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楔子

  最寒的不過人心。

  你幫人一百分,當有一天你只肯幫八十了,他便會忘記你所有的恩,而恩也會變成仇恨。記得,一粒米養恩人,一石米養仇人。

  父親常常跟老五說這番話。但是年輕氣盛的老五總是不以為然。他為人熱情,仗義。可是就因為如此,這輩子吃了不少虧。直到四十歲了,還是一無所有。甚至沒錢討媳婦。

  一石米何止會養出一個仇人。那個仇人,還會挖空心思的折磨你,打擊你,讓你的生活落入地獄。

  二十五歲那年,老五就有個好兄弟。老五竭盡全力的幫助他,那兄弟吃他的喝他的,老五還拿出僅有的錢幫他創業。但是兄弟發達後,不但搶了他的女友,還斷絕了他所有的活路。

  世上就是有這種人。他們總會認為被人看到自己最落魄的生活,是這輩子最大的恥辱。他們想方設法的將那個經歷過自己落魄生活的人逼入絕路。從不顧忌,那個人是否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幫助過他們,為他們的崛起創造了不可或缺的條件。

  兄弟的崛起,就是老五的末日。十五年來,他幹什麼,都被那個兄弟打壓。那所謂的好兄弟不想他死,也不想他活得舒服。等老五實在撐不下去了,趴在地上,跪在兄弟面前哀求。所謂的好兄弟,這才笑眯眯的,施捨了公司最底層的工作給老五,樂呵呵的看著他過最落魄的生活。

  人世間最恐怖的,最終還是人類的惡趣味。

  受盡折磨十五年,老五才深深地感受到老爸的質樸話語,是多麼正確的真理。如果人生還能重來一次,他絕對不會再那麼天真仗義。可是,人生,哪有後悔的機會。隱忍了十多年的老五,一直都在等待翻盤的機會。終於,他等到了夢寐以求的時機。

  老五咬牙切齒的遞交了辭職信,沒要遣散費。在那混蛋的詫異中,形單影隻的離開了公司。

  混帳東西!等著瞧。只要能得到那位先生吩咐的東西,那仙人板板喪盡天良的混帳東西,終究要被自己踩到腳底板下。

  老五的積蓄不多,買了一張回老家的車票後,滿腦子思索著該怎麼做。可無論如何,首先,必須要說服父親!

  他的老家在春城遠郊的一座山頭下,近幾年開通了公路,村裡的貧窮生活才稍微改善了些。十幾年沒回家了,村莊似乎變化也不大。光禿禿的樹,黃乎乎的土地。還有一成不變的牛屎粑粑糊成的青瓦房子。

  敲響屋門時,正好凌晨十一點半。老爹披著衣服打開門,見到老五,整個人都愣住了。過了好半晌,才一巴掌掮過去:「渾小子,總算給老子回來了。」可巴掌掮到一半,終究捨不得,老爸嘆了口氣,喃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著讓開了身。

  老五鼻子一酸。被兄弟算計,十五年來,他都不敢回來。從鄉里出去的人,有誰不想衣錦還鄉。他太落魄了,落魄到沒臉回老家。

  五年,說來簡單,彈指一霎罷了。可是老爹的頭髮,已經全白了。佝僂著背,不停地咳嗽。

  「五子兒,吃晚飯沒?」爸爸讓他坐在堂屋裡,摸索了一陣,想要幫他煮幾個雞蛋。

  老五連忙點頭,「吃過了。」

  「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爹咳嗽著問。

  「要待一陣子了。」老五琢磨著,該怎麼開口。

  午夜的風,吹得很烈。明明是夏天的晚上,鄉下總是顯得很涼快。在老五的記憶裡,似乎自己的老家總是冰冷的,陰森森的空氣一到晚上就到處亂灌。老家有天黑不出門的祖訓,老爸小時候經常說,走夜路,容易撞鬼。

  別的地方不清楚,但是老家的夜晚,真的很詭異。

  扯遠了。老五將思維拉回來,看著坐在一旁的爸爸,發呆了一陣子。

  「有啥子屁話,趕緊說。老子還想回去繼續睡個覺。」知子莫若父,看著老五的眼神,父親皺了皺眉頭。

  「爸,村子裡還有人在種蘑菇嗎?」老五終於吞吞吐吐的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蘑菇?咋個還有人種嘛。現在都是大規模栽培了,種植蘑菇的山都全被承包完了。」他老子使勁兒搖了搖頭,從腳邊上拿過一根旱菸管,摸索著扯了點煙葉子在手裡不停地搓:「沒得了,沒得了。」

