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曉魯,我是蔣懷。

  幹這行接觸客戶的關係,蔣曉魯的聯繫列表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半夜三更發淫穢信息來騷擾的變態也遇上過幾個,以前看了,要是關係不熟的她直接刪除拉黑,要是工作往來頻繁不好輕易得罪的,她一般都裝看不見,幾次來回,對方也有自知之明,不再聯繫了。

  今天這位來的不巧,遇上她心情不好。

  蔣曉魯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打字,嘴裡嘀咕。

  不甘寂寞的中年變態,見著個姑娘就想讓人家管你叫爸爸,哪來的怪癖好,呸!我還是你爸爸呢!

  回覆信息帶著怒氣懟過去,蔣曉魯心裡十分痛快。本來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算了,過了大概十分鍾。

  手機又叮地一聲。

  還是之前那人,換了頭像,再度添加聯繫人的備註:曉魯,我是蔣懷。

  這次的言辭比上一次鄭重了些。

  蔣曉魯怔住。

  過了許久——

  蔣曉魯顫抖著點開對方頭像,然後放大。

  圖像應該是用手機拍下來的,像素不高還有點反光,一張顏色很舊的老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穿著半袖襯衫,淡藍色褲子,懷裡抱著一個女娃娃站在天安門前,笑的開心哪。

  那個女娃娃不是蔣曉魯又是誰?照片抱著她那個人,不是她親爸爸又能是誰??

  再回顧去看那條留言:我是爸爸;曉魯,我是蔣懷。

  明顯透出了對方語氣的正式和小心翼翼。

  他是她爸爸,親爸,說的一點都沒錯!

  時隔二十年,一個二十年裡從未見過自己親生父親的姑娘,這種突然找上門來的消息讓蔣曉魯心裡五味雜陳。

  恨,她當年甚至不知道為什麼父母要分開,沒理由恨,不恨,這麼多年他從來都沒問過自己,沒來找過她和她媽,只知道那幾年他會按月給杜蕙心匯款,起初是幾十塊錢,後來是幾百,再往後,就不知道了。

  就連這,還是她成人以後杜蕙心趁四下沒人的時候和她講起的。

  口氣是那麼自然冷淡:「你爸?哦,前些年你小,每個月給我匯你的生活費,後來你長大就沒聯繫了。」

  想,蔣曉魯對他的記憶僅限於自己六歲以前。再想,也就那麼點念想。不想,偶爾夜深人靜回憶起鄭昕和鄭叔,還有杜蕙心一家三口在一起其樂融融的畫面,也會有點矯情,想著如果對面坐的是我親爸爸,還有我媽媽,本該也是這樣的。

  蔣曉魯忘不了自己六歲暑假,母親拎著她和自己的行李是如何逼著她離開山東老家的。

  她哭喊,耍熊,無賴,死死揪著老房子的鐵門回頭看,伸手喊:「爸爸!爸爸!我不走!」

  鐵門後面的男人站在家門口,望著她一言不發,最後背著手,門光的一聲關上了。

  蔣曉魯心情複雜,掙扎許久,還是輕點了「接受」兩個字,隨即彈出對話框。

  說什麼呢,不知道,手機攥在手裡,鍵盤彈出來,詞句反覆琢磨。她總不能說,「嗨,爸,我是曉魯。」或者「爸爸您好,我是您女兒」吧。

  蔣曉魯心裡在鬥爭,抱著手機在猶豫,她反反覆覆看那張照片,那個頭像,屏幕關上又打開,這樣糾結了幾次,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終於鼓起勇氣想主動發一條消息過去時候,對方打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話。

  還保留著老一輩人的說話習慣。

  「曉魯你好!我是蔣懷。

  一晃二十年未見,很想你。之前一直都有你的電話號碼,怕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不敢打擾,或者不知道該怎樣和你說話,近日手機壞了,買了一部新的,賣手機的小夥子幫我安裝了這個軟件,時下很多人在弄,我身邊的朋友也說我落伍,試著學一學,無意中發現了你的名字,可能很冒昧,在這裡和你說一聲抱歉。

  剛才看了一下你的照片,不敢認了,也很吃驚,曉魯已經長成大姑娘了,聽說你在北京念了一所很不錯的大學,現在應該畢業參加工作了吧?或者還在讀研究生,不管怎樣,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工作,好好學習,遇到困難不要低頭,有時間多關心一下你的媽媽,這麼多年,她很不容易。

  你和你母親走後的第三年,我再婚了,和你趙阿姨一路扶持,年齡大了,總是想身邊能有個伴,希望你能理解,家裡原來住的老房子拆遷了,我現在搬到了單位建的職工福利小區,哦對了,我今年五十九歲,還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工作不是很忙,最近青島下了很大的雨,每年這個季節都是這樣,不知道北京天氣如何,你注意加衣,不要感冒。這些年家鄉建設的很不錯,多開了兩個港口,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讓我抱著你去看軍艦,看大船,如果有機會你能回來的話,一定通知我,我帶你去看。

