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這一日,就如兩個多月前一般,長興坊蘇府的上房裡又是人聲鼎沸了足足一天,直到秋日西斜,坊門將閉,才漸漸的安靜下來。
於夫人往席上一坐,雙腿散開,長長的出了口氣,連話都懶得說了,羅氏也是一臉倦色,坐在於夫人身邊,幾個丫頭忙上去給她們捶肩捶腿,好一陣子,兩人略緩過來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於夫人搖頭嘆道,「我不知他們男人在前頭打仗有多辛苦,難不成比一日招待幾十撥客人還要辛苦些?」
羅氏點頭,「待會兒他們送客回來,問一問父親大約就知道了。」說話間就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婢女忙上前打起簾子,蘇定方挑頭走了進來,笑著道,「問我什麼?」身後跟著的正是蘇慶節與裴行儉。
於夫人道,「我和阿羅正在說,不知你們到底是打仗辛苦還是今日這般應酬來往辛苦。」
蘇定方呵呵一笑,回頭便問兒子,「你覺得哪樣辛苦。」
離開長安半年,蘇定方看著比先前更是精神矍鑠,蘇慶節倒是明顯黑瘦了些,眉宇間一片沉穩,想了想笑道,「說來自然是戰場上辛苦,但這般的迎來送往再多幾日,我大概寧可去打仗,起碼臉不會酸。」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來,笑聲未歇,門簾微挑,一個小婢女探了個頭,「大娘詢問,如今是否可以上菜了。」
蘇定方忙道,「快些上!」回頭便對於夫人道,「軍中日日都是那些飯食,每回看你來信誇讚琉璃做菜別有慧心,我都郁氣得很,今日總算能嘗嘗她的手藝,看她長進了多少。」又滿臉感慨的拍了拍裴行儉的肩膀,「你是個有口福的。」
裴行儉笑道,「是您教導有方才是。」
說笑聲中,一道道熱騰騰的菜被裝在食盒裡端了上來,除了琉璃上回來蘇府做的迷你古樓子、高湯百歲羹,平日愛做的加料五生盤、荷葉雞等幾道菜,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一道魴魚兩吃,一個刻花捲草紋的邢窯白瓷盤裡,一邊用綠棕葉盛著被切得薄如蟬翼的晶瑩雪白的新鮮魚肉,一邊用細松枝架被烤得芳香四溢的焦黃鬆脆的帶肉魚架,看去便如一首美味的田園小詩。
待琉璃進門坐下,蘇定方便笑道,「洛鯉伊魴,原是案上美味,不過你這種做法實在是有些新奇。」
琉璃笑道,「我也是自己胡亂琢磨的。」長安人食求其鮮,自然頗愛吃魚,尤其是在宴席上,無魚不成宴,最流行的做法則是做成生魚片,偶然也有煮魚湯、炙魚肉等,她此次見到廚房有一條一尺多長的伊水魴魚,突然想起兩吃的法子,便讓廚娘用活魚的腹背部分做成了的生魚鱠,剩餘部分卻抹上調料做成了烤魚,自覺比炙烤魚片要香脆入味一些。
蘇定方原本性急,待眾人坐定,端起酒盞對裴行儉和琉璃說了個「請」,便下箸如飛,片刻間一樣吃了一口,閉上雙眼點頭不已,「果然是好心思!」蘇桐蘇槿歡呼一聲,也搶著吃了起來,裴行儉本來舉杯想應答幾句,只能搖頭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蘇桐蘇槿幾次追問戰場上的事情,都被蘇定方輕描淡寫的應付了過去。待用熱漿漱過口,蘇定方捋著鬍子笑道,「守約,咱們還是去書房罷。」
於夫人好容易打發了兩個孩子跟著奶娘回屋,便拉了琉璃坐到一邊,輕聲問,「這兩日,那邊可曾又出了新花樣?我怎麼聽說那位大長公主把什麼掌櫃的身契都硬塞給了你?這些事你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她這般做定然是不安好心的,萬一逼著那些奴婢們做出事情來嫁禍與你們可如何是好?」
琉璃笑道,「阿母放心,兒已想好了主意,她要的不過是那些產業,賣還給她便是,總強過這般天天被她們惦記!」她三言兩語把前日莊頭的刁難和自己的處置都說了一遍,「今日來這邊之前,河東公府的二公子夫人鄭氏特意來過一趟,道是大長公主願意出二十萬貫買下這些產業,我也大致應了,只讓她們先準備錢帛,我這邊看掌櫃們報上的價錢再定個具體的數目,終歸不會超出三十萬貫,我看鄭氏和那些掌櫃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想來不至於再生事端。再過些日子,大概此事便會有個了結。」