  老五哼了一聲,「大規模種植的大棚蘑菇,咋個可能和山上長出來的蘑菇比嘛。您老種了一輩子,肯定還有些朋友伙願意種的。要不,幫我去問問!」

  「幫你問倒是可以。」爹將手裡的煙葉子捲成一圈,努力塞入旱菸口:「五子兒,你娃娃突然回來,咋個想到要種蘑菇了?現在蘑菇不值錢啊!」

  老五賠笑兩聲,「蘑菇是不值錢了。但是有個朋友想要收購一種蘑菇,可能只有老爸你才種得出來。」

  聽到這,老爹心不在焉的表情有些僵硬,塞煙葉的手也停住了,「只有我才種得出來的蘑菇?龜兒子,你說清楚。咋個你的話,老子越聽越覺得怪了!」

  種植蘑菇,是這座山中小村千多年來的生計。數千年來,老五的村子都是靠種蘑菇為生--半山腰的菇神廟,據說也有千年歷史了。從來都是香火不斷,但最近二十年,規模化的養殖技術,徹底的毀滅了村子裡手工養殖的工藝。

  沒有足夠土地能夠種植水稻蔬菜的人,只能捨棄蘑菇種植技術,到附近的春城打工養家。整個村子,因為年輕人的離去而變得殘破不堪,失去了活力。

  菇神廟,也逐漸沒有人去祭拜了。現代化的推進,令許多傳承都走到了末路。

  老五的爸爸是村子裡種蘑菇的一把手,種植技術代代相傳,神秘得很。老五他小時候經常聽爺爺講種蘑菇的詭異事情。他們家能夠一次種植五六種蘑菇,但是最值錢最珍惜的,卻是一種罕見的,只能在這片土地上才會種出的蘑菇。

  而那個神秘先生,要的正是這種神奇的蘑菇。

  「我要的是,血頭菇。」老五鼓足勇氣看著老爸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十一個傘柄的血頭菇。」話音剛落,老爸手裡的旱菸管嚇得落在了地上。青銅管子,磕撞著水泥地面,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

  「砍腦殼的,血頭菇都想種。不想要命了?」老爸用沙啞的聲音罵著,一臉恐慌,「還你媽十一個傘柄的血頭菇。老子長這麼大見都沒見到過。哪個種得出來?」

  「爸。就算是我不要命了。我一定要種出來。」老五嘆了口氣,一臉堅毅。這是他唯一翻盤的機會。他也覺得其中有蹊蹺,血頭菇這東西,極少人知道。歷代都是上交皇帝的貢品,非大富大貴人家,吃不起。更何況是如今,種植方法應該也只剩下一脈單傳的父親還知道。

  可是種不種得出來,也是未知數。畢竟那東西太難弄了。至於那位先生是怎麼知道自己一家會種血頭菇的。老五不清楚,也沒興趣弄清楚。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念想,就是將人生翻盤,把那折磨自己十多年的混帳踩下去。狠狠的踩下去!

  「你在外邊,究竟遇到了啥子事?」父親見他一臉執著,終究嘆了口氣。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

  老五哭了出來,聲淚倶下的開始講述這十五年來地獄般的生活。眼淚流盡,聲音哭啞,終於才講完。他壓抑太久了,這一發洩,就將自己的精神發拽到幾近崩潰。

  父親聽完後,久久沒有言語。

  「人活這輩子,苦一時,甜一時。那麼在乎幹嘛?你把人家踩下去了,又能咋個樣。飯還是吃那麼多,睡覺的地方還是那麼寬。死了,一樣成了骨灰。好歹人家還給了你一份工作。」終於,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老五仰起頭:「可是,爸。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不甘心!但是那血頭菇,哪裡是隨隨便便就能種得出來的。」老爸陰沉著臉,哆嗦著撿起地上的旱菸管,好不容易才點燃火。

