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塊墓碑,粗糙的石質碑面上一片空白,沒有刻下一個字說明在墳中長眠之人的名姓身份。
那黑衣的女子立在碑前已經好一會兒了,夜幕初降,微微有了些寒意,她幽幽吐了口氣。
「神父,記得你以前給我講過個故事。一輛火車高速駛向岔道,其中一條岔道上有六、七個孩子在玩耍對火車的來臨一無所知,而另一條岔道上只有一個孩子,無論把火車扳到哪條鐵路上都會有悲痛的母親為孩子流淚。你問我會怎麼做,我想了很久,然後選擇了把火車扳向只有一個孩子的岔道上。」
記憶中,神父的臉色靜謐地像森林深處的湖泊,看不出一抹漣漪,他輕嘆道:「孩子,生命不是可以疊加的,七條生命並不比一條更可貴些,一位母親的悲痛並不比七位母親的更輕些。你知道神會怎麼做嗎?」他虔誠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神會轉過身去,憐憫地閉上眼睛。在神的心中眾生都是平等的,生與死,機會均等。」
神父的話還縈繞在腦海中,如今聽來卻讓她有種平靜的憤怒。她笑著搖頭:「我不是神啊,神父,做不到那麼慈悲。」那真的是慈悲嗎,脫離了人性,慈悲也變成了虛偽。她只是個普通人,在災難面前總想做些什麼,挽救些什麼,哪怕只是徒勞。
她蹲下身,在碑旁徒手挖了個坑,從衣袋裡掏出了那副支離破碎的眼鏡,埋了進去。撒上最後一把土,她望著墓碑,輕聲說:「神父,我把美雪帶回來了,請你替我好好照顧她。」
冥色漸濃,女子的身影慢慢模糊,很快融入了火星沉沉的夜色中。
——托斯卡納
酒客們放肆的嬉笑中,「安娜蘇」的門吱呀開啟,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被星光拖長了映在走私販子們的臉上。
喧囂暫停,片刻的寂靜後,有人率先放聲大笑。「這裡可不是小娃娃該來的地方,還是回去吃奶吧。」眾人哄堂大笑。
那個穿黑色斗篷的孩子神色淡然,徑直走到角落裡。「一杯雪水。」他吩咐侍者,順手拉下斗篷的帽子。
侍者怔楞了一下,半是為那個孩子無畏鎮定的態度,半則是因為對方奇怪的口味,。他剛要回答店裡並沒有雪水供應,一隻蔻丹盈盈的手攔住了他。
「地窖的最後一排架子上有一隻細頸琉璃瓶,是阿爾卑斯的雪水。」支使開侍者,安娜蘇在那孩子的身邊坐下。「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雖然他從來不在民眾前露面,沒有人認得出他,但這幾年他愈發愛惜羽毛,絕不涉足這個彙集三教九流的多事之地。
夏淺草閉著眼,似乎認真地傾聽著樂聲。「怎麼?你不願意我過來看看你。」
「當然不是。」她自嘲地笑笑。「這家店本來就是你一手創立的,我不過是替你守著,怎麼有資格說老闆的不是。」
孩子的眼睛睜開了,他的手覆上她的,輕輕拍了拍。「蘇,你知道我從沒這樣想過。我只不過想過來看看你,看看在『安娜蘇』裡的你。」
安娜蘇不作聲,只是望著那隻手,這只掌握著半個太陽系命運的手纖小瘦弱,從那時起就沒再長大過。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年她就驚覺了這一點,對此,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十二歲加入軍隊時被灌下了一種藥,把體型維持在那時的樣子。人們大多不會提防孩子,有助於刺探情報。」記得那時她脫口問,你恨嗎?他目光淡定,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那種藥可沒有扼殺這裡。」
「這琴拉得不錯。」孩子的聲音打破了回憶,安娜蘇回過頭,正對上一雙燃燒著怒焰的眼睛。
台上的提琴手全身繃得緊緊的,死命地咬住下唇才不至於撲向那個手上滿是火星人鮮血的劊子手。她勉強定下心神,右腳悄悄地把提琴盒勾到身邊。
安娜蘇的瞳孔猛地收縮,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裡面放著什麼。自從去年她拗不過芭比芭比的要求送了她一把可拆卸的□□後,芭比芭比就把它藏進了琴盒,形影不離。