於夫人默然片刻,嘆了口氣,「這倒是一勞永逸的好主意,雖是便宜那大長公主了,但這樣一來,你們至少落個清淨。我也聽聞她當眾說了那些產業都是你家的私產,如今便是要賣,中眷裴這邊想來也無甚可說,只是你發賣得這般便宜,那些族人可肯依你?」
琉璃淡淡的笑,「不依又如何?難不成還成了我欠他們的?」
於夫人點頭道,「也是!以你的性子,那些人多半不敢來囉嗦。」
羅氏忙加了一句:「便是來囉嗦,也會被她幾句話活活嗆死!」
爽朗的笑聲頓時從新換的海棠色雙鸞銜綬門簾內傳了出來,飄蕩在小小院落裡,一隻昏昏欲睡的烏鴉被驚了起來,盤旋了半日,才落在了書房前的一棵榆樹上。
書房裡卻是一片安靜,輕靴緩緩踱步的聲音清晰可聞,蠟燭搖曳的火光投在窗櫺上,把一道沉默的人影拉得很長。
又來回走了一趟,蘇定方才終於在書案前站定,長長的嘆了口氣,「此次高麗之征,洶洶而發,草草收場,說是一戰而勝,實則後患無窮,不出三五年叛亂必然再起!說來我等武夫誰不想封侯拜將?但若是因為這種戰功而得,我心裡實在有些不大好受,沒想到,背後卻還有這番緣故!我蘇烈竟會因為……」說著,自嘲的一笑,搖頭不已。
裴行儉忙道,「嗯師多慮了。依弟子之見,聖上重用老師,與其說是因為您因琉璃之故與武昭儀關係略近,不如說是因為您多年來不黨不群,與長孫太尉關係甚遠。而且細論起來,聖上此次動作,後宮之事不過是一個由頭,根源,只怕是兩年多之前就已埋下。」
蘇定方一愣,「你是說,房駙馬謀反案?」
裴行儉點了點頭,「嗯師請想,兩年多前那場大案,牽連了多少金枝玉葉、文臣武將?宗室之中威望素著的吳王、江夏王,朝堂之上貴為宰相的宇文侍中,何其無辜,只因與長孫太尉素來不睦,不是被殺,便是被貶。當日我曾去過刑場,那些鮮血人頭,我一個外人看著都心驚,何況聖上?這幾年來,聖上垂拱而治,朝堂大事、群臣任免,均由太尉一言而決,連如今的皇后、太子也都是太尉一系的,聖上縱然性子仁厚,只怕念及日後,也難以自安。」
蘇定方點頭不語,半晌嘆道,「我明白了,便如戰場兩軍對決,聖上久居守勢,如今突動後軍,看著似乎與前軍無關,其意卻正在扭轉局勢、中盤決勝。說到底,我等都是……只是守約,我怎麼聽你師母說,如今擁立武昭儀之人,大半名聲似乎都不甚佳?」
裴行儉苦笑一聲,並沒有接話,卻轉了個話題,「高麗之事已然如此,弟子如今更擔心的,是您的此次出征西突厥。」
蘇定方微微一挑眉頭,沉吟片刻,搖頭道,「你這麼一說,聖上的此番安排,看來的確有些防範程將軍的意思,只是西域戰事何等事大,聖上再是疑懼太尉,也不至於以戰事為兒戲!何況聖上今日召見我,說的也不過是盡快休整,再赴戰場,又說他此次重用老將,頗招物議,他卻相信我必不至於令他後悔。望我效仿衛公,立下不世功勛!」說到這裡不由一呆,聖上說得固然誠懇,可對自己說卻不甚合適——此次的主將是程知節,他何嘗不是年過花甲的老將?聖上卻似乎根本就沒想起此事……
裴行儉看著蘇定方的臉色,輕聲道,「老師想必也看出了不妥。都雲兵貴神速,如今西突厥叛亂已有數月,朝廷大軍遲遲不發,聖上只說是軍費吃緊。以西疆戰線之長,物產糧草後勤原本便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任何差錯,前軍再是戰無不勝,也無濟於事。何況程將軍與長孫太尉的交情人所皆知,此等情形下,聖上難道能讓程將軍攜勝歸來,以壯太尉聲勢?戰場凶險,得勝艱難,取敗卻何其容易?近來弟子每念及此,心內著實不安。如今離發兵尚有時日,不知您是否想過,告病以避?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戰是勝亦險,敗亦險,恩師何必以身犯之?」
蘇定方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厲聲道,「守約,你怎能動此種念頭?」
裴行儉不由一怔。蘇定方又冷冷的問道,「我且問你,若你為先鋒,此戰是往勝裡打,還是往敗裡打。」