  旱菸葉子被火焚燒,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我才四十歲,還想拚一下。」老五咬著牙,哀求道:「爸,你就幫我這一次吧!」

  「我幫你可以。但是血頭菇,還是十一個傘柄的血頭菇。不是老子一個人種植得出來的。」爹在桌角上磕了磕旱菸管:「何況,你嘴裡那個先生,有點古怪。為啥子一定要十一個傘柄的血頭菇?」

  老五曾經聽爺爺提起過血頭菇。獻給皇帝的血頭菇,只需要三個傘柄。富貴人家高價買的血頭菇,最多不過兩個傘柄。據說超過五個傘柄,這血頭菇就不能食用了。血頭菇,十年只能種一次。

  自己家數千年的傳承,從未有哪一代人種出過十一個傘柄的血頭菇。

  「只要爸你答應就好。」老五見老爸鬆動了,心裡也稍微安定了些:「我曉得那種血頭菇,一個人種不出來。我明天天一亮,就去找四爺爺他們。」

  雖然自己家掌握著血頭菇最關鍵的種植技術,但是種植血頭菇異常危險,並不是一個家族能夠獨享的。種它,至少需要四個人。而這四個人,屬於村子裡歷代傳承的四個長老家族。

  「你四爺爺發達了,不缺錢。我想他是不幹的。」老五眼睛一眯,「有些事情,不是錢才能辦得到。」那神秘先生不但對血頭菇志在必得,竟然對自己村子的事情也是瞭若指掌。臨行前,先生給過他幾樣東西。說是只要看到了,四爺爺等人,一定會答應自己。

  事實,果真是如此。

  回到村子的第三天,老爹,四爺爺,拧,傻子爺全都答應了老五。第四天清早,五個人就提著行李出發了。

  但是關於種植十一個傘柄的血頭菇這件事,似乎每個人都不太抱希望。畢竟無論是老五的父親,還是四爺爺,牛爺爺,傻子爺,全都沒聽說過歷代有誰種植出過類似的蘑菇。

  但是在神秘先生讓老五代送的禮物的誘惑下,無一例外,他們全都答應去一趟。因為老五承諾,無論種不種得出來。禮物都是他們的。

  臨行前,五個人按照風俗,來到菇神廟祭拜菇神。荒蕪的菇神廟冷冷清清,雜草叢生。破敗的房瓦已經塌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個剝落了金身的泥菩薩還安然聳立在這破敗不堪的廟宇中。

  每次祭拜菇神,老五總會覺得很奇怪。因為菇神的模樣太怪異可怕了。

  說是菩薩,可是菇神從來沒有菩薩的莊嚴慈愛,而是面容猙獰,模樣可怖。甚至分不清楚是男是女。

  而且菇神居然沒有皮膚。

  老五聽早已經去世的爺爺說,最早菇神是沒有皮膚的,千年前建造這尊菇神雕像的工匠,甚至用富含鐵的顏料來塗滿菇神像的體表。

  血紅色的菇神,猶如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哪裡有神仙的模樣。

  由於菇神的樣子太可怕了。直到清朝晚期,才有村人發下宏願,集資買了金粉,給菇神表面塗抹了一層金身。

  如今,脫落了大部分金身的菇神身上,許多暗紅的顏料露了出來。那詭異的模樣看得老五頭皮發麻,被菇神廟後邊猛地襲來的冷風一吹,只感覺從腳底一直冷到了頭頂。

  父親四人面色嚴肅的按流程祭拜完菇神後,又燒了幾炷香,這才安心的離開。上山種蘑菇,本就寂寞空虛不太平。何況是種那種全世界恐怕也只能在那片土地上,才栽種得出來的血頭菇。

  老五對父親的謹慎小心,其實很不以為然的。都什麼時代了,山上的兇猛野獸都被殺光,成了瀕臨絕種的動物。一輩子都不一定遇得到一次。種個蘑菇而已,能有啥危險?

