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大使,前方出現帝國艦艇。」

「什麼。」坐在指揮座椅上的天馬星系大使有些不安地扭動身子。「如果是巡邏艇,儘量避開對方。」

操作員的手指嫻熟地在鍵盤上敲打。「大使,是軍艦,帝國軍艦。」

大使霍然起身。「軍艦,多少艘?」

「100……哦不,200艘上下。對方要求和我們通話。大使,是否接聽?」

冷汗從大使額頭上流下,剛剛接了火星自由組織一行300人,怎麼這麼巧帝國的軍艦就出現了?「接,當然接。」大使強按下忐忑的心情。

屏幕上出現了一名帝國軍人,面無表情地行了個禮後將來意說明。

「您說什麼,搜查使團艦艇?閣下,我想提醒您,這是友好星系的使團,我們背負著和平的使命,您的做法……」大使的臉色丕變,藏匿在使團艦艇中的火星人雖然都換上了天馬星系的服裝,但只要核對入境時的名冊就能發現蹊蹺。

「這是安全部的搜查文件。」帝國軍官微微頷首,文件很快傳輸到使團艦隊的旗艦上。「作為一個軍人,我不得不服從命令,如果您拒絕配合,那我方只好使用武力了。」

使團艦隊只有50艘護航艇,只裝備了普通的中子炮,原是防備宇宙海盜,若要和數量遠超己方且裝備最精良武器的帝國軍艦相較量勝負顯而易見。何況,在太陽系對帝國軍隊動武無疑是挑釁,到時可能引起兩國交戰,這樣的後果誰能擔得起。但,如果任由對方搜查……

「大使,事到如今,不如把火星人交出去再向帝國方面賠禮道歉。帝國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但善後的事全由外交部斡旋,與我們無關。」通話切斷後,幕僚建議。

大使猶豫著,事到如今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但親手把政府想要庇護的火星人交出去,總有些不甘心。

旗艦突然劇烈搖晃,艦上人員東倒西歪。「帝國開火了?」大使聲音顫抖。

使團艦隊中的一艘小型運輸艇突然發瘋似的衝向帝國軍艦,被對方擊中爆炸,刺目的白光閃過後運輸艇化為了金屬碎片。運輸艇的幾名工作人員在爆炸前乘太空梭逃到了旗艦上,將事情緣由匯報給大使。

原來被帝國軍艦包圍後,運輸艇上的部分火星自由組織成員害怕被使團當成和解的禮物交給帝國,於是脅持了船長一頭向軍艦撞去,即使身死也要拖敵人一起下地獄。

「好,好一個玉石俱焚。」大使怒極。「既然如此我們還庇護這些瘋子做什麼,讓他們下地獄去。」

使團同意了帝國的要求,並協助帝國拘捕藏匿在各艦艇上的叛黨。不到2小時,剩下的兩百多名叛黨全部落網。

火星人的陰謀曝露後,在太陽系內掀起了拘捕叛黨殘餘分子的浪潮。共有三萬多名可疑人士被抓獲,大部分沒有捱到審判就在獄中因酷刑而身亡,倖存的也被帝國最高法院匆匆判定為叛國罪,連申辯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送上了絞刑架。

這個月,被稱為「血色十二月。」一時間,太陽系人人自危,一度猖狂的火星解放活動從此鋒芒不再,帝國的心頭大患暫時消退。

一個月後的地球——

陽光從接見室窗外斜斜穿過,照在一雙纖白乾淨的小手上,那麼乾淨,完全不像殺過人的手。手的主人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一個佩戴著帝國最高軍銜的男孩。

獄警把他要見的人帶了出來。紅色的捲髮垂落遮住了大半容顏,抬起頭才見到那女子神色慘淡,眼睛卻是晶亮的。

再見面,已是滄海桑田。

「你走的那天我不能去送了,所以今天先來道別。冥王星很冷,你要自己當心身體。」語氣仍是澹定無波,彷彿她不過是去冥王星旅遊,很快就回來似的。

她安靜地點頭,數月的囚禁磨盡了她的風塵,眼前的她宛若回到了當年那個在木蓮樹下晾曬衣物的少女,乖巧文靜。「我還沒去過冥王星,聽說那裡出產帝國最好的鑽石,一顆價值300枚金銖,都由囚犯從地下開採。不過也有人說那裡的天氣極其寒冷,囚犯們的眼淚剛流下就凍成了冰晶,有些眼淚落到地上成了鑽石。」她微微地笑,瓷白的肌膚下泛出隱約的青筋,疲態盡露。「我很快就知道哪一種說法正確了。」

「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弄清這個問題。」孩子的眼睛清澈如水,卻看不出是否有些微的憐惜。

