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兒留為國家死,豈因豎子坐殺之。」飛揚的筆鋒,淋漓的墨意,長條白麻紙上這兩行草書幾乎可以破紙飛去。
琉璃看了看站在案後一臉平靜的裴行儉,又側頭把這兩句話讀了兩遍,多少有些詫異:裴行儉的今草有東晉風骨,頗有逸氣而偏於古雅,但這兩行字的筆力竟是從未見過的張揚酣暢,忍不住問,「字比你平日的都好,可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更古怪的是,深更半夜,留宿客院,他怎麼突然想起要跑到外屋來寫大字?
裴行儉退後一步,端詳著這幅字,淡淡的一笑,「這是薛駙馬臨刑前的遺言,怨恨不給他機會戰死沙場,卻因房遺愛的事情連坐而死。」
琉璃越發納悶,「那你為何想起要寫它?」
裴行儉放下筆,繞過案几,伸手將琉璃的手握在掌中,「適才我跟恩師說起前事,有些感慨罷了,薛駙馬一代名將,驍勇絕倫,卻是因為牽入這等陰事而死不瞑目,還有當年我家的那場橫禍……琉璃,這些日子我愈發覺得,自己實在不喜這些傾軋之事,與其這般身處朝堂進退維谷,還不如跟著恩師去西疆沙場真刀真槍……」
他想去西域戰場?琉璃的手指一顫,裴行儉立時收口,低頭凝視著她的面孔,嘆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我只是說說而已,恩師說得對,聖上十有八九不會答應,況且我也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長安……」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他。裴行儉輕輕撫摸著琉璃的長髮,低聲道,「是我不好,貿貿然這麼一說,倒是嚇到你了。不過,若我不是從軍,而是外放為官,離開長安,你覺得如何?」
琉璃笑了起來,「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今天義父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他看起來,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是義父跟我說了什麼,而是義父讓我想通了一些事,是我自己想岔了,總想著如何才能不走錯一步,如何才能避開來日之禍,卻不明白世事無常,與其去想日後的福禍對錯,不如只去做自己應做之事,但求一個問心無愧。只是現在,我又些怕了,琉璃,我怎麼樣都不打緊,可我怕會讓你擔驚受怕,我怕會讓你吃苦。」
琉璃忍不住橫了他一眼,「能有多苦?是沒吃沒喝還是入獄流放?我難不成是經不得半點磕碰的?還是你覺得,我只能與你同富貴而不能共患難?」
裴行儉啞然失笑,攬著琉璃的手臂緊了一緊,「是我說錯了。」
琉璃板起了臉,「光一句說錯了就想混過去麼?」
裴行儉嘆道,「那要怎樣才好?」
琉璃認真的看著他,「你曾說過有事都不瞞我,可是,你的這些煩惱,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你能跟義父說,為何就不能跟我提上一句半句?」
裴行儉默然片刻,神色有些黯然,「琉璃,我只是不想讓你因為我的事情煩惱。我曾答應過,要讓你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可這些日子以來,因為我的事,已經給你太多煩擾,我不想讓你再為這些不安。」
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當豬養麼?琉璃很想嘆氣,只是看著他專注的眼神,好歹還是忍住了,只能暗地裡自我安慰:他不肯說就不肯說吧,自己不也有好多事情在瞞著他?算起來比他瞞著自己的只多不少,也不能算太虧不是?
裴行儉的眉頭卻立時一挑,「你在想什麼?神情這般古怪?」
琉璃一驚,忙斷然搖頭,「我也不告訴你!以後我有什麼事再不與你說!」
裴行儉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真的惱了?是我說錯了話,我都已是認了錯,你就饒了我這一遭好不好?」
看著裴行儉多少有些郁然的臉色,琉璃笑著向他眨了眨了眼睛,「你知道便好!下次若是再犯……」手指微微用力,在裴行儉腰上平素怕癢處撓了撓。
裴行儉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聲,想拉開琉璃的手,琉璃哪裡肯依?笑鬧中,裴行儉突然一彎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往內室走去,「小東西,這次是你招我的!」
琉璃唬了一跳,忙伸手用力推他,「別鬧,這是義母家的客院!咱們也要檢點些才是!」
裴行儉停住腳步,低頭看著她,滿臉都是驚奇,「你出來不是招我去安寢的麼?我只是見你辛苦了一天,想讓你少走幾步路,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
第二日天光剛亮,裴行儉便照例輕手輕腳的起身換上了圓領袍,剛走到門口,又忙忙的折回來拿起屋裡的銅鏡照了一眼,撫額長嘆了一聲。
琉璃早已睜開眼睛,忍不住躲在薄繭被裡偷笑得發抖——誰叫他那樣戲弄自己,自己惱羞成怒之下,下手是重了點,地方是巧了點,效果卻是再好也不過了:他脖子側面留下的那塊紅斑不大不小,看起來實在像是……
裴行儉向來耳力過人,轉身看著琉璃,點頭笑了起來,「好啊!既然你這麼歡喜,我一人獨樂倒不如咱們同樂。」說著走上兩步,拉開被子,按住琉璃,也不顧她求饒,低頭便親了下去,片刻之後才鬆手抬頭,端詳了一眼,大笑著轉身離去。
琉璃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待到阿霓和小檀進來幫她梳頭時,臉上果然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又立刻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琉璃看著銅鏡裡脖子上那嫣紅如血的兩道吻痕,簡直連氣都嘆不出來,把身上杏色棋格紋錦滾邊的牙色交領綾衫提了又提,終於不得不放棄了努力,硬著頭皮到了蘇府上房,強自鎮定著吃過早膳,在於夫人和羅氏含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好容易回到了自家上房時,琉璃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阿燕卻遞了一張帖子過來,「是昨日閉坊前送到的,婢子來不及去稟告娘子了。」
琉璃接過看了一眼,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中眷裴的那位鄭氏?而且今日便要過來?那一日見大長公主送了自己掌櫃,她不就躲得遠遠的了嗎?如今這麼急找上門來,難道是聽說了發賣產業的事情?來得也好!