  據說一直以來,血頭菇都只能在村子背後,山上的一小塊地上才能種植。那個地方,是村子的禁地,不但窮山惡水,而且沒有路。千年來,村裡知道那塊地方存在的,也不過是四個長老家族的族長而已。

  老五的爹一直在前邊帶路,原始森林的植被很茂密,爬了足足一天半的山,他們才終於來到一座快要倒塌的茅草屋前。

  「不能再往前走了。」老五父親的視線透過樹葉的縫隙,看了看天色:「今晚就在這裡歇歇。」

  「到地方了?」老五眨巴著眼問。

  父親搖了搖腦袋,「還早得很。」

  「才正午,幹嘛不接著趕路?」老五急著道。他實在想早點種出蘑菇,拿到那位先生承諾的報酬。

  「五子兒,你不曉得規矩。種血頭菇的地方,哪有那麼好去的。」四爺爺笑呵呵的說:「雖然是正午,但是要走到下一個茅草屋,時間不夠。祖宗遺訓,不待在茅草屋裡,會有危險。」

  「能有什麼危險?」老五奇怪的問。

  「這就不清楚了,我只跟著來種過一次血頭菇。」四爺爺聳了聳肩膀,「你問問你爹。」老五的視線移向父親,父親也表示自己不清楚:「祖宗的遺訓,肯定有它的道理。我們晚上住這裡,天一亮就走。傻子,你去設陷阱!」

  傻子爺點點頭,放下手裡的東西,提起砍刀,在茅屋周圍就地取材,用繩子和樹枝設了許多個致命的小陷講。

  老五越看越離奇。深山老林,除了防已經變成保育動物的野獸外,難道還要防別的東西?傻子爺設的陷阱,明顯是針對人類的……不!不對。不是針對人。看陷阱的高度和深度,應該是為了預防某種人形生物靠近!

  他很不以為然。五個人在茅草屋裡待了一夜。雖然什麼也沒聽到,但是當早晨傻子爺出去洗漱時,沒多久,就見到他一臉煞白、失魂落魄的跑了回來。

  滿屋子都是他結結巴巴,恐懼害怕的喊叫聲:「老大,陷阱!陷阱,全部都被觸發了!」

  「你說啥子!」老五老爹嚇了一大跳:「咋個可能!」

  「不信,老大你自己去看。」傻子爺顯然也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住茅草屋,設陷阱,不過都是遵守祖訓。他們哥四個,從民國開始就跟著自己的父母來種蘑菇,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些怪異的陷阱被觸發的情況。

  沒想到這一次,居然真的發生了。

  老爹四人臉色嚴峻的走到佈置的陷阱前,看著明顯被觸發的陷阱,久久沉默不語。四爺爺低聲道:「老大,會不會是啥子野獸?」

  「不可能!」老五老爸搖頭:「山裡有什麼野獸,咱們都清楚得很。這些陷阱野獸根本觸發不了!」傻子爺聲音還在發抖,「祖訓說,一旦陷阱被觸發,血頭菇就種不成了。」

  老五急著道:「說不定是晚上風太大,把陷阱吹動了。」

  「這話,你龜兒子自己都不信。莫瞎說了。」老爸在老五頭上使勁兒敲了一下,「祖訓說,陷阱觸發,九死一生。算了,我們回去吧。」

  老五一聽這話,更急了,連聲喊道:「爸,使不得!」

  「龜兒子,老子可以為了你不要命。但是你四爺爺、傻子爺和拧,沒有必要跟著一起冒險。」老爸堅持道。

  老五見說不動自己的父親,乾脆轉向四爺爺他們,「拧、傻子爺、四爺爺。你們東西也拿了,血頭菇都還沒開始種,不會覺得有點說不過去?」四爺爺三人扣了扣腦殼,終究還是捨不得送到手裡的禮物。反而勸起老五的爸來,「大哥,咱們村種了千年的血頭菇,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怪事。祖訓是應該聽,但估計以前真有啥子,現在也沒了。」

  老爸皺著眉頭,「唉,你們一個兩個,都被人耍到了手裡頭。算了!算了!老樣子,投票吧。」結果顯而易見。那神秘先生用禮物掐住了所有人的命門。除了爹外,五個人,四張贊成票。

  老五等人收拾好行李,繼續上路。臨走前他爹還是不死心,在陷阱邊溜躂了一圈。突然,某個陷阱中的一樣不顯眼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東西就掛在陷阱的尖刺上,飄蕩在冰冷的風中。

  老爸將那東西取下來,在眼睛底下一打量。頓時整個人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