裴行儉並不猶疑,「自然是往勝裡打,總不能因為怕違了上意,便拿將士的性命來博自己的前程。」
蘇定方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點頭道,「總算我沒有白教你這十年!須知兵危戰凶,天下無常勝之理。難道因為難以取勝,人人便畏縮不前了?」
裴行儉忍不住道,「爭戰自然沒有常勝之理,但若明知凶險,進退兩難,又何必……」
蘇定方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守約,你年紀還輕,又從未去過沙場,因此才會給我出這樣的主意,你這般作為,放在朝堂上,原是不錯的,既知凶險,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然而武人之於戰場卻不同,戰火燃處,便是使命所在,不戰而逃,是何等的恥辱!當年衛公固辭宰相之職,不欲捲入朝廷是非,然而吐谷渾叛亂一起,卻親自求見房相,懇請掛帥出征,不顧年高多病,不計榮辱得失,這才是武人的本色!」
「這幾年,為師也常想,一個武人怎樣才算是死得其所?最壞者,莫過於兩年前你我相送了一場的那位薛駙馬,大好男兒,卻坐於陰事,死於刑場,臨死狂呼願戰死沙場而不可得,何等可悲!最令人稱羨者,則是衛公,出將入相,威震海內,而安然辭世,生榮死哀,何等光耀!但在為師看來,武人的最好歸宿,卻不是家中病榻之上,而是千軍萬馬之中,忠於國事,死於戰場,這才算是不負這一身所學。本來我以為此生已然注定會老病腐朽而死,可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不去戰場殺敵,難道還要先算計一番成敗是非?等著老死家中?那我這一生,又與草木何異?」
屋裡最粗的蠟燭「啪」的一聲爆響,彷彿在應和著蘇定方的話,燭光映在他那張此刻已沒有半點笑容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像是利劍刻成,散發著被歲月磨礪得愈發堅毅的勃勃英氣。
裴行儉不由啞然無語,低下了頭,「老師教訓得是,弟子知錯了,若老師不棄,弟子願向聖上陳情,願為副手,哪怕是為大軍押運糧草,也算是盡我微薄之力,不負恩師教我多年。」
蘇定方不由笑了起來,「你不過是替為師擔憂而已,何錯之有?守約,你與我不同,我是一介武夫,除了行軍打仗,一無所長,你卻文韜武略皆精熟於胸,何必要學為師?難道身處朝堂,便不能為國效力,建功立業?何況你新婚燕爾,連子嗣都未留下一個半個,你若貿然從軍,又要置孝道於何地?置琉璃於何地?」
裴行儉默然良久,才有些艱難的開了口,「不瞞老師,近來弟子常有些茫然無措,朝堂之爭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弟子不願以未來飄渺之事令聖上為難,令家人為難,卻也不願為了眼前的安寧榮華,便當做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見。更何況捲入此等爭端,從來都非弟子所願,無論是立是破,是同是異,或許都會後患無窮。然而以今日的局勢,弟子之身份,實在難以獨善其身。屆時弟子該何去何從,還望老師指點一二。」
蘇定方搖了搖頭,「因此你才希望能避開?莫說聖上十有八九不會答應,便是答應了,屆時你又真能避得開?朝堂之事,非我所長,我也談不上指點。只是當年衛公曾跟我說過,人生在世,難免有所抉擇,世事變幻,誰又真能料事如神?當此之際,與其去想未來是對是錯,是福是禍,不如問自己,是否出於本心,若能內省不疚,則無論後事如何,都可無憂無懼。因此於我而言,無論此戰勝負,我都會不避不退,盡職盡責。至於你該如何抉擇,卻要問你自己!」
「內省不疚,則無憂無懼」,裴行儉緩緩的低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默然良久,突然抬起眼睛笑了起來,「弟子真的錯了,多謝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