  前幾日家裡掃除,收拾出很多舊影集,多是你小時候的照片,翻看兩頁心裡很傷感,實想知道你的近況,囉嗦了很多,知道你過的好我很放心,不多打擾了,如果生活或經濟上有困難,也及時同我說。深感與你分別多年,未能擔起做父親的責任,萬分愧疚,勿念。但我想血緣總是不會變的。允許我這樣落款,勿念,都好。

  爸爸蔣懷。」

  短短幾百個字,蔣曉魯一字一句讀完,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眼淚成串成串的往下淌,模糊了眼睛,模糊了屏幕。

  待哭完,她揉揉眼睛,縮在被窩裡緩慢回覆。

  「我很好,您也保重。」

  收到蔣曉魯回覆的蔣懷激動萬分,低頭拿著手機端詳許久。

  再普通不過的居民住宅樓裡,身後妻子在一件一件晾著洗好的衣服:「你幹什麼呢?坐在那兒半天也不動。」

  蔣懷反覆看著女兒回給自己的字:「我在和曉魯聯繫。」

  妻子一滯,試探著問:「你跟她說你的病了?」

  「沒說,說這幹什麼。」蔣懷溫厚笑一笑:「很多年沒見面了,看見她小時候照片,怪想的。」

  「想有什麼用。」妻子語氣中不難聽出嘲諷:「你前些年去北京,還不是連孩子的面都見不著,工作忙,學習忙,說白了就是不想跟你扯上關係,怕人家有你這麼個爹是恥辱,這些年她們娘倆在北京過的風調雨順,誰管你死活。你女兒知道有你這個爸爸,可沒唸著你對她的一分好!」

  「行了!」蔣懷皺眉低喝:「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是曉魯不願意見我,是她媽媽壓根就沒告訴過她,她恨我,連著孩子也不願意讓我接觸,和曉魯有什麼關係?」

  妻子被喝住,委屈起來:「那……你得病也該讓她知道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麼辦?」

  「大夫不是說下周去複查嗎,也沒下診斷,好壞咱們自己擔著,本來我就沒盡到教養的責任,不能遇著事兒了就去給孩子添麻煩,你放心,將來我就是真有那一天也一定給你留個家讓你養老。」蔣懷見妻子心裡不忍,口氣緩和了很多。

  妻子啜泣著擦了擦眼淚,也下了決心似的:「行,你們父女倆的事我不摻和,只要你心裡過的去,我也想好了,你這病要能治,哪怕賣了這個房子傾家蕩產我也給你治。」

  女人蹣跚走進臥室,含淚喃喃:「好好一個家,你說怎麼就……」

  好好一個家,怎麼就散了呢。

  這句話蔣曉魯也曾經問過自己。

  從家鄉離開的那一天,她一路抹眼淚問媽媽,到底為什麼要跟爸爸分開,她媽媽拉著她胳膊,蹲下給她擦眼淚,擦了半天,只嘆氣說了一句:你爸生活作風有問題。

  那時候蔣曉魯知道什麼叫生活作風有問題啊,默默記住這幾個字,跟她媽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後來她跟李潮燦混熟了,也偷偷問過他。