只是想起裴行儉昨夜的話,她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低頭想了片刻,把小檀叫到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小檀臉上頓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琉璃只能解釋道,「我原應過那位普伯,給他養老。如今那邊也消停了,正可趁繼母進門前把他換過來。這些圖樣,也原本是為夾纈而畫,我留著也白留,不如送給舅父舅母,或許還能派上些用場。」
小檀恍然大悟,笑著點了點頭,輕快的轉身進了書房,阿琴卻有些疑惑的看向琉璃,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琉璃已吩咐道,「快去幫我找件領高些的衫子來!」
待琉璃換上了一件直領的淺緋色羅衫,外面小婢女便回報道,鄭氏已經到了。
站在院門口,看著只帶著一個貼身婢子從遠處快步走過來鄭氏,琉璃臉色露出了無懈可擊的微笑,待她走到跟前,不緊不慢的行了個禮。鄭氏的步履一頓,忙笑了笑,「大娘不必多禮。」
兩人在上房裡坐定,琉璃便吩咐人端上了新制的蓮子漿,笑吟吟的東拉西扯了幾句,鄭氏終於按捺不住,皺眉道,「大娘,我今日來,是有話要問你。」
琉璃微微吃驚的抬起了頭,「有什麼事,嬸嬸儘管吩咐。」
鄭氏正色道,「我昨日偶然聽說大長公主正在準備錢帛,說是你要將洛陽的產業都轉手給她,可有此事?」
琉璃坦然點了點頭,「嬸嬸也知道,大長公主將那些掌櫃莊頭都給了我,前幾日他們從洛陽過來,便道那些產業今年前半年雖然收成好,但下半年不但沒有收益,只怕還要虧錢,又跟我說了許多他們如何經營艱難。我想了半日,既然如此,何不轉賣了出去?總是勝過年年貼錢!偏偏大長公主又是吩咐過不能叫這些奴婢骨肉分離的,自然只能先問一聲河東公府可願意接手,沒想到大長公主一口便答應了。」
鄭氏忙問,「可說了多少價錢?」
琉璃笑了起來,「我哪裡知曉這些?只是讓這些掌櫃報個數上來,如今還有掌櫃在路上,數目大約過幾日才能得,大長公主說她願意出二十萬貫……」
鄭氏不由失聲道,「二十萬貫!」
琉璃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才接著道,「正是,我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想著都是親族,多些少些有甚打緊,待掌櫃們的數目都報了上來,若是沒教大長公主太吃虧,便以這個價錢一筆交割清楚也罷。」
鄭氏忙道,「你哪裡知道這些!她說二十萬貫,你便當這是極多的了麼?我卻是聽人說過的,那十來處莊子裡有千頃的良田,那些店舖也是極好的,何止二十萬貫,便是要一百貫也使得!」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隨即笑著搖了搖頭,「嬸嬸只怕是道聽途說,哪裡能有這許多?大長公主何等身份,雖然對我有些不喜,對守約卻一直是照顧有加的,哪裡會這般壓低價錢?再說嬸嬸也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說是收益甚多,其實加起來也不過萬來貫錢,如此算來,二十萬貫自然是差不多。何況我還問過那些掌櫃、莊頭,他們也都說大致是這個價。」
鄭氏冷笑了一聲,「他們的話你也信的?那些人都是大長公主的家生奴婢,雖然身契歸了你,家人卻都還在河東公府,豈能對你說實話?今年交上來的收益自然也是打了折扣的,我們這幾家人,原有世代住在洛陽的,對那邊的情形自然比你清楚,這些產業少說也要八九十萬貫,而且如今便是拿出這些錢來置,也是再置辦不到的。」
她看著琉璃,臉色變得嚴厲起來,「大娘,你如今身為宗婦,一舉一動須為族人表率才是,這些產業都是族人拿鮮血性命換來的,你輕易發賣原已是不妥,何況是這般便宜的發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