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12月8日,帝國的國慶節平安到來。托斯卡納的督察長在他的值勤日記上寫下「一切正常」四個字。他合上日記踱到落地窗旁,從130層高樓上俯視,市集一如既往地繁華,小型飛行器在高樓間往來穿梭,對面的廣場上工人們忙著準備今晚慶典用的煙花。真是再平靜不過的一天啊,他想。

是的,很平靜,除了「安娜蘇」的老闆娘失蹤半個月這件事以外。

黑暗籠罩四周,寂靜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只有遠處傳來的水滴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一滴,兩滴,三滴……數到1000滴時,她用右手支起了半邊身子,手上的鐐銬隨之鏗鏘作響。被囚禁的這些天,他們在她的飯菜裡放了麻藥,一天中只有極少的幾個小時可以稍微動動手腳,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昏迷中度過。

他們怕她逃跑麼?她能跑到哪裡去?她譏誚地笑了,背靠著牆壁坐了起來。

一抹銀光劃破黑暗,那是一枚銀袖扣,刻以蒼鷹作裝飾,扣下盤了幾縷髮絲,髮絲的顏色與被囚女子的發色迥異。

還好,他們沒有把這個搜走。女子珍重地撫摸著蒼鷹,目光流溢。

那天早上他走進了她的房間,她明明醒著卻閉目假寐,經過前一晚那樣的針鋒相對後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他。她的呼吸微微有些紊亂,他也許發現了,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拉起她的手套上了某樣東西。

他的私人飛行器停在這幢公寓的樓頂,聽到熟悉的起飛聲,她才張開眼,下床拉開了窗簾。銀色的飛行器拖曳著氣流在高樓的縫隙間穿行,拐過一個彎後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她放下窗簾,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右手的無名指上,銀戒指熠熠發亮。他用他的發挽起了銀袖扣牢牢繫住了她,也許只是無心之舉並不代表什麼,但是……女子的身體靠著窗軟軟地滑下,沉積多年的淚水洶湧而出。

但是……她從未感覺如此脆弱,和,幸福。

鐵門咯吱開啟,又到送飯的時間了麼?女子把袖扣藏起,舉起手指遮擋突然射入的強光。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她的唇角突然綻出微笑。「是你,芭比芭比。」

進來的三人中,兩名彪形大漢跟隨在少女身後,軍姿嚴挺,儼然下屬的模樣。芭比芭比面無表情,低聲下令:「你們先出去。」一個標準的軍禮後,兩人應命守住了門口,腳步齊整,隨身槍械鏗鏘有聲。

安娜蘇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笑意愈發地深。「今天幾號了?」

芭比芭比意料不到她問出這句話,微微有些怔愣。「12月8日,帝國國慶。」

「是時候了。」她勉強直起背脊,整了整鬢髮,髮絲垂落間一道揶揄的目光刺向芭比芭比。「你是來送我上路的吧,小芭比。」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何況她不過是個叛徒,不管有什麼隱情,叛徒就是叛徒。那天她在回家的小巷子中被兜頭打昏,醒來時就身在漆黑的密室中,半個月過去,希望漸漸黯淡,心中早已明了自己面對的將是怎樣的結局。組織是什麼時候知道真相的?也許最近,也許早在十幾年前,按耐不動不過是想榨乾她的贖罪,至於留下的渣滓又有誰顧惜,隨便找個人處理便是了。只是,最後傳達死令的竟然是她當年一心護佑,並為之背棄同伴的人,老天那,這個玩笑開得真是幽默。

面對著自己一手締造的結局,芭比芭比神色冷然,機械地說:「你知道就好,最後還有什麼心願麼?」

安娜蘇望著她,目光憐憫。「可憐的孩子,為什麼要苦自己。」

芭比芭比訝然,卻發現一線溫熱的液體流入了嘴中,竟然是眼淚。這倔犟的少女強裝冰冷的臉上早已眼淚漣漣,卻是不自知。眼見拙劣的偽裝被拆穿,芭比芭比嘴唇顫抖,語不成聲。「如果你沒有……沒有背叛……我,我又怎麼會……」兒時夢魘時,驚叫醒來,總有一張溫柔的臉守候在床邊,為她吟唱搖籃曲,哄她入睡。那時,在睡意朦朧中,小小的孩子覺得縱然是聖母也不過如此了吧。那一夜烽火乍起,把聖母的面容燒的一片猙獰,孩童的幸福就此破碎。但是,她又怎麼忘卻當初的溫暖,那一盞小小的風燈,那一隻柔軟的手,那一支至今迴蕩耳邊的搖籃曲……

「我不怪你。」安娜蘇搖搖頭,眼角眉梢擋不住倦怠的侵蝕,她輕聲說。「其實這對我未必不是最好的收梢。」

少女顫抖的身體彷彿被人抽了一鞭子,她抹乾了淚水,恨聲說:「你當然可以毫無牽掛地去了,其他人呢。留下的人該怎麼活下去?你告訴我……」

安娜蘇惻然,她遙遙伸出手指,芭比芭比略微遲疑,最終擋不住溫暖的誘惑將自己的臉頰偎貼在對方的指尖掌心。是了,這溫度一如記憶中那樣熨人心肺。只聽得那女子低低的聲音。「看,芭比芭比,你長大了,不再需要我抱了。你的未來又怎麼要我告訴你呢?」

一滴眼淚炙燒著安娜蘇的掌心,少女抬起頭時卻已恢復了常態,不見淚痕。「天馬星系聯合共和國的代表昨天已經到了首都星,參加過帝國的國慶大典後他們就離開,大約兩天後到達阿爾法航線。」

