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巷子裡,寂寥無人,幾隻野貓在垃圾桶邊上探頭探爪地尋覓食物,不時輕聲喵嗚。突然,「安娜蘇」的後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野貓們支起腦袋,綠眸如鬼火般熒熒忽閃,喉嚨裡發出不善意的嗚嚕嗚嚕聲,等發現對方原來是「安娜蘇」裡的侍者,它們的老朋友,這些野性的生靈們才垂下了尾巴,繼續在垃圾中尋尋覓覓。

侍者丟掉垃圾往回走,不經意往天上看了一眼。今天托斯卡納氣象站為它的20萬居民製造的天氣是晴好,透過天空站上空的大氣罩可以清晰地看到無數的恆星在宇宙中放熱發亮。在地球上,人們管這些恆星叫星星,遇到天氣好的晚上,抬頭就能望見碎玉般的星子圍著皎皎的月亮,彷彿孩子圍著他們的母親。可惜,托斯卡納的氣象站雖能模仿地球的天氣製造出陰晴雨霧,卻沒有同樣造出一個月亮以解地球移民們的思鄉之苦,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說到地球,下個月的8號就是太陽系帝國建國119年的國慶日,到時候,首都星地球上有一番熱鬧好看了。

這位地球移民正認真地考慮著到時候要不要回地球探親,不留神撞上了從酒吧後門匆匆走出的女人。

「對不起,老闆娘。」侍者連忙致歉,卻發現對方有些神不守舍,她的眼睛亮得近乎神經質,厚厚的粉底也遮蓋不住煞白的臉色。怎麼了,這是?記憶中一手撐起「安娜蘇」這片天空的老闆娘頗有男子的英氣,談笑間就能將再大的難題消弭於指掌,即使幾年前敵對的兩伙軍火販子在店裡橫槍怒掃,血肉齊飛的場面都沒叫她的眉毛動過一下。今天這是怎麼了?

「那位客人走了嗎?」覺察到侍者疑惑的眼神,安娜蘇勉強定下神問道。

侍者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問的是那位喝雪水的客人。「走了有一會兒了。」

「好,店裡到時間就打烊,我先回去了。」安娜蘇點點頭,走入了小巷。直到從侍者的視線中脫離,她才停下腳步,側身倚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

那個女孩,她怨毒的眼神,還有她的話語——叛徒,叛徒,叛徒!字字化成鬼魂,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在安娜蘇的腦海裡盤旋打轉。

這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捲髮曼麗,愛裝小大人的娃娃,那個娃娃早已淹死在仇恨的海洋中,面前的女孩不過是挾帶著前世仇怨的怨靈,非要從仇敵心上啃下塊肉來才甘心。

她的芭比芭比早就死了,在她自以為救了她的那一天起……

她伸出顫抖的手,摀住了眼睛。

「淺草。」嘴唇背棄了主人的意志,吐出了這兩個字。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女子彷彿又回到了流血的那一夜,男孩並不寬厚的懷抱包容了她全部的淚水,他單薄的肩膀撐起了她的天空。任她哭得裂肺撕心,他只是淡淡地說:「我在這裡。」像一句地老天荒的承諾,莫名地使她安心。

14年了,他果然還在她的身邊,地老天荒也不過如此。

「淺草,淺草……」女子的喉嚨裡嗚咽翻騰,她加快了腳步,怕慢了那個人便會隨著夜風消散不見,到時候,還有誰的肩膀可以承受她的悲傷?

高跟鞋聲紛亂地打碎在過道中,像一隻生疏的手在鍵盤上敲出的零碎不成曲調的音符。終於,她站在房門口,深深呼吸,打開了門。

「淺……」笑靨還未綻開就已凋謝。

房間裡,夏淺草坐在扶手椅中,一手支頤,目光沉沉地看著桌上的水晶花瓶——花瓶裡插著幾天前她從火星帶回的安息香。花已半凋,打卷的花瓣反而更加藍豔,灩灩地直侵染入夏淺草的眼睛中,化成陰沉的顏色。

「啊,你回來了。」身著帝國軍裝的孩子轉過臉,若無其事地微笑。她像看到可怕的東西,身體猛地一顫,開房門的磁卡掉到了地上。

「看,怎麼這麼不小心。」夏淺草起身撿起了磁卡,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溫軟澹泊。突地,他目光微閃,咦了一聲拉起她的手。「最近都在忙什麼,怎麼蔻丹脫色了都不知道補上?」

