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帝國151年,帝國安全部87樓的走廊裡,一群年輕人坐在落地窗邊緊張地等待走廊盡頭那扇門後的動靜。他們都是各個軍校推薦來面試的畢業生,每個都是尖子中的尖子,平時頗為自傲,但到了這裡也得謙卑地低下頭。安全部,這個擁有帝國最優秀精英的機構是每個軍校學生做夢都想去的地方,跨入了安全部等於一隻腳邁入了軍人貴族的行列,有多少議員和將軍驕傲地宣稱自己的第一步是從安全部開始的,但又有多少年輕的學子在安全部高高的門檻上撞得頭破血流。榮譽和荊棘,刺激著學生們的神經,他們按耐著激動,等待著從門後傳喚自己的號碼。

「八號。」

一個藍眼睛的學生慌忙站起,差點被自己的腳給絆倒,他的臉色瞬時通紅。沒有人笑話他,大家都太專注於自己的心思了。只有隊伍末尾的年輕人瞥了他一眼,隨即低下頭注視自己的號碼——26號。

還要等很久呢。他乾脆愜意地閉上眼,完全陷入思緒中。在孤兒院度過了生命的最初十二年,然後在十二歲那年被送入了帝國皇家軍校,離開孤兒院時多少雙眼睛為他送別,羨慕和嫉妒交織成一張大網,每個人都在問,為什麼是他?是啊,十二歲的他總是躲在角落裡默默不出聲,是個容易被人忽視的孩子,怎麼被挑中的偏偏就是他呢?為了這個答案,他發誓要做到最好,在強手如林的帝國皇家軍校殺出條血路,通向安全部的血路。9年過去,他終於拿到了那張夢寐以求的推薦書,和整個帝國最優秀的畢業生共同爭奪一個名額。他們是為了前途,他是為了一個謎底,殊途同歸。而他,勢在必得。

「蘇加林。」有人機械地喚著他。

「是。」在帝國皇家軍校養成的條件反射使他馬上跳起,向說話的地方行了個軍禮,同時有些奇怪為什麼叫他的名字而不是號碼。

「你就是蘇加林?」辦事員模樣的低級軍官對照著照片,點點頭。「跟我來。」說畢,與面試的房間背道而行。蘇加林猶豫了一下,但多年養成的百分百服從長官命令的習慣已經深入骨髓,他馬上尾隨而去。

「就是這裡,進去吧。」

門在蘇加林身後合上,辦事員並沒有一同進來。是出什麼問題了還是要單獨面試呢?他不禁有些惴惴地思忖著。

「坐吧。」

蘇加林吃了一驚,聲音是從窗邊的辦公桌後傳出的,一張高背辦公桌背對著他,看不清是否有人坐在那裡。讓他吃驚的是,這個聲音竟如此年輕,幾乎可以說是稚嫩。

房間的中間放著一張椅子,似乎是專為了他準備的,蘇加林微微一笑,已經定下了神。心想,管它接下來還有多少蹊蹺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於是答應了一聲便氣定神閒地坐了下來。

高背椅後紙張窸窣細響,那人好像在看他的履歷。「這上面說你是個孤兒?」

「是的,長官。」蘇加林暗暗猜測著對方的身份。

「帝國皇家軍校……那可不是孤兒能進的學校。」坐落於首都星地球的帝國皇家軍校每年只招收200名學生,要求報名者不但學業優異,還得出示祖上三代的從軍證明,再加上一名現役軍官的推薦。即使要求如此苛刻,每年的報名者仍多達數萬人,真正百裡挑一。

蘇加林早知道會有如此一問,他小心地斟酌著字眼。「是這樣的,長官。我十二歲時被人收養,監護人希望我成為一名軍人,為此他為我作了入學擔保。學校也作出了讓步,但要求我每年的成績都得在前五名,否則學校有權開除我。」

「你做到了?」對方似乎帶著笑意。

「是的。」蘇加林驕傲地抬起了頭。「我不想讓監護人覺得收養我是個錯誤。」

對方微微沉吟。「那為什麼監護人這一欄裡是空的?」

蘇加林躊躇著。「事實上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見過他。」

「哦?」

「孤兒院的嬤嬤告訴我,他是個軍官,帶著安全部的證件。」

「所以你才來到了這裡,你想找他?」

「不,如果他不願意露面就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只想讓他知道,他當初收養的孤兒已經成了一名合格的軍人,沒有令他失望。」蘇加林目光炯炯,全身上下都湧動著自信和堅毅。

高背椅後的人朗朗大笑。「知道麼,我有兩個好消息給你。第一,我很欣賞你。第二,你通過面試了。」

蘇加林笑逐顏開,毫不掩飾他的欣喜。「謝謝,長官。」

高背椅轉了個圈,蘇加林看清了椅中人,悚然動容。雖然已經猜到對方極為年輕,沒想到的是,竟然年輕到這個程度,簡直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嘛。蘇加林真想大笑——如果對方沒有帶著代表最高軍銜的金質肩章的話。

