係呢?而那些孩子卻是朝夕相處,叫你姐姐的人,美雪,伊阿宋,慎也,還有小小的芭比芭比,她才三歲半,你忍心這樣看著他們死嗎?」

夜風中,少女纖弱的身軀微微顫動,凋零的花枝般可憐堪惜。她才15歲,比他還小上幾歲,面對這樣的抉擇委實太過殘酷。他莫名浮起一點憐憫,這時,教官的話驟然在腦海中炸開——「你的心腸不夠硬」——針般扎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疼,他忘不了話裡的蔑視和那冷冷的目光,好像在看著一個已死的人那樣毫無情感。理智回到身體裡,他喝道:「選擇好了嗎?18條和50條人命你到底選哪一樣?」

不防被他的喝聲嚇醒的少女凝了片刻,身軀突地委地,伏身嗚咽,哀哀的,彷彿天空中迷路的幼鳥,不知今後何去何從,只能振翅哀鳴。

他鬆了口氣,她已經作出了選擇。

她的手指痙攣地抓著大地,似乎要把悲憤傳達給地心,泥土和安息香的碎片從指縫中溢出,污了她的手。

從此,那純淨如淡紋紙箋的手心將染上血腥的顏色,終其一生也無法將之洗去,就和他的一樣。

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感到絲毫滿足,反而有淡淡的悲哀,像有只蠶繞著心臟吐絲,一絲又一絲,綿綿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