她不動聲色地掙脫開。「不是什麼大事。」

「那怎麼可以,對火星女子而言指甲可是第二張臉。哦,我倒忘了,你也是火星人。」孩子淡淡地笑,嘴唇向上彎成殘酷的弧度。

安娜蘇的呼吸為之一滯。「我也差點忘了……」

「是麼?」夏淺草掃了她一眼。「我來幫你補上蔻丹吧,就用這些花。」他指著水晶花瓶中的安息香。

「你?」她脫口。

「你不信?當年可是有人教過我,她還讓我幫她染指甲。可惜我那時候拒絕了。」他舒展開眉睫。「但我告訴自己,如果有下次機會,我要親手為她染上傷心藍,像每個火星人為他們的戀人所做的那樣。」

原來,原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當年她所說過的話,望著這個身居高位的人挽起袖口認真地摘下花瓣搗成花泥,她的胸口湧起溫暖的波濤,片刻前的狐疑煙消雲散。每天與那麼多人擦身,有多少萍水相逢,有多少相伴一程,但真正可以生死不忘的到底還是只有他。

如果他不是帝國的人,如果她不是火星人……

貝殼狀的指甲被塗上了藍色的花泥,然後又被紗布層層包裹,他略有些不滿意地皺起眉頭。「放了三天的花色澤差了些,到底比不上新鮮的。」

她的大腦嗡一聲炸開了,他……他怎麼知道這花摘下來三天?她睜大了眼,想在那張波瀾不起的臉上看出點什麼?難道,難道他知道她這幾天的行蹤?他又怎麼知道?難道……難道,她身邊有眼線?他對她已經不信任到這個程度了嗎?

淺草抬起眼睛。「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的,你當我有這麼大的能耐連花的新鮮程度都一清二楚?」他是笑著說的,但她卻聽得全身發冷。

「我累了。」她抽回手指。

「再等等,就差尾指了。」

女子固執地搖頭。「我累了。」的確是累了,四肢百骸隱隱發澀,疲倦一層層翻捲上心頭。她站起身,看著那個幾分鐘前還以為可以死生相依的男人,突然,眼中泛起水氣,矇矇矓矓中他的面容曖昧不清。

她猝然轉身,疾步而去,連一秒鐘也不願意再在他眼前待下去。

「蘇。」他出聲叫住了她。

她停住了,卻沒有回頭,怕被他看到因為忍耐而咬破的下唇。

「蘇,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的話尾帶著長長的嘆息。「但人的眼睛不是用來沉溺於過去的。」

是嗎?是嗎?如果真的可以忘記,如果真的可以……她的下唇被咬出了血絲,腥味在嘴裡瀰散。

「難道你真的不清楚嗎?在這個世界上,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其他的不過是無關輕重的陌生人。」

是的,是的,她眾叛親離,有誰相信她,有誰讓她依靠,所以她只有他。但,這一切又是因為了什麼?她悲悲地笑:「是麼?我倒不知道我安娜蘇在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的心裡還有這麼大的份量。你莫不是在討我開心吧?」

房間裡靜了下來,空氣中像摻進了冰渣子,砭人肌骨。她仍背對著他站著,連個正臉都不肯給,單薄的脊樑挺得直直地,好像隨時可以代替主人爆發出憤怒的吼聲。

落地窗邊,洛可可式的扶手椅華麗高大,孩子的身體坐在其中越發顯得蒼白纖小,像個精緻的娃娃。他輕輕摩挲著袖子上的銀質袖扣,上面鐫刻著一隻蒼鷹,那是他的徽章,只有那些與他共事過的帝國高級軍官才明白這徽章和他是多麼相得益彰。

他面沉如水,淡淡地說:「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晚安,蘇。」

女子決絕地合上了房門,切斷了他和她。

吧嗒,一點銀光打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轉,孩子的手中已經空了,他的指節叩擊著下巴,似乎正思量著什麼事情。銀光慢慢淡弱,終於靜止在地板上,那隻蒼鷹仰頭揚翅,目光犀利,隨時準備撲殺獵物。

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