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已過,天門街上從城外掃祭歸來的車馬漸漸多了,混合著去東西兩市的人流,整條大道都變得有些擁擠起來,通往東市的橫街上更是人頭攢動,琉璃所坐的馬車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擠擠的走完了這段路。
琉璃還是第一次趕上長安堵車,倒是有些新奇。車伕卻似乎是憋的狠了,一進宣陽坊便立刻甩了個響鞭,馬車飛馳起來,剛剛轉過坊中的路口,馬卻是一聲長嘶,突然頓了下來,然後便是劇烈的搖晃了幾下。琉璃的額頭砰的撞上了車廂的木壁,阿霓則是一跤摔了出去,臉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時撞得頭昏眼花,剛反應過來大概是馬車轉彎時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經捂著顴骨叫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就聽車簾的外那車伕的聲音已經結巴了起來,「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衝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額頭,頗有些納悶,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車伕嚇成這般模樣!卻見阿霓手足並用的爬起來便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連夫人的車駕也敢衝撞,武府什麼時候出了你這樣沒生眼睛的奴才!還不滾下來領罪!」
車子一動,那車伕似乎真的滾下去領罪了。琉璃越發好奇,對方知道武府,為何還如此出言不遜?忙輕聲問,「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著臉嘆了口氣,「是我們府裡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裡一動,「莫不是府裡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發有些奇怪,她進宮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裡住過幾日,印象裡武夫人的兩個兄長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難道上面還有個什麼大郎?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厲聲道,「夠了!你那髒血莫污了我武家門口的地!那車上的人呢,怎麼也不出個聲?可是順娘在上面?」聽語氣應當就是車上坐的那善夫人,可聲音卻著實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搖了搖手,「大娘,待會兒不管說什麼,你莫惱,也莫露面。」說完挑簾走了下去,隨即響起了她帶著笑的聲音,「阿霓見過善夫人,車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聲音並不曾變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麼不曾聽說?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啟稟夫人,車上是庫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裡,因此還沒來得及拜會夫人。」
「庫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什麼娘子,不就是陪順娘進宮去的那胡姬嗎?聽說生得十分齊整,怎麼,居然沒被看上,又被送回來了?」
琉璃幾乎有些愕然,這位善夫人說話似乎比曹氏還要粗俗尖刻些,這才明白阿霓讓她不要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霓乾笑了一聲,「夫人說笑了。」
善夫人聲音裡的譏諷越發濃郁,「我何曾說笑了?不過是個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麼進了趟宮,就覺得自己是個貴人了麼?還是覺得我不配與她說話?」
琉璃摸了摸微腫的額角,忍不住苦笑,這才叫無妄之災、禍不單行呢!
車下的阿霓也有些變了臉色,善夫人有多難纏她自然是知道的,庫狄大娘怎麼會是她的對手?下來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還不得罰自己?可如今聽她這話頭,卻又不好不下來……正為難間,就聽車上傳來「唉」的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趕到車邊打起車簾,「大娘你怎麼樣?沒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聲音卻十分虛弱,「沒什麼,就是撞到了頭,適才是怎麼了?這是到府裡了麼?」
阿霓眼睛一亮,點頭道,「就到了,就到了。」回頭便過來跟善夫人陪笑道,「適才車子一晃,婢子跟庫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庫狄娘子撞得有些糊塗了,只怕要趕緊找醫師來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說著,特意把頭抬起來一點,好讓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發木的右臉。
善夫人一怔,心裡不大相信,但看著阿霓已經青腫了半邊的臉,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時早有路人在旁邊看熱鬧,似乎有人還在對著阿霓的臉指指點點,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說,不讓人去看醫師,只得冷笑一聲,對那個車伕道,「都怪你這個沒長眼的賤奴!還不快回去趕車?」
車伕如蒙大赦,趕緊站起來,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車內,車子一溜煙的去了。
車廂內,阿霓拍著胸脯鬆了口氣,笑道,「幸虧大娘見機得快,不然今日還不知如何收場。」
琉璃滿心疑惑,忙問她,「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長嫂?平日就是這般性子?」