「我只是有些奇怪,帝國最高法院的法官真的以為我可以活到服滿140年苦役的那一天嗎?」

「你不用擔心,知道冥王星的獄卒是怎麼做的嗎?他們會把你的骸骨立在牢房裡,直到刑期滿再用布袋裝了找個地方隨便埋葬。」

她的思緒漸漸悠遠。「死在冥王星……相比之下我更願意死在托斯卡納,那裡距離火星更近些。」

「你怨我救了你嗎?」他輕聲問。

芭比芭比離去後,她帶來的兩名荷槍實彈的大漢赳赳而入,執行對叛徒的死刑。槍聲掃過囚室,倒下的卻是其中一名大漢,他渾身鮮血淋漓,雙眼死死地瞪著同伴,直到倒下的那一刻還不能相信現實。安娜蘇倚靠著牆壁,來不及躲閃,被鮮血噴了滿臉。鮮血流入口中,溫熱咸腥,她的身子突然簌簌抖動,不是害怕,而是她終於明白了,如果面前這個人是夏淺草的人,那麼組織裡還有多少個這樣的人?是否這些年來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他的手掌中跳舞?他是冷眼旁觀還是拊掌大笑,笑她的自不量力?

「你暫時不讓我死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從來猜不中你心思,哪怕再過十四年也是一樣。」被救的那時她就一節節枯萎,風過揚灰,不留痕跡。身存心死,留下個軀殼與他對答。「也許我該謝謝你,其他人都判了死刑,我的140年苦役算最輕的。」

「安全部從不干涉帝國最高法院的判決。你要謝就謝自己吧。」他無動於衷,烏沉沉的帝國軍裝上換了金質肩章,表彰近期剿滅火星叛黨的不世功勛——3萬顆頭顱換來的功勛。

「我?」

「你。」他望定了她。「安全部的確沒有干涉最高法院的決斷,但安全部可以給法院提供有關於你的資料,比如說十多年前你曾幫助帝國摧毀了火星叛黨的聯絡據點。」

女子怔愣片刻,突然從嬴弱的身子中爆發出大笑。「原來我能活下來,靠的是叛徒的資本啊。原來終我一生也脫不開叛徒的影子……」她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仰起頭問他。「但如若從頭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的,對不對?就算明知徒勞,我還是會這麼做的,對不對?」

他握住她的手指,撫著還殘留著她淚水的地方,不知為什麼,他的身體竟然微微顫抖。「如果我告訴你不算是真正的叛徒呢?」

「騙我。」她說,神色中有種近乎天真的淒楚。

「當年聚集在兒童村的叛黨共18名,再加上兒童村的工作人員5名,共23人,可是那座墳墓裡只有22具骸骨。」他握緊了她的手。「最後那個人還活著。他供出了叛黨的計畫和同伴,然後在帝國的庇護下好好地生存著,良心無疚。這次叛黨躲藏在天馬星系使團艦艇中企圖偷渡,安全部時間拿捏地剛剛好,等叛黨全數聚齊後才出兵圍堵使團艦艇,人贓並獲,天馬星系使團亦無話可說。這些,還多虧了那個叛徒的情報。叛黨蟄伏十多年謀劃這個陰謀,帝國也同樣隱忍不發,靜等十多年,只為一擊得手。而你,不過是其中一枚恰巧被碾成齏粉的棋子——棋子又有什麼資格抱怨自己的命運?」

「你錯了。」她低下頭,反握住他孩子似的手。「我是被這隻手碾碎的。」

「你恨我。」他用陳述事實的口氣淡淡地說。

「對你而言這重要嗎?」她木然地把臉頰上濡濕的頭髮撥到耳後,露出尖俏的下巴。「難道我恨了你,你就會為此內疚?不,你不是這樣的人。對夏淺草而言,只有有利用價值和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不是嗎?」

探視時間結束了,獄警打開鐵門,女子站起身,腳步被鐐銬拖得有些踉蹌。「等等。」身後那人喚住了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

他的手裡拈著兩股髮絲。一黑一紅,黑色兀傲硬朗,紅色纖細柔婉,髮絲正中打了個死結,從此不能離棄。她眼尖,瞥見髮絲上粘著一些乾涸的血跡,烏紫烏紫,是某個年輕生命最後的蹤跡。她的喉嚨似乎被人扼住,難以成聲,良久才低低地回答:「那時,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有個人能讓我終生不悔。」

「那現在呢?」

現在?她驀地笑了,雙手死死地攥緊了自己。「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答案。」

男孩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支離破碎的笑顏,他卻仍舊好整以暇地問:「下一次又是什麼時候?」

她想了想。「也許140年以後,等我從冥王星回來以後……即使只剩下骸骨,我也會回來……」

「好。」帝國的高級軍官淡淡頷首,彷彿他們定下的是個明天的約會。「我會一直等著你,等著你回來,哪怕140年。」

離開監獄,已是傍晚,地球的一月末寒意侵入骨髓,副官連忙為他披上大衣。飛行器騰空起飛,他支頤望著窗外越來越遙遠的地面,若有所思。漸漸地,那雙水色眼眸合攏,收斂了穿透人心的視線。副官以為他睡著了,正鬆了口氣,突然聽到他低低地吩咐:「那兩股頭髮……不要丟了……」

「是。」副官連忙答應。

「還有用。」孩子的嘴角彎起一抹淺笑,如微波悠悠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