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曉魯,咱倆辦點正事兒吧。

  飛機夜航,往東飛,商務艙內安靜,蔣曉魯在位置上睡得人仰馬翻,用一塊毯子矇住臉。

  這趟是去北海道的航班,起飛大概半個小時,有空姐推車來送餐食。

  蔣曉魯的婚假只有五天,為了趕之前定好的假期,婚禮當晚兩人就奔上了度蜜月的飛機。

  為此曉魯的婆婆還埋怨:「哪有當天就走的,小誠也順著她。」

  老寧安慰:「新婚嘛,寵著很正常,管那麼多幹什麼。」

  嬌陽作為乘務長,從頭等艙開始一一詢問:「先生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

  小誠左腿疊著右腿,始終安靜翻閱著一本書。

  他有年頭沒坐飛機了,許是以前奔波總是來來回回坐煩了,人也懶。

  待問到他這兒,嬌陽彎腰,露出甜美專業的微笑:「先生您好,請問意大利麵您需要嗎?」

  小誠出於禮貌抬頭看了一眼,拒絕:「謝謝,不用。」

  嬌陽一怔,小誠也蹙眉,這人……看著有點眼熟。

  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可看嬌陽的反應——

  微微壓著裙子,怕影響到周圍乘客,半蹲,心裡雖驚喜,但也沒表現的十分明顯:「寧先生,這麼巧。」

  寧小誠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抱歉一笑:「您是……」

  嬌陽並沒在意,輕聲提醒:「上一次在超市地下停車場,我和宋芃見過您母親。」

  「哦——」小誠想起來了,和她點點頭:「你好。」

  「去日本出差?」嬌陽詢問。

  小誠合上書,用手壓著,很客氣:「度假。」

  「祝您旅途愉快。」嬌陽站起來:「我是本次航班乘務長,有任何需求您儘管找我。」

  「謝謝。」小誠始終壓著聲音,很輕。

  雙人座的機艙,嬌陽瞥見寧小誠旁邊蒙頭睡覺的女人,她頭枕在他肩膀上,微微蹙眉,想叫醒她:「小姐?小姐?抱歉打擾您。」

  小誠立刻阻止:「哎——別叫醒她。」

  嬌陽手尷尬伸在半空中,笑容尷尬:「這樣影響您休息。」

  蔣曉魯咕噥著不滿動了動。

  「她是我太太。」

  「喔,好的。」嬌陽微鞠一躬,又重複了一遍:「有需要您再找我。」

  她推著小車微笑離開,心裡實則暗流湧動。

  送完餐,低頭快步走到工作間,拉上與客艙之間的布簾。

  「乘務長?休息啊。」乘務員萌萌回頭,正從櫃裡拿一瓶新雪碧。

  嬌陽站在門口:「你把乘客名單給我。」

  萌萌順手從旁邊拿出一疊紙,遞給她:「給——」

  嬌陽接過來,什麼話也不說,迅速翻找著。

  修剪漂亮的指甲在人名上匆匆劃過,最後停在一個地方。

  蔣曉魯。

  這讓嬌陽震驚萬分。過了許久,她才把名單收好,重新理了理頭發出去了。

  蔣曉魯還在睡著,這回換了個姿勢,蜷起身體,頭徹底枕在寧小誠腿上。

  她睡覺愛蒙臉,小誠看了會書,怕她憋出毛病,時不時掀開條縫。

  蔣曉魯被來來回回的光感弄醒,溫吞睜開眼:「你幹嘛?」

  「你也不怕憋死。」小誠低眉,笑紋淺淺。

  「有光,眼睛發酸。」剛睡醒的蔣曉魯毛茸茸的,頭髮亂七八糟黏在臉上,她舔了舔嘴唇,坐起來:「剛才好像有人碰我來著。」

  寧小誠「嗯」了一聲,接著看書:「乘務員叫你吃飯。」

  正巧嬌陽從過道間路過,面帶微笑。

  蔣曉魯瞬間瞇起眼:「……她?」

  小誠詫異:「你認識?」

  蔣曉魯有見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她印象不好的,聲音很小:「宋芃的好朋友,叫……嬌陽,是乘務長,鄭昕當空姐就是她鼓搗的。」

  說完,蔣曉魯鬼精靈似的:「不對,你也認識她?」

  小誠不以為意:「上次在超市接老太太,她也和宋芃一起,見過一面。」

  「哦。」蔣曉魯悶吭了一聲,也拿本雜誌翻,她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人,翻著翻著,忽然來了一句:「我討厭宋芃。」