安娜蘇瞥了一眼身邊的淺草,他閉目聽著音樂,似乎並沒有發現形勢的危急。她偷偷對芭比芭比作了個手勢,那是組織裡的暗號,限用於上級對下級下達禁止行動的命令。提琴手倔強地抿起了唇,直到安娜蘇又作了一遍,她才忿忿地低下了頭。
剛鬆下口氣,只聽到淺草說:「蘇,你去忙吧,我過一會兒去你的公寓。」
「也好。」老闆娘起身離開,淺草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直到侍者把雪水放到面前。他啜了一口剔透如冰晶的雪水,彷彿不經意地朝提琴手瞥了一眼,倏忽,他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些什麼。
「啪。」極清脆的巴掌聲。
酒吧的地下密室裡,男裝少女臉頰上紅腫了一片。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打你。」安娜蘇眼角的皺紋又深了幾分。
少女出乎意料地沒有頂嘴,她輕輕地笑了。「伊阿宋哥哥說過,安娜蘇姐姐是我們的恩人,要我們好好聽你的話。」
安娜蘇望著她。「你想說什麼?」
「兒童村被帝國摧毀後,我們到各地流浪,沒有東西吃,也沒有地方住。很多孩子都餓病了,接下來怎麼樣誰都不知道,也許最後男孩子去做賊作強盜,女孩做妓女,一步步墮落。還好那時候,你出現了,把我們領了回去,不但養大了我們,還為火星的解放事業作了這麼多犧牲。大家都很感激你,說要好好報答你。可是,我卻知道,你做這些不過是為了贖罪。」
「住口,越說越沒規矩了。」老闆娘大聲呵斥。
「那天……兒童村被帝國襲擊的那天晚上,你和夏淺草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你不知道吧,安娜蘇姐姐。」少女目光灼灼。
空氣突然凝固成了泥漿,厚重地纏在喉嚨上,連呼吸都變得沉重了幾許。狹小昏暗的密室裡,只聽到安娜蘇輕輕嘆了口氣。「那時,你不過才三歲。」
「三歲的時候不懂未必現在就不懂。我倒寧願……寧願什麼都沒聽到,也好過知道你……」少女的眼角泛起淚光,卻輕蔑地仰起了下巴。「叛徒!是你害死了神父和其他人!」
如果不是那天,慎也和伊阿宋把她塞進安娜蘇房間的衣櫥裡,她可能就什麼都不知道,也許,這樣反而幸福很多。
「小傢伙,乖乖坐在這裡別出聲,哥哥們一會兒來接你。」慎也笑嘻嘻地摸摸小女孩的捲髮。
「來,這個給你。」旁邊的伊阿宋把洋娃娃塞進她懷中。芭比芭比抱住心愛的娃娃,一本正經地問:「我們要躲貓貓,安娜蘇姐姐是抓的人,只要芭比芭比不出聲,安娜蘇姐姐就抓不住芭比芭比,芭比芭比就贏了,是不是?」
慎也和伊阿宋相視一笑。「乖,芭比芭比真聰明。」
櫥門合上。細細的話語從外面傳來。「安娜蘇姐姐看到小芭比不見了肯定急著找她,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溜出去玩了,好耶!」
壞心眼的孩子們腳步聲散去後,萬籟歸於寂靜,芭比芭比的腦袋漸漸低垂。吧嗒,娃娃從懷裡掉了出來,她揉揉眼睛趕緊撿了起來。不能睡,不能睡啊,芭比芭比是大人了,睡著了會被慎也和伊阿宋哥哥笑話的,所以不能睡啊……
吧嗒,娃娃又掉了下去,這一次,芭比芭比連動個手指頭的氣力都沒有了。
空氣中飄來了焦臭味,像是什麼東西燒起來了,遙遠的地方有零碎的叭叭聲,像是以前孩子們間玩的一種叫爆竹的東西……好吵,芭比芭比一向不喜歡這麼吵的東西,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男孩子們都樂此不疲,難道他們不怕被那東西炸傷嗎?那種東西是能傷人的啊……小小女孩在夢中嘟起了嘴。
門砰地被推開,巨響像一隻手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她一驚,醒了。
房間裡有人。有個女人在哭。