安娜蘇挑起一眉。

「十多年來組織一直在謀劃一個莫大的計畫,只有最核心的成員才能參與,而且非得到山窮水盡不能實施。最近,這個計畫終於啟動了。」少女目光炯炯。「組織決定帶領著火星人移居到天馬星系,重建我們的故鄉。」

「拋棄太陽系?」饒是心如死灰,安娜蘇還是全身流過一陣顫慄。

「當然不是全部火星人。天馬星系的使團只同意攜帶300名火星人,組織把不能離開的火星人的DNA收集起來帶走,等到天馬星系後再利用這些DNA繁衍出後代,到時候我們的火星就能復活了。」芭比芭比伸出手掌,年輕的臉上流轉著不可拗的決絕。「給我你的頭髮,我會在天馬星系撫育你的後代,像小時候你對我的那樣。」

遠處的水滴聲又一次迴響在耳畔,清晰地一如她的心跳,安娜蘇彷彿痴了似的。「後代……」她喃喃著。

她從口袋中摸出那枚袖扣,黑髮繾綣,還遺留著那人的氣味。她將黑髮與自己的紅發並在一起,打了個結,死生相結,抵死纏綿。

芭比芭比臉色突變,她自然清楚這黑髮是誰的。「你要把夏淺草的……」唇齒艱難,絲絲冷氣從骨子裡冒出。

安娜蘇把髮絲送到少女掌心,一指一指合上她的手。「這一生,我從沒有後悔遇見他。答應我,善待我們的孩子。」

少女偏過臉,良久才艱澀地開口。「我答應。」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囚室,門口守候的大漢忙行了個軍禮,卻沒有尾隨而去。

清脆的槍聲迴蕩在甬道中,芭比芭比的腳步驀地停了,她茫然地看著被壁燈照得昏黃的地面,遲遲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變回了當年夢魘的孩子,卻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為她吟唱搖籃曲了。

飛行器騰空而起,組織接應的艦艇就停在不遠處的海關,只等接了芭比芭比就飛向阿爾法航道。她的目光流連在托斯卡納閃爍的燈火間,天馬星系也有同樣的燈火吧,只是到時候物是人非,再繁華也是人家的熱鬧,到底和自己隔了一層。

啪,一朵煙花驟然升空,炸開爛漫的花雨。

「帝國的慶典,終於是最後一次看了。」飛行員笑著說。

「是啊。」她同樣笑著點頭,卻不小心觸動了心頭的傷痛,晶瑩的液體模糊了視線。在迷離的淚光中,視線捕捉到了異樣。「回頭!」

「什麼?」飛行員驚詫。「大家都在等我們。」

「回頭,跟著那架飛行器。」少女咬牙切齒。「那是夏淺草。」

果然,剛與他們擦身的飛行器銀光熠熠,尾部有一隻蒼鷹。飛行員斬釘截鐵地否決了少女的要求。「不行,都這個時候了,不能出一點意外……」後腦勺被冰冷的金屬頂住,身後的少女銳聲說道:「我已經沒有下次機會了。」

夏淺草的飛行器一如既往停在安娜蘇公寓的樓頂,跟蹤者遠遠地停泊在後一幢大樓下。芭比芭比掀起艙蓋,飛行員沉沉地看著她。「違抗組織的命令就是背叛。」

背叛?少女悚然一驚,電光石火間,那個女子的面容又浮上心頭。但遲疑只是一瞬,她打昏了飛行員,衝進了大廈。

等我,等我,夏淺草。握著槍的手因為興奮而微微痙攣,電梯裡光滑的四壁映出她扭曲的臉。原來仇恨會讓人面容如此猙獰,不過沒關係,很快她就會用鮮血洗淨。快結束了,她輕聲對自己說,狹小的空間將這四個字放大了數倍,再傳進耳朵裡是竟是轟然如雷鳴。

樓頂上,煙花燦爛,在空中綻開瞬間的繁花似錦,隨即消融在夜色蒼茫中,痕跡不留,叫人無從追念。就像某一些人,那樣苦苦地挽留終究還是留不住,去了,留在手心中的只是他們離去時衣襟帶起的清風。

煙花留住了夏淺草,他的身影徘徊在對面的樓頂,黑色的軍裝融入了深沉夜色,只在煙花綻放的剎那才看得清楚。沒關係,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

她迅速掩藏好自己的身形,將槍對準了那人,下一朵煙花怒放之時就是他償還血債的時刻。至少,他不會寂寞,早已有人在路上等著,執手共路。扣下扳機的時候,她這麼想著。

焰火聲,人群的歡呼聲,飛行器的轟鳴,奏成一支嘈雜的曲子,將槍聲悄無聲息地蓋過。那墨黑的身影微微凝滯,隨即踉蹌幾步,從樓頂頹然墜落。

她站起身,目光追隨著下墜的黑影。結束了,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立刻潰不成軍,槍從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地面上砸出悶響。

啪,又是一朵煙花擦亮了天幕,她的眼睛驀地瞪圓了——對面的樓頂上,有個人對著她微微地笑,像在笑一個上了當的孩子。

原來他早在她叩響扳機的剎那間把外衣脫下拋了出去,那不過是金蟬的一層殼,卻足以葬送對手的命。

「夏淺草。」她咬牙怒吼。

槍聲過後,一線血絲從她額頭的傷口湧出,蜿蜒流入眼中。她轉動雙眼,看到的始終是被鮮血染過色的天空,星星和煙花。不該是這樣的啊,那花應該是藍色的才對啊,藍到讓人想掉眼淚。藍色的花海裡,那麼多那麼多她擁有過卻在最後失去的人們簇擁在一起,笑著,大笑著,有人問她:「小傢伙,你今年幾歲了?」

「芭比芭比今年……三歲半……」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