那個乳臭未乾的娃娃滿意地端詳著他。「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副官。」

「是,長官。」蘇加林在腦海中把帝國所有得過金質肩章的高級軍官搜索了一遍,也沒有眼前此人的印象。

他的新上司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站起身,把手伸給他。「夏淺草。」他說,彷彿這三個字就足以解釋一切。

蘇加林茫然地握住那隻小手,隱約想起軍校裡的教官們用充滿敬畏與厭惡的神情提起過的一個神秘人物,難道就是面前的……

蘇加林很快成了一名出色的副官,儘管他的上司從沒有誇獎過他,但從他的眼中讀得出罕見的讚賞。而在蘇加林眼裡,夏淺草是個優秀的軍人,卻不是個合格的人類,事實上,他缺乏人類的任何感情。他唯一一次流露出普通人的情感是在蘇加林成為副官三個月後。

那天,蘇加林把資料放在他桌上,正要出去,一抬頭,看到夏淺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冷酷苛刻的上司頭一次露出近乎柔和的神色。

故人?多半是仇人吧,據蘇加林所知,他的這位上司沒什麼朋友,有的只是仇人,而且還是恨不得喝他血吃他肉的那種。

自此以後,蘇加林看到鏡子總忍不住照一照,猜測自己到底哪裡長得像上司的「故人。」他也曾想過,也許夏淺草就是他的那位監護人,或許因為自己恰巧長得像某人而被他收養,所以才會有之前那場古怪的面試。縱然疑惑滿腹,蘇加林從沒有向上司驗證過,他是個謹慎老成的人,他要等,等時機成熟。這原本沒有錯,但他萬萬沒想到,等到最後,他失去了一切機會。

很多事情的預兆總是微小而模糊,直到事件發生後才被人覺察。

蘇加林陪同上司參加每月的例行會議,會議室外的巨大屏幕上播放著新聞——「近日,冥王星發生百年來罕見的囚犯大規模越獄事件,共有15名獄警在此次事件中殉職,56名獄警受傷……據悉,此次越獄事件的主謀是一名前火星叛黨,姓名……」

屏幕上出現了那名在逃主犯的照片,雖說年華老去,照片上的女子仍不失為一名美女,可以料想韶華正盛時是如何美不勝收。蘇加林對她自然不陌生,越獄事件剛發生,有關她的資料就像雪片般飛向他的辦公桌,他足足花了半個晚上才整理出個頭緒。奇怪的是上司對他的辛勤工作成果絲毫不感興趣,淡淡瞥了一眼就丟到了邊上。

這時,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屏幕上的犯人,若有所思。

「她終於回來了。」蘇加林聽到上司輕聲說了這麼一句,讓他驚訝的是話語中竟包含著歡欣和企盼。

越獄事件發生一星期後,蘇加林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那一天不過是個平凡的下午,他抱著資料叩響了上司辦公室的門,良久沒有回應。「部長?」他轉為拍門,還是沒有回答,反常的安靜拉響了軍人心底的警備。他摸出佩槍,狠狠踹開門,槍口對準門內。

辦公室裡仍舊是一片祥和,並沒有因為他的持槍闖入而改變。窗戶大開,窗簾隨著春日的熏風悠閒地飄拂,空氣中瀰漫著某種香氣,像花的芬芳,又像女子的香水味。他的上司端坐在辦公椅內,微笑著看著蘇加林,卻什麼都沒有說——他的心臟上插著一把匕首,鮮血早已乾涸。

蘇加林慢慢放下槍,被那種奇特的寧靜感染,竟然忘了叫警衛。

孩子的唇角微微上揚,隱約有種幸福的光芒,就像是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懷抱著它沉沉睡去,滿足而安謐……

夏淺草一週年忌日那天,天空陰沉,下著細密的小雨。蘇加林特地買了一捧白菊祭拜老上司,在公墓花木繁盛的小道上,他和一個蒙著黑紗的女子擦身而過。她也是來拜祭去世親友的嗎?原來在這麼糟糕的天氣裡並不只有蘇加林懷唸著死去的人。

擦身的剎那,女子的黑紗底下閃出一線藍色。藍色的蔻丹?蘇加林好奇地回過頭,雨幕將女子的背影沖刷得模糊不清。蘇加林突然覺得那背影很熟悉,他蹙起眉頭,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裡看到過。明明那麼熟悉,熟悉到此生都不可能忘卻,但是,為什麼還是忘記了?

邊走邊想就到了夏淺草的安息之地,他訝異地發現有人比他早了一步,墓碑前擺放著一捧藍色的花。花瓣沾了細雨,越發嬌豔,蘇加林伏下身仔細審視,只覺得那瀲灩的藍洶湧地撲進眼簾心底……

藍得就像是心碎的顏色。

《安息香》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