「神父,阿加莎嬸嬸……他們會死嗎?你告訴我,他們會不會死!」女子的聲音幾乎歇斯底里。
安娜蘇姐姐,是安娜蘇姐姐,她怎麼了?生病了嗎,不然為什麼要哭呢?小女孩抿緊了嘴唇,怕自己不留心就漏出話來。
「誰知道,如果他們不合作的話……」另一個人回答,聲音漠然,似乎事不關己。
女子哈哈大笑。「什麼叫做合作?出賣自己的戰友,為帝國賣命就是所謂的合作嗎?」
另一個人哼了一聲。「為什麼不呢?這不是和你所做的一摸一樣嘛?」
寂靜,窒息的寂靜,只有很遠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咒罵聲,還有那不斷的爆竹聲,此刻聽來分外刺耳。小女孩緊緊抱住了洋娃娃,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驅走莫名的驚惶。
「你說的對。」女子安靜地說。
男子發出短促的呻吟,咣當,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殺了我就能讓你解脫嗎?別傻了,如果這是罪孽,那麼你這一生都要背負著它活下去,和我一起。」
哇的一聲,女子爆出了哭聲,她就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沒關係,有我在,還有我在……」男子的聲音溫柔至極,帶著太陽光的香味,一絲一絲把人纏住,可致死,也可織就一匹棉被度過嚴冬。
哭聲漸漸不聞。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只留下衣櫥裡的小女孩,在黑暗裡簌簌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衣櫥門被拉開。
「伊阿宋哥哥。」小女孩撲進來人的懷中。
伊阿宋不說話,拉起她的手往外走,這個九歲的男孩臉上有種成人的堅忍和疼痛。
芭比芭比有點害怕,她小聲問:「伊阿宋哥哥,怎麼了,慎也哥哥呢,大家呢?」
男孩停下了腳步,他彎下腰,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聽好,聽好,芭比芭比,等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害怕,哥哥們會保護你的,一定會……」男孩垂下頭,嚥下了嗚咽。
芭比芭比的聲線打顫。「好的,芭比芭比不害怕。」
院子裡,到處都是身著軍裝的帝國軍人,銀色的肩章閃亮,刺刀般直扎進人心裡,太利的刀,血都來不及流出來。芭比芭比感到伊阿宋的手驟然用力,抓疼了她,她不敢呼痛,只把眼睛轉開。突然,她看到了木蓮樹下一灘暗紅色的液體,目光上移,一個血紅色的手印赫然印在樹幹上,那麼那麼地紅,彷彿隨時都有個冤魂從中尖嘯而出,盤旋嘶吼。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一隻手摀住了她的眼睛。是伊阿宋哥哥,他抱起她,模模糊糊中,有種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脖子裡。她輕輕舉起手,摟住他的脖子,說:「哥哥不要哭,芭比芭比不害怕,一點也不害怕。」
軍人們把孩子們趕上一輛卡車。
「還不如就地解決算了,這麼麻煩。」司機嘟噥著。
「你隨便把他們拉到哪個小鎮上不就得了,囉嗦什麼,有話跟長官說去。」
卡車隆隆開動,沒有人說話,不知道是誰哭出了聲,隨即,整個車廂中抽泣聲響成一片。
「哭什麼哭,就知道哭,流出去的血能哭得回來嗎?」慎也跳了起來,他的臉被軍人的搶托打腫了,兩眼迸出利芒。「我們不會這樣算了,遲早有一天……」
伊阿宋輕輕點頭。「遲早有一天……」
兩個男孩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撞出火芒。
坐在一旁的芭比芭比低聲唸著:「流出去的血不會這樣算了,不會這樣算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