  「特別討厭。」

  一想到在婚禮上她呼朋引伴的豪氣樣子,蔣曉魯就不太高興:「她是不是喜歡你?」

  「嗯,以前總往我家裡跑。」小誠很坦誠,又給宋芃一個女孩家留了點餘地,算是默認。

  蔣曉魯盯著雜誌頁面上的一個模特看,不再做聲,看著看著,又促狹翹起唇角,自言自語似的:「喜歡也沒用了。」

  以前沒發現蔣曉魯還有點小脾氣。

  她這麼計較,說明心裡有他,本來想拿著李潮燦和她開句玩笑,但是話到嘴邊,小誠沒說,這時候是要順著她,寵著她的,拿這些不合時宜的話逗她,難免傷氣氛。

  飛機降落到新千歲機場,嬌陽怕碰面尷尬,破天荒沒有站在艙門外送乘客,蔣曉魯也鬆了口氣,萬一要是碰到,還要虛情假意打招呼。

  出了機場領行李,有預定的司機來接。

  小誠第一次來日本,也不太感興趣,像個甩手掌櫃跟在後頭。

  這小夫妻雖然分工不同,但對生活的某些看法倒是蠻一致,就是會享受。

  酒店是一家著名的溫泉酒店,在知床,車整整開了四個多小時,辦理入住,當地時間是凌晨,旅途勞頓,行李也不整理了,臉也不洗了,蔣曉魯大臉朝床,光地一聲栽在上頭。

  小誠從洗手間出來,見蔣曉魯睡得親,也脫了鞋,直接仰躺下,闔眼前,猛地想起什麼,順便關了床頭的燈。

  兩個人和衣而睡,橫七豎八,是真的累壞了。

  蔣曉魯在夢裡天馬行空,短短一個月,像是把那些事情串聯起來,演電影兒似的在眼前過,夢裡有寧小誠,有杜蕙心,有李潮燦,還有老周瘋狂敲桌子讓她趕緊回來上班的怒吼。

  曉魯晾在床外的腳丫猛地一顫,醒了。

  此時是北海道的下午六點——

  暮色將至,酒店房間窗外能看到大片的鄂霍次克海,黃昏的暖黃,夾雜著鮮艷的緋紅鋪在雲層上,天光裡,銜接在淺藍色的海面上,層層疊疊,曉魯從恍惚中醒來,忡怔望著窗外,她的臉在暮色中隱匿著,整個房間忽然溢滿了一種非常靜謐,溫柔的氣息。

  她忽然想起大學時期去電影院看的那部電影,葛優和舒淇的經典之作。

  電影裡的笑笑也是這樣靜靜在酒店房間中,面朝鄂霍茨克海,然後義無反顧,充滿絕望地從能取岬上跳了下去。

  從那以後,蔣曉魯就一直想,如果有機會,她一定要來這裡看看。

  酒店的櫃子裡會提前備好泡湯的和服,曉魯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來,抱著衣服去房間露台外的溫泉。

  小誠醒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泉聲潺潺,池邊的木舀溫吞淌著水,腳踩在涼涼的巖石上,一汪茂密樹葉遮擋在周圍,女人年輕的身體一寸一寸淹沒在池中,最後,白皙勻淨的身體,樹葉的層疊茂密與泉水的溫熱流動,渾然天成,蔣曉魯未施粉黛,仰頭,閉眼,枕在石頭上,腦後墊了一塊厚厚的毛巾。

  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誠光腳無聲無息走到她身邊,換了舒適的灰色居家服,手探進水裡試了試溫度。

  溫熱,柔軟。

  他用手掌掬起一捧,隨意潑在曉魯的背上。

  泉水砸上去,迅速散開,水珠滴滴答答順著細膩的背部肌膚往下淌。

  蔣曉魯睜開眼,回頭,微張著唇,眼睛笑彎起來:「小誠哥。」

  她不是很惹人疼的纖細身材,而是給人那種豐潤勻稱的感覺,胸脯飽滿。

  在一片淡淡的白色水霧中,她脖子以下的身體在層層水波中掩藏,蕩漾。

  寧小誠回望著她,身上尚有懶怠氣息——

  他手指無意識摩挲在她唇瓣上,目光明亮,可難掩深沉笑意:「曉魯,咱倆辦點正事兒吧。」

  男人低沉的聲音。

  夕陽徹底西沉。

  空氣中凝結著黃昏的熱,海水的涼,

  還有蔣曉魯主動的,濕漉漉的吻。

  ……

  小誠初中時代對性的認知,是夏天女同學從半袖襯衫裡透出的細細肩帶,是脖頸上汗津津的水珠兒和因為太陽炙熱被曬的發紅的臉頰;高中時期的認知,是廁所格間偶爾發出男聲沉悶粗戈,是無意識的想入非非,是很多男孩子都會在晨起發生的尷尬一幕;大學時期則是校園裡白人女孩修長的雙腿,性感的英語尾音,和飽滿的胸脯。