  「潮燦,你知道什麼叫生活作風嗎?」

  李潮燦蹲在土堆上,橫了她一眼:「你從哪兒聽來的?」

  蔣曉魯撓撓臉,把黏在嘴唇上的頭髮拂開:「我媽說的,她說我爸作風有問題,所以必須帶我走。」

  李潮燦很深沉地思考了一下:「一般來說,生活作風就是指……哎呀,我就這麼跟你說吧,你爸肯定在外面又給你找了個媽。」

  「兩個媽媽??」蔣曉魯吃驚。

  「對,所以你說你能接受你有兩個媽嗎?你媽肯定得帶著你走啊!」

  蔣曉魯想不明白:「我媽讓我管鄭叔叫爸,那我也有兩個爸爸啊!」

  「那不一樣!」李潮燦急了:「你管鄭叔叫爸是合法的,但是你爸給你找那個媽是不合法的!」

  蔣曉魯坐在小土堆上,嘟著小嘴,很認真:「這你讓我得好好想想。」

  李潮燦順著土坡打滑梯下去了,揚起一片灰塵:「你想吧,現在想不明白,以後你早晚能想明白。」

  蔣曉魯嗆的咳嗽兩聲,皺著小臉,開始冥思苦想。想到想到上初中,上高中,想到上大學,最後還是問了她媽。

  她媽當時正在縫枕套,沉默半天:「你也大了,按理說,我不該告訴你,好歹那也是你爸。」

  「你爸當年喜歡寫詩,你也知道他們搞文學的,那些個細膩感情多,不著邊際,我又是個講究踏實過日子的人,從一開始就有分歧。」

  「後來你要上小學,我忙著給你找學校,白天在外面一跑就是一整天,他可倒好,天天鑽進書房不聞不問,晚上我去給他收拾發現了一堆信件,密密麻麻寫的全都是傷感情詩。」

  一個已婚男人,跟報社離了婚的女同事天天信件往來,不乏安慰之語,這讓被生活瑣碎壓迫的杜蕙心徹底崩潰,兩人吵翻那天,還在爭辯誰對誰錯。

  蔣懷摔杯:「我那是在和別人用文字對話,用詩去溝通,這是工作!你看的那些都是她創作的稿件,讓我幫著審閱的!」

  杜蕙心哭泣:「我不管你們是不是精神溝通,蔣懷,我告訴你,我杜蕙心是個一心樸實為家的女人,我受不了你這樣天天心不在焉然後還想著別的女人!」

  蔣懷更加激烈:「我做事問心無愧!你愛受不受!」

  吵急了,杜蕙心去蔣懷當時所在的報社大鬧一通,砸他的工位,撒潑痛哭,那天正好有領導來視察,驚動了一大幫人,蔣懷臉上過不去,拳頭攥了又攥,終究忍住了那一巴掌。

  沒過幾天,蔣懷被報社開除,一個大男人,狼藉名聲在外,面子上過不去,心裡也有對杜蕙心的衝動惱怒,就和她離了婚。

  當時兩個人為了孩子跟在誰身邊還計較了一番。蔣懷是想把蔣曉魯帶在身邊的,可杜蕙心太倔,說什麼也不肯。

  他說,你把女兒給我,將來你再嫁,她也不是個累贅。

  她說,有你這麼個爹,我怕外人戳她脊樑骨,我女兒我生的,日子再苦我都不嫌她累贅。

  這一句話,徹底傷了蔣懷尊嚴,碎了夫妻感情。

  「現在想想這麼多年過去,我也不對,可是日子絕對不是一件事發酵而成的,我倆是真不是一路人,沒法在一起生活。他愛浪漫,愛精神世界,我愛踏實的,能摸得著的,觀念不一樣。」

  杜蕙心跟蔣曉魯說這句話的時候把線頭在針尾繞了一圈,打了個結,歡歡喜喜抖落著枕頭,彷彿在說,好了,你看我又完成一件大事。

  從那以後,蔣曉魯再沒問過母親關於她爸爸的任何消息。

  如今蔣懷忽然出現,給蔣曉魯造成了不小的衝擊,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她摸手機的次數明顯增多。

  總是有事沒事就打開微信看看老蔣的頭像,看看他的名字,然後再關掉,那感覺像是剛出世的小朋友忽然見到了新鮮事物,很茫然,總想看一看,再看一看。

  助手邵溪問她:「蔣姐,你最近在等消息啊?」

  「沒啊,我等什麼消息?」蔣曉魯端坐在桌前,笑瞇瞇。

  「建華基金啊?你不是一直在等那個客戶嗎?下半年糧餉全靠它了啊!!」

  蔣曉魯一拍腦門:「對。」匆匆忙忙在桌上翻出一本檔案夾:「我得再去跟李總確認一下,他說他今天上午來跟我簽合約的。」

  剛出門,走廊對面迎頭而來三個人。

  之前答應跟蔣曉魯簽合約的李總,許彬,還有大老闆老何。

  許彬跟李總相談甚歡,一直在邊走邊聊,兩個人臉上都帶著微笑,蔣曉魯見狀心裡咯登一下。

  深吸口氣,蔣曉魯大步上前主動去打招呼,面帶微笑:「李總——」

  「一直在等您,您昨天說好上午來簽合約的。」

  李總一愣,隨即哈哈笑開:「小蔣啊,對沒錯,我之前確實跟你說好的。」

  「但是這個這個,我剛在樓下碰見你們這位許經理,聊了兩句還蠻開心,他是搞本幣業務是吧?」李總是個上海人,說話帶著點口音。

  「他對銀行這一塊還蠻熟的,以前也在證券公司幹過,那我就乾脆把建華這個項目也給他好了。」

  蔣曉魯笑容僵在臉上:「李總,建華這個我之前和您談了好長時間,也一直都在……」

  「那個小蔣。」老何適時打斷她,咳嗽一聲:「許彬是新人,你們倆誰拿這個生意都是咱們公司的榮譽,李總是咱們老客戶了,以後還要長期溝通的。」

  這是在暗裡提醒蔣曉魯,你們倆誰賺這筆錢公司既得利益不會變,在外人面前爭來爭去,是在丟我的人。

  蔣曉魯攥著筆的手白了又白,最後不動聲色把路讓開,微笑相送:「您慢走。」

  許彬路過她,又回過頭來。

  目光中帶著恨,帶著得意,帶著嘲笑。

  二十幾萬的託管費。這是蔣曉魯下半年最大的一樁生意,被許彬用這麼下作的招數撬走,蔣曉魯想殺人。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常佳發來短信:「你家往後走兩條街新開個酒吧,特乾淨,去不去?」

  蔣曉魯積極響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