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緩慢,東方的天際已露出一抹豔麗的曙紅,山間卻依然是陰沉沉的一片。無論是幾百步外漸漸排隊好進攻隊型的馬賊,還是糧車後緊張得面孔扭曲的車伕,此刻都緊緊的閉上了嘴,每個人都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那呼出的白氣,在隆冬的寒意裡,在鬍鬚上漸漸凝結成了一層薄霜。
只有那兩百來名中年護衛並沒有往外看,而是兩人一組一言不發的檢查著昨夜發給各支小隊的勁弩強弓,將它們分發到歸自己管轄的那七八名部曲手中,又動了動靴尖,將那些從營地各處揀到的石塊踢得更集中了些。
突然間,一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這沉悶得令人窒息的寂靜,伴隨著在山谷中再次迴蕩起的嘯叫,數百名馬賊驅動坐騎,馬蹄聲由慢至快,隊型呈扇面展開,直撲糧車。
聽了整整一夜尖嘯,直到此刻,眾人才真正看清了馬賊的模樣,只見他們身上的袍子穿得各式各樣,頭上卻都包著一色的黑巾,那打馬而來、舉刀呼嘯的姿勢裡自有一種凜冽的殺氣。莫說車伕,便是見過些戰陣的部曲們,一時也呆在了那裡。護衛們的厲聲呼喝適時的響了起來,「搭箭!緊弦!」
眼見馬賊已衝到兩百步之內,麴崇裕頭也不回的一伸手,他身後的隨從立刻將一把兩石的強弓和幾支長箭遞到了他手中,他蹬上馬車,拉弓便射,弓弦響處,跑在最前面離營地一名馬賊應聲落馬,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在「放箭」的喝聲中,幾百支長箭迎著馬賊射了過去,頓時又有十幾名馬賊被射落馬下。只是馬速飛快,不過是兩輪箭過後,眼見這數百名馬賊已衝到離營地不過二十來步的地方,奔馬的速度卻不得不降了下來。
在糧車外十幾步遠的地方,堆著一大圈足有半人多高的雜草亂枝,衝到近前才能發現,雜草堆的後面是居然藏著一道用樹幹木欄做成的鹿角柵欄,馬匹自是不能硬撞到這些堅硬銳利的木頭上去。還未等馬賊探身揮刀砍開這些亂七八糟的路障,兩三百支勁弩便出現在了糧車的上方,一陣尖銳的發射聲後,木欄前的馬賊慘叫著倒下了一大片,隨即便迎來了一陣又一陣密集的石雨。
丟下了數十具屍體,幾乎都是頭破血流的馬賊們狼狽的退了下去,整個外營頓時傳來了震天的歡呼聲,車伕們看著自己的雙手都有些不敢置信——就靠昨夜裡亂扎的樹枝木條和這些石塊,居然把馬賊打退了?
護衛們的臉色卻越發凝重,低頭默默上緊了弩箭的機弦。
僅僅過了一盞多茶的功夫,馬賊們便第二次沖上了上來,當先的幾十個馬賊手裡的彎刀已換成了馬槊,營地裡的第一輪強弓遠射之後,馬賊也紛紛在馬上拉弓回射,雖然有糧車阻擋,這些亂箭並沒有射中幾個人,但那「嗖、嗖」的聲音卻讓大多數部曲都忙不迭的跳下了糧車。
只有護衛們依然保持著鎮定,直到那些拿著馬槊的馬賊衝到了木欄前,才把蓄勢已久的勁弩射了出去。十幾步的距離,這些勁弩足以射破數層皮甲,大部分馬賊長槊還未挑起,便被射落馬下。到底還是有十幾名馬賊挑開面前的鹿角衝了進來,一直守在麴崇裕和裴行儉身邊的那幾十名部曲同時跳上了馬車,張弓搭箭,幾十步內,馬賊們幾乎是應弦而倒。
不知誰發了一聲喊,「快射,馬賊衝進來誰都活不了!」終於回過神來的西州部曲們紛紛瞅著空子往外射箭,車伕們的石頭更是砸得又快又狠。有的地方,從柵欄空隙處跟進的馬賊已衝到了糧車前面,卻在混戰中或被箭弩射中,或被糧車後伸出來的長矛亂棍打落了馬下。也有身手矯健的馬賊跳上了馬車,卻到底寡不敵眾,被護衛和部曲們砍翻在車頂上。
片刻之後,第二輪沖營的馬賊終於又退了回去,丟下了比第一次更多的屍體,而糧車外的鹿角柵欄,那多出的十幾處缺口也顯得無比刺目。
歡呼之聲沒有再次響起,營地外面瀕死的馬賊們的慘叫,營地內傷員們的痛呼都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部曲們的腰間還有半筒箭羽,早間收集起來的石塊卻在適才的慌亂中被車伕們統統的丟了出去。
麴崇裕環顧了營地一眼,冷冷的看向裴行儉,「你還在等什麼?想靠著這些人把那幾百名馬賊殺光麼?便算那些馬賊是被故意趕來送死的,只怕再有一次,咱們這些人也會死傷慘重了。」
裴行儉凝神看著遠處,突然低聲道,「來了!」
一直靜默著的那一大片黑色人馬終於緩緩的動了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密集的馬蹄震動之聲比先前強勁了何止一倍,隊型也並沒有分散,而是像一支巨大的箭矢,直奔麴崇裕和裴行儉所在的方位衝了過來,卻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音。那股前所未見的強悍氣勢,頓時讓整個外營的人都驚呆了。
裴行儉的聲音卻依然清晰鎮定,「把我準備的那三支箭拿來。」
麴崇裕眼睛一眯,也抽出三支長箭搭在了弓弦之上,待到馬隊略近,便用上生平的力氣將三支箭連珠射了出去,放下弓時皺著眉頭嘀咕了一聲,「落空了一支。」