  後來成人,作為一個成熟的小老爺們,他對性已經從渴望轉換為知遇,轉換為歸屬感,超脫生理快感之外的追求,對身體上的默契,高度契合的靈魂,一個實實在在屬於自己的姑娘,能摟在懷裡,知你一切喜惡的對象。

  天光將近,酣暢淋漓。

  風吹起露台上的竹簾,掀起床邊垂落的白色床單。

  蔣曉魯依偎在他懷裡,輕輕呼吸。

  良久——

  她問:「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宋芃嗎?」

  寧小誠搖頭,手始終搭在她手臂上:「異性相吸,同性相斥唄。」

  曉魯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不是。」

  「我小時候,十幾歲吧,上初中,她對我幹了件特噁心的事兒。這事兒過了很多年,我怎麼也忘不了。」

  小誠低應:「說說。」

  「你知道我們樓後有片平房嗎?」蔣曉魯拄著他胸口半坐起來,仰頭認真看著他:「就前陣子拆了的那片。」

  「知道,以前我們踢球總去那兒買酸梅湯。」

  「對,就是那兒。」蔣曉魯又躺回來,玩兒著小誠的手指:「那胡同走到裡面左拐,有片破車棚,我們總在那兒玩捉迷藏,但誰也沒去過那車棚裡頭。」

  「李潮燦總嚇唬我,說裡面有大狼狗,我們院兒的小姑娘也都知道那裡不能隨便進去。星期三中午放學,遇見宋芃和她的一幫小姐妹,看見我,她就緊張地說,曉魯,快,你快去那車棚子裡,你妹妹在那兒讓狼狗嚇著了,不敢出來,我當時嚇壞了,鄭昕膽兒小,身體又不好,生怕她出事兒我媽把我給打死。」

  當時上了初中的蔣曉魯聞聲連想都沒想,扔了書包就往那片平房區跑。

  車棚髒亂差,腳踏上去一層灰。

  蔣曉魯也怕,可是再怕,還是得壯膽兒往裡走。

  喊了兩聲「鄭昕」,沒人應,蔣曉魯嚇的手腳冰涼,見車棚四處漏風也沒聽見狗叫,蔣曉魯意識到可能被騙了,掉頭就跑。

  然後——

  一個衣衫襤褸,渾身骯髒的暴露癖就站在她身後。

  暖和的春天,他還穿著棉絮破敗的長棉襖,沖蔣曉魯呲著滿嘴的黃牙瘋笑。

  蔣曉魯嚇傻了,嚇得腿軟,嚇得話都不會說了。

  她連連後退幾步。

  接著,男人猛地敞開棉襖,醜陋的,猙獰的,令人作嘔的。

  蔣曉魯閉上眼,頭往寧小誠懷裡蹭了又蹭:「那種感覺在之後一兩年我也忘不掉,尤其是我跑出來的時候,宋芃和她那幾個小姐妹還在街對面看我笑。」

  一個尚對生理知識處於貧瘠的年齡,沒人告訴她,也沒人開解她,這事兒著實讓蔣曉魯恐懼了好一陣子。

  「那時候我也不理解什麼是變態,是暴露癖,每天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副畫面,上課的時候同桌不小心碰我一下,我渾身都打激靈。」

  「就——」蔣曉魯努力找著能形容自己感覺的詞彙:「像落下陰影似的,看見個男的就不自覺會想,會害怕,也會有一點好奇,李潮燦來找我玩兒,我也不理,回家見了鄭叔,我連正眼都不敢看,低頭就把自己反鎖到房間裡。」

  寧小誠一言不發地聽完:「那宋芃後來也沒和你道歉。」

  蔣曉魯:「沒有,她也知道自己玩笑開得過分了,每次見我都挺尷尬的,我也恨她,乾脆就不說話。」

  「其實——」蔣曉魯想了想:「我之所以這麼討厭她不是因為她騙我,讓我碰上變態,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什麼我都明白,就是我跑出來之後她看我的那個表情,嘲諷又開心,一點同情和歉意都沒有,讓我覺得特別羞恥。」

  一個與你從來沒什麼交集的人,因為惡作劇,竟然會產生那麼大的惡意。

  蔣曉魯說的暴露癖,寧小誠依稀有點印象,以前在那裡頭興風作浪的時候也遇上過,但是他們不怕,還當樂子,一幫半大小子,見了就打,扔石塊,站在房樑上吹口哨,給那神經病嚇得恨不得躲得遠遠地。

  「那就不搭理她了。」寧小誠心疼親了親曉魯的頭髮,有安撫意味:「以後見了她甭顧忌著什麼面子。她都不在乎,你也別慣著。」

  「嗯。」蔣曉魯乖乖點頭。

  小誠操心哪,哄著,拍著,夜深,蔣曉魯睏倦的打了個呵欠,在被子裡動了動,摟著他安靜睡著了。