阿霓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聲音卻壓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們三兄弟自小都跟著公爺住的,大郎年輕輕的就去世了,善夫人雖是沒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對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說的還不算什麼,平日便對老夫人也是這般,上次竟對著小郎君也很是胡說了一番,小郎君幾日都沒吃好……」
琉璃不由驚得有些接不上話:此時的年輕寡婦,多數都會回娘家過活、改嫁,若是無子就更是如此,所謂夫亡歸宗,善夫人一個幾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婦堂嫂,居然敢對這家的正經老夫人如此不敬?這武家的家風還真是,夠特別!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後面的角門上,琉璃下車時見車伕額頭都破了,心下有些過意不去,便讓阿霓給了他幾十個大錢,兩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卻還沒有午睡,看見琉璃回來,露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隨意問了幾句,連阿霓臉上的傷似乎都沒有留意到,便讓她們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見楊老夫人臉色有異,心裡有些困惑,卻又不好問。她的額頭也腫了一塊,上次在宮裡傷了腳踝時倒還剩了一瓶活血消腫的傷藥,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飯前武夫人卻是帶著賀蘭敏之和月娘高高興興的回來了,見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賀蘭家的人,對女兒倒是客氣多了。」
楊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賀蘭家那些人倒還有幾分眼色。」
武夫人本來笑得開懷,見過楊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難不成他們今日……」
楊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過是和往年一般。」轉頭便問琉璃,「聽說你回來時馬車和阿善的車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時忘記追問自己的母親,拉著琉璃上下看,驚得睜大了眼睛,「可撞得厲害?後來如何?她可曾難為了你?」
琉璃只得道,「還好,琉璃當時撞得暈暈沉沉的,也沒聽見什麼。」
武夫人點頭嘆道,「那倒是還好,省的聽了生氣。」又一眼看見她用劉海遮住的額頭,伸手撥開頭髮看了幾眼,「還好不曾破了皮,過兩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也隱隱明白了幾分,這武家的家風還真不是善夫人一個人的問題,只怕她不過是武氏兄弟們手裡的槍,不然借她一個膽,她也不敢得罪這按理說既是長輩又是主母的楊老夫人。
一時在上房裡吃過了飯,楊老夫人便道,「我查了歷,十月初九是個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設在那天,順娘也是好些日子沒和人來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點了點頭,「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長安時興什麼樣子,這宮裡又和外面不大一樣。」想了想又追問,「是哪些夫人?」
楊老夫人嘆道,「知道你不慣與那些人應酬,這次請的自然是舊日常來往的,不過是許學士府的鐘夫人,王舍人家的阿華,還有你的十六妹妹,還有崔大夫府的盧夫人,聽說也是極好打交道的人……」說著突然哎呀了一聲,「差點混忘了,午後左武侯中郎將蘇將軍的夫人遞了帖子,說是後日想登門拜訪。」
琉璃心裡一跳,這位不愧是蘇定方的夫人,來得好快!楊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沒聽說過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禮數。我上個月倒是做了幾副頭面,待會兒你幫我選選。」
琉璃忙應了聲是,待武夫人幾個走了,楊老夫人便把琉璃叫進了內室,拿出了兩個紫檀的匣子,打開一看,果然是全套的頭面,一套是赤金點翠的,一套是純銀鑲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頭大小,圓潤瑩澤。楊老夫人便笑道,「你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幫我看看,哪套見客比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這套好,明日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適些。」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又道,「這蘇將軍也就罷了,于氏夫人在長安卻是有些名氣,頭兩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帶著兒子打上了門去,到底給收拾服帖了,可惜聽說她女兒卻是沒福的,年輕輕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見見。」
琉璃忍不住心裡有些打鼓,看樣子,該師母走的是彪悍路線——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楊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來她定然是憐惜女兒的人,你怕什麼?」
琉璃乾笑了一聲,點頭不語,忙又把話題扯回到了頭面上,「這頭面甚是精巧,比宮裡的也不差什麼,不知是哪家的?」
楊老夫人笑道,「哪裡能跟宮裡的比……」一語未了,有婢女在門口道,「老夫人,善夫人過來了,說是來送藥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