只見裴行儉也不緊不慢的登上了馬車,左手拿著一把最尋常不過的彎弓,右手裡拿的卻赫然是一支火箭。他不由吃了一驚,眼見裴行儉隨手一箭射了出去,不知怎麼的,卻是歪歪扭扭的飛到了只有十幾步遠的地方。
麴崇裕正想開口,卻見裴行儉已拿到第二支箭頭圓圓鼓起的怪箭,拉開弓弦對著高空射了出去,箭支在空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刺耳尖鳴。
麴崇裕頓時呆住了,眼見裴行儉已拿出了第三支箭來,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異樣,不由問道,「這一支又是什麼?」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便是最尋常不過的箭羽。」
麴崇裕還想再問,從內營突然傳來了兩聲短促尖利的哨音。
內營裡,正對著裴行儉和麴崇裕的地方,蘇南瑾留下的那百餘名精兵已上馬列好了隊形,一名隊副帶著十幾名身強體健的士卒站在馬車的後面,另一名隊副則登上馬車,回頭叫道,「一百步!」
一百步,三十多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說不過是數息的工夫,正好夠自己這些人衝出去!這些人居然頂住了馬賊的兩次進攻,這一次卻絕不會再讓他們逃出生天!綏觀冷笑一聲,正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腰刀,哨音便傳到了他的耳中,他愣了一下,依舊一揮腰刀:「推開糧車,衝出去!」
兩輛各裝著二十餘石糧米的大車,被十幾名健捽發一聲喊便推到了兩邊,中間露出了一條足有一丈寬的通道,綏觀一馬當先衝了出去,高聲叫道,「裴長史,讓我們出去迎敵!」話音未落,一支最尋常不過的箭羽便迎面射了過來。
一陣亂箭,幾道絆馬索,兩輛馬車之間一丈多寬的通道上,頓時被倒地的駿馬與士卒塞了個嚴嚴實實。後面的士兵正在亂紛紛的勒馬,糧車上驀然出現了幾十張強弓,弓弦響處,又有一小半士卒慘叫著摔落馬下。
最先被射中的綏觀直接從馬上摔了出去,倒是不曾被壓成一個夾餡胡餅,他捂著肩頭剛要跳起,一把寒光四射的腰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隨即眼前便出現了一雙靴子和一襲青色的袍角,裴行儉含笑的聲音在頭頂上響了起來,「綏旅正,你也未免太性急了些。」
綏觀的腦內一片混亂,定了定神才道,「馬賊已在沖營,下官不過是想去迎戰,裴長史你這是做什麼?」心裡不由納悶,算著時間,此時外面的隊伍應該已衝到糧車之前,怎麼那馬蹄聲反而聽不見了?
裴行儉依然是笑吟吟的,「是麼?那沖營的馬賊如今又在何處。」
糧車的外面,那支像利劍般破空而來的馬隊已在幾十步外生生的勒住了戰馬,隊形一分兜頭往回便跑。
隨著幾支火箭落入鹿角柵欄外那半人多高的枯草堆裡,火苗轉瞬間便從好幾個地方冒了出來,馬隊正對著的方位,正是最早落入火箭之處,火焰已騰起了老高,形成了一道足有一人高的火牆,而那驚人的火勢還順著大片的枯草向外迅速蔓延,馬隊再往前衝,就算前隊能從火勢暫時未起的地方衝入糧車前方的空地,後隊也會陷入火海。
綏觀躺在地上,從糧車車廂下面看過去,正能看見那一片大火,他怔了半晌,咬牙伸手折斷了肩頭的箭支,坐了起來,不知是因肩頭的疼痛,還是聽到內營裡不斷傳出的慘呼聲,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聲音卻依然嚴厲,「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屠殺我大唐兵卒!」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聲音變得冷峻起來,「綏旅正,我曾下令,內營兵卒敢出營者,殺無赦!大敵當前,你們身為大唐兵卒,卻不經上峰許可,意圖縱馬沖營,若教你們沖成,這營地裡幾千號人只怕都會成為馬賊的刀下之鬼!不殺你們,何以肅軍紀?」
綏觀咬牙抬起頭,只見身前的馬伕、護衛,無人臉上不是一片憎惡,連不遠處站著的那些西州部曲,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了鄙夷和敵視,心裡不由一涼:自己的馬隊若能衝出來,縱馬奔馳中斬殺他們自然不在話下,但如今被堵在內營裡,讓這些人四面據車當活靶子射,也不過是任人屠殺!只有外面那把大火熄滅,他們能早點衝將進來,自己的人還能有一線生機……記得昨夜外面堆的不過是一些枯草,大約過不了太久便會燒光,老天,這把火還是趕緊燒完吧!
彷彿是聽到了他的祈求,突然之間,遠處馬蹄奔馳的震動聲再次響起,那氣勢彷彿有數千匹戰馬同時衝了過來。綏觀的眼裡頓時迸發出了驚人的